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春草碧 作者:奶油馅 晋江VIP2014-10-31完+番外 非V章节总点击数:161338   总书评数:245 当前被收藏数:926 文章积分:18,321,692 【文案】 发现自己穿越后,该怎么办?桑榆在经过惊愕后,终于发觉,最重要的,是能活下去。 PS:架空文,部分有考据,但没有特定的朝代背景,_(:з」∠)_请勿介意 一直忘了在这里加一句_(:з」∠)_本文细水流长,慢热,女主虽有金手指可并不是锱铢必较的性格,介意的勿点。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桑榆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田园乐(一) 五更天的时候,桑梓被冻得醒了过来,薄薄的窗纸被外头飒飒的风吹得噗噗作响。她批了衣服下床走到床边,外头微微泛着白光,似乎是下雪了。 她回头想去喊睡在屋内小榻上的小孩,却发现床上空空,被褥叠得十分工整。 推开一条门往外看,小小的孩子正拿着粗笨的大扫帚在打扫用篱笆围成的院子。 太冷了,小孩忍不住停下搓了搓手,原地蹦跶了几下--阿姊的女红在村子里远近闻名,脚下这双厚棉鞋就是出自阿姊的手。 好吧,虽然的确穿着厚棉鞋,不过这天气,脚仍旧冻得有些麻木了。 啊啊啊啊,太冷了! 小孩原地又蹦跶了几下,拾起地上的扫帚继续打扫,突然听到身后吱呀一下,转头看了眼刚刚闭上的房门,扁扁嘴,继续使力打扫。 昨天跟村里的王婶说好了,今天一早要跟着她家进城的牛车去赶早市,要是不早些起来扫雪,等阿姊起床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就该积得很厚了。 看着打扫得差不多了的院子,桑榆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阿姊身子弱,腿脚还不方便,要是不及时打扫,很容易就会摔跤。更何况,阿姊从小锦衣玉食,没做过粗活,要是让她干,估计连院子一个角落都扫不干净。 桑榆已经忘记这是第几次一大清早起来做事了,连扳手指数数都已经不知道要数到第几个。 大邯,这是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朝代,国度奉元城,桑榆所在的这个地方叫四明县南湾村,是个偏远贫困的村子。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三年,有些事三年的时候也足够她习惯的。 尽管三年前,她还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天天上山下地,甚至小小年纪磨出一手的茧子。 三年前,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还只有三岁,正是糯米团子一般大小的模样,有个望族出身的阿娘,两袖清风当着四明县主簿的阿爹,还有一个简直就可以作为模版的大家闺秀一般的阿姊。 应该说谈桑榆出身在一个幸福感极强的家庭里面。后来,一场瘟疫突袭四明县,阿爹身为主簿四处奔波,不慎和阿娘一起染上了疫症,甚至还累及桑梓桑榆俩姐妹。 而到最后,阿爹阿娘病逝,阿姊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貌似肢体神经受到损害,一条腿直接跛了。至于本尊……应该在那个时候就因为瘟疫没了。 隔壁王婶一早就去溪边洗衣服,这会儿抱着木盆从院子外头经过:“二娘,院子扫完没有?扫完的话就跟着婶娘赶早市去了!” 桑榆用力快扫两下,应声:“这就好了!” “行,那二娘你快些,晚了就淘不到便宜的东西了。” “好!” 谈家家底丰厚,田地、房宅都有不少,但大多都是阿娘带过来的嫁妆,只靠阿爹那点薪资,还时不时拿出去接济县里百姓,想要养活家人,实在有些艰难。 自从阿爹阿娘没了之后,阿姊就变卖了部分家产,带着她住到南湾的老宅里。阿爹的父母去的早,家里的房子常年无人整修,还是靠着村里人帮忙才收拾出来的。 这三年来,家里还没变卖的田地全都由里正帮忙姊妹俩在打理,一年前,桑榆才真正接手,而阿姊,则做些绣活补贴家用。 桑榆扫完院子,洗了洗手,又进灶间热了一锅薄粥,准备自己的干粮,这才回了房。 桑梓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正坐在床边拿着绷子做女红,看到桑榆进来,点点头道:“你快些去吧,我听见王婶说话了。” 桑榆搬了个小木墩,在她脚边坐下:“我这就去。阿姊,灶上热好粥了,柜子里还有些干粮,你等会儿就去吃了吧。水冷,碗就先搁着,等我回来再洗。” 她仔仔细细地吩咐,就跟老妈子一样。桑梓似乎也习惯了被人这么叮嘱,时不时就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二娘,要走了!” 王婶嗓门大,在院子外头一吼,想没听见都难。正在拈着绣花针的桑梓微微皱了皱眉头,伸手点了点桑榆的额头:“还不赶紧走,省得王婶在外头等久了。去了城里可别给王婶添麻烦。” “二娘!二娘!”王婶的声音中气十足,间或还有王伯在那劝着说别急。 “来了!”桑榆大叫,随手抓过已经洗的掉色的荷包,临出门,又不放心地看了桑梓一眼,“阿姊,要是有人来叫门,你可别应!” “晓得了。”桑梓如是说。 出了门,王伯的牛车就停在院子外头,村里的道不宽,一驾牛车停着就已经占用了大半的道,也难怪王婶有些着急。 南湾村的大姓是谈,可到谈父这,亲戚关系早已经淡薄地不知道隔了几层远。所以,姊妹俩搬回到老宅住的时候,远亲们并没有多搭手,反倒是周围的邻居偶尔帮衬着这对姊妹。 王婶跟桑榆俩家住得很近,但是头回见着小孩,还是在村口的杏花溪边,小孩蹲在溪水旁两只手用劲搓着换下来的衣服。小小的一团,一下子就让王婶的母爱爆发了。 因为不能生养,王伯和王婶就把桑榆当做亲生女儿那样疼爱照顾,也想过索性就收了当养女,但里正说这对姊妹过去是大官的小孩,身份特殊,夫妻俩只能作罢。 但,即便是这样,也丝毫不能影响他们喜欢桑榆的心情。 “二娘,元娘呢?”王婶拉着桑榆上了车,看着桑榆自己梳的两个有些乱糟糟的小圆髻,伸手解开帮着重新梳理一遍。 桑榆最头疼的就是发髻,这会儿乖乖坐在王婶跟前,由着她在自己头上弄:“天太冷了,阿姊说她看家。” 桑榆花了三年的时间,才适应了阿姊的性格,对一个看了那么多年电视剧和小说,已经习惯了那里头被封建礼教束缚的女子的形象的人来说,谈桑梓的性格和举止已经完全没必要去计较什么了。 更何况,桑榆早就忘记自己现在这具身体,说穿了其实也不过才六岁,论理,应该是正在阿爹阿娘怀里撒娇卖萌的年纪。 “哼,元娘现在还把自己当成大户人家的小娘子呢。” 桑榆不置可否。不管怎么说,阿姊始终是阿姊。 外头,王伯一甩鞭子,吆喝了一声,拉车的老牛“哞”了一声,牛车缓缓启动了。 村子里的路都是土路,一到下雨的日子,坑坑洼洼的,就变得格外难走。桑榆坐在牛车上,身子随着牛车起起伏伏,时不时还颠簸两下,第一次坐牛车的时候她还有些不适应,现在倒是习惯了,还会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就当坐拖拉机了。 一路上不时能遇到一些乡邻,见了牛车上的王婶,都要高声打招呼。 桑榆就坐在一边,看着从两侧走过去的乡邻,还有高高低低的茅草房,时不时蹿出草丛的麻雀和黄狗,忍不住就在想,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难不成好不容易穿越一回就是为了充当种田文女主的? 可是她用了三年时间才适应了种田的生活,又要用几年时间,才能摸索到其他的生活方式? 牛车晃晃悠悠终于出了村。 这时候,天色已经亮透了,往城里去的行人和车辆也渐渐多了起来。 北风呼呼的吹,桑榆的小脸这会儿已经吹得有些红扑扑的,王婶瞧见她缩了缩脖子,伸手就把人揽进自己怀里,顺手摸了把她身上的衣服,啧舌:“这衣服太薄了,婶娘带你去买身新衣服。” 桑榆眨了眨眼睛。她身上带的钱不多,只够买一些像针线必需品,顺带着今天还有任务--阿姊的绣品又该卖了,多少还能换些钱,好挨过难熬的冬天。 牛车继续往前,上坡下坡,蜿蜒小道,等到桑榆一抬头就能瞧见远处灰扑扑的城墙,和来来往往的人流后,就知道四明县县城到了。 牛车进早市的话,有些碍事。王婶拉着桑榆的手下来顺着人群的方向往前走,王伯一个人赶着牛车找个地方停。 早市的人潮拥挤得很,桑榆被人潮挤得有些摸不着北,要是没王婶在旁边看顾着,差点就走丢了。 “要买什么?” 王婶低头问。桑榆掏出张单子,上头列好了这次进城要添置的必需品。该庆幸的是,大邯通用的不是跟天书一样的小篆,不然她估计得从头学习认字。 “针线,阿姊要用的一些笔墨。家里的盐也吃完了,还有其他一些必须添置的东西。” 乡下人对文人有与生俱来的敬佩,士农工商,谁都想从下层脱颖而出,最好的方法就是学习然后考取功名,谋个当官的差事。可惜,真正能跃龙门的人太少了。 与此同时,对女子识文断字,态度又有些不一样。 王婶撇撇嘴:“就元娘本事大,成天在家待着写写字画画山水的,可惜朝廷没让女人考科举。” 桑榆知道,村子里的人对阿姊平日总是小心翼翼的,一方面是因为里正偷偷说过她们姊妹俩是官家后人,阿爹阿娘虽然没了,但也不能给人欺负了,另一方面还是因为阿姊被阿爹阿娘教得太规矩,人家亲近不了。 “婶娘别这么说,阿姊只是……” “行了行了,婶娘晓得元娘在你心里头是顶好的。”王婶乐呵呵地揉了把桑榆脑袋上的圆髻,拉着她就往人群里走。 第2章 田园乐(二)『已修』 四明县的早市远近闻名,听说当年阿爹还在的时候,每日一小市,每月一大市,吸引了大批的周边村民进城。往来的村民多了,一些新鲜的农作物和家禽交易也就有了固定的市场。 桑榆第一次进城的时候就是坐在王伯的牛车上,一路东张西望打量这个县城。 四明县城内的主要几条干道并不宽,街道上铺设了青石板,人潮在街上熙熙攘攘。道路两旁的店铺这个时候都还没开门。大概是约定俗成的关系,在早市结束前,沿途的铺子大多不会开门营业,等到早市时间到了,这才陆陆续续开门,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算是互不干涉赚钱了。 道路两旁是各式摊位,什么针线草药笔墨画卷,看得人眼花缭乱。 每个摊位前,似乎都挤满了人,有买新鲜蔬果的小贩被人严严实实地围了两三层。还有大户人家奴婢模样的人在人潮中挤来挤去,帮凑热闹的阿郎挤出一条路来。 桑榆照例把阿姊之前绣好的绣品放到长期摆摊的一个小贩那代卖,又从他手里拿到上回代卖的几件绣品的钱,这才蹲下身,仔仔细细地在小贩盛针线的竹篮子里挑阿姊缺的几种颜色。 王婶做了二三十年的苦力,人又生得壮硕,站在她身后就像一座小山,帮忙挡住后头挤来挤去的人潮。等到桑榆从小贩那买好针线后,王伯也从后头赶了上来。三人一起在早市上转悠了起来。 古代不兴热水袋,也没电热毯,到了冬天睡觉的时候,大概只有靠体温把冰冷的床捂暖了。反正这几年,桑榆就是这么过来的,也没见阿姊有用过什么东西,姊妹俩就这样熬过每一个难过的冬天。结果前几天,从里正那听说了一件东西——汤婆子。 桑榆本来不知道那是什么,问了王婶才晓得,原来汤婆子就是古代的热水袋,不同的是它是用铜或者锡制的,价格也有些贵,所以乡下大多没那东西。 在早市上逛的时候,桑榆就留神在找。她是不怕冷,大概是年纪还小的关系,这具身体火气旺得很,冬天也是手暖脚暖的,反倒是阿姊,体虚怕冷,要是能买一个汤婆子回去,对她或许也好处。 上辈子的桑榆,出身在一个小康家庭,学历只是普通大学毕业,父母一辈子就生养了她一个,所以到这一世,尽管作为阿姊的谈桑梓有这样那样古人身上常见的小毛病,但是桑榆还是一心一意地把她当做亲姊妹那样照顾。 不事生产? 可以,她能学。于是家里的那几亩田地就都是桑榆在忙碌,有时阿姊也能帮上些忙,再不济,王婶和里正还会帮着她们。要不然,光凭她们姐妹俩,怎可能这么容易地熬了三年。 不擅交谈? 没事,她会就行。所以跟村子里的人来往最密切,而且熟悉的是二娘桑榆,而不是元娘桑梓。 至于那些被变卖的家产…… 旁人可能觉得桑梓有些自私了,变卖的那些家产都是阿爹阿娘原本留给小桑榆的,可对现在的桑榆来说,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了。 能再活一世,那就凭借双手努力就是了。命是老天给的,可脚下的路,却是由她自己决定前进的方向。 早市上的确有汤婆子在卖,铜的,锡的都有,形状也都差不多,最大的差别可能就在汤婆子上头的纹饰,有富贵大方的做的就是牡丹,有小家碧玉的就是翠竹,各种各样的花鸟鱼虫看起来都是热热闹闹的。问了问价钱,大概买下一个的话,这个冬天就得艰苦一点了。 王婶瞧出桑榆有些犹豫,想想也猜得出来大概是荷包紧张,二话不说拿起一个被她盯了很久的汤婆子,直接要把钱塞给小贩。 “婶娘!我自己买……” “你把钱藏好了,回头你们姊妹俩就靠那点钱过年呢!” “可是,婶娘要是帮我买了,你们也……” “你王伯有手艺赚钱,家里还有几亩良田,我俩没孩子,过日子可不像你们俩紧巴巴地得算计着。”王婶的脾气直来直往的,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做。,“这汤婆子,就算你婶娘借钱给你买的,等开春你手头宽裕了,再还婶娘钱。这样可以了吧?” 桑榆拗不过她,只能接过汤婆子,紧紧抱在怀里。 “这宝贝,你买回去又是打算给元娘的?” 小孩火气旺,底子也意外的好。过去三年,王婶还真没见过小孩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反倒是她阿姊,到底是官家娘子,吃穿用度都精贵惯了,住到乡下后三天两头就会病倒,动不动就得请大夫上门给看诊。时间一长,村子里的人难免对姊妹俩的态度就有了差异。 桑榆抱着汤婆子在拥挤的人潮里跟着王婶夫妇俩往前,一边走,一边回答:“天冷的受不了的时候,我就跑阿姊床上一起睡,那不就一起暖到了吗。” “嗯嗯嗯,就你想得开,元娘是富贵惯了,吃不了苦。” 王婶在前头哼了哼,王伯有些尴尬地看了眼桑榆,偷偷使眼色让她别在意。 桑榆其实还真的不在意这点。同一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再说了,阿姊还真没富贵过。 阿娘未出嫁前倒的确富贵了好些年,嫁给阿爹后貌似生活品质直线下降。 作为一个靠着高考改变命运走出小山村的草根,尽管当了几年父母官,阿爹的生活品质委实没外人想象中的那么好。更别说说在任职四明县主簿之后,阿爹仍旧两袖清风不住从自己兜里掏钱补贴百姓,好在阿娘不在意什么富贵,夫妇俩同心同德,小日子过得比谁都美。 也因此,阿姊在过去,过得仅仅是精神富足的生活,物质上只靠着阿娘娘家的资助,过得比寻常人家稍稍好那一点点。 可即便如此,突然从一个官家小娘子变成农家女,阿姊显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以至于到现在还有些不上不下地吊着。 人潮一拥挤,就会出现一个问题。 哪个时代都不缺三只手,上辈子的时候桑榆就在公交车上被小偷光顾过好几回,有一回甚至还被她当场抓包了,结果人小偷一点都不害臊,撇撇嘴说她反应那么快,然后就收手下车了。这一回,在早市的人潮里,桑榆再度被小偷光顾了。 王婶冷冷地看着被自己抓住的小偷,个子不高,块头也很小只,想来平日里也没少趁着人多的时候往人家身上摸荷包。 这小偷是城里的惯犯了,仗着身形小,特别容易趁着人多的时候得手,每天早市的时候往人群里这么一溜达,就能摸走好些荷包。这回碰到王婶,算是倒了霉了。还不等桑榆反应过来,王婶的大嗓门已经引起旁人的注意。 “鼠狗辈!竟然趁乱偷东西!” 这小偷脸色一变,转头就要跑,王婶常年下地干活,练出了一身的牛劲,被他这么挣扎了几下,竟也没让人讨到便宜。 “小子!偷了东西还想跑!跟我去见官!” “我的荷包也不见了!” “我的玉佩!” “刚买的簪子!” 几乎是一呼百应,王婶的大嗓门一下子就引得旁人立马检查起自己的东西来,结果这一低头一抬手,就发觉自己身上还真有东西不见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两个人。这一下,要把小偷扭送见官的呼声越来越高。桑榆就这么抱着汤婆子,呆愣愣地看着一群人叽叽喳喳地把小偷一路押着,往县衙那去了。 等到处理好小偷的事,街上的早市早就散了,各家店铺陆陆续续开门做生意。回村的牛车上,桑榆一直抱着汤婆子没松手,抬头看了眼一直昂着头的王婶:“婶娘,那小偷怎样了?” “按律杖刑了。”王婶得意地笑出声来,“哎哟,我当他有多大能耐呢,还没进县衙就哭着喊着求饶,等见了官爷,吓得都尿裤子了!” 她说完还比划了下当时的场景,赶车的王伯重重咳嗽两声,王婶这才反应过来:“哎哟,我怎么跟小娘子说这些。行了,就快回村子了,元娘好一会儿没见你,也不晓得吃过饭了没。” 王婶的揶揄,桑榆直接忽略。 牛车晃晃悠悠进了村子,才刚进村口,里正家的小儿子瞧见人急匆匆就跑了过来:“二娘!二娘!你赶紧回家,有人在欺负你阿姊!” 村子不大,一点事就会闹得村头村尾全都知晓。乡下没有大户人家那么重男女大防的,里正家的小儿子又惯常喜欢找桑榆玩,她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二话不说跳下马车,抱着东西就直接往家里奔。 老话说的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要说谈家娘子们在南湾村里没什么关系亲近的亲戚,但多的是可怜她们的人,可偏偏就有人瞧这姊妹俩不顺眼,走哪都要叨念两声说几句难听的话。 桑榆生的小,村里的大人从来只拿她当小娃娃看,桑梓却是花信,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平时出个门都要遮着脸,愈发勾起村子里一些浑人的兴致。 村尾有户姓赵的人家,当家的四十来岁,大半辈子都在游手好闲中度过,幸好娶了个能吃苦的媳妇儿,这才没饿死。 只是这姓赵的田舍奴是个爱偷嘴的浑人,平日里骚扰村子里的小娘子不说,还勾搭过不少别村的寡妇。他媳妇苏氏的确能吃苦,可同时也是村里出名的泼妇,人人都怕她三分,多的是被欺侮过的小娘子被她骂得羞愧难当,差点投河自尽的。 抓她去告官? 得了吧,人没亲自动手,算不得杀人,投河自尽也不是人硬逼着那小娘子去的,死了最多被人在背后指点指点,怕甚! 桑榆一路往家跑,边跑边听小伙伴告状,知道欺负阿姊的就是那苏氏,路过里正家院子的时候,顺手就从门口抄了一把砍柴刀,转头看到身后追着过来的里正家小儿子,还安慰道:“我就带着吓唬吓唬那人。” 第3章 田园乐(三)『已修』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 大概是在屋子里坐久了,桑梓想出来透透气,就推开门在院子里走了几步。 乡下的院子大部分都是竹篱笆随便搭搭的,也有人家造的是黄泥墙,留了栋门出来,其他的地方都在围墙里头,除非爬人家墙头,不然也看不见里头的热闹。 谈家的院子就是竹篱笆,桑梓到院子里站着,抬头看着飘雪,大概是形容憔悴,怀念起从前阿爹阿娘俱在的生活,总之楚楚可怜,形单影只的模样被姓赵的瞧见了。 姓赵的这人是真的游手好闲。前段时间跟邻村一订了亲的娘子有了首尾,搞出肚子来,那娘子的夫家知道了事情,直接就带着村子里的兄弟冲到南湾村,抓着他恶狠狠地打了一顿,一条腿直接就给打折了。 没法子出去鬼混,姓赵的只能老老实实在村子里晃荡。这一晃荡,就瞄上了谈家俩姊妹,成天躲在旁边偷看。这回瞧见桑梓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出神,顿时心痒了,先是假模假样的隔着篱笆跟桑梓示好,然后作势就要翻过篱笆进去套近乎。 桑梓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哪里见过这阵势,脸都吓白了,可又不敢叫,心里想着万一叫别人看见了,名节就毁了,只能转身就要往屋里子跑。 姓赵的追了几步,没追上,被桑梓关在房门外。人就隔着门,涎着脸,讲些下流话。 没说两句,被苏氏瞧见了。 然后抄起谈家院子里的扫帚,恶狠狠地往姓赵的身上打,打得人嗷嗷直叫着逃了。 打完男人,苏氏叉着腰站在门口撒泼大骂。 桑榆还没跑到家门口,就听到了一个大嗓门:“瞎了眼的下贱货,都成老姑娘了还没嫁出去,这是耐不住寂寞了勾汉子?敢勾老娘的男人!” 桑榆冷冷地看着叉腰站在院子里撒泼的肥婆娘,转身把怀里抱着的东西往边上一放:“苏大婶,你这是在我家唱戏呢?” 那婆娘长得肥肥胖胖的,嫁给姓赵的以前听说也是挺苗条一人,老人说屁股大好生养,她倒的确一口气咕咚咕咚下鸡蛋似的,成亲十年,就生了六个孩子,身材自然也就走了形。大概是觉得男人不争气,苏氏的脾气越来越大。 “你个小娼妇,老娘说话,轮得到你插嘴?你阿姊旱死了想汉子,给你寻思过了没?年纪小小没爹没娘,以后也跟你阿姊一样,勾引别人家的汉子!”苏氏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桑榆的鼻尖,声音又尖又利,“让你阿姊出来!不就是想汉子了吗,有本事勾老娘的男人,就给老娘出来会会,你阿姊长得好看,老娘还舍不得弄花她的脸!” 苏氏的嗓门是出了名的大,王婶也瞧她头疼得很。这会儿太阳正偏西,有早收工回村子的的乡亲陆陆续续地回家来,听到这动静,都纷纷聚拢了过来,瞧见站在谈家院子里撒泼的苏氏,都摇了摇头,但也没见谁上去帮忙劝解两下的。大多都是看热闹。 王婶好不容易追上来,才刚停下,就听见苏氏在指着桑榆骂“小娼妇”,顿时脸就黑了,怒道:“你对着个孩子骂什么,谁不知道你当家的是个什么德性,撒泡尿照照,元娘就是真想汉子了也瞧不上你家男人!” 桑榆感激地看了王婶一眼,几步走到门前转身挡住,这才冷声开口:“抓奸要成双,苏大婶硬生生辱我阿姊勾引赵叔,可是得拿出证据来的!” 苏氏一拍巴掌:“笑死人了!你家阿姊不要脸,我还要脸皮呢!” “那大婶就不要胡乱给人定罪!”桑榆冷着脸,当下就道,“大婶,连个县衙都不敢去,其实是做贼心虚了吧!先不说别的,就说大婶你现在这样算是私闯民宅!我阿姊分明在屋里,我又是刚回来的,是谁给大婶开的门,我是不是可以跟官爷讲大婶是想偷我家的东西?大婶要是惹恼了我,我可是不会顾念什么,直接就去县衙告状的,到时候,会不会坐牢不知道,但是杖刑却一定是有的!” 村子里识字的人太少,懂什么大邯律法的更加没几人,就连急匆匆赶过来劝和的里正都不一定认得多少字,更何况像苏氏这样地地道道的村妇。被桑榆这一通话砸下来,顿时晕了头,加上这事情的确是当家的有错在先,苏氏这会儿有些心虚了,可看着围观的那么多人,要她在一个黄毛丫头面前服软,说什么都下不了台。 苏氏回过神来,涨红着脸,挽起袖子就要动手:“你这贱蹄子!你阿爹阿娘死得早,跟你那下作的阿姊一个样儿,早晚都做娼妇!” “你这人怎么这样骂小孩!” 王婶冲上去就要抓着苏氏理论。里正也气得脸色铁青,觉得苏氏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早说过多少遍谈家姊妹俩虽然跟这里的大姓都是远亲关系了,可到底是官家后人,得罪不能。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都觉得这事铁定是姓赵的犯浑,人元娘虽然不常跟人说话,可有眼睛的都看得见,那位漂亮的很,怎么着也看不上姓赵的那田舍奴。 桑榆也气,可人气得不昏头,冷静地瞪着苏氏,淡淡就抛出一句话来:“狗咬人一口,人没得道理咬回去不是。婶娘不必在意,反正我就一句话,要教训我阿姊,大婶就拿出证据给我一道上县衙评评理。” 苏氏气得身上的肥肉直抖,猛地就扑过去要打桑榆:“贱蹄子!小娼妇!老娘今天不撕烂你的嘴,老娘就不姓苏!” 你姓不姓苏,还真跟桑榆没关系。 里正家的砍柴刀刚才被桑榆顺手就插在了后腰上,之前跑到门口的功夫,没人注意到这事,就算有人看见了,大概也没料到,她竟然会在这时候直接就把砍柴刀抽了出来。 苏氏冲过来的力道很大,咬牙切齿的,恨不能把她撕裂了。结果,桑榆顺手就抽出砍柴刀,直接两手紧紧握着,直对着苏氏,只要苏氏没法子刹住车扑上来了,这砍柴刀没长眼睛,就能扎进她那身肥肉里。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苏氏肥胖的身体意外及时地停住了脚步,冷汗淋漓地看着桑榆。 里正看着情况,赶紧让人上去把苏氏扶起来带走,别再这块丢人现眼了。苏氏不肯走,说什么都要桑梓出来,还恬不知耻地说可以纳她当妾,回头就好好服侍男人。王婶气不过,走过去抓着她的肩膀,啪啪几巴掌,甩在那张肥嘟嘟的脸上,强拉硬拽地把人拖走。 这期间,桑榆一直冷眼看着,直到苏氏被人拉走,里正走过来要说话,她才重新开口:“我们姊妹俩孤苦无依,相依为命,蒙乡亲们照顾,才能在南湾村一住就是三年,眼下被人这般欺上门来,却是不能忍。” 能当上里正的,大多不是什么无能的人,说不上长袖善舞,但也会打个太极什么的。听到这话,里正脸色不由地变了变。谈主簿是个好官,到现在四明县谁不记挂着他们夫妻俩,上位的主簿本想代替前任把遗孤接回去抚养,可谈家元娘说什么都不肯,只能嘱咐南湾村好生照顾这对姊妹,哪里想到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 这事要是真传到县城,让官爷们听见了,作为里正,他可讨不到好处。 “此事,我自会为元娘做主……” 桑榆点头,等看热闹的人都三得差不多了,她这才转身敲了敲门:“阿姊。” 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推开,桑梓红着眼站在门内,手上还拿着绢帕,看着应该是蒙在里头哭过了。桑榆心底微微叹了口气,迈进屋:“阿姊,别怕,天塌了还有高个子的人顶着,那田舍奴要是再敢过来骚扰你,我就去县城请贺主簿给我们做主。” 三年前接替阿爹上任的四明县主簿姓贺,跟阿爹师出同门,又是同年考的功名,交情非同一般。桑榆自认这事要拿到县衙去说,只能是苏氏夫妻俩讨不到好。 可她这话一说,桑梓的眼眶更红了:“二娘,阿姊若是当真被人欺负了,你不若给阿姊寻根绳子,让阿姊死了算了。” 桑榆瞪眼。 在大邯三年,她可不觉得这里民风向明清靠拢,可再想想那些被苏氏羞辱后,分分钟要投河,要自缢的娘子们,又隐隐有明清时世人对贞洁的看重和舆论压力的影子。 “阿姊说什么糊涂话,人活在世,最重要的可不就是活这一字,死了才是真正的没意义。阿爹阿娘泉下有知,该责怪我没看顾好阿姊了。” 这话,别家小娃娃讲,可能还带着笑意。偏巧在谈家,姐妹俩相依为命这些年,不说谁是谁的依靠吧,总归是结着羁绊的。 桑梓别过脸默默抹了抹眼泪,细声细气道:“我如今已经十九了,若是再等不到提亲,日后像今天这种门前是非,只怕会越来越多。” 桑榆一脸黑线。 十九岁的年纪,搁她上辈子,那是高中生毕业刚要上大学的岁数,偷偷摸摸谈个恋爱还被老师耳提命面说是不要早恋,这会儿就是恨嫁的年纪了。 腹诽归腹诽,可该问的,桑榆绝对不会漏掉,当即又安慰了桑梓一番:“阿姊可还记得当初阿爹提过的那户人家,有个具体的姓氏、官职,我也好托人去找找,兴许他们还记得当年跟阿爹订下的这门亲事,在等着娶阿姊你过门呢。” 话虽如此,可这事,还真是不大好说。 第4章 田园乐(四)『已修』 谈桑梓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夫婿。 当年结亲的时候,阿爹只是个刚刚成亲的毛头小子,对家也不过是个手艺人,不同的是“士农工商”,对家虽是最低等的商,可人家是靠祖传的手艺吃饭,家里也算是家底殷实。俩家人来往数年,听闻阿娘怀了身孕,当即就拍桌子说要订亲。 于是一拍即合,当下就决定,若阿娘生的是个儿子,便娶了他家的娘子,无论嫡庶,倘若生的是个女儿,那便由他家嫡子娶了。 十月怀胎,于那年寒秋,桑梓呱呱坠地,对家一瞧是个漂亮的小娘子,笑得不行,扬手就书信一封给妻儿,说是儿媳出生了。 再后来,桑梓七岁那年阿爹调职到四明县,又过几年,四明县瘟疫爆发,十六岁的桑梓在贺主簿的帮助下,安葬了阿爹阿娘,带着才三岁的桑榆住进了南湾村。 时隔多年,想要确定对方还有没有这个结亲的想法,委实有些困难。 可即便如此,桑榆还是硬着头皮应下了这差事。 对桑榆来说,桑梓是这一世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人,无论彼此之间的差异性到底有多大,她都会努力担负起两个人的共同生活。所以,再苦再累,只要她们姐妹俩能够相互扶持,就能生活下去。 桑梓是个正统的古代人,从骨子里就对封建礼教保持着虔诚的态度,认为一女不侍二夫。既然已经跟人订了亲,那就生是对方的人,死是对方的鬼,硬生生是十六岁等到了十九岁,宁愿一直干等着,也不想退一步嫁给别人。 南湾村喜欢桑梓的人不在少数,有些还在城里做些小本买卖,不穷。王婶一开始也帮忙牵过线,桑榆看了几个都觉得不错,可她总是摇头。 眼下,为了不让她被自己硬生生拖成这个时代的“剩女”,桑榆决定过几天再去一趟县城。 要找人,就一定得去找贺主簿帮忙。光靠阿姊的那几句话,想要从茫茫人海里捞出那么一户人家,实在是大海里捞针,难得很。 而且。 问姓名,阿姊摇头。 问当年那位叔伯的长相,阿姊也摇头。 再问阿爹可有提过联系地址,阿姊更是摇头表示不记得了。 如此,要在信息闭塞的古代找一个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桑榆脑子转得快,整理了下已知的信息,把它们都列在纸上,想了想,果然还是应该找别人帮忙。 里正姓谈,年纪已经有五十多岁了,最大的一个儿子三十几,最小的儿子才跟桑榆一般大。长孙谈文虎,长得高高壮壮的,也有十二岁了。谈文虎平时在家,都会帮忙下地,农忙的时候还经常干完自家的活,跑去帮村里的乡亲们搭把手,在民风淳朴的村里很得人缘。 他应该是最常进城的,桑榆不说别的,急匆匆就去找他。 不为别的,就为了过几天能坐他的牛车一块进城。 桑榆跑到里正家的时候,苏氏跟姓赵的田舍奴正灰头土脸地从院子里出来,撞上小孩,一时气急,狠狠就瞪了她一眼。桑榆也不客气,朝天翻了翻白眼,直接从旁边跑过去,喊道:“文虎哥!” 谈文虎在院子一角劈柴,听到声音,直起腰擦了擦汗:“二娘找我有事?” 桑榆瞧见他大冬天还光着膀子在室外劈柴,忍不住自己先打了个冷颤:“文虎哥,你过两天要进城不?” “进。要拉一车炭火进城给贺主簿送去。” 桑榆笑:“那赶巧了,我也想进城找贺叔叔,文虎哥能顺道带我一程吗?” “成!”谈文虎点头,瞧见桑榆头上的小圆髻有些歪了,想要伸手去摸,手伸到一半,突然发现手心是脏的,顿时涨红了脸。他家多儿子,唯一的女人还是已经出嫁的姑姑,因此对团子一般的桑榆格外的有好感。 桑榆晓得他在尴尬什么,往前走两步,要去抓他的手。 “别!我手脏!” 谈文虎看见她的动作,马上收手,在身上擦了擦,果然留下几道灰痕:“后天吧,你后天早点起,我让阿爹在村口等会儿你。” “好咧!” 桑榆高兴地应了一声。里正听到声音从屋子里出来,见她在院子里跟孙子说话,招呼道:“二娘,元娘没被吓着吧?” “阿姊没事。” “没事就好,你们也别跟苏氏生气,摊上这么个汉子,她也没法子,都是命啊。” 桑榆很想说什么锅配什么盖,但想想这话其实不大好听,也就只能顺着里正的话点了点头。 要她说,男人偷腥就是件不能原谅的事,苏氏一次一次原谅了他,那人自然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你不是转个身就不生气了么,反正你也舍不得和离,那你也拦不住我偷腥。可按苏氏的想法,合着她男人跟别人有了首尾,缠着别家的娘子,全都是别人的错,是别人不老老实实藏头藏尾地躲在家里非要在外头晃悠惹人眼。 冬天天黑得早,说个话的功夫,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桑榆回了院子,不一会就听到自己肚子开始打鼓。小孩子经不住饿,白天在城里吃过东西,回来的路上也啃了一块干粮,可这会儿还是饿了。 正想着,有人敲敲她家的门,她连忙去开门,王婶提着一篮子东西站在门外,三四个馒头,外加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熏肉。见着肉,桑榆愣了愣。 “怎么着,瞧见肉都看傻了?”王婶大笑,把篮子往她面前一伸,说道,“拿去。闹了这么会,婶娘想你一定没来得及做饭,这不给你送点东西,省得你晚上饿得在床上打滚。” 想了想,桑榆也没推辞,谢了王婶,就接过篮子,当即吃了两个包子。 王婶心疼地瞧着她,心说这漂亮的跟观音菩萨身边童女一样的小娃娃,怎就摊上这么件事,没爹没娘,还有个跛脚不肯嫁的阿姊。想着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二娘,你别怪婶娘多嘴,你回去还是好好劝劝元娘,让她别犟着了,趁年轻赶紧找个差不多的郎君嫁了,年纪大了,可就不好嫁人了。” 桑榆点点头:“我晓得婶娘的意思,阿爹从前给阿姊订过亲,这不是在等人上门来提亲么。回头我就去城里找贺叔叔,求他帮忙瞧瞧那户人家成亲了没,还记不记得这门亲事。” 王婶知道她主意大,也就不废话了,嘱咐天黑了记得院门上锁。桑榆这些都应下来,等她回了家,这才关上门,提着篮子去了屋里。 桑梓见着吃的,只淡淡地瞄了一眼:“王婶送来的?怎的还有熏肉,快给人送回去,灶间柜子里还有干粮,你要是饿了就吃点。” 桑榆皱眉:“阿姊又没吃饭?”桑梓别过脸。“阿姊就是不饿,也得吃些东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阿姊倒是帮我省钱。” “只一想到我如今都十九了,却仍没出嫁,心底就难过,哪里还吃的下饭。” 敢情那个一边恨嫁,一边又不愿嫁的人不是你? 桑榆眼观鼻鼻观心,深呼吸:“阿姊别急,我同文虎哥说好了,后天就跟着他去城里,贺叔叔跟阿爹既然是同僚又是好友,一定知道一些消息。” 桑梓点头。她这十九年,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前一个是承欢膝下,有阿爹阿娘疼着护着,日日琴棋夜夜书画,后一个如噩梦缠身,不会务农,被人纠缠,还得依靠幼女照顾。 她现在只盼着能早日找到阿爹为自己订亲的那户人家,如果门当户对,那嫁过去之后许是噩梦就能结束了。 第三天,谈家父子果然天才蒙蒙亮就在村口等着了。老牛低头啃着草,尾巴一晃一晃,父子俩穿着袄子坐在牛车上头说话。听到后头脚步声,谈文虎回头,见桑榆裹得严严实实地缩着脖子走过来,忙笑道:“你要是怕冷,就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我帮你跟贺主簿说。” 桑榆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 谈家的牛车比王婶家的要高一些,因为装了一车的炭火,显得没多少位置给人坐。好在桑榆人小,缩成一团坐在一角,文虎怕她吹风,还特地坐她跟前,帮她挡着直吹过来的寒风。 牛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看着一点一点变小的南湾村村口,桑榆的心也慢慢往下坠。 茫茫人海要找一个人有多难,不用说她也知道。也许,对方听说阿爹染病没了的消息,已经改变主意,另外给自己的儿子订了一门亲事,说不定还已经成了亲,按着阿姊的心性,大约是不愿意去给人做妾的,就是让她说也绝不能给人当妾。 可如果对方是个守信的,或许这些年也一直在找她们姊妹俩。 桑榆想到这,头疼地捶了捶脑袋。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穿越,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看一点小说才是,什么宅斗种田升级流,活学活用,说不定就算桑梓嫁不出去得当老姑娘,她也能拍着胸脯说别怕我养你一辈子。这些年,她短手短脚,要不是乡亲们看她可怜,只怕一个人就是干了再多的活儿,也养不活她们姊妹两个。 第5章 田园乐(五)『已修』 找人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时隔那么多年,两家人又几乎断了联系,想要找回这门亲事,本身就刁钻。贺主簿答应说帮忙打探打探消息,又好生安抚桑榆,让她回去跟桑梓讲别担心太多,要是这门亲事不成,他能帮忙再寻一门好些的亲事。 桑榆从一开始就是想麻烦贺主簿帮忙找人,这会儿正中下怀也就稍稍安了心,坐着谈家父子的牛车慢慢悠悠回了南湾村。 就在牛车缓缓进村子的时候,里正家的小儿子谈六郎气喘吁吁的跑到了跟前:“二娘!你怎么才回来,那个肥婆娘又带着人去你家闹腾了!” 六郎年纪小,又不喜欢上学,常常在村里的私塾上一个时辰的课,就屁股发痒逃了出去。先生没法子也就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反倒挺喜欢经常跟他一起玩的桑榆。这次苏氏闹事,还是先生先听到动静,算算时辰谈家父子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叫六郎赶紧去村口等着报信。 桑榆听了也顾不上别的,连忙追问:“六郎,出的什么事?” “是先生听见动静的,先生没说,只说是那肥婆娘带着人去你家闹事了,让我瞧见你的时候赶紧喊你回去看看。”六郎也顾不上去看热闹,这会儿桑榆问话,也就说不出个因为所以来。 好吧,这会问别人,还不如自己亲眼看看。 谈文虎跳下了马车,伸手就要去抱她:“我抱你跑过去快些。” “……”桑榆看到谈文虎伸过来的手臂,张口想要回绝,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在外人眼里看起来也就是个萝莉,什么男男女女的,还跟她沾不了边。想通了之后,她也不矫情,让谈文虎一把抱起来,一溜烟就跑开了。 桑榆被谈文虎抱着,急冲冲的往家里跑,还没进门,就远远瞧见自家的小院子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堵得严严实实。 有最外层看热闹的人一转头看见她了,乐呵道:“这不是二娘了,恭喜你呀,你要去享福了。” 桑榆瞪了那人一眼。她人小,有什么不高兴的,直接表露在脸上,也膈应得那些大人不好意思直接发脾气。“我这连什么事都不知道,鬼晓得是享福还是吃苦。” 那人被她的话堵了一下,悻悻地扇了扇手,没好气道:“到张大户家做童养媳,可不是件享福的事。” 桑榆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敢情这当童养媳在人眼里还是件好事来着……不是说童养媳都没好下场的吗?!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在谈文虎的帮助下挤进院子,一抬头就瞧见苏氏带着人把桑梓围着,桑梓正白着脸有些不知所措。 “阿姊!” 苏氏看到桑榆扑过来,赶紧拉着人往旁边闪开,嘴里直嚷嚷道:“二娘,你可悠着点,小心磕着头,弄花了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可别让人给退回来了!” 桑梓一见桑榆回来了,泪眼婆娑,拉过她的手,哽咽道:“二娘,他们说给你寻了人家,想你过去做童养媳……” “阿姊,我不去!我走了,你就孤零零一个人了!”桑榆气冲冲的看着苏氏,“大婶那么喜欢给别人找童养媳,不如把自家女儿卖过去!” 旁边看热闹的人这会儿纷纷点头。大部分人可从来不认为哪家的童养媳是享福的,大多数的童养媳进门之后根本就是以一个仆人的身份在夫家生活,等到郎君长大了,童养媳如果能怀孕生下儿子,才可能成为妻子,不然只能是个通房。 当然,也有郎君一长大,就正式结为夫妻的,可因为年纪差了不少,夫妻之间往往并没多少感情。 苏氏本来就是要推桑榆入火坑,哪里会敢把自己的女儿拉出来,见她反驳,双手叉腰,恼道:“我是为了你好!你现在成天守着不死不活的人,根本就是把自己给困死了,张大户家有钱,去当童养媳怎么就成让你吃苦了!要不是你生辰八字最合适,我还想把这美事挑拨给我家闺女呢!” 桑榆冷哼:“大婶倒是有本事,我的生辰八字连里正都不清楚,大婶是从哪里打听来的,要不要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报以报,我瞧瞧是不是我的。” 苏氏不说话了。 桑梓抓着桑榆的手腕,颤声道:“她哪里知道二娘的生辰八字,不过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便是你命硬克夫,她也能说得天花乱坠送你去做这该死的童养媳!” 桑梓这话说的本来就是实情,苏氏一时间被说得反驳不能,愤愤地瞪着姊妹俩。 过去苏氏再怎么在村子里为了当家的事撒泼,也还没像眼下这般拿人婚事作践的。先不说谈二娘父母双亡,家中却还是有个长姐在的,即便真是要定亲,那也合该是人长姐出面说话,哪里轮得到一个外姓人。 古人抱团思想严重,谈家后人便是跟姊妹俩关系有着轻疏,也没得让外姓人拿捏她们的事。 “你这是胡闹什么,这事做的不占理,还不赶紧滚回家去!”里正急匆匆赶来,一路上听人说了事情的原委,顿时觉得焦头烂额,等到见了苏氏,顾不上面子里子,直接就下了她的脸面。 “里正这话说的真难听,我这还不是为了二娘好,她去了张大户家,不说别的,就是吃穿用度都能比现在好上一大截!再说了,张大户家的那小郎君一出生脑子就不大好使,二娘人聪明,还不随便拿捏。到时候再生个一男半女下来,张家肯定就……” 苏氏说得就快能唱出来了,桑榆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厌恶,不等她说完话,直接问道:“大婶将我卖了多少钱?” “你……”苏氏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指着桑榆,觉得自己简直就要被气得呕出血来。要说钱,那张大户家倒也不是好愚弄的,见她说能把人讲过去当童养媳,便假模假样的给了一百五十文,说是定金,等这事真成了,再把剩下的三百文一并补齐了。 在大邯,三百文钱不过是酒楼里一斗好酒的价格,若是在县城里买个奴仆,怕是得两三贯钱。照着大邯目前的物价,一千文钱差不多等于一贯,这四百五十文买个童养媳实则还是便宜了的。 当然,苏氏是不会知道这些的。只是觉得这事要是成不了,她早花出去的一百五十文可没法子吐出来还给张大户。 南湾村的人对桑榆的印象一直都是觉得这娃挺聪明的,很能干等等,却是在上回苏氏大闹谈家后,才发觉这女娃脾气其实也不小,只是平时一贯压着,真有人不长眼招惹了之后,才腾地爆发了。因此,这会儿看热闹的人,更多就是为了等着看谈二娘是怎么大战苏泼妇的。 “大婶不妨说说将我卖了多少钱,我也好寻思寻思该不该从您手上讨点彩头回来。”桑榆提起胸膛,直直的等着苏氏。 桑梓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捂着心口直说自己没用,阿爹阿娘死后没能照顾好幼妹,反倒被人欺上门来要把幼妹卖了换钱。 有的时候,颜控也是有颜控的好处的。比方说这时候,瞧见漂漂亮亮的谈元娘做西子捧心状哭得凄凄惨惨,一时间男男女女都觉得心疼,纷纷指责起苏氏来。 苏氏带来的那几个人都是张大户家的奴仆,平日里也帮着阿郎鱼肉乡里,对眼下这些欺男霸女、占人田地一类的事,都已经做的得心应手。来南湾村好一会儿功夫,原以为不过是接个小娘子回去的事,却没料到竟被耽搁了这么久,还被迫被人指指点点,一下子脸色也都变得不好看了起来。 “这事到底成不成,天都要黑了,我们还得回去跟阿郎通报呢!”那几个奴仆也恼了,想着直接抓了小娘子回去交差了事,可偏偏旁边围了一大圈的乡亲,而且一个个态度还很强硬,这要是一个弄不好,丢的是阿郎的脸面。 “成!怎么不成!”苏氏咬咬牙,狠下心来。她今天这事做的急躁了些,早知道这样,倒不如找个机会就把人给绑了,嘴巴一捂,直接就送到张大户家里去,今天一时心急,没成想闹得有些大了。现在这摊子,又烂又不好收拾,她与谈家人这回算是彻底撕破脸皮,没道理还得退一步让人逃了。 “你家中只有一个待嫁的阿姊,婶娘就帮你做了这个主,张大户家有吃有喝,自然不会亏待了你!”苏氏不去理会身后的指责,直接过去就要拉人。 里正气不过,指着苏氏就喊:“你敢动二娘一下,你们夫妻俩就给我滚出南湾村!” 苏氏不理,铁青着脸,直接喊人动手。四百五十文钱哪里能喂饱她,等人搞到手了,非压着张大户再给些钱不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他家脑子不好使的小郎君找到这么漂亮小娘子的。 桑榆怕伤着桑梓,拉着她往旁边快走几步,不想还是被苏氏抓着手腕。 “放手!要去你自己去!”桑榆用力挣扎,奈何人太小,力气怎么也比不过胖墩墩的苏氏。桑梓吓得眼泪都止住了,王婶从后头一把蹿了出来,抄起院子里的扫帚就往苏氏身上招呼:“要卖女儿就卖自己家的去!” 苏氏一时躲不开,被王婶打了个正着,扫帚劈头盖脸就打了下来,“啊”的大喊了一声,顺手就把桑榆给拽到在地上。 “二娘!”谈文虎瞧见桑榆摔倒在地上,立马冲了过来。 在乡下,女人吵架,男人总是不好插手的,可这会瞧见苏氏动了手,里正也顾不上什么,大喊了几声:“打!结结实实打她一顿!” 第6章 田园乐(六) 起早出门的时候,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让桑榆扫开了不少,等她回来又是下了一层。谈文虎把人从雪地里扶起来,那一瞬他愣了愣,忽然怀疑起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竟在一个不过六岁的小娘子脸上,看到了寒意。 桑榆的头脸上全都是被人踩得肮脏的雪水,圆髻已经松散了一个,几缕碎发贴在脸上,脸颊上还有被雪水冻出来的潮红。除了谈文虎,没人注意到她脸上的冰冷。 她站起来,拍拍膝盖,又揉了揉手腕,抬头去看苏氏。苏氏长得是胖,可人家只是胖,王婶却是壮,两人扭做一团,苏氏的战斗力那就是渣渣! 看见苏氏跟那帮张大户家的奴仆被王婶和乡亲们连追带打,桑榆觉得还有些不够解气,抓起手边能找到的东西就往苏氏身上砸。 砸了石头砸奴仆带来的陶罐,砸了陶罐再砸张大户家送过来的所谓的彩礼,苏氏被砸得灰头土脸,脸上还受了王大婶好几扫帚,扫帚印一条一条的。看热闹的都觉得大快人心了,桑榆觉得不够,弯腰抓起一团雪,在手心里揉捏了两把,直接往苏氏头上砸。 上辈子学校运动会,桑榆别的不擅长,可从来都是代表班级去比赛铅球的,那技术杠杠的,每回都是妥妥的第一名。 雪球砸在苏氏后脑勺上开了花,又砸得几个奴仆嗷嗷直叫。 “干什么干什么!我们阿郎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要不是郎君身子不好,哪里会轮得到像你这种乡野村夫!”吃亏什么的嘴上却无能给阿郎丢脸,张大户家的几个奴仆不肯示弱,作势要去抓桑榆。谈家父子像小山似的往人前一站,几人顿时气焰下去了一半。 “滚远一点!回去告诉你家阿郎,谈二娘高攀不起张家!你们要是再敢跟这泼妇一道踏进我家门半步,我就去县衙告你们意图强抢民女!”桑榆气恼得很,直接放出话来,“阿爹阿娘虽去的早,我姊妹俩却不是可以由得你们随意欺负的人!我阿爹姓谈名知世,人虽去了,名声尚在,你自可去县城打听打听!” 几个奴仆见状不妙,拾起被扔了一地的彩礼,屁滚尿流地就逃了。留下苏氏一人被王婶压在地上狠狠地扇巴掌。 大约是觉得差不多就行了,里正咳嗽两声,开口道:“好了好了,大牛啊,赶快把人拉开。” “哦。”王伯应声,走过去把自家媳妇拉起来,顺带给了苏氏一脚,一边给媳妇拍灰,一边道,“饿了没,咱们回家做饭去,这打架太费力气。” 王婶被他说得笑了,横了他一眼,招呼桑榆:“元娘,二娘,院子收拾收拾,等会儿上婶娘家吃饭,咱们今天吃肉,把力气都吃回来!” 桑榆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握了握桑梓的手,低声道:“阿姊回屋去洗洗脸,等我把事情了了,咱们就过去吃饭。” 桑梓还能说什么,早被自家幼妹刚才的举动惊得有些发懵,这会儿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没多想乖乖地就回了屋。等关上门,突然心道,二娘莫不是魔怔了,怎的就越长大性格越不像阿爹和阿娘了? 南湾村本来就是谈家人的村子,后来慢慢的才进了几个外姓,大多都是些老实本分的人,也有家长里短的纠纷,可从没像赵家的这样,闹出要把谈家后人发卖的事,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二娘好。谈家人看热闹归看热闹,可等热闹看完了,各家的长辈在祠堂里坐下来一商量,觉得这事要不给二娘一个说法,这孩子指不定回头就噔噔噔跑去找贺主簿告状了。 南湾村这么多年也只出了谈知世这一个进士。就算是再不识字的老农,也多少知道,在大邯每次到奉元城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就有上千人,可能考中进士的不过三十人尔。谈知世能中进士,已经是谈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所以尽管这沾亲带故有些远了,可谈家各分支都觉得,说话做事那都能提起胸膛来了。 眼下,他的两个女儿接连被赵家的欺上门,长辈们觉得,他们得做些什么了。最后商量下来,各家长辈们觉得,只有把赵家的驱逐出南湾村,才算是给桑榆姊妹俩一个正经交代。 于是,几日后,里正就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桑榆。嗯,赵家那边他实在头疼,不想过去,就随口让自己儿子帮忙监督他们。 “驱逐出去了?”桑榆对待长辈的时候态度一向是恭敬的,一见里正过来,忙请他坐下,给倒了杯热茶。 “恩,他们夫妻俩本就是外姓人,如今惹了事,南湾村也没必要再留他们,不然早晚惹祸上身,不如赶出去落个清净。”里正看着桑榆点了点头。 桑梓在一旁坐着,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眶,拿着绣帕抹了抹眼角:“阿爹阿娘去的早,若泉下有知,定然不舍得见我俩遭人如此轻慢。还好有阿翁和乡亲们在旁照顾着,不然,二娘只怕受我拖累,就这么被人抢走了。” 她一哭,里正也觉得心疼,忍不住叹了口气,安抚两句。 反倒是桑榆,站在一旁有些发懵。 就这么被赶走了? 她抬头往院子外头看了看。苏氏那样的一个人,竟然不声不响地答应了?怎么想都觉得奇怪好不好! 其实也不怪桑榆会这么想,实在是苏氏这人的确不是个好说话的,里正让长子去赵家把事情一说,得到两个截然不同的反应。 姓赵的还好,他本就是游手好闲混着的,去哪里混不是混,反正不和离,有媳妇儿养着。 可苏氏不行啊,她本就在嫁了当家的后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现在又被谈家人从南湾村赶出去,以后还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地方住,就说他家在村里的几块地,那以后可都是吃饭的家伙。 苏氏不肯,坐在地上撒泼,家里几个小的受到情绪感染,一个一个张口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咒骂里正一家不是好人,让谈家人都去死。 谈文虎本来陪着阿爹过来,在门外听到这动静,当场脸就黑了,心说这一家人大的心黑,小的长大了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早点赶出去省得祸害了村子里的其他小孩。 谈大郎本来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哪里经得住这种满地打滚的撒泼,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可长辈们的决定既然都下了,就没道理在他这里松口。 “你在这撒泼也没用……事情是你们没占理,这会儿鬼哭狼嚎的能干嘛,要说我们欺负人,你行,你没欺负二娘她们!” 嚎得有些厉害,苏氏拍了拍胸口,咳嗽两下:“我怎么欺负她们了!我怎么欺负她们了!” 谈大郎瞪眼。敢情她还犟着不肯认错? “你没欺负人?那大娘哭什么,二娘好好一个小娘子做什么要给人当童养媳?”谈文虎绷着脸走到阿爹身边。 苏氏干嚎:“你们这些天杀的,看到个漂亮娘子就瞎了眼!老娘是为了她们好啊,那两个小娼妇掉个眼泪你们就心疼了!” 姓赵的蹲在门外啃干粮,听到媳妇嚎得更大声了,探头骂道:“哭啥哭!丢不丢人!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你还有啥脸?你要是要脸那干嘛去招惹那两个小娼妇!” “吼啥!老子他娘的招惹谁了?!老子这不是还没招惹呢就被你打了!” “干啥!你还想招惹吗?你也不撒泡尿看看,就你那鬼样子,谁看得上你,隔壁村那个小贱人吗,腿一张随便你上?!” “鬼扯啥?” 赵家夫妻俩吼着吼着自己吵起来了,谈大郎在一旁站着一脸尴尬。 乡下人吵架粗鄙,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赵家几个孩子年纪有大有小,估计是习惯了阿爹阿娘成天骂来骂去的样子,这会儿擦擦眼泪,从地上你拉着我我拉着你爬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谈家父子在门口坐着等了会,姓赵的骂骂咧咧从屋子里出来了,脸上红道道一条一条的,身上的衣服也有些乱。一看就知道刚才夫妻俩关起门来打了一架。 人往地上一蹲,对着谈大郎问道:“大郎,是不是真要赶我们走?” “你们不走,老祖宗们没法子对二娘她们交代。” “啧!俩小娘们,要啥交代!” 谈文虎皱眉,瞪了姓赵的一眼。 “哟,大郎,你这儿子看起来块头也挺大的,看上大娘了?” “你说甚!”谈文虎低吼,“大娘是我阿姊,你嘴巴干净些!” “嘿嘿,没瞧上大娘,这是瞧上二娘了吧?也对,二娘现在人小,不过长得可好看了,再过个五六年,样子长开了,估计比大娘还漂亮,小子眼光不错啊!” 谈文虎握拳头想揍人,谈大郎咳嗽一声,制止了他的动作。 “走吧,出去好好学个手艺,别再干那些下作的事了,跟你媳妇好好过日子。”谈大郎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些铜钱,塞人手里,“媳妇儿管钱,我手里也就这些,你拿着去用,别再乱吃乱喝了。” 钱不多,才几百文,不过谈文虎知道,这是阿爹的私房钱了,阿娘管钱管的厉害,底下又有那么多兄弟,攒点钱不容易。 姓赵的拿过钱,在手里掂量了掂量,爽快道:“行!就冲大郎你这句话,我们走就是了!” 第7章 田园乐(七) 开春了。 山里的溪水潺潺地往山脚下流,村口的杏花溪上鸭鹅戏水玩闹。桑榆洗完衣服,直起身擦了擦汗。 苏氏带着孩子离开南湾村,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月了。天气渐渐变暖,家里囤积着过冬的柴火也都用得差不多了,等会儿也该上山捡些柴火回家用。 有钱人用炭,没钱人用柴。一整个冬天用的柴火都是之前花钱托人从山里带回来的,现在用完了,山里也暖和了,桑榆想着说自己可以放心进山了。 还有,她站在溪边扳手指算了算。 开春了,过不久春播也得开始,家里的那二十几亩田地需要种子,听说里正那今年春种子有些不够用,她算算家里还剩了一亩田的种子,少的那些得从人手里买点回来。 还好种子不贵,加上冬天时不时进城卖桑梓的绣品,手里总算宽裕了不少,大概够买好多的东西了。 桑梓不懂这些,一个冬天过来,每次桑榆从县城回来,她都要问一遍贺主簿找没找着人。 这回,桑榆打定主意,不管怎样,都要带着桑梓一道进城。 说干就干,联系好准备第二天去县城的牛车,桑榆花了一晚上时间蹲在桑梓身边跟她念叨。 桑梓被她缠得烦了,只能点头同意。 到了第二天,姊妹俩一早坐上牛车,晃晃悠悠去了县城。 差不多有三年的时间没再进过县城,桑梓坐在牛车上,沿途所见的事务一样一样和记忆中的重叠。桑榆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附耳道:“阿姊,我们等会儿先去贺主簿那,然后再去买些种子回去。阿姊要不要买些花回去种?家里后院的菜地那么点大,可以清理清理当个小花圃。” 手上有了余钱,那除了物质生活外,精神生活也该进行一下提升了。 桑梓想了想,小声问:“花种贵吗?好不好种?” 桑榆道:“要不了多少钱的,种法大概跟种地差不多吧。阿姊你不用操心这个,你只管说想要什么花,我去瞧瞧有没有花种。” 桑梓点点头,然后报了几个花名。桑榆想想,记在心里。 四明县主簿的位置,说白了,是个肥缺,一个尚好的跳板。当初阿爹被调职到四明县,为的就是在这个主簿的位置上待上三年,然后再度调职入奉元城。可惜,临时出了事。 如今的贺主簿,年纪比阿爹还大上几岁,阅历也足够,在下属面前一贯是个铁面威严的上司,可到了在两个小辈跟前,却和蔼得很。 贺主簿也有好几日子没见过桑梓了,瞧见当年同僚的长女如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一时心下感叹。 他和妻子顾氏成亲三十余年,家里还有三个妾,膝下四个儿子,唯独没有女儿。当年谈知世过世,他是真心想要收留这两个小娘子。 一年多前,在城中遇见二娘的时候,他还诧异过这孩子怎的小小年纪就要做这么多事。 今天见着大娘,才隐隐觉得,经历了这么些事,大娘依旧还端着大家小姐的姿态,二娘这几年的确是吃着苦头的。 想起两个月前答应桑榆的事,贺主簿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人还没找着。”看见桑梓失望的眼神,贺主簿抱歉,“二娘给的信息太少了,想要找着十几年前来往的人,不容易。” “那真的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桑榆有些不死心。 “十几年前,你们阿爹在奉元城准备考功名,那时候我尚未同他认识,后来他考中进士,又任职国子监书库官,我方才同他有了往来。至于订亲的事,知之甚少,光凭这点消息,想找人太难。” 桑榆也知道这事本来就不容易,点点头,想说就这么算了,可一抬头看见桑梓的神情,顿时觉得还是再找找吧。不是说奉元城吗,那就去那找找。 “阿姊你再等等,咱们再攒点钱,等盘缠够了,就去奉元城找,说不定那户人家没搬走,还在那住着。” 听桑榆打算去奉元找人,贺主簿有些吃惊:“奉元城那么大,你们去那找人,就如同海底捞针,这怎么能成?”而且从四明到奉元,这一路风餐露宿的,哪里是两个娇嫩嫩的小娘子可以受得了的事。 “若是不找,岂不是连个可能都没有?”桑梓开嗓,看着柔弱禁不起风雨的小个子,实则有着倔强的性格,骨子里的贞烈让她认定除非确定对方已经婚嫁,否则不能另寻人家。 其实,桑榆觉得,这种订亲说白了也不过是口头上的,没留下个文书做证明,除非两边都还记得,有些良心,不然可能早早就另外定了人家。 比起现代人桑榆的想法,贺主簿这个古人完全认同桑梓的意思。既已订了亲,那不管是口头还是书面上的,她都已经算是对方的未婚妻了,所以如果真要另行婚嫁,也需要双方都做个确认才行。 从贺主簿那里出来,姊妹俩直接奔去买种子,又从花农那买了一包花种,正好赶上回村子的牛车。 来来回回颠簸了一天,回到家,桑梓就觉得疲累,匆匆吃了点果腹的东西歇下了。 桑榆擦了把脸,又换了身粗布衣裳,拎着镐头去了后院。 后院的菜地不大,小小的,过去大概是也是块花圃,不过姊妹俩回老宅后就一直没动过它,现在倒是可以捣鼓捣鼓,整理干净用一用了。 菜地好些年没用过,长满了杂草,天热起来的时候还多蚊蝇。桑榆走进菜地,一脚就踩在一堆杂草上。 桑梓在屋中,躺在床上闭眼小憩,屋子后头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传进来,她听着,翻了个身,微微叹了口气。 地里的杂草全部拔完就耗费了桑榆大半的时间,稍微收拾下,抓过一把种子,往土里就撒了下去。忙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伸手抹了把汗,白净的额头上顿时擦过一道灰痕。 天边的云层灰蒙蒙的,看着晚上该有雨。想想开春之后,雨水就渐渐多了,得赶紧把其他种子也种下,到时候就稍稍能放心,等着发芽。 打水把手脸都洗干净了,桑榆进灶间准备晚饭。买了种子和其他家用,这段时间又得紧着些。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做些馒头。 桑榆做馒头的手艺还是跟王婶学的。 刚开始的时候,她可吃不惯这里的馒头。白面贵,寻常人家吃不起。可对刚刚穿越过来的桑榆来说,白面馒头才是她吃得惯的,后来还是王婶做的馒头“拯救”了她。 都是粗粮馒头,人跟人怎么就做的完全不是一个味道呢? 于是,为了日后自己能自力更生,三岁大的桑榆踩在矮墩子上在桌边开始在王婶的指导下第一次揉面。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桑榆从王婶手下毕业了,现在要做菜能做菜,要揉面能揉面,吃不上好的,也能自己填饱肚子了。 舀了一碗玉米面出来,往里头倒了些热水和糖,搅拌得差不多了,又放了一团老面,伸手开始揉面。松散的面粉渐渐揉成团,人小臂力也不大,桑榆揉会儿面,又站着歇一会儿,等缓过劲儿来再继续揉。面团渐渐成形,也慢慢地开始不黏手了,等到面团终于变得细腻柔软,桑榆也总算是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等到面团膨胀两倍,已经发酵好后,桑榆又把面团拿出来排气。最后揉好的面团结实光滑,拿刀切开,差不多就可以上蒸笼了。玉米面做的馒头,颜色金黄,在蒸笼里三五分钟,就已经有玉米的香气慢悠悠飘散了出来。 桑榆站在灶头前,狠狠吸了口香气,肚子“咕噜”一下发出声音。 家里还剩一个鸡蛋,桑榆想了想,还是打算再做一碗蒸鸡蛋羹。桑梓爱干净,院子就没养鸡鸭,平日里吃的蛋都是桑榆另外从王婶那儿买回来的,一想到连鸡蛋都该买了,桑榆顿时觉得整个人的精神都怏怏的。 馒头和鸡蛋羹出蒸笼的时候,桑榆是真的饿得快不行了,赶紧抓起一个馒头,烫的两只手都要烧起来了,顾不得吹凉,直接咬了一口。还没嚼呢,就听外头有人喊了一声:“二娘,我给你送柴火来了。” 桑榆连忙应了一声,把馒头往碗里一搁,红着两只手就跑了出去。 “文虎哥!” 谈文虎站在院子外头,脚边放着一大捆柴火,看着干干的,应该是趁着下雨前特地上山砍下来的。“前两天听说你进山里捡柴火了。山里危险,你又一次捡不了多少,我给你送来一些,要是不够了,再跟我说。”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里正的这个孙子好帮人,桑榆得他帮过几次忙,这回见了柴火,心里倒也不觉得意外,忙笑着道谢。谈文虎摆摆手就要往外走,桑榆连忙喊住他,回灶间拿了两个馒头出来塞到他手里:“文虎哥你一直这么照顾我们,我们也没什么好酬谢你的,这里俩馒头,我刚做的,文虎哥你填填肚子。” 谈文虎这人性格耿直,能帮人家的从来都会不假思索的就帮忙。之前听说桑榆进山里捡柴火,怕她人小遇到什么事,赶紧就砍了一捆的柴火给她送来。这会儿接到馒头,他还愣了愣:“你们吃吧,我回家就能吃饭了……” 桑榆不说话,光笑。谈文虎咳嗽两声,抓着热乎的馒头回去了。 收拾好灶间,桑榆端着馒头和鸡蛋羹到床前。桑梓睡得有些迷糊,听到动静,动了动,然后睁开眼。 姊妹俩坐在床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一碗嫩嫩的鸡蛋羹,又一人吃下一个馒头,就觉得肚子饱了。这时候,外头的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天边乌沉沉的黑云渐渐压过境。 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天果然下雨了。 第8章 田园乐(八)『已修』 春雨绵绵,一连就下了三四天。桑榆搬了凳子坐在门口,欢喜地看着外头。趁着雨停的间隙,她跑去地里下了种籽。家里的田地开春的时候王伯就赶着牛过去帮她收拾出来了,只等着下了种籽,浇上水就能等它发芽。这些老天下雨,顺带着就帮她解决了挑担子浇水的问题。 桑梓坐在床边绣花,抬头看了她好几眼:“二娘。” “阿姊?”桑榆回头。 桑梓招呼她过来,然后拿起手里的绷子,在她身上比划:“阿姊给你做身衣裳可好?” 下地种菜这些她不懂,但是绣花裁衣什么的,却是她擅长的。桑梓从小跟着阿娘学女红,绣出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还能做的一手好衣裳,后来住到南湾村,便一直靠做绣品帮着桑榆贴补家用。 “我衣服够穿了,阿姊还是给自己多做几件漂亮衣裳,万一哪天姐夫来接你了,阿姊要漂漂亮亮地迎接他才是!”桑榆看着绷子上桃红柳绿的纹饰,有些艳羡她有一手好手艺,两只手瞧瞧握了握拳。她一握拳,指尖就碰到掌心的茧子。 桑梓知道她的胸围肩宽袖长,也不多说什么,低头继续手里的活计。桑榆回凳子上坐下,继续看着外头发呆,一时间思绪就慢慢悠悠地离家出走了。细雨敲打着屋檐,淅沥沥地往下落。 “二娘,你想不想上私塾?”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桑梓突然出声问道。她也算是跟着阿爹阿娘上了几年女学,能识字,也会做点诗,更是知礼,可二娘却是还没开蒙就跟着她到了村子里。村里有私塾,没女学,也没见哪家乡亲把女娃送去上学的,要是就这么耽误了二娘,她心底却有些说不过去。 桑榆应了一声。她这三年过得其实挺野的,桑梓一直以为她能认识一些字,是因为在外头跑的时候从别人那学了几个,而村里其他人则以为她是跟着桑梓学的认字。穿越过来光是认字,根本不抵用,桑榆一直很想能找个机会,多了解了解这个世界,兴许能摸索出一条穿越者特有的致富之路来。现在听到桑梓问话,赶忙点头。 果然,桑梓沉默半晌,脸上渐渐浮出愧色,叹道:“你三岁就跟着我来了村子里,三岁多一点,就跟着左邻右舍的后面学做事,五岁多,就开始忙里忙往撑起我们这个家,是阿姊忘了,你到底还是个孩子,理当学些东西,日后也好有个依仗。 都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桑梓自觉自己没有尽到一个阿姊应该的义务,想想觉得有些难过。“等雨停了,阿姊去找先生,问问先生愿不愿意收下你,不求别的,但求你能多认识些字,知道些道理,以后也不怕吃亏跌倒。” 桑榆眼睛一亮,转念又想到读书是要交学费的。 古代学费不叫学费,叫束脩。城里的先生每年收的束脩不便宜,南湾村的先生是和阿爹同年科举的落地书生,受鼓励回乡开了私塾,只为能再教出一个学生来成为南湾村考出去的第二人。 只是可惜时至今日,再没出过第二个谈知世。 好在乡亲们也不求跃龙门,家里的儿子孙子能多认识几个字,进城卖粮的时候不被人骗了就行——要求这么低,本来灰心丧气不打算再教人读书的先生,最后还是打起精神来继续工作了。 看桑榆的神情,桑梓就知道,二娘这是又开始担心钱的事了。 阿爹阿娘都不是那么在意那些身外物的人,偏偏二娘越来越财迷,整日写写画画不知在记些什么。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翻开二娘写画的纸,才发觉这孩子竟然是在认认真真的记账。每一笔收支,都被她仔细地记录起来,直到这个时候桑梓才知道,她究竟有多努力地想让这个家越过越好。 “束脩的事你别担心,阿姊每天多绣会儿,一个月就能多绣出一件绣品来,到时候不就能多一笔钱,交束脩总是够了的。” 桑榆眼眶红了红,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趴在桑梓腿上撒娇道:“阿姊该当心眼睛才是。” 穿越过来三年,桑榆自问对这个世界还陌生得很,离了南湾村,她就寸步难行,连东南西北都辨认不能。可不管是王婶一家,还是里正家,所有人的好她都记在心里。更有相依为命的阿姊,一直在身边,因为彼此依赖,所以才能撑着跌跌撞撞地走到现在。 姊妹俩正一坐一蹲在一块说着话,突然听见外头叫门声,桑榆连忙起来出去:“谁啊?” 谈六郎在竹篱笆外跳了跳,挥手答道:“二娘,是我!” 桑榆连忙开门,谈六郎进门,火急火燎地抓着她就要往外走。 雨还下的淅沥沥的,桑榆忙抬手遮住头,站定不肯走:“你干什么呢,有什么事偏偏要拉我出去?” 谈六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眨眨眼:“带你去看热闹!你猜,谁回来了?” 她哪里知道谁回来了,没头没脑的,就是猜也猜不出来。 “那个肥婆娘回来了!” “吓!苏大婶回来了?!” “男人死了,她觉得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日子难过,就想求阿爹让他们回来住。” 一听说姓赵的死了,桑榆还有些难以相信。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听说哥哥送他们一家走之前,私下里给了她男人几百文钱。本来是盼着他们能在外头重新来过,好好过日子的,哪里想这钱被她男人自己藏起来了。半个月前,她男人出去喝酒,大概是喝多了就跟人在酒馆里打了一架……” “打死了?”桑榆试探着问。 谈六郎摆手:“没死,他把人给打死了!” 桑榆倒吸了一口冷气。喝醉酒果然容易出事,竟然还把人给打死了…… “人给打死了之后,那家人就砸了他们家,拿刀架在他家大郎的脖子上,说什么都要偿命。可说是偿命,人都死了,还能怎样,肥婆娘就把身上的钱全赔完了,人家还觉得不满意,然后砍了大郎一个手指头!砍手指也就算了,几天前,她男人半夜喝酒,估计又是喝多了,一夜被没家,等到第二天傍晚,被人发现淹死在河里了,整个人都快泡发了!” 桑榆瞪大了眼。她就从前在香港黑帮电影里瞧见过砍人手指头的事。 热闹谁不愿意看,桑榆回头同桑梓交待了一声,披上蓑衣,关上门,这才跟着谈六郎往村口跑。 乡亲们都不愿让苏氏进村,于是因为下雨没出去干活的男人们这会儿全堵在村口,不肯给苏氏让开一条道。里正站在最前头,绷着脸,身边站了他的几个儿孙,谈家的几位长辈也都出来堵路,说什么都不答应苏氏回村。 “要死人了,你们欺负我是个寡妇!” 桑榆错过了开头,但是才刚挤进人群,就听到苏氏惯常的大嗓门和鬼哭狼嚎。 里正皱眉:“之前你们一家离开了南湾村,就已经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了,有什么脸面回来?” 苏氏一听这话,立马怒火中烧,也不管这几天接连下雨地上湿哒哒的,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开始撒泼:“要死人了啊,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子啊!要不是你个老不死的叫人给他钱,他怎么会去喝酒,怎么会淹死啊!杀人凶手啊!是你们杀了当家的啊!” 苏氏才不管事情的缘由到底是什么,她死了男人,成了寡妇,身上也没有钱了,住的地方嫌她们晦气又把她们赶了出来,这时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南湾村,能被重新接纳最好,不行,那就讹点钱。 “闭嘴!”里正气急,恨不能马上给她几个大嘴巴,“你男人是什么德性你自己最清楚,现在出了事,只会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杀人偿命呐!你们杀了我男人,他死不瞑目啊!”苏氏大哭,几个孩子站在一边也都眼眶红红的。 如果单看这几个孩子,谁都会心软,想伸手帮他们一把,但是一想到这几个孩子是赵家的种,万一越长大越像他们爹娘怎么办,这不是往自己家里招狼么。这么一想,原本还心软的男人女人们脸上的表情马上变了,一个个绷着脸,泰山一样站着,说什么都不让开。 苏氏在地上打过滚了,也嚎哭过了,见实在没人松口,只能自己退一步:“赔我们娘儿几个钱!要不是你们假好心,当家的就不会死!现在人没了,你们总得赔我点钱!” 里正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谈文虎赶紧扶住他,狠狠瞪了眼苏氏。 “大婶说话好没道理,赵大叔是在外面出事的,你要怪就怪卖他酒的人,凭什么跑来南湾村闹事,真当大伙儿都是好欺负的不成!” 桑榆忍不住,从人群里挤出来。 苏氏一看到她,立马就上了火气。谈家人为了防止苏氏发难扑过来,稍稍往前两步护住桑榆。 “阿爹当初给赵叔钱,是为了让他去外头好好学门手艺养家糊口,大婶如果能多注意些,说不定就不会发生如今的事,现在反倒把这事怪罪到我们头上来,这话无论怎样都说不过去。“谈文虎看了赵大郎一眼,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赵大郎右手还包扎着,估计还得养伤,“大婶如果有时间在这里撒泼讹钱,不如回去好好给大郎养伤。” 苏氏大喘气,作势就要往谈文虎身上扑。谈文虎长得结实,根本就不怕她,等她扑过来,一把抓着她的手往旁边用力一拉,苏氏来不及站稳脚步,直接就被拉得正面摔在地上。 苏氏仰头,一脸污泥,大嚎:“要杀人了!里正的孙子要杀人了!” 乡亲们纷纷皱眉,指指点点。 “这是……怎么了?” 第9章 卜玉郎(一) 南湾村,是四明县最偏远贫困的一个村庄,每次进城一来一回的差不多就要用掉大半天的时间,也因此很少有外客。村口那么多人围堵着原本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可正当大伙儿都在冷眼旁观苏氏的演戏的时候,清朗的男声突然远远响起。 原本低着头在看蹲在苏氏身边正狠狠瞪着自己的赵大郎,因为低着头,只听见清脆的马蹄生,由远及近,哒哒的落在人心上。她稍稍抬眼,就瞧见前头四蹄兜转,再往上看,可以看见皂色罗衣上暗纹团绣,马上男子嗓音清朗,因为近,听得桑榆心下一动,忍不住就抬头去看。 年轻的郎君看起来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骑在枣红色的大马上,身着罗衣,头戴巾子,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看着堵在村口的人群,再看了看干嚎的妇人和小孩,微微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身后的仆从骑着马追上来,瞧见村口这架势,吓得差点跌下马背:“郎……郎君……这是怎么了?” 没人理还好,本来苏氏这会儿都要心灰带着孩子离开了,偏偏碰上这突然出现的主仆二人,立马又来了精神,连滚带爬地哭嚎着抱住年轻郎君的脚大叫救命。 里正瞧见外客,一时间头疼的厉害,乡亲们也顿时觉得苏氏这般模样丢尽了南湾村的脸面,纷纷出言解释,生怕弄脏了村子的名声。 郎君是个明白人,从七嘴八舌中,自己很快就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情节,一并讲给自己有些晕头转向的仆从听:大抵是这个妇人原先有个丈夫,好吃懒做,夫妻俩在村子里做了不占理的事,怕再惹出什么麻烦,大姓们就商量着把这家人赶出去了,结果才出去两个多月,妇人成了寡妇,把出事的缘由都怪罪到村子的头上,现在是来胡搅蛮缠讹钱的。 仆从佩服地看着自家郎君,然后就看到郎君翻身下马,站在撒泼的妇人面前,轻飘飘说了一句:“这位大婶,我与四明县县尉及主簿皆相识,若您真有什么委屈,不妨随我进城,在公堂上辩一辩。”郎君似乎没瞧见苏氏的脸色变了几变,依旧续道,“若是这满村刁民欺负了你,自有县尉与主簿为您伸张正义。” 本来就不是什么有理的事,要苏氏上公堂,简直就是自打脸。见事情没回转的余地,她咬咬牙,翻身爬起来,一手拉过一个小孩,带着一串萝卜头跑了。 闹事的人一走,本来该散开的人群,因为有陌生的来客,仍旧挤在一处。桑榆看这小郎君觉得有趣,也留在原地看他,正巧对上那人看过来的视线,对方眨眨眼,笑眯眯地摇了摇手里的装逼扇。 “这位小郎君贵姓?” “虞。” “虞?”里正有些发懵,这个姓氏四明县内着实少见,再看小郎君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看着似乎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不知小郎君来此是……” “我是来找人的。”小郎君看起来这会儿似乎回过神来了,有些焦急地追问,“村里可有人家姓谈?” “此村大半人家皆姓谈。” “那可有一对姓谈的姊妹,年岁相差一轮?” 话说到这处,目标就又缩小了不少,可谈姓那么多人家,年岁相差一轮的也不下十对,只是看着都不像是会和这位小郎君有接触的模样。 里正这边想着,小郎君那头似乎着急地不行,他身边看着略微年长一些的仆从赶紧安抚,见站在里正身旁的桑榆一直看着这边,忙示好:“小娘子,你可知道有这么一对姐妹……” “这位郎君要找的,可是谈知世的一双女儿?” “对!就是谈世伯的女儿,这位小娘子你知道?!”小郎君现在的心情,简直可以用豁然开朗来形容。他从奉元城一路赶来,吃了多少苦,这下终于可以找到要找的人了,他兴奋地差点能跳起来。 桑榆的心情也很复杂。这时候会跑到南湾村找她们姊妹的,基本可以不作他想——除了贺主簿那儿负责传话的人,就只可能是当年跟阿爹订亲的人家。只是这会儿,究竟是过来说他们已经另外结亲了,还是来是商谈迎娶阿姊的事,桑榆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心里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来形容。 “郎君随我来就是了。”桑榆微微福身。 小郎君有些发愣:“……”怎么乡下的小娘子都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让陌生郎君跟着走的吗? 里正咳嗽两声,解释道:“小郎君,这位小娘子姓谈,家中行二,头上还有一位长姐,正是你要寻的那位世伯的女儿……” 小郎君:“……” 在经过短暂的吃惊后,小郎君终于反应过来,急忙拱手作揖,客气道:“二娘好,我姓虞,家中行十二,自奉元而来。” “十二郎好。”桑榆点头。乍一听排行,桑榆顿觉这虞家人丁兴旺。 “二娘可方便带我去见一见大娘?” 虞十二看着似乎比之前更着急了,桑榆不由地提防起来,眯起眼,直接问道:“十二郎来是做什么?” 如果说之前看她,只是以一个看萌团子的眼光,那这儿被这么一问,虞安愣住了。 要说年纪,这谈家二娘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明明比自己还小上大半岁,说话时偏生老气得很,可看旁人似乎并不觉得意外,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未老先衰”?(桑榆怒:你丫的乱用成语,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么,这是早慧,早慧懂不懂!虞十二:不造……) “二娘可能不知道,虞谈俩家从前曾定下一门亲事,我二哥与大娘可算是指腹为婚。阿爹阿娘托了许多人打听世伯的消息,后来才听说,世伯和伯母都已经……” 后头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虞安期期艾艾地看着眼跟前的萌团子,实在不想再说些什么可能会让她伤心的话题。 桑榆看着他,回身对里正行了行礼:“阿翁,我先带小郎君回去了。” “去吧。”里正挥了挥手,待那一大一小慢吞吞往远处走,他才幽幽叹道,“小小年纪就能稳住性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呐。” 谈文虎扶着他,扭头看着走远的陌生背影,心底隐隐生出浮躁。 与谈家订亲的是虞安的父亲虞伯钦。虞伯钦与妻子育有三子四女,其中一子早夭,另有庶子三人,虞安就是家中庶出。虞家以男女通排的排行方法,且是一大家四房人一起通排,排下来行十二的正是虞安。底下还有个行十三的堂妹,年纪才和谈家二娘差不多。 于是,家中的称呼,便从几位哥哥姐姐开始,从大郎一路排到了十三娘。 一大家子人出游时,很是浩浩荡荡。 他头顶上的八个哥哥,分别名为闳、阗、单、闻、问、开、圭、闶,只有头一个已经成婚,后头的不是在议亲,就是因为特殊原因一直等着。 这个特殊原因就是失去联系很久的谈家。 换句话说,虞安这次从奉元城过来,为的就是找到早年和二哥订了亲,但是苦于失去联系一直没能进门的嫂子。 “十二郎的意思是说,你二哥的身体不大好?” 听完虞安的话,桑梓屏住呼吸问道,她的身体在不自觉的发颤,似乎是对小郎君说的那些话,从心底生出了惧意,生怕自己日日盼着的亲事到最后竟成了丧事。 虞安讲得已经口干舌燥了,谢过桑榆递来的茶,一口就喝了下去,然后才转头看向桑梓:“大娘别担心,我二哥他身体虽然不大好,可大夫说了不打紧的,并不耽误娶妻生子。” 桑梓听到了虞安说这话,顿时低头,轻轻咳嗽两声:“我并非这个意思……” “你二哥今年大多了?” “二十。” “二十……冒昧问一句,虞世伯是何时开始托人找我们姊妹俩的?” 其实虞安挺喜欢跟桑榆说话的,他直来直往惯了,最怕的就是碰到说话文绉绉的人,跟大娘说话费脑筋,可跟桑榆说话就不一样了,多直接利索。可……这也太直接了…… 虞安尴尬地移开视线。 “虞世伯是打算让我阿姊嫁过去冲喜吧?” 桑梓怔住,呆呆地看着桑榆,抓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冲喜……” 桑榆静静的站在旁边,眼睛一直盯着虞安:“十二郎,你二哥的身体只怕不是太好。” 冲喜这种事,可大可小。 电视里也放过,女主角嫁过去冲喜,要么新郎有男主角buff加持效果,洞房花烛夜,过去之后身体渐渐康复。要么,新郎不过是个炮灰男配,没能成功的采阴补阳,连洞房都没入,直接在外头一口气没接上来没了……前者,结局大多完美,后者不管男主角第几集出来,反正女主角是寡妇就对了,而且还容易背上克夫的名声。 她把桑梓当做亲人照顾,没道理在这世上让人吃亏的。 “身体……是不大好……不过二娘放心!大夫说了,我二哥能长命百岁,算命先生都说他命中注定多子多孙!” 虞安有些急了,生怕自己嘴巴笨,说着说着把人给说跑了,到时候,他去哪里赔一个嫂子给二哥。正纠结地要再解释的时候,桑梓突然开口了,她一说话,把桑榆也给震住了。 “我嫁。”桑梓垂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爹生前订下的亲事,只要虞家不是哄骗我进门做妾,无论是不是冲喜,我都嫁。” 第10章 卜玉郎(二) 这是第一次,让桑榆觉得,三年相处下来的桑梓竟然是个脾气倔强到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她要嫁,无论将来共同生活的那个男人究竟是好是坏,是每天吃药渐渐康复,还是一辈子抱着药罐不能离身,她都认定了要嫁。 直到虞安兴高采烈决定回城给虞家写家书,桑榆劝了很多回,得到的答复依旧是“嫁”。 写完信的虞安,第二天骑着马带着仆从从县城又跑到南湾村的时候,桑榆绷着脸在杏花溪边洗衣服。旁边没人,就她一个蹲在那,虞安戏弄心起,驱使□□的枣红大马慢悠悠接近,然后哒哒地就往溪里踩了下去…… 嗯,还真踩下去了,而且连人带马都摔在杏花溪里头了。 桑榆抱着木盆往旁边挪了两步,等到一人一马好不容易从水里爬出来,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的笑终于崩了。 “让你想捉弄我!这小溪可不浅,你也不看仔细一些,傻了吧唧地就往里头奔,淹不死你还算好的呢!”桑榆好笑地看着虞安懊丧的表情,咳嗽一声,又作一本正经状,“十二郎,阿姊虽然已经允了这门亲事,但你也不可老往我家跑,阿姊重名声,最怕门前是非,你别给阿姊惹麻烦。” 虽然前一刻,自己还因为劝说不能在桑梓面前发脾气,可无论怎样,自己最在乎的人还是只有她。老话说,爱之深责之切,桑榆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嫁,如果对方从头到脚都是没问题的,那嫁就嫁了,成亲之后的事是夫妻俩自己经营的。可明知道对方身体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这嫁过去不是奔着当寡妇么? 连带着,桑榆对虞安真心没什么好态度。 虞十二郎年方十二,生得面如傅粉,走出去总被当做小娘子,要不是这一开口,嗓音清朗听着就不是粉娇娘的声音,只怕更加没人误会。“城里没什么好玩的东西,阿郑说村子里应该有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我就过来瞧瞧。二娘,你会玩什么教教我怎样?” 桑榆瞥了眼旁边跟着虞安过来的叫做阿郑的仆从,问:“十二郎是从奉元城来的,什么没见识过,我们这种乡下地方,除了田地就是山林,除了黄牛就是鸡鸭,没什么稀奇玩意儿。” “我六哥曾说,这世间最雅致的地方,就是乡下,即便是田地山林,黄牛鸡鸭,也有它们有趣的地方。” 他说的时候,神态还有些自得。桑榆盯着他,往他面前伸出手,然后掌心向上摊开。 虞安:“?” 桑榆:“喏,你看我的手。” 虞安下意识答应了一声,然后低头去看——萌团子的手肉乎乎的,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手上有茧子。”桑榆知道他没注意,自己开口,“十二郎,我今年六岁,在村子里住了三年,这是三年里磨出的茧子。村子里的阿翁阿婆告诉我说,要时不时地用剪刀剪了,不然会越长越厚。” 虞安微微皱眉,在桑榆的指引下终于看清楚了她手上的茧子。 “十二郎,我看你的穿着,虞家算不上显贵,大概也是殷实的人家,你一定没吃过苦,你那位六哥大约也没真正下过地。” 只有那些小清新,才会把乡下这种穷苦地认作世上最雅致的地方。桑榆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真让他们上山下地,估计早哭爹喊娘滚了。 虞安哪里在这么小的孩子受伤瞧见过茧子,又听桑榆这么说,难免有些愣了愣。可仔细想想,谈家姊妹相依为命三年整,家里没个大人,也没奴仆婢子服侍,所有的重活累活都得自己做,也难怪会在那么娇嫩的手上磨出茧子来。 只是,虞十二向来最佩服的人就是六哥,六哥说的话都是至理真言,怎么可能会是错的。“六哥从十二岁起,就游历大邯各府各州,田地山林他从没少待过。六哥说是雅致的,那就一定是雅致的。” 桑榆毫不客气地翻了翻白眼,抱起木盆,盯着半身湿哒哒的虞安,叹道:“行吧,你说雅致就雅致,你现在要跟我回去么,还是想继续在水里泡一会儿?” 虞安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阿嚏!”阿郑赶忙下水扶着郎君上岸。“我跟你走……不是开春了么,怎么这水还这么凉?” 桑榆不说话,抱着木盆走在前头,虞安揉了揉鼻子,滴答滴答跟在她屁股后头:“二娘,村里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或者,你能不能带我进山打猎?” 打你个头的猎! 桑榆绷着脸,把人领到里正家。正在院子里帮阿爹整理东西的谈文虎抬头看见这奇怪的组合,有些迟疑。 “文虎哥,”桑榆叹了口气,指了指跟在后头的人,“你这有没有能给十二郎换上的衣服?他方才一不小心,连人带马摔进杏花溪里了。” 里正私下嘱咐过,要好生招待虞十二郎,毕竟人从奉元城而来,穿衣打扮看着又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万一怠慢了,总归说不过去。谈文虎最听他阿翁的话,见了湿了大半身体的贵客,微微皱眉,但还是点头,带人进屋换身衣裳。 名叫阿郑的仆从在门口牵着马候着。那匹被蠢主人害得摔进溪里洗了个冷水浴的枣红大马,似乎有些不高兴地冲着阿郑喷了个响鼻。 桑榆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一匹真马,等人换衣服的功夫有些无聊,她蹭过去,想要伸手去摸,又怕这马认生,犹犹豫豫地看着,最后咬了咬唇,试探着问:“这马……让人摸么?” 阿郑点头,还安抚说这马脾气好,不耍性子。刚说完,那马又冲着阿郑叫了一声,喷了他一脸口水。桑榆忍笑,壮起胆子,慢慢地伸手摸了过去。 这马喂得很结实,摸上去肉都是硬的,胸口脖颈处还能感觉到砰砰砰的心跳。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匹不耍性子的好马,它老老实实站着,不时摇头,甩甩尾巴,又扭过头来蹭了蹭桑榆的肩膀,这一蹭,就把人给推出去了几步。 好吧,六岁的谈桑榆,其实还没有马腿高,伸长手臂也最多只能摸到马的脖子根。 “它真乖,有名字吗?” 从来只在动物世界里看到过马的桑榆,眨眨眼睛,表现出了对这匹马强烈的喜爱之情。 “红豆。” “……” 这取名的水平一听就不高超好不好…… 桑榆好不容易忍住吐槽,最后还是因为阿郑的一句话破功了。 阿郑伸手要摸马脖子,结果被枣红马差点啃了手,大眼瞪小眼,撇嘴道:“这家伙本来是六郎的,十二郎看着喜欢,这次从奉元城出来的时候,就央着六郎牵了出来。听说,六郎给取的名字叫什么朱明。” “春为青阳,夏为朱明。这名字比红豆高杆一百倍……” 阿郑眨眼:“娘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桑榆正经脸,问道,“虞家……二郎是怎样的一个人?” 阿郑继续眨眼:“二郎是好人,可惜身体不大好。” 说了等于白说!桑榆在心底狂掀桌子,微微笑:“真的呀,那我真替阿姊高兴,未来姐夫是好人,真好。” 阿郑也笑:“郎君们都是好人,尤其是六郎,六郎最厉害了!” “你又在到处夸六哥,等回去我就问问六哥是不是偷偷给你加月俸了,怎么你到哪都跟人夸六哥厉害!” “郎君方才自己不还把六郎挂在嘴上吗。” 虞安换上干净的衣服出来,正巧听见阿郑在夸六哥,忍不住就接了句,结果直接被堵了回来。 人靠衣装这次说的不错。桑榆眯着眼打量换了衣服的虞十二。嗯,从刚才的翩翩公子,变成乡下小子了,就是太白净了一点。 “二娘!二娘!刚才大郎说可以带我进山打猎,你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正在兴头上的虞安丝毫没注意到桑榆的脸都黑了,还是谈文虎怕不安全,说什么都不准他带着桑榆进山,这才让她松了口气。 等到虞安一身狼狈地从山里滚回来,已经是傍晚的事了。这中间的大半时间,本名“朱明”现名“红豆”的枣红马就拴在桑榆家的院子里,除了进灶间做饭的功夫,其他时间她都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一人一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匆匆就把时间给消磨了。 桑梓从屋里出来过几次,看她一直坐在院子里看马,还开玩笑逗过她。 桑榆难得被逗弄了两下就红了脸,可还是坐在那,时不时就过去摸两把马腿,吃两下马豆腐。红豆倒也不欺负她,对她的态度比对阿郑好上百倍,由着她在自己身上各种揩油,觉得天气晴朗心情大好的时候,还低下脖子,在她脸上蹭两下,或者拿她头上的两个圆髻当干草轻轻嚼两口,任摸任抱。 于是这一人一马,发展到后来,根本就是你吃我一口豆腐,我吃你一口豆腐,你再吃,那我也吃的地步。 第11章 卜玉郎(三) 家书一来一往的功夫,虞家直接派了媒人跟着大郎的媳妇袁氏从奉元城赶到了四明县。二郎的亲事耽误不得,虞家现在一方面想着要尽早给他把亲事结了,一方面其实也担心这门早年订下的亲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在十二郎写回家的信上虽然把未来二嫂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可做长辈哪里能凭借几个字就安心。袁氏带着媒人赶到南湾村,正巧前一天虞安带着阿郑又进了一次山,捉来野雉在里正家吃得满嘴流油,顺带着就住了下来。结果袁氏到了里正家,瞧见他那副模样,当即关上门,揪住耳朵狠狠批了一顿。 长嫂如母。虞安被批得只差没钻到地里去。 “你也老大不小,过两年便也得同你哥哥们一样议亲了,怎么一没人看顾着,就野成这副模样?”袁氏瞪了眼在角落里低头站着的阿郑,恨不能压着主仆二人往阿爹面前跪上一跪。 虞安揉揉耳朵:“大嫂是过来议亲的吗?” “是了,赶紧洗把脸,我这就要带着媒人去趟大娘家。” “好勒,这就洗!” 等从里正家出来,袁氏看着两手空空的主仆二人:“……六郎借你的马呢?” “在大娘家,二娘可喜欢它了,就差把红豆牵到床上去睡了。” 袁氏:“红豆?” 虞安移开视线,哼哼道:“就是六哥的朱明。” 袁氏:“……”就凭这个取名的水平,回去她就要跟阿爹提一提,该给十二郎换个教书先生了! 虽然因为求娶心切,虞家商量了下决定简化一些步骤,但必要的交换名帖却是不能少的。袁氏带着帖子见了未来要嫁进虞家同自己成为妯娌的桑梓,帖子上面写着二郎父系三代长辈的情况及其他一些信息。 虞家本也是四明县出身,后来太祖以玉雕手艺为业周游大邯,辛苦经营,颇积聚了些财富,于德州定居。子三十有余的时候过世,留下独孙,即为二郎的阿翁。阿翁继承祖业,先娶妻滕氏,后继娶樊氏,两任妻子先后为虞家添了四子,当年与谈知世订亲的便是大房。 帖子看着并没什么问题,桑梓又一五一十回敬了自己的细贴,上头包括当年阿爹阿娘早早给她备下的陪嫁。袁氏看着帖子上的陪嫁数目,微微有些吃惊,却什么也不说,只出了谈家,拉过正缠着桑榆说话的虞安走远两步。 “十二郎,你与那对姐妹相处这几日,可有什么感觉?” 虞安绷住脸,发誓道:“大嫂,大娘是我未来的嫂子,我不会跟二哥抢媳妇的……”话没说完,脑袋挨了一巴掌,他揉揉头,很是委屈,“不是这事,那大嫂你问的是什么啊?” 袁氏觉得自己快被小叔子气死了:“你可觉得这对姐妹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有点。”虞安想了想,“要不是长得像,从性子上看,根本就不像姊妹俩。大娘成天在屋子里刺绣看书,家里的大小事全由二娘做主。大嫂,你别看二娘才那么点大,她可厉害了。”说着就罗列了一堆桑榆的“本事”。 说是本事,不过是他这几日缠着萌团子时看到的一些家务,像什么下地种田、洗衣做饭、上山砍柴、进城卖绣品等等。 袁氏越听眉头皱得越厉害。 那细贴上,列出陪嫁的东西,从首饰、金银到随嫁田地、屋业,上头一应俱全。可如果真有这么多东西,这对姊妹又何苦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将那些东西全部变卖了就能过上稍微好点的日子,也不必住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袁氏压下心头的疑惑,将细贴并家书寄回奉元城。 而后不久,八坛定酒抬入谈家。 金色的坛子里盛满醇香的酒水,坛子上盖着布,扎着花,放在红色木架子上,由从奉元城赶来的虞家仆从抬着放到了姊妹俩的面前。同时带来的还有正式订婚时会出现的面点羊肉和通婚书等等。桑榆在王婶的帮助下,向着虞家回赠了阿姊做的男装和绣品,再加上一些酒水、面点和羊肉。她没操办过这些,整个人懵懵懂懂的,还是王婶提醒了才想起来在回送的一个酒坛里倒进清水,放了四尾金鱼。听说,这象征着配对成双的婚姻。 次日,虞家又送来聘彩。 虞家在奉元城虽称不上是首富,但也是个富家,送来的聘彩由各种各样的东西组成,一下子就看花了乡亲们的眼:除了女装、手势和一些发饰,虞家还送来了奉元城的特产,和一些酒肉面点跟聘金。 负责回礼的桑榆咬咬牙,索性大出血一趟,结结实实给足了回礼。 桑梓作为一个待嫁的娘子,这时候谨遵长辈的规矩,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所有的事都交给谈家那些远亲和桑榆在办。袁氏瞧着忙里忙外的桑榆,再看坐在屋子里低头刺绣的桑梓,不知为何就叹了口气。 四月初八,姊妹俩告别南湾村,准备往奉元城走。途径县城的时候,桑榆特地提出要跟贺主簿告别。袁氏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答应。 桑榆正正经经地给贺主簿磕了几个头。 贺主簿急忙伸手,把小孩扶起来,摸了摸她的发顶,又看着桑梓,语重心长道:“大娘如今就要出嫁了,你阿爹阿娘泉下有知,也该觉得欣慰,再过几年,等生了小郎君,记得带孩子去他们的坟头磕个头。二娘快七岁了吧,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苦,却能做到不卑不亢,若你是男儿,日后必成大器,可惜了可惜了……” 贺主簿又好生嘱咐了一些事,便让妻子顾氏带着桑梓下去说写闺房内的话,自己则给桑榆倒了杯茶,长叹一声:“大娘出嫁,你可有松了口气?” 对桑榆来说,贺主簿不光是阿爹的故交,更是她这三年来的老师,上私塾要教束脩,她便趁着进城的功夫找贺主簿问不懂的事,一来二往,便算是成了半个学生。 扪心自问,桑梓出嫁,就意味着往后不用桑榆再天天照顾着,说不定她也能过上被人服侍的生活,说没松口气那是假的。 可另一方面,桑榆心里清楚,她要面对的,会是完全陌生的另外的世界——虞家知道桑梓出嫁后,故友之女便只剩她一人,于是提出让她跟过去住,即便如此,在桑榆的眼里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好过的。 “你生来早慧,可有些事,却是自己钻了牛角尖。”贺主簿爱怜地摸了摸小孩的头,忽又冷笑一声,“你跟过去后,若是被他们欺负了,别忍着,回四明,先生和师母都在这,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桑榆觉得心底一阵感动,重重点了几个头。 “虞家早年手艺传家,玉石雕刻一门,能做到虞家太祖这样得圣人召见的地步,实在难得。只可惜,他家手艺鲜少外传,也向来传男不传女,不然你可学上一二,只一二足以傍身。” 桑榆点头,师生俩又坐着说了些窝心话,等桑梓红着脸跟顾氏从里屋出来,姊妹俩这才行礼告辞。 人一走,贺主簿就叹了气。 “二娘的眉眼看着就是有福气的人,你又瞎操心什么,自从知道二娘要跟着去虞家后,你说说,你都几夜没睡好了,白头发都多长了几根。” 顾氏嘴上虽这么说着,脸上却只有调侃。 贺主簿摇头:“旦夕祸福,谁又算得准。谈兄去得太早,没能看二娘长大,委实可惜了。” 四月十九,姊妹俩和担任女方亲眷的谈家人到了奉元城外的客栈暂住。 同一天,虞家的人再度送来了一些东西作为“催妆”。桑榆回送了些东西表示准备得差不多了。 婚礼前一日,谈家女眷按照大邯婚嫁的习俗,派了人去虞家“铺房”,回来时看桑梓的眼神都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惋惜。桑榆敏感地察觉到这些,私下里以小孩特有的好奇面孔去问,却都摆摆手说没什么。 四月二十一,黄道吉日,宜嫁宜娶。 谈家人很早就起床给桑梓上妆,桑榆跟着也起得很早,因为嘴甜长得又乖巧,哄得客栈老板娘大大方方地借出了灶间给她准备食物。阿爹是独子,家中也并无什么姐妹姑婶,充当亲眷的谈家人实则关系都疏远的很,桑榆担心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一路上都一直小心应对着。 桑榆进了灶间,踩着木头墩子忙活着做汤圆、面条和其他食物,后头进灶间准备工作的厨子看不过去,一把把小孩从木头墩子上抱了下来,洗干净手,刷刷几下就把她忙活了半天才折腾了一部分的东西搞定了。 桑榆端着食物进房间时,桑梓正由谈家跟来的几位姑姨姐妹帮着穿嫁衣做头发。 结婚当天的女人永远是最漂亮的。这话,桑榆现在信了。看着穿着深青色的大袖喜服,头上戴起博鬓,和其他金银花钗碧簪的桑梓,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艾玛,阿姊,你长这么好看,未来姐夫他知道不? 第12章 卜玉郎(四) 真到了干正事的时候,桑榆什么活也帮不上,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姑姨们围着阿姊折腾。不知忙活了多久,楼下有人在喊,说是新郎家的人马到了。正说着,就听到一个声音,清了清嗓子喊:“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一人言罢,便顿时又有十来人粗着嗓子在楼底下喊“新妇出阁”。 客栈老板娘好人,一早空下生意,领着家中女眷和小二在门口拦着。大邯的规矩,新郎进门接新娘的时候,可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可以进去的,谈家姊妹俩无父无母更无兄弟,拦门的活便托付给了老板娘和跟着过来的远房亲眷。桑榆想站在窗口向下看,却被姑姨姐妹一把拉住,让她帮忙捧住东西。 姑嫂们拥着新娘出了房门,桑榆在后头抱着东西一路追。又因旁的事,被差遣来差遣去,直接错过了大邯结婚亲迎礼中最核心的部分——“奠雁”。等到桑榆好不容易得了空,已经要跟着新娘上路了。 大约是知道新娘还有个年幼的嫡亲妹妹,一路从郊外走到奉元城内虞家兴许会累着,竟还特地许她上婚车,一边陪着稍显紧张的新娘,一边进城。 和电视里看到的不一样,大邯成亲的时候竟然是没有“红盖头”的。桑榆上了婚车,瞧见桑梓一身深青色的喜服,珠翠环绕,笑笑,装模作样地行了个大礼:“恭喜阿姊!” 桑梓抬眼,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伸手拉过她坐到自己旁边,细声细气道:“让你忙活了大半天,可有累着?” 桑榆摇头。 “二娘,”桑梓垂眼,“从今往后,阿姊再也不会让你吃苦了。” 桑榆默然,紧了紧相握的两只手:“好。” 迎亲的队伍里,有乐师有卜师和歌姬,从郊外的客栈到奉元城,一路上热闹非凡。半路还有围堵道路,唱歌跳舞要吃要喝要财帛的生人,嘴里唱着吉祥话一个劲儿地在讨喜。前头的人也不驱赶,由着他们胡闹一阵,然后差人送上一早就备好的牛羊布帛酒肉。 桑榆偷偷掀开婚车帘子的一角,向外头好奇地张望。在南湾村三年,偶尔也有人成亲,但像今天这么热闹的场面,她也是头一回见着,不免哪里都想盯着看。 一路吹吹打打,新郎骑马前引,桑榆就坐在婚车里跟在后面,桑梓不时告诉她一些她好奇的事。更重要的是,桑梓指着前面坐在高头大马上身穿红纱单衣的男子,言道:“二娘,那人就是虞家六郎。” 桑榆眨眼,突然愣住,回头紧张地看着桑梓:“阿姊……你不是要嫁给虞二郎……么?” “二郎身体不好,还在病中,不能亲迎,故而方才大嫂也说了,六郎会代替二郎与我行礼。” “……” 不等桑榆表达她的不满,迎亲的队伍已经走到了虞家大门口,婚车停下。车外窸窸窣窣,不多会儿,传来虞十二的声音: “拦门礼物多为贵,岂比寻常市道交。十万缠腰应满足,三钱五索莫轻抛。” 大概是觉得自己找来的这首“拦门诗”写得好极了,虞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洋洋得意。桑梓轻轻一笑,扯了扯正有些闷闷不乐的桑榆:“答诗。” 桑榆根本不会作诗,能勉强应对上的答拦门诗,还是桑梓过去曾经看到过的一首,她背了一晚上,就为了这会儿的事。 “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诸亲聊阔略,毋须介绍久劳心。” 虞安本来正对自己的表现觉得十分满意,在跟人得瑟求表扬,然女孩清灵的嗓音从婚车里飘出来,干净利索的“答拦门诗”直接秒杀他的。虞安脸色变了变,低头嘟嘟囔囔了两句。 拦门只是象征意义上的对个诗,两厢都没有特地为难的意思。卜师在门口抛撒炒米、豆子、小果子和铜钱,早有小孩跳起来争先恐后地抓住抢走。虞家之前让袁氏给新妇带去的侍娘,一路跟着走回城,这会儿挑开车帘,请新娘下车。 婚车外的地上,早有人用毡席铺开一条路,一直引进家里大门。前头有侍娘手持蜡烛引路,还有娘子拿着面镜子倒退着走。桑梓拿着团扇遮住脸,自下车后便被人扶着,踩过青色的毡席,跨过一座马鞍子,一直往里走。 桑榆站在车上,看着阿姊越走越远,心情终于从之前的闷闷不乐,慢慢缓了过来。不高兴啥,未来姐夫身体不好躺在床上,那让人代替成亲也不算过分。只是怎么想,都觉得这门亲事,已经说不清楚到底是谁欠了谁的。 “要我抱你下来么?” 打断桑榆神游的是刚才自鸣得意做拦门诗的虞安,这会儿门外的宾客亲眷们都跟着新娘进去的差不多了,只零星几人还在外头站着说话,有人瞧见从婚车里钻出来的小娘子,有些好奇地打量了几眼,见十二郎过去说话,不由问道:“十二郎,这位小娘子是?” 虞安:“这是我二嫂的嫡亲妹妹。”他说着,回过头,“不要我抱?” 桑榆绷着脸。她其实很想自己下车的,但是以她目前的身高来说,想自己下车,只能跳下去,但是……咬咬牙,桑榆伸手,眨了眨眼睛:“要。” 虞安乐了,一把把她从车上抱了下来:“早说不就行了。走,带你去逛逛。” 家中一对新人正在行礼。媒人在堂前笑盈盈地喊着祝词请新人拜,拜过天地众神,拜过高堂祖宗,再拜在堂公姑内外诸亲尊长,末了还有人专门在一旁撒果子金钱,边撒嘴里边唱: “今日良辰吉时,虞氏儿与谈氏女结亲,愿夫妻同心,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愿郎为卿相,娘为公主!” 在堂中行礼的男人身形较之之前见到的背影更高大一些,只是略显单薄,且看着摇摇欲坠。桑榆几次看他晃了晃身子,旁边立马有仆从上去小心地托了一把,她扯了扯虞安的衣角,问:“十二郎,现在在和阿姊拜堂的人,是你二哥,还是六哥?” 六哥代为迎亲的事,也是虞安连夜赶回虞家才知道的。二哥的身体说实话,其实真的不大好,能支撑着在堂前行礼,已经算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他探头在人群里看了看,没见着六哥的踪影,该是去换回自己的衣裳了。 “嗯,是二哥。” 得到肯定的答复,桑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生出浮躁来。 她能说虞家这是在骗婚么! 这哪里是不大好,根本就是很不好!连站都站不稳的男人,别说寿命长短了,好吧就算他能活到白发苍苍,那别的事呢,能不能给阿姊正常的夫妻生活呢? 桑榆想要炸毛了,虞安觉得不大对劲,赶忙拉着她往外头跑:“二娘!二娘!你别气!你信我,二哥他没事的,他有在吃药,所以大……二嫂她不会吃苦的!”他本来自喻能说会道,最能哄娘子们开心,可结果碰上个油盐不进的谈二娘,却一时想不出能安抚的话来。 桑榆抬头看虞安,在小郎君的眼睛里,那个萝莉模样的自己紧绷着身子,一脸的不高兴。难怪他会那么急的把自己拉出来——这副脸孔,怕是谁见着了,都觉得大喜日子的,有些扫兴。 “十二郎。”桑榆声音淡淡的。 虞安盯着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跟二嫂感情那么好,当然会担心以后的事,你放心,虞家不会亏待你们的,更何况,虞谈俩家本来就有交情。” 那也不能仗着有交情,有婚约,就使诈骗婚! 桑榆很想抡拳头给他一拳,可来来往往的侍娘仆从不少,她一个六岁小娘子就算一拳头打出去,估计也没法给个痛快:“杀熟。” 就一个词,两个字,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虞安摸了摸鼻子,一时也想不出可以辩驳她的话来,心道这哪里是个六岁在乡野长大的小娘子,真凶悍,以后谁娶她谁倒霉! “这是怎么了?”台阶下传来声音,桑榆跟着虞安转头。 从一旁的青石小径上走来一个年轻的郎君,穿着青色罗袍,自肩头隐隐有枝蔓暗纹一路向下,身形修长。男子的脸上是温和从容的笑,就这么迎着日光看过去,只觉得那张脸孔俊朗非常。 “六哥!”虞安笑着迎上前。 虞六郎? 虞安绕着人转了一圈,假模假样地作揖行礼,调侃道:“六哥方才亲迎二嫂进门,感觉如何,可有想赶紧成亲,也亲身体验一回洞房花烛夜?” 年轻郎君斜睨了他一眼:“莫说浑话,小心被伯母听见了,罚你跪祠堂。” 虞安吐吐舌头。 那人说着又看了桑榆一眼,目光清澈,面上不变的是静谧的笑容:“谈家二娘?” 桑榆就着他上扬的语调自行脑补了后头的问号。 “见过六郎。” 大约是瞧见她小小一只,却偏偏一副大人模样,那人低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跟着十二,喊我一声六哥罢了。” 头顶上的手掌,掌心温热,桑榆听得温润、清澈的声音,蓦地就红了耳朵,咳嗽两声,喊道:“六哥。” 有时候美男计也挺好使的不是么? 起码,这会儿,桑榆的注意力被人给勾引走了…… 第13章 卜玉郎(五) 虞家以玉雕手艺传家,至伯字辈的四房,已经和从前不同,生出了从仕的想法。 因“择良子业儒”的决定,三郎虞伯源因其早慧,自小得生母樊氏倾嫁奁购书,延师教授。而后,虞伯源十六岁至奉元城参加科举考试,并进士及第,次年又考博学宏词科,考中后即刻授官,任成为虞家几代以来入仕的第一人。 虞伯源先任九品校书郎,后又任监察御史,一路顺风顺水至侍御史。 至此时,虞伯源已经二十九岁,大郎虞伯钦已经结婚生子,膝下育幼三子二女,而虞伯源才刚刚与妻子廖氏成亲。 虞伯源于三十二岁时,因病不慎过世,彼时妻子廖氏怀孕四个月,足月后生下的一双小郎君,后长子未满月便早夭,独留次子,于是在家中行六,单名一个“闻”字。 从虞十二那里,桑榆知道了代娶事情的来龙去脉——虞闻本是不愿意代娶的,但二郎虞阗的身体的确不大好,大夫开了新方子,又进补了好些日子,仍旧没有太大的气色,大喜日子逼近,迎亲队伍里如果没有新郎实在说不过去,虞家左右想了不少办法,最后还是让他点了头代二郎迎亲。 “好了,你别瞎担心,走吧,该行合卺礼了。”虞十二说着,便要带桑榆去二郎的院子。还没迈开一个步子,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虞十二干瞪眼,只能巴巴地看着他六哥。 虞闻抬眼,修长的眼睛目光清澈,弯了弯唇角,轻笑:“去吧,该是大伯找你。”他说着,又看了看桑榆,笑道:“二娘,你对谈世伯可还有印象?” 桑榆摇摇头。她对这具身体的父母所有的了解,都仅仅是从桑梓和贺主簿那里了解到的皮毛,好在她穿越的时候,这具身体也不过才三岁,三岁大的小孩对很多事没有印象也在情理之中。 在桑榆的理解中,主簿就是个文职,听说前朝的时候,原本是部分官署与地方政府的事务官,到了大邯成为各县行政部门的重要官职。 桑榆只知道,阿爹是个清官,真正的两袖清风,俸禄都会掰开几分用,桑梓的那些陪嫁,全都是当年阿娘带过来的嫁妆。 从前庭走到二郎的院外,一路上虞六郎都在不停地和桑榆闲聊,等到门口,他抬手指了指灯火通明的院子,看着桑榆:“进去吧。” 他说完,微微一笑:“都是女眷,我不方便去凑热闹,进去后当心些,那么小只,当心别被人踩着。”他说着,伸手摸了摸桑榆的头,十分满意手上的感觉。 新人行“合卺”礼是在洞房内,郎君们大多是在事后闹洞房才会去过去瞧瞧,但女眷是可以去凑这个热闹的。虞闻把人送到院子外头,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桑榆目送他离开,然后循着声音就往洞房去了。 她挤进屋子里,正巧见着侍娘端着两只小金银盏子献给新人,一旁还有人在唱着“请合卺诗”: “玉女朱唇饮数分,盏边微见有杯痕。仙郎故意留残酒,为惜馨香不忍吞。” 这会儿挤在闹闹腾腾的女眷围观组当中,桑榆总算瞧仔细了谈二郎的模样。 桑榆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对年轻郎君们的印象只有两种,一种是像南湾村的小郎君们那样皮肤黝黑,四肢健壮的,还有一种就像虞闻虞安,芝兰玉树。 虞二郎单名一个阗字,生得十分高大,但脸色苍白,即便是坐在床沿上,身体仍然在时不时晃动,看着像是随时随刻都会昏倒。侍娘献上酒杯的时候,桑榆看得仔细,他伸出去拿酒杯的手在微微发颤。 新人接过酒杯,饮罢,丢掉酒具。桑榆还没来得及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女眷们忽然齐声贺喜,连声道多子多孙。到这时侍娘们扶着新郎去堂屋问候吃酒的客人。屋子里的女眷们也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几个侍娘和桑榆还留着。 “阿姊!”看到桑梓朝自己招了招手,桑榆赶紧跑过去。屋子里有圆凳,她顾不上去搬,直接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阿姊,你饿了没,要不要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垫个肚子?” 桑榆作势就要爬起来出去找灶间,被桑梓一把拉住手:“二娘,你坐着就好。”说着,桑梓扭头,朝着身边的一个侍娘,问道,“阿琉,能找些吃的过来么?” 叫阿琉的侍娘眉目清秀,说话的声音也斯文极了,轻轻喏了一声,便往门外走。 屋子里一共站了三个侍娘,先后被桑梓差遣了出去。等屋子里只剩她们二人的时候,一直挂在桑梓脸上的笑,顿时沉了下去。 “阿姊……”桑榆愣愣地看着她。桑榆都觉得是不是连大脑都萝莉了,有些时候真的跟不上桑梓的思维。 “二娘,你看到了么,刚才那人就是我嫁的丈夫。” “阿姊……” 桑榆正要说几句劝解的话,外头忽然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娘子、娘子!”阿琉匆忙跑了回来,推开门让出一条道来,而后便见着几个侍娘仆从簇拥着脸色惨白的新郎进屋,“娘子,阿郎昏过去!夫人使奴婢们扶阿郎回来等大夫看诊。” 虞家常有来往的大夫住在奉元城东市,因为有虞二郎这么一位药罐子在,奉元城里除了御医,几乎人人都认得这么一户人家。 侍娘们扶着虞二郎上了床,进进出出忙活着打水擦脸,还有人急匆匆跑去煎药。桑梓也一脸忧心地坐在床边,时不时给虞二郎擦擦脸上的汗。桑榆就站在屋内一角,想要搭把手帮忙,又与忙活成一团的侍娘们有些格格不入,只能试图宽慰下桑梓,却一抬头看见她谭水般幽深的眼眸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昏昏沉沉的虞二郎,心底微微颤抖了一下。 桑榆心里没来由的感觉到畏惧,连忙垂下眼眸,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院子里的侍娘仆从都忙着服侍发病的郎君,一时也没人去好奇这个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陌生小娘子。 客人们有郎君们招待着,虞府女眷得空都跑到新房来探望虞二郎。 几位夫人匆匆走来,抓着门外的侍娘就着急询问二郎的状况。听说大夫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一位穿着青衣的年轻夫人急道:“一早便说请大夫在抱厦候着,竟是到现在都还没请过来吗?” 被呵斥的侍娘满头大汗,当场就跪了下来:“回三娘。大夫……原是请了的,但阿郎更衣的时候说,大喜日子让大夫候在抱厦,实在有些扫兴,所以就……” 虞家四房,大房虞伯钦,二房虞伯诚,三房虞伯源,四房虞伯起。二房早年离经叛道,学了部分手艺后娶妻生子,另立门户,如今在南方也算是小有所成。四房则留在老家守着祖宅。三房虞伯源当年入奉元城时年纪尚小,大房虞伯钦自小与这个弟弟关系亲近,为了照顾他,便带着妻儿上了奉元城,以祖传的手艺谋生,渐渐有了如今的名声和财势。 方才说话的娘子,是大房虞伯钦,也就是如今虞家主人的长女,在家中行三,与二郎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几年前远嫁,为了二郎成亲的事特地赶了回来。 三娘性子利落,这会儿不等侍娘解释完,脸色已经沉得不行:“二郎的身体是什么情况,你们这些成日在身边服侍的人难道不清楚么,由着他任性胡来?” 那侍娘心底发虚,连忙磕头:“婢子错了!求娘子们饶恕!” 三娘咬牙,一脚踹在那侍娘的肩头,狠狠道:“明日就发卖了你!”说罢,急匆匆就往屋子里走,抬眼瞧见站在门外的小女娃,皱了皱眉头,“这是谁家的小娃娃?” 因为是阿姊的大喜日子,桑榆穿的衣服是之前紧赶慢赶做成的新衣,好歹看起来不寒碜,不然一眼扫过去,指不定就被虞三娘当做是哪个婆妇带进门的小侍女。 袁氏在后头,看到三娘正皱眉看着桑榆,忙上前解释:“这是你二嫂的嫡亲妹妹。”之前所有人都忙着新人拜堂的事,倒是一时间都忘了新娘是带着年幼的妹妹嫁过来的,不少人更是连桑榆的脸都还没见过。 三娘“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而后头也不回地就冲进屋子里。身后的几位年轻夫人这会儿也陆陆续续地进了屋,袁氏留在门外,摸了摸桑榆的头,低声道:“等明天就带你跟大家打个招呼,往后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别拘束。还有,三娘性子急,说话可能直接了些,别在意。” 桑榆点点头。论年纪,她实际上比虞三娘要大,没道理在一些小事上对个小辈无意识的言行在意。 再说……她现在的确是个小娃娃…… 袁氏最喜欢的就是桑榆的懂事,当下摸了摸她的脸颊,笑了笑:“好了,要是有什么事,就找你阿姊身边的侍娘,我要进去看看……”话没说完,就听见三娘在屋里大吵大嚷,袁氏皱了皱眉头,叹气,“这三娘,怎么嫁了人还是这么个臭脾气!”她低头,表情有些过意不去,“回头等人都走了,二娘,你是个懂事的,好好安慰安慰你阿姊,让她别记恨,三娘心直口快,藏不住事……唉,还是我进去说吧,不然大喜日子的,她该把房子拆了。” 第14章 卜玉郎(六) 到底顾忌着今天是二郎的大喜日子,虞三娘没在洞房内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来,只是桑梓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好,却依旧强撑着听她说话。 袁氏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三娘站在床边,正在教训几个侍娘,说出口的话,却分明是在指桑骂槐。屋子里的其他夫人,大多都与虞家有些姻亲,四娘和七娘才刚出嫁听着三娘说出口的那些话,再看一只侍立在床边连喜服都来不及换下的二嫂,心下只觉得她实在是受委屈了。 家中的长辈这时候都在前面待客,要是知道三娘脾气又上来了,在洞房里教训二嫂,估计阿爹阿娘的脸色都能黑得像泼了墨那样。袁氏赶紧咳嗽两声,走到床边,见昏昏沉沉的二郎脸色稍稍有些转好,转身握住桑梓的手,安抚了几句。桑梓眼眶微红,似乎是强忍着委屈,点了点头。 三娘叉腰,作势又要说话,却被袁氏瞪了一眼。 都说长嫂如母,三娘性子虽然泼辣了一些,但被她这么瞪,仍然觉得心底发憷,撇撇嘴,不说话了。 等到大夫满头大汗地被仆从领进屋,女眷们才从床边让开。三娘几次想走近些问话,都被四娘和七娘拉住,然后就听见新进门的二嫂柔柔地出了声:“大夫,郎君可好?” 大夫没有答话,瞧着新妇打扮的桑梓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出声:“虞二郎的身体并不大碍,不过是旧病复发,娘子无须担心。”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桑梓在看,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似乎能将人心底的想法探得一清二楚。 桑梓微微一愣,赶紧低头,宽大袖袍下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处。 大夫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走到圆桌边上,侍娘阿琉赶忙备好笔墨纸砚,他拿起毛笔开始写下新药方。 虞二郎会突然发病,说穿了,不过是体力不支。家中的侍娘仆从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奉着这位阿郎,突然间他昏过去,自然是又惊又怕。动静闹大了,连带着家中的长辈们也开始担心起来。这会儿见人没事,大夫又开了新药,袁氏赶紧对身边的侍娘使了个眼色。 侍娘微微颔首,转身就出了门:“阿芍,你去前面跟郎君们禀告一声,就说二郎已无大碍,请郎君们安心。” 被点到名字的侍娘正满头大汗地在煎药,听见喊话,有些心急:“阿恣姐姐,我这走不开!” “那再差其他人去,别让郎君们挂心了。”阿恣说罢,转个身就又进了屋,留下阿芍在那急得有些手忙脚乱。院子里的侍娘仆从们这时候都各自有各自要忙的事,哪里分得开身跑这个腿,她急得直起身看了一圈。 “我帮你煎药吧。” 有些看不下去的桑榆清了清喉咙,出声道。 阿芍是三等侍娘,平日里也就做些院子里的洒扫工作,或者像这种厨房里的煎药切菜等事情,很少能与主子们打个照面,可即便如此,突然有人说要帮她煎药,就算真的很急,一时间也不敢答应。阿芍睁大眼睛,看着跟前的小娘子,一时没想起她的身份来:“要不,你帮我去递个口信?” “我不……” “就这样!你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这会儿郎君们都还在正堂招待宾客!”她说完,伸手推了把桑榆,“我这煎药,走不开,这位小娘子,烦请你代劳了!” 人一走开,阿芍蹲下继续照看药炉,半晌突然回过神来,急忙拉住从旁边匆匆走过的阿琉:“阿琉姐姐……娘子的妹妹……大概有多大?” 阿琉有些不耐烦:“约莫五六岁的模样。”她抬手在自己身前比划两下,“大致才这么高。问这个做什么?” 阿芍张了张嘴,摇头:“没什么……”就是有,也不敢跟姐姐你说自己刚才差遣娘子的嫡妹去跑腿了…… 这一边,循着记忆,桑榆独自一人,踩着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穿过各个房前屋后的花木,一路走到设宴的正堂。 正堂内,杯筹交错,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桑榆站在堂外,瞧着满堂陌生的脸孔,一时也不知该找谁传话。要说找侍娘仆从,人都忙着服侍宾客,她才往里头迈了一步,又被喝高了出来跌跌撞撞找地方吐的宾客撞了肩膀,一屁股就坐到地上。 桑榆揉揉屁股想要爬起来,被人从背后抓着胳膊,轻轻抱了起来。 “怎么又回来了?” 桑榆抬眼,虞闻抱着她,眼底含笑,好看的面孔看上去儒雅温润,一开口,仿佛所有的春光皆为他所用。 习惯了自己这个六岁的身体后,再被人抱起来什么的,桑榆也就不太在意了。“大夫说姐夫他无恙了。” 虞闻微微蹙眉:“二哥院里的侍娘呢?” “大家都很忙,只有我没事,所以……”桑榆想了想,老老实实道,结果话没说完,肚子咕噜咕噜响了几声。 虞闻低笑,回头把远远跟着的侍从叫了过来:“阿祁,去跟厨房说一声,另外做些吃的送我院里去。” “是送郎君的书房还是哪?” “书房吧。” “再去跟阿郎禀告,就说二哥已经无碍了。” “是。” 吩咐好这些事后,虞闻抱着桑榆直接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 虞家凭玉石雕刻发家,算不上是暴发户,但虞家的宅子说实在的,却处处显得有些……土豪了。 奉元城内,北面正中为皇宫,因此东北及西北角是奉元城内地价最昂贵,也最能彰显身份的居住地。也是因为这样,有了这么“东贵西富,南贫贱”的说法。东面住的大多是一些官宦人家,西面则是富绅。 虞家就在西面。 虞家的面子按着北方人“四合院”的基础上做的格局。前后左右共三个大四合院,用正房、东西厢房等围成几个小的四合院,每位郎君各自住一个院子。 院子的地面大多铺着青石板,道路两旁种植着各种常见的花草树木。虞闻的院子不大,正房在院子正中,东厢房被辟作了他的书房,西面的厢房则收拾出来做成了下人住的屋子,正房和东西厢房之间用回廊连通着,下雨的时候不必撑伞就可以从一间房子走到另一间房子。 桑榆被抱着一路走到院子里,沿路遇到的侍娘仆从纷纷向虞闻福身行礼,等到进了院子,更有婆子带着侍娘迎了上来。前面宴客,郎君向来不爱这种太热闹的场面,沈婆子赶紧嘱咐小厨房给做了一些小菜,见郎君回来了,赶紧道:“六郎回来了。” 虞闻点头,随手放桑榆下了地:“去打盆水来,要温的。” 沈婆子眼瞧着被六郎牵在手里的小小娘子,微微有些发愣。 桑榆随即行礼:“劳烦婆婆了。”说着乖乖地立在虞闻身边,一言不发。 沈婆子收敛神色,忙屈身回礼:“小娘子大礼,老婆子这就去准备温水。” 沈婆子一走,一旁的侍娘紧着上前两步:“郎君可要更衣?” 虞闻牵着桑榆:“不必,厨房的人要是过来了,就让他们把吃的端进我书房。” 侍娘微微有些吃惊:“婆婆已经让小厨房给做了吃的,就在郎君的屋内……” “那就一并端到书房。” “是。” 虞闻的院子叫做听雨院,整体布局和装饰最风雅不过。 东厢房的书房里,进门就能瞧见一架很大的屏风摆放在房中书案后面,屏风是紫檀装框的六联泼墨山水画。屏风后放着一张小榻,榻上铺着厚软的褥子,榻边则放着小几,看书累了的时候还能在屏风后面稍稍休息一会。 屏风前的书案上,摆着子母猫型的笔架,长约六七寸,母猫用白玉做成,小猫则用的是纯黄的玳瑁。另有山水楼阁笔筒和四卷荷叶洗摆放其上。书案一角的铜灯架,状如荷花,十分雅致。 书房另一面的墙边,则摆了一架书柜,放了满满当当的书卷。 桑榆一进屋,就被满柜子的书给吸引住了目光。 穿越三年,在南湾村能接触到的书太少了,很多这个世界的历史和知识,都是从别人的嘴里听来的,想要了解这个世界却苦于没有能够让她深入了解的资料。 “二娘识字?” 注意到桑榆一进门眼睛就盯上了书柜,虞闻走过去,随手拿下一本书递给她:“城里的书局大多卖的都是一些市井杂谈,又或者零星的诗作集子,你要是有什么想看的书,不妨在我这看看。这本是原打算送个十三娘的书,或许你可以看看。” 虞十三娘年纪最小,这时候看的都是些女学的书,桑榆抿了抿嘴,摇头:“六哥这里有国朝史略一类的书吗?” 虞闻面色不变,刚领着其他人端着菜进屋的侍娘却忍不住诧异道:“小娘子怎么要看郎君们的书?”说话,自觉有些逾矩,忙低下了头。 虞闻看了那侍娘一眼,也不说别的,站在书柜前扫了半晌,然后拿下一套书:“这一套字大清晰,装帧得也十分精美,且我在旁有注脚,你不妨拿去看看。” 桑榆接过书,很沉,以她现在的力气抱着还有些吃力。虞闻伸手托了一把,又道,“若有不认得的字不大懂的地方,你去问你阿姊,或者来找我。”他说着,又转头问侍娘沈婆子打的温水怎么还没来。 那侍娘脸上笑意微敛,俯身答道:“水房的婆子们都聚在一起吃酒,误了烧水,婆婆这就过来了。” 虞闻点头:“好,下去吧。” 那侍娘还试图说什么,但见着郎君丝毫不朝自己这边看,只得躬身退下。 第15章 卜玉郎(七) 虞二郎成亲,虞家大办酒宴。和正堂的酒宴比起来,厨房另外听六郎吩咐给做的小菜,虽然量少了些,但也数量丰富。从八宝肉圆、梨炒鸡、鲢鱼豆腐、麒麟菜到面衣、杏酪、雪花糕等,鱼肉蔬菜糕点汤水一应俱全。 桑榆是真的饿了。出门前倒是给姑嫂们做了吃的,自己也跟着吃了一小碗面条,结果一直跟着混到现在才吃上一口热饭。看着满桌的菜,桑榆有些不知从哪里下手。 来这世上三年,吃的都是些烧饼馒头一类的东西,偶尔才能吃上一次白面和肉。直到这时候,她才突然有一种如获重生的感觉——终于能正正常常的吃上有鱼有肉有米饭的菜了!想想都有些小激动呢! 桑榆的肚子很应景地又咕噜了两声,虞闻低笑,给她夹了一筷子的梨炒鸡:“饿了就吃吧,这里没外人。” 桑榆心里一暖,也不推辞,直接拿起筷子往嘴里送。 “六郎。”沈婆子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沈婆子是虞闻生母廖氏的奶娘,如今已经五十多了,在六郎出生后就成了服侍他的婆子。 虞闻从砂锅里舀了一汤勺的鲢鱼豆腐,放到桑榆面前的碗里,随口应了沈婆子一声:“前面的宴歇了?” 沈婆子看了旁边乖乖吃饭的小娘子一眼,回道:“眼看着天色都暗下来了,前头的宴也差不多要歇了。” 二郎成亲,说到底只是娶了个过去定过亲的娘子回来冲喜,偏偏还鸡飞狗跳地闹了半天,听说还把那位娘子吓坏了。 虞闻想了想,道:“给小娘子的房间,可有准备好了?服侍小娘子的侍娘安排好了?” “六郎……”沈婆子脸色有些难看,半晌才回道,“二郎院子里的人忘了收拾好给小娘子住的屋子……” “没收拾?”虞闻皱眉,“二哥院子里的人忙得连多收拾一间屋子的时辰都没有?” “大娘原是吩咐了要多收拾间屋子,也不知他们是怎么……” 听到沈婆子的话,桑榆吃菜的动作明显缓了缓。她还没和这位姐夫正式打照面,但已经从那院子里感觉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受欢迎。 虞闻点点头:“婆婆吩咐阿瑶夜里服侍二娘去我屋里睡。” “那六郎睡哪儿?” “我睡书房就好。”看到桑榆有些吃惊的表情,虞闻笑了笑,往她面前的碗里添了些菜,“要是一个人睡害怕,让阿瑶陪你。” 阿瑶就是之前那个侍娘,自小就跟在六郎的身边,按着其他大户人家屋子里的那些规矩,她这类贴身服侍的,到了郎君十五六岁的时候都会从一个侍娘转成通房。 桑榆不清楚这个阿瑶是不是虞六郎的通房,不过看模样似乎是处在一个单相思的状态。 吃完饭后,桑榆简单地洗漱了一番,然后拿着之前虞闻借的书靠在床头看。 阿瑶不笨,知道郎君对这个小娘子另眼相看,从屋外回来后,就主动传话说虞二郎的琅轩院这会儿也静下来了。完了也不多废话什么,就在一旁立着。 桑榆看了一会儿,始终觉得有些不能放心,只好阖上书,躺下转了个身。 阿瑶忙上前侍候。先是把床边的书拿走摆好,又掖好被角,放下帐帘:“小娘子,熄灯吗?” 桑榆躲在被子里,闭着眼睛,支吾了一声。 入夜前,阿瑶从沈婆子那得了郎君的吩咐,知道郎君担心小娘子夜里一人不敢睡,特地嘱咐自己陪着,这会儿见人睡下了,忙把自己的铺盖拿了过来,铺在床边的脚踏上,然后熄了灯,回到脚踏上躺了下来。 桑榆其实很累,听到床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她这才睁开眼睛,仰面躺着,盯着床顶的纹饰发呆。桑梓成亲前后,她一直都在旁边忙着,直到这会儿才松开紧绷的神经,腰酸背痛,一下子席卷而来,明明压得眼皮都沉甸甸的,但脑子里面还记挂着桑梓那院的事。 最后,她终于觉得困了,轻轻叹了口气,拿褥子盖住头,闭眼睡了。 第二天,新人拜见公婆,桑榆也起早爬了起来,阿瑶赶紧服侍她梳洗打扮。桑榆有些不习惯起早之后有人在后头帮忙梳头、穿衣、擦脸,只能僵着身子由着她忙。 等桑榆拾掇妥当后,虞闻不用人服侍,自己梳洗好已经在门外等着,准备带她去正堂。 二人一前一后进正堂,就见堂屋正中央已经摆了一张方桌,桌上架着一面镜子,家中尊长亲眷都已经在两旁坐好。虞闻带着桑榆进屋,不多会儿,就见新人姗姗而来。 头朝的喜服尤其隆重,桑榆踮着脚往前张望,就看见桑梓身穿一件正红牡丹掐金纹的华服,头戴金花筒钗和金瓜如意簪,看着十分喜气,胸前还垂挂着赤金的红包倒蝠项圈,两边腕子上的龙凤金镯看着成色也十分不错。看神色,桑梓眼角挂着倦意,想着昨天夜里并没休息好。 再看站在桑梓身旁的年轻郎君,即便是一身猩红色的喜庆袍子,也遮盖不住满脸的苍白,金丝团花从肩头一路向下,勾勒出这人身形消瘦,腰间的玉带边挂着的是桑梓出嫁前连夜赶工做出来的香囊。 新妇进正堂,先向桌子上的镜子下拜,而后夫妇二人向在座的尊长公婆下拜敬茶。 虞阗才俯身要拜,虞大夫人秦氏忙摆手让侍娘上前扶住:“我的儿,你身子不好,就别拜了,让你媳妇儿拜吧。”秦氏心疼得不行,伸手抚着儿子的手背,眼眶微红,“我儿如今成亲了,日后平平安安,福气东来。”说完,抬眼看着桑梓,接过她奉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笑眯眯的一连说了几个“好”字:“二娘,你如今嫁进虞家,往后就是虞家的人,你可要好好服侍郎君。” 按着虞家男女通排的规矩,桑梓进门后,就得尊着虞二郎的排行,往后不可再喊“元娘”。 桑梓轻轻应了,接过秦氏递来的见面礼,按规矩拿出亲手做的鞋袜并彩缎回礼。 而后桑梓一人又接连拜过家中其他尊长,收到不少过去没见过的贺礼,同时也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回礼全都送了出去。 虞阗身体虽然不适,此刻却还强撑着站在旗子的身边,拜完长辈后,又引荐她和同辈的几位郎君娘子相互见了礼认了亲……认到虞六郎的时候,桑梓只瞧见这人一身月白裳,一脸风淡云轻的笑,身旁站着个半人高的锦衣小孩,正是一夜没见的桑榆。 认完亲后,秦氏指着堂中一边空着的两张椅子,让他夫妇二人坐下,又对着虞闻笑道:“六郎身边这位是哪家的小娘子,难不成是昨天趁着人多拐来的?” 虞闻笑笑,不说话。 秦氏说着笑了笑,看着坐在一旁的素衣妇人,说道:“六郎的年纪也该订亲了,瞧他方才同那小娘子说话时的模样,要是让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还以为这是他的女儿呢。” 三夫人廖氏自丈夫死后,身体便一直不虞,平日里大多是住在自己的佛堂里,青灯古佛,不与外人来往。听见秦氏说话,这才抬了抬眼,神色淡淡的:“六郎昨日遣了婆子来同我说,琅轩院的下人忘了多收拾间屋子出来,让谈家二娘子睡侍娘屋里总归不是个事,便让这位小娘子留宿在听雨院了。” 琅轩院被直接点了名,秦氏立刻飞快的拿眼扫了陪在桑梓身后的侍娘阿琉一眼。阿琉脸色有些慌张,桑梓看她一眼,忙起身,走到堂中,对着秦氏福了福身:“阿娘,这孩子是跟着媳妇来的。”她说着,回头招呼,“二娘,还不过来拜见夫人。” 看着被桑梓拉过来的小娘子,秦氏眼前一亮,容色一喜,笑道:“这小娘子长得真好,你们瞧瞧这双眼睛,多水灵。” 桑梓牵着桑榆的手,轻声道:“二娘,喊人呐。” 桑榆点点头,忽然为难起来,不知要怎么称呼堂中众人,秦氏瞧着她有趣,招招手让她过去,拉过手,拍了拍手背:“二娘是么,叫什么名儿?” “回大夫人,儿名桑榆。” 一开口,桑榆自觉有些别扭,吞了吞口水,犹豫要不要再补充一句。却看见秦氏笑着点点头:“做什么这么客套,别儿啊儿的说话,说‘我’多好,咱们家不兴那么书卷子的说法。”这孩子,秦氏越看越欢喜,“喊我叔母吧,虞谈俩家是世交,喊夫人说不好。” 桑榆红了脸,桑梓在一旁笑道:“二娘生在乡野,怕不识礼数,闹了笑话,出门前拉着我问了好多礼教的内容。有一回偷偷被我瞧见对着镜子自个儿神神叨叨的说话,还说得不顺畅咬着舌头了。” 听了这话,众人一齐笑了,就连廖氏也忍不住抬头多看桑榆几眼,嘴角扯出几丝笑容。 笑得最大声的是虞安,差点没从椅子上滚下来,虞闻在一旁屈指敲了敲桌子提醒,这才咳嗽两声,正襟危坐:“阿娘,日后二娘便在我们这住下了,我可算是有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妹妹。” 秦氏笑话地看着他,指着坐在最下首正瞪着眼睛不高兴的小娘子,揶揄道:“你看看你看看,十三不高兴了吧,什么叫可算是有了,十三难不成不乖不懂事吗?” 虞安立马求饶,一副活宝模样,这才把他二叔的宝贝女儿哄得笑了。 桑榆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而后抿了抿嘴,低着头不说话,看起来似乎很害羞的模样。 第16章 卜玉郎(八) 五月的春雨,已经不能用淅淅沥沥来形容,有时候,一下就是整整一夜,哗哗的像是倾盆而下。一推开窗,满园花香,夹杂着淡淡的泥土腥味,直接扑面而来。 阿芍在虞家做了十年的下人,头一回从一个负责洒扫的三等侍娘一跃升至一等,虽然只是服侍一个不过六岁的小娘子,但左右人家还是自己主子不是。 这么想,再看自己现在跟着的这个每天一大清早就起床的小娘子,阿芍心里总算稍稍好过了一些。 天边的鱼肚白还没消的时候,小娘子就醒了。阿芍轻手轻脚地跑去打了温水服侍她洗漱,又伺候着给穿上了衣裳。浅粉色镶边的对襟小袄,下配一条青碧色摆上绣着白色小花的百褶裙,脑袋上两个圆圆的发髻,怎么看怎么漂亮。阿芍越看越满意。 “阿芍,”桑榆突然出声,“昨天夜里,是不是琅轩院又出事了?” 自从那天拜见过虞家各位尊长亲眷后,桑榆便有了自己单独的住处。袁氏的意思本是想在琅轩院内,让下人收拾间厢房出来给她住。却不想虞闻找到秦氏,说了什么,转头秦氏便让人在家中找了个没人住的小院,把她给安置了进去,还拨了几个侍娘婆子给她使唤。 院子是虞家最偏角的一个,不大,东西厢房睡了下人后,再想辟出书房来就有些难了,更别说弄个小厨房什么的。 不过对桑榆来说,还是够了的。 嗯,起码吃住都比在南湾村的时候好一些就是了。 阿芍为人老实,也不知道藏着掩着,听小娘子问了,直接就回了话:“是二郎又发病了,失手打翻了一个烛台,把二娘的绣架给点着了。” “阿姊伤到没?” “小娘子放心,二娘没事。” “没事就好。”桑榆长舒了一口气。 桑梓过门已经有十余日,婚后夫妇二人的日子说不上举案齐眉,倒也能称之为相敬如宾。虞阗的身体不好,平日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桑梓便也安安分分地守着她,除非必要,其他时候夫妇俩便都待在正房里不出门。 刚开始,桑榆还三不五时过去找他们,但她不是小孩,心里清楚得很,知道虞阗似乎不大喜欢自己,便渐渐减少了过去说话的次数,每日就坐在院子里看虞闻借给她的国朝史略。 院子里种着紫藤,大概是花匠鲜少打理这块,桑榆搬进去的那天就被院子一角棚架上密密麻麻的紫藤花给惊艳到了。一朵一朵青紫色蝶形的花冠柔媚地张开着,紫穗满垂,其间缀着稀疏的嫩叶,十分优美。 终于不下雨,开太阳了。桑榆抱着书出门坐到紫藤架旁。 在这十来天的日子里,厚厚的国朝史略终于看得还剩一点,再加把油,可能过两天就能全部看完了。 大邯的历史,迄今不过五十年,在开国皇帝平定战乱,登基称帝之后,便经过了四十余年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国策,使得国力渐长,经济日渐昌盛。而后,先皇溘然长逝,新皇登基,更是将大邯的经济、文化实力推上巅峰。 她要看国朝史略,不是为了学上一肚子内容,然后再背什么四书五经,开个金手指去考科举。她就是为了了解一下自己究竟是生活在怎样的一个历史背景之下。 嗯……起码看看今天能在这种大历史背景下干点什么赚钱。 别问她为什么要想这些,实在是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 桑榆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找养家糊口的方法。三岁大的小孩,没什么本事,连吃饭都成问题,还是靠着左右邻居接济,才没饿死过去,于是仗着自己里头是颗成年人的心,咬咬牙,学会了怎么用灶台做饭,跟着又学会了下地。 长到六岁,赚钱的本事没多大长进,但是起码种地的本事有了。甚至她还想好了,等到非得嫁人的年纪,就招个老实本分的上门女婿,一起靠山吃山过过种田文的生活。如果能想出别的赚钱的法子来,自然更好了。 然后到了现在。桑榆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自己找条路了。 书看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从前面厨房端点心回来的阿芍抱着一个小竹篓欢欢喜喜的跑回院子,一见到正闭着眼睛养神的桑榆,便迫不及待的说道:“小娘子快看这个!十二郎刚从外面钓回来的大虾!十二郎一个院子分了一竹篓,这是特地给小娘子的!” 桑榆揉了揉鼻梁睁开眼,随后让婆子去找了口大海碗来,让阿芍把竹篓里的虾都往碗里倒。 因为是刚钓上来的河虾,一个个还鲜活的,碗里盛了水,这些虾刚一倒进去立马就划拉了起来。 阿芍捧着海碗,献宝似的让桑榆看:“小娘子,这虾真大,一定很好吃。” 桑榆哭笑不得,抬头看着明明比自己高差不多半个人,说话做事却看着挺……幼稚的阿芍,老气横秋道:“院子里没厨房,这虾你要怎么做?” 阿芍愣了愣,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放下碗,拍了拍后脑勺:“对哟,咱们院子里没小厨房……”郎君们院子里都有小厨房,是怕主子们夜里饿了能做点吃的垫垫肚子,小娘子这院子本就是冷僻,也就没人手再造个小厨房出来。 “要么,我让厨房帮着做了?这虾这么新鲜,要是放久了死了,就不好吃了。” 桑榆闻言,双眼一亮,立刻抬头问道:“有清酱、大蒜、老姜和酒么?” “小娘子要这些做什么?” “要来做好吃的。”桑榆盯着碗里鲜活的河虾,心里不能不感叹可惜不能做盐灼虾。 桑榆上辈子生在海边,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就是盐灼虾——拿一大碗的海盐,放锅里翻炒,炒的烫了,盛出来一半,往上头直接倒活虾,再接着盖上一半的海盐,就这么闷一小会儿,虾就熟了,扒拉开盐,剥一只放嘴里,又鲜又香,就是一不小心容易烫着手和舌头。 不过在大邯,盐是贵重物品,普通人家不大能吃得起,往往一次买了要吃很久,像虞家虽然富贵,但也不会买太多的盐,也就不用想着说做那样一道能勾起她家乡回忆的小菜了。 吃不了盐灼虾,桑榆只能退而求其次,试试能不能做出醉虾。 阿芍也是个贪嘴的,听到小娘子说能拿清酱什么的做出好吃的东西来,立马自告奋勇去前面厨房借这些东西。 人一走,桑榆取了根细细的竹签,往海碗里拨弄,把里头那些虾撩拨地到处游,弹着弹着就要往碗外头蹦出来,桑榆这才扔了竹签,托腮自言自语:“到现在,能自我安慰的东西,也就只剩下吃了。” 阿芍很快就抱着东西回来了,一路快跑,回到院子里还直喘气:“清酱、大蒜、老姜,还有酒。小娘子,东西都在这儿了,那好吃的要怎么做啊?” 桑榆直起身,卷了卷袖子:“再拿两个干净的碗来,要大一些的。” 阿芍听话地跑去拿了个碗回来,一旁的婆子赶紧过来帮忙。桑榆指挥着婆子拿了把剪子,把虾枪、虾须和脚剪去一些,自己找了块干净的板子当做砧板,上手准备把蒜和姜切成细末的时候,愣住了。 “小娘子?”阿芍好奇地看着她。 桑榆哭笑不得:“没有刀。” “没有刀,那这个能用么?” 门口突然传来声音,院内的婆子侍娘闻声抬头一看,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屈身给来人行礼:“六郎,十二郎安好。” 桑榆住的院子本就是后宅内院,再加上她轻易不去前面闲逛,因此除了吃饭的时候,她很少会见着这对兄弟。这会儿听见声音,她抬头去看,就看见月洞门下,一高一矮两位年轻郎君站在那儿。 紫藤从院角,一路搭着棚架,弯弯绕绕地挂在月洞门旁,垂下的紫色花穗随着风静静摇摆,密密麻麻的紫色中隐约有绿色的嫩芽,风稍微大一些,就有紫色的花冠,漫天散落。月洞门下那个人,穿着与花穗同色的罗衣,抬起修长的眼睛,目光清澈,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与她对上视线,微微点了点头。 “二娘,没有刀,你看我这个能用么?”虞安快走几步,顺手就从腰侧摘下一柄短刀来,递给桑榆,“我这刀,是阿爹送我的生辰礼物,快得很,怕我伤着手,特地做了刀鞘。你拿去用,小心别割着手。” 桑榆很想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刀是想做什么,可又不好明说,只得咳嗽两声:“十二哥,这刀贵重,我借来用的话,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虞安点点头:“不就是切个姜啊蒜啊的么,你不说我不说六哥不说,阿爹阿娘是不会知道的,难不成他们还拿过去闻闻看上头沾了什么气味吗?” 虞安说着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有些好奇:“六哥,你快过来看!还真被你给说中了,她就是想做虾!” 桑榆听得温润清澈的声音,悠然道:“你兴匆匆钓了虾,又每个院子都分了一篓子,也不想想二娘的院子里没有小厨房要她怎么处理这些虾。” 虞安嘿嘿笑两下,着急问:“二娘,你要怎么做这些虾?清酱、蒜、姜、酒……没有锅没有灶头,也能做?” 桑榆很想说你太小看中华五千年的吃货文化了,转念一想人可能听不懂,只好简单直接地说她这是打算做一道生食。 第17章 小庭花(一) 桑榆有一张很会吃的嘴,从前她就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从网上学会了很多菜式,还没来得及找一个有口福的男人结婚,某天一睁开眼就换了皮囊成了六岁小萝莉。不能吃牛肉的古代,没有辣椒的古代,看不到大海的南湾村,只能靠文虎哥他们偶尔下河捞些河虾祭祭五脏庙。 有了虞安提供的短刀一柄,桑榆的动作就快了不少。姜块,蒜瓣直接咔咔切成细末,和清酱一起直接倒进一口大碗里头做成汤汁。在等汤汁入味的时候,桑榆又和婆子阿芍一起剪虾须。虞安在一边看得井井有味,丝毫没注意到六哥走到了紫藤架旁弯腰拿起了被桑榆放在一边的书。 书看得挺快的,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加早慧。 虞闻合上手里的书,转头看着桑榆。她那厢剪好了所有的河虾,擦了擦手,又往另一口大碗里倒入黄酒,捞起鲜活的河虾直接倒进酒碗里,把之前的大海碗直接倒扣过来盖在酒碗上。 虞安好奇地缠着桑榆问了好些问题。 “为什么要把虾须剪掉?” “为什么要把汤汁另外拿个碗做?” “为什么要把虾倒进酒碗里,还盖上盖?” 桑榆心底翻了翻白眼:“这个菜,叫做醉虾,就是要用最鲜活的虾用酒把它腌制一下,然后直接生吃。酒能杀死活虾身上不好的东西,也能提味。把汤汁另外做,是为了让味道都先融合好了。然后,剪掉虾须,是因为装盘方便,吃的时候也不容易伤到嘴。” 好吧,其实,有很多东西都是她自己瞎掰的,反正在这个世界也没人会去考据。 虞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二娘,那这虾什么时候能吃了?” “要等碗里的虾醉得差不多了,再倒汤汁进去盖上盖等一会儿就能吃了。” 虞安眼前一亮:“我能留下一起吃么?” 难不成你们过来不是来蹭吃的?桑榆眨眨眼,然后就瞧见紫藤架下的虞闻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笑了笑:“他方才已经在大伯那吃了一碗的油焖虾,跑厨房想再找些吃的,结果就撞见了阿芍,然后就追着过来了。”虞闻顿了顿,走过去敲了敲虞安的脑袋,“厨房分虾的时候,给二娘这里的虾分明是最少的,你要是再留下一块吃,二娘就尝不了几个了。” 虞安有些犹豫,只听虞闻又道:“阿祁,去听雨院,把小厨房里的虾带过来给二娘。” 阿祁一直站在门口,听郎君这么说,愣了愣,回过神来赶紧往听雨院跑。不多会儿,就带着还湿哒哒的小竹篓跑了回来。 桑榆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推辞,便让婆子照着方才的动作,把虾枪、虾须和脚都剪了然后一块扔进酒碗里。 酒碗里的虾醉得差不多了,桑榆往里头倒了汤汁又盖上盖子,等到全都醉倒了,这才掀了盖子,让阿芍服侍着两位郎君把手洗了,直接上手吃虾。 虞安自出生,过得日子就称得上是锦衣玉食,还从来不知道吃东西不拿筷子,直接上手的,一时有些发懵,可往六哥那一看,人早已仔仔细细洗干净手,开始剥第一只虾了。 知道阿芍他们不好跟主子一块进食,桑榆便仔细地分了一碗出来,让院里的婆子侍娘仆从一道分食。 如果说谈桑梓的教养是因为自小被阿爹阿娘带在身边好生教导出来的,那桑榆的举止就显得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会是在乡野长大……尤其是吃虾的时候,明明是徒手在剥,但是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比特别的识礼。虞闻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再看有些手忙脚乱的十二郎,忍不住眉头跳了跳。 每个郎君身边都专门会跟着几个贴身服侍的侍娘,一来服侍穿衣梳洗,二来伺候吃饭布菜。虞安身边有个叫阿叶的侍娘,略年长他几岁,一直贴身服侍着,这回没跟着过来,他亲自剥虾就显得有些忙乱了。 桑榆见状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吃她的虾。早在南湾村的时候,她就领教了这位十二郎可怜见的自理能力,知道这是被人伺候惯了养成的毛病,她也就能够做到习以为常,不大惊小怪了。 一碗虾要吃完其实真心不需要多少时间。 碗底干干净净只剩下汤汁,阿芍吃够了赶紧过来服侍洗手。虞安就这一碗醉虾,高兴地发表自己的评论:“这醉虾吃着真鲜美!二娘,下回我再去钓些虾来,还让你这么做了吃怎样?” 桑榆很想翻一个大白眼送给他,忍住了:“十二个,醉虾虽然味道鲜美,但到底是生食,吃多了不好,容易生病,偶尔吃吃倒是还可以,要是常吃,只怕对身体有碍。” 虞安一听,觉得遗憾极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不能三天两头吃到,根本就是一种遗憾。但仔细想想,桑榆说的也不乏是个道理,于是只能摇头晃脑叹着气走了。 虞闻没走,留下让阿祁帮着阿芍收拾桌子,又指着书问:“里头可有什么地方看不明白的?” 桑榆赶紧翻开书,找出几处不大明白的地方,一一向他求教。 阿祁洗完手出来想要喊郎君,一抬头,却见着对面紫藤架下,那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头并着头,就着书上的内容,互相讨论着。 虾是虞安起早跑出去钓的,回来时不过吃完早膳。等到该用午膳的时候,秦氏差了身边的侍娘去请郎君们到正堂用膳,却不想侍娘去了不多会儿,便急匆匆跑了回来慌张道:“夫人!夫人!不好了,十二郎病倒了!” 十二自出生便由秦氏抚养,感情向来深厚,一听说他病倒了,秦氏脸色也变了:“好好的怎么就病倒了,不是刚才还在屋里抢着吃虾吗?” 侍娘慌里慌张地摇了摇头:“十二郎说有些累,就睡了会儿,方才阿郑进屋才发现郎君是病了,脸上、胳膊上全是红红的疙瘩,嘴里还一直喊着痒死了!” 秦氏有些急了,本在一旁陪她说话的袁氏赶紧差人去请大夫,又仔细询问道:“除了这些,十二郎身上还有哪些地方不大好的?” 家里已经有一个二郎病着,若再添一个十二郎一病不起,怕是要被人指指点点,说有妖物作祟,风水不好了。 侍娘一五一十地都回答了,后头又听到消息说大夫已经到了,正往落云院走。秦氏急忙要过去看看。 落云院内,秦氏进门之后便即刻问道:“大夫可是来了?”旁边的婆子赶紧说道:“回夫人,大夫已经进屋给郎君看诊去了,刚才郎君还醒过来了。”秦氏连连点头,急急推门进了内室。 郎君们的正房通常被隔着三块,最边上有间隔间,是专门给守夜的侍娘睡的,晚上郎君一有什么动静,就能马上醒过来服侍,正对门口的是张榻,可以和人见客说话,绕过屏风,才是真正的内室。只见床边坐着大夫,正在给十二郎诊脉,旁边站着侍娘阿叶,正望着昏昏沉沉的郎君垂泪。 秦氏一看到床上的十二郎,心就腾地跳了一下:“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之前不还好好的么,怎么现在就成这模样了?” 虞安现在哪里还有风流少年郎的模样,脸上、脖子上都是成块的红疙瘩,就连眼皮都肿了起来,好端端的一张俊俏的脸庞红肿的像个馒头,秦氏看的十分心疼:“大夫,我儿这是怎么了?” 不等大夫说话,门外又接连急匆匆走来几人,秦氏闻声转头,说道:“你们且看看,十二郎好端端的就成了这模样,真是要心疼死我了。”虞伯钦皱眉上前,握了握幼子的手,看到他手背上也红肿着,更加心疼,问道:“十二,能跟阿爹说说话么?” 虞安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阿爹,我痒……” 虞伯钦说道:“你忍忍,别挠,抓破了会留印子。” 虞安点了点头,又吃力地问:“六哥怎样,有没有不舒服?” “六郎怎么了,难道六郎也生病了?” 虞安迟疑道:“我怕六哥跟我一块碰着什么脏东西了……阿爹,六哥没事吧?” 秦氏见虞安脸上红肿,几乎看不出本来俊俏的面容,忧心道:“你别担心,阿娘这就让人去看看。”说着回头吩咐婆子赶紧去听雨院。结果传话的婆子还没走出内室,就撞上了匆匆赶来的虞闻。 “十二郎!” 看到躺在床上的虞安,即便是一向风轻云淡的虞闻也不由地吃了一惊。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才刚从桑榆的院子出来,正打算回房小憩,就看到脚步匆匆的侍娘仆从,拉住一问,才知道十二郎病了。 “六哥。”虞安张了张嘴,“六哥你没事吧?” 虞闻摇了摇头:“六哥没事,倒是你,怎么好端端的就成这样了?” 虞安还想说话,旁边的秦氏赶紧劝道:“十二郎,你还不好,别多说话。大夫,我儿这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家里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不成?” 大夫笑道:“倒的确是有脏东西,却不是作祟,而是病从口入。” 第18章 小庭花(二) 虞伯钦皱眉,跟着过来的五郎九郎也有些奇怪地看着大夫:“病从口入?” “是,病从口入,十二郎不过是吃了些东西,然后起疹子了。” 一听这话,秦氏赶紧转头去看屋里的侍娘和仆从。阿郑腿一软,直接给跪了。袁氏知道他打小跟着十二郎,忠心得很,忙轻咳两声,询问道:“郎君睡前可吃了什么东西?” 阿郑摇头:“阿叶之前端了茶水给郎君,其他的也没什么了。” 袁氏又去看侍娘阿叶,她急着摇头撇清关系:“那杯茶郎君并未喝!郎君回屋后,只一个劲地在和婢子讲谈家小娘子做的醉虾如何如何好吃,然后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虾是大伙儿都吃了,各个院子的处理方法都差不多,袁氏本也没在意,倒是那大夫听了这话,突然说道:“问题应该就出在这醉虾上。”他顿了顿,又问阿叶,“郎君可有告诉你,这谈家小娘子的醉虾,是如何做的?” 阿叶愣了愣,摇头:“婢子不懂这些,所以郎君说着说着觉得无趣了,翻身才睡的。”像阿叶这种理当是要做个解语花的,但是跟才六岁的桑榆聊出兴趣来后,虞安渐渐觉得自己跟说三句话也回不了一句的阿叶,好像没有了共同语言,于是当时真的是没说两句话,就觉得无趣,睡了。 秦氏又问阿郑,同样也是一问三不知,倒是虞闻出了声,解释道:“那醉虾,是我和十二郎一道吃的,想来那醉虾并没有什么问题,不然我也应当和十二郎一个模样。” 大夫说道:“这个是看郎君自身的身体状况,六郎可知道这醉虾究竟是如何做的?” 虞闻看了大夫一眼,终是叹了口气:“用黄酒和清酱、蒜末姜末腌制,然后生食。那醉虾味道鲜美,当时一道吃的人不下六人,现在看来,只十二郎一人出了问题。” “这个无恙,且我已经开了个药方叫人去煎药了,回头喝了,再忍忍就好。不过是起了疹子,并不大碍。十二郎只需记得,下回,切不可再碰醉虾。” 一听说醉虾不能吃了,虞安忍不住就难过得叹了口气:“那醉虾鲜美可口,就这样再也不能碰,实在是要想死我啊!” 秦氏被气得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肚子:“就你贪嘴!闹了半天,是吃坏东西了,真是不让人省心!”她说完话,又转头去看虞闻,半晌,才又开口,“六郎,你跟我来。” 虞闻颔首,正要同秦氏一道出去,却听见有人急匆匆赶来的声音。 “十二郎可醒了?” “郎君方才醒了,阿郎和娘子们都在屋里头陪着。” “醒了就好,大夫怎么说?” 院子里的婆子一直守在外头,只听见屋里的声音说是郎君醒了,至于大夫怎么说却是不知道的,只得摇摇头。 虞闻看了秦氏一眼,绕过屏风,推开门,对着外头一脸忧色的桑榆说道:“二娘。” 桑榆抬首,眉心还微微蹙着:“六哥……” 虞闻走下台阶,伸手牵过她的手,拉着走到门前,低声问:“怎么急着过来了?” “阿芍吃了醉虾起疹子了,我让她吃了点催吐的东西,然后去歇歇。我怕六哥你们也有不舒服的,就出来说看看好安个心,结果就听说十二郎他病倒了。” “你院子里的侍娘要让大夫过去看看么?” “阿芍底子好,吐了之后就好多了,我方才出来的时候瞧见她身上的疹子已经消了一些。” 桑榆说着,跟在虞闻身后进了屋子。一进门,桑榆便觉得屋里人的目光全部投注在了自己的身上,忙低头行了个礼:“叔父,叔母。” “二娘……”虞安张了张嘴,向桑榆有气无力地招手。 桑榆下意识上前两步,瞧见床边站着的人和跪在地上的侍娘仆从,顿时挺住:“十二郎,你身上还痒么?” “痒死了。” “你别挠……要不,你多喝点水,能吐就吐点出来?” 桑榆试探着问,一旁的大夫听了忍不住嗤笑:“这位小娘子看起来还懂些医理。” 嘲讽太明显,桑榆清了清嗓子:“是我的错,不该贪嘴做醉虾的,我没想到十二郎吃了会……”海鲜过敏她是听说过的,没听说河鲜也能过敏的。 “索性十二郎没大事,下回注意便好。”自桑榆进屋后,秦氏一直闭口不语,反倒是虞伯钦看着一脸懊悔的桑榆出了声,“十二郎贪嘴,从小就喜欢胡乱吃些东西,二娘你不用多想。回去吧,这里也没什么事了。” 袁氏看着心底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桑榆的手背,低声道:“大夫已经给开了药方子了,你别担心,十二郎本来就吃了一碗的虾,又跑你那吃了其他的,也不一定是你那醉虾的原因。” 桑榆知道袁氏的意思,遂点点头,福了福身告退。 人一走,秦氏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我原当她是个懂事的,如今看来,到底是乡下长大的,不懂规矩!” 满屋子的人低下头,沉默不语。 “她阿姊循规蹈矩,该守的礼都守了,说话做事也是个有分寸的,看得出来当年她阿娘有好好教养过她。你们看看她!晨昏定省是没少,但是也没少勾着十二往她院子里跑!”秦氏说着有些上了火气,“哪家小娘子是像她这样,从不避讳和外男见面的!” “阿娘……这不关二娘的事……”虞安忍着瘙痒,想要爬起来说话,被秦氏瞪了一眼,嘴皮子动了动,还是躺了回去。 “想想害你起疹子的那碗醉虾再说话!” “阿娘要是觉得二娘少了些规矩,不妨给她找个女学,让她跟着读些书。”袁氏家里出过秀才,勉强算是书本网,她瞧着桑榆觉得喜欢,也就盼着这孩子能好好的,那孩子早慧,十二郎的事一出,怕是会觉得住在虞家根本就是在寄人篱下。 “找吧,奉元城内女学不多,你看看有哪个还不错的,就让她过去跟着读些书,成不了才女,也懂些规矩,日后出去了别让虞家脸上无光……” “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做什么?” 大概是看到幼子脸上担心的表情,虞伯钦咳嗽两声,对着秦氏说道:“那孩子不过才六岁,十三娘六岁的时候还被她阿娘抱在怀里哄着睡觉。那孩子这三年过的不容易。” “是挺不容易的,成天和一群乡下粗人混在一起。原本瞧着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娘子,没规没距的,实在不怎样。” 秦氏还要再说,虞闻突然行了个礼:“伯母,既然十二没事了,侄儿这里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虞闻一走,虞安也忍不住,翻了个身,大喊:“我要睡了!” 秦氏无奈,只得带着人离开,边走边向大夫仔细询问十二郎的病情。屋子里才刚空下来,床上的虞安腾地做了起来,阿叶想要走上前服侍他,被一脚踹在腰上。 “郎君……” “你多嘴什么!” “婢子……” “气死我了!哎哟……阿郑,阿郑!” “郎君这是怎么了?” “痒死了!你帮我挠挠!隔着衣服挠,别挠破了!” 这一边虞十二因为桑榆的事难得地发了脾气,另一边,说着有事结果只是避开秦氏的虞闻,坐在书房里,看着自己的手掌,有些出神。 从在二郎的婚宴上第一次正面见到桑榆时,他就知道,这个小娘子心思细腻、敏感,甚至早慧得有些出人意料。他牵过桑榆的手,六岁的小娘子掌心生着茧子。他在乡野住过,知道这都是经常下地干活的人才有的厚茧。 那一刻,虞闻就开始心疼起她来了。 六岁的小娘子,光是要担负起相依为命的姊妹俩的生活,就已经十分吃力的,哪里还有时间和力气去学什么大户人家的规矩。 虞闻想着,长长叹了口气。 侍娘阿瑶端了茶水进书房,见郎君眉心微蹙,似乎是在想什么事,不由地轻了手脚,放下茶盏,轻声道:“郎君,喝茶。”郎君的书房里平日是不需要下人在旁伺候的,阿瑶放下茶盏就想出去,才刚转身却被叫了住。 “阿瑶,你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郎君面上的神色看着有些疑惑,阿瑶猜想,多半是为了府里那位小娘子的事。 “婢子并非家生子,八岁的时候被阿翁卖给了人牙子,然后才遇到了郎君。六岁的时候……”阿瑶想了想,回道,“婢子六岁的时候,多半还在乡下老家带弟弟妹妹。” “可有上过学,跟着先生学过规矩?” “郎君说笑了,乡下地方的私塾从来都是给男娃子们上学的,村里人都盼着能出个秀才,中个进士,光宗耀祖一下。至于女娃娃,哪里还有地方上学识字,胡乱养到十二三岁,会下地干活,能生孩子,差不多就可以许人家换点钱给弟弟存着娶媳妇用。” 虞闻听着,微微颔首。他过去也在一些乡下住过,有些村子出过进士,民风淳朴,更有回乡的秀才开着私塾,教授娃娃识字做学问,可的确很少会在私塾里见着女娃。想来,南湾村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其实,他倒是不觉得桑榆的举止有多没规矩。只是当家主母的态度摆在那里,如果她不去学那些“规矩”,往后不定会有怎样的挑刺。 第19章 小庭花(三) 因当年“择良子业儒”的决定,虞伯源成为了虞家入仕的第一任。 和父辈不一样的是,到了如今虞闻这一代,业儒的不再只有一人——大郎虞闳子承父业,是个憨厚本分的手艺人;二郎虞阗身体不好,不能考功名,更不可能入仕,平日只能帮着大郎打理账目;五郎九郎都曾参加过科举,不幸落榜,正为了下回的科举考试重新努力中;八郎九郎却是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十二郎的年纪不大,准备尝试参加一次科举,试试深浅;至于六郎虞闻,大约是继承了其父的才智,在奉元城,已是小有名气的人物。 其父十六岁至奉元城参加科举考试,并进士及第,次年又考博学宏词科,考中后即刻授官。而虞闻,十二岁入国子监,十五科举即进士及第,而后任秘书省正字,掌管校勘典籍,虽品阶不高,但前途已见光明。 也因为这一层的关系,虞闻知道,秦氏其实一直忌惮着他们母子俩。当年大伯携妻带子到奉元城,只为照顾年少的阿爹,大伯母心中其实有很多不痛快的地方,可碍于大伯的想法,一直压着。这些年,眼看着自己从一个国子监学子一步步往上爬,她已经没法子再以长辈的身份暗暗压制自己。 为此,三房在虞家的地位其实一直有些尴尬。 朝参日,也就是要进宫上朝参见皇帝的日子。虞闻比往日都要早起,阿瑶服侍他洗漱更衣,阿祁又紧着问早晨是在家中吃还是外头吃些,他闭着眼回了句在家中,便有小厨房的厨子一抹脸卷起袖子干活了。 外头东方既白的时候,侍娘用木盘端着热腾腾的粥上来放在桌上。随意地吃了两口,时辰已经差不多了,虞闻带上阿祁出了门。早有仆从在府外候着,手里头牵着匹枣红色的大马,正是之前被虞安带去南湾村的朱明。翻身上马,他又低头对着阿瑶吩咐道:“谈家小娘子那院子,你多看顾着些,要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你都记下帮忙添上,管事的问起,你就说是我吩咐的。” 阿瑶点头,福身送郎君。 其实上朝并不大事,照例是有监察御史参了某某常侍一本,又或者是鸿胪寺卿谈到边疆某某友好往来的小国敬献了什么什么礼,然后谁家的郎君殴打了城门郎……虞闻的工作在这个时候就显得有些悠闲。但另一方面,虞闻又因为父辈的关系,很得皇帝喜欢,人人都说,这位年轻的秘书省正字只要安安分分地待到四考过后,大约就能升官了,至于升到什么官阶,就看皇帝是怎么打算的。 朝堂上你讲完了我讲,我讲完了他讲,差不多把重要的不重要的事都交代清楚后,皇帝就宣布退朝了。 散去的人潮三三两两走在一处,时不时交流下感情,说的更多的却不是朝堂上的那些话。 虞闻有一挚友,父辈在朝中任三品大官,自己年纪轻轻就借着东风当了散骑常侍,虽是个散官,却地位很高,更重要的是,在某种程度上是夸耀了这位挚友的长相。 孙青阳叹道:“那朱御史是不知疲累么,他参司马常侍已经有三回了,哪回不是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倒还是再参第四回,牛,实在牛。” 虞闻嗤笑一声:“不过是司马常侍运气好罢了,真要哪一日突然搜查,床底下大概就能搜出定罪的证据来。” 孙青阳抿嘴一乐,伸臂撑了个懒腰:“他也不嫌累得慌,听说司马常侍昨日又纳了一个小妾,一连纳了五个小妾,生了一串的小娘子,为了延续香火,倒是辛苦他了。” 散骑常侍挑的就是长相好看的郎君,皇帝眼光不差,一挑就挑中了宰相家的这个嫡次孙。孙青阳走到哪总是容易吸引旁人的眼光,再加上旁边还站着风度翩翩的虞正字,被人围观的情况也就更加频繁了。 他俩嘴里提到的司马常侍,是正五品下的内常侍,在奉元城最出名的就是他家的七朵金花,各个都被养得水灵灵娇嫩嫩的,目标明确——就是嫁人攀关系的。 说话间,那司马常侍绷着脸从旁边匆匆走过,孙青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走远,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嘲讽:“绍仁,你说他新纳的那小妾最后能给他生出儿子来么?” 虞闻似笑非笑,想了想,突然问道:“你家里的几个妹妹平日可都有上女学?” 奉元城内举女学之风,大大小小约莫有十几二十处,不少官宦世家的小娘子都会去女学读书,也有世家认为女学不成体统只能是那些商贾富户家的小娘子读书的地方,要想找一处风气好、先生也好的女学,虞闻是真的一头雾水。 孙青阳答道:“上女学做什么?我家那几个妹妹从能张口说话开始,阿娘就从宫里请了嬷嬷专门在旁教导,琴棋书画和女红,到现在样样都好。怎么?十三娘在奉元城住下了,这是在给她找女学?” 孙家不光是世家,更是皇亲国戚。孙青阳的祖母是郡主,生母是皇帝的亲妹妹,就凭这层关系,要从宫里请个把嬷嬷入府教养小娘子,对孙府来说都是十分容易的事。女学是什么?孙青阳还真不清楚。 虞闻摇头:“并非十三娘,而是我二嫂的嫡妹,六岁了,也该上女学了。” 孙青阳奇怪地看着他,好奇道:“你二嫂的嫡妹?怎的不是她阿爹阿娘去找女学?” 虞闻道:“你又忘了,她们姊妹俩三年前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哪里去找阿爹阿娘。你可还记得谈主簿。” 孙青阳惊愕一下,睁大了眼:“就是三年多前,四明县瘟疫爆发,那位不肯抛下全城百姓,带病守城直到宫中御医到达四明着手救人才倒下的谈主簿?” “世伯带病坚守,不幸染上疫症,和伯母一起去了,最后只留下她们姊妹俩……” 虞闻边走边用低低的声音说起从十二郎那里直到的谈家姊妹的事。 说完话,孙青阳一拍胸口:“绍仁,我知你与我说这些话,是信得过我们打小的交情,你放心,谈二娘上女学的事就抱在我身上,最多三日,我就让人把全奉元城最好的女学先生带到你面前!” 虞闻知道这人说到做到,点点头:“那就多谢你了。” “你同我客气什么,真要谢,何时带我去你家吃酒,你家大郎上回从外头带回来的酒真香,我想了很久了。” “择日不如撞日,散衙后便去。” “好勒!” 琅轩院里的气氛本就比外头的凝重一些,眼下似乎头顶上的天都比刚才更沉了。阿芍抬头盯着天,忍不住就嘟囔了两句,阿琉听到声音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在背后议论主子,小心让大夫人听见了,撕烂你的嘴!”阿芍翻翻白眼,到底还是闭了嘴。 而屋里,桑梓坐在绣绷前,一针一线,慢慢做着女红,良久才抬起头道:“二娘,你在不高兴?” 桑榆绷着脸:“不是……” “二娘,阿姊如今是虞家人了,有时候只能站在虞家的角度说话做事,你要体谅阿姊。” 桑榆一听这话就想张嘴说几句,但却被桑梓堵了话头:“你没规矩,是阿姊的错。这三年,阿姊光顾上做女红补贴家用,加上这坡足,行动也不大方便,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你一手办的,阿姊没让你像其他小娘子那样长大,是阿姊的错。” “阿姊如果是想劝我去学规矩,我学就是了。”桑榆答得痛快,“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我现在是寄人篱下,自然万事要矮别人一头……” “说什么胡话?!” “……” 一向柔柔弱弱说话的桑梓突然提高了嗓音,惊得屋外候着的侍娘都愣了愣,然后便又听到屋子里的动静稍稍小了一些。 桑梓涨红了脸,有些气恼:“什么寄人篱下,你如今这样怎么是寄人篱下了?这些胡话,休得再提!” 这是谈桑梓第一次在她面前发脾气,桑榆显然也没料到会因为“寄人篱下”这么一个词,惹得她动怒,当场就愣在了那里。 桑梓刚想在说话,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紧接着穿着暗青色衫子,脸色苍白的虞阗便抬脚走了进来,目光淡淡的扫了眼妻妹面前的桌案:“阿琉,怎么不看茶?平日里是怎么学的规矩,连茶都忘记上了不成?” 知道琅轩院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古怪,桑榆已经尽量避开和院子的主人正面接触了,甚至连和桑梓见面,都一定是在另辟的茶室内。前头才被暗示说不懂规矩,这会儿听到虞阗这么说话,想让桑榆不认为这话是在指桑骂槐,是真的很难。可再不高兴,看着桑梓在旁的眼色,她咬咬牙,还是忍了。 这是古代,古代!她反复在心底对自己如是说。 因此,桑榆一见虞阗进屋,当即止住要说的话,站起身来,福了福身子:“姐夫,是我让阿琉不用上茶的。” 虞阗扫了她一眼,慢慢走到桑梓身边,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找到一张软榻坐下:“二娘这是喝不惯茶?茶能生津止渴,对身体大有好处。之前十二从四明带回来的白毫银针口感温和,你阿姊就挺喜欢的,原以为二娘也喜欢,就想说分出一些来送到你那。” 桑榆脸上挂着笑,眨眨眼,看起来颇为天真:“姐夫,阿姊既然喜欢喝,就别分了,反正给我喝茶,那就是牛嚼牡丹,浪费了。” 她又留着,和虞阗说了会话,大多是虞阗问她答,等实在是不知还能聊些什么的时候,袁氏身边的阿恣来琅轩院请她过去,桑榆顿时觉得得救了。桑榆动作利索地站起身来,行了礼,转身就走。 “牛嚼牡丹?”小小的身影还没完全从琅轩院内消失,虞阗略带揶揄的声音就这么在桑梓身边响起,“一个不识礼数的乡下丫头,却识字,还能将话说的头头是道,娘子,你是怎么教养她的?” 桑梓眸光闪了闪,却是一言不发。 第20章 小庭花(四) 如果说在虞家,除了虞闻虞安兄弟俩,那还能让桑榆说上话的,可能就只有袁氏了。 不是她说胡话,在跟着桑梓进虞家的第一天,她就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一方面是因为她略显尴尬的身份,另一方面归根究底是她好不容易用三年时间习惯了南湾村的种田生活,陡然间从换了一个环境,她一时有些适应不能。 袁氏是大房嫡长子的正室,如今秦氏已经渐渐放权,当家主母的位置正一点一点被袁氏坐稳。在男主外女主内思想严重的古代,桑榆觉得还能在打理偌大一个虞家内务的同时,分出神来照顾自己的袁氏,简直就是好人。 想着,侍娘阿恣已经引着桑榆穿过内堂,一路走到虞大郎夫妇俩的添福院,又穿过厅房来到正房外,桑榆抬眼打量了下周围,添福院的下人们各个规规矩矩地低头做着自己手里的事,不见一人抬头朝这边看过来。桑榆才要说话,突然就听到有怪里怪气的声音从正房两边的长廊下传来。 “娘子好!娘子好!” “娘子!娘子!” 桑榆定睛一看,便见长廊下挂着几只竹制鸟笼,几只鹦哥画眉正在里头叽叽喳喳,蹦跶个不停,好不热闹。那怪声,就来自旁边的一对绿毛鹦哥。 “小家伙的眼见力倒是好,瞧着漂亮的小娘子就嘴甜!” 吴氏说笑着从正房里走出来,走到廊下,伸手拿起一根竹签子伸进笼子里逗弄那两只鹦哥:“来,再说两句,给咱们漂亮的小娘子背句诗。” 两只鹦哥歪了歪脖子,又蹦跶两下。 这一只“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另一只拉长嗓音“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说完了又蹦两下,一只脚抓抓着鸟笼边上,扑腾翅膀怪叫:“鳜鱼肥!鳜鱼肥!肥!肥!鱼肥!” 袁氏扑哧笑出声来,从一旁的侍娘手里抓过一小把瓜仁倒进鸟笼的小食槽里:“贪吃鬼!记得最牢的就是鳜鱼肥了!”她回头,看着一直站在长廊外的桑榆,笑道,“进来吧,外头晒太阳做什么,我让厨娘做了杏酪,进来尝尝。” 今年的杏子成熟得早,虞大郎知道袁氏爱吃,特地托人带了一些回来。袁氏欢喜得很,遂分送了其他几个院子,自己留下的那一份,特地嘱咐小厨房捣碎杏仁做成浆,然后拿米粉搅拌在一起,加上蔗糖熬成酪。 桑榆跟着袁氏一前一后进了屋,绕过一个外间,再掀起一处珠帘,这才进到宽敞的内室里。大概是因为丈夫子承父业,学了一手的玉雕好手艺,袁氏的内室里处处可见各种成色的大小玉石。东边摆着的罗汉床上头,左右都镶着玉狮子,屋子正中还摆着一张黑酸木雕花的圆桌,桌旁设了几张圆凳,黑酸木的凳腿上也有手工极好的雕饰。 桑榆不懂玉,袁氏倒也不觉得奇怪,笑着一样一样指点给她看。除了最里头的拔步床不好领她走近看看外,这间屋子里的玉石基本上全都被袁氏介绍给了桑榆。其中最普通的应该就是放在罗汉床正中小几上的一套棋子,用的是并不金贵的一种蛇纹石玉,可在桑榆眼里,这些东西如果放在后世,随便拿出去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如果这时候在屋子里的人是秦氏,只怕注意到她打量屋子的举动,又会觉得她粗鄙不堪,没规没距。可说到底,商家不比那些官宦世家,规矩这东西,也是因人而异的。 袁氏出身书本网,自嘲是穷酸秀才的后人,刚嫁到虞家的时候,和虞大郎头一回见面,不是感叹她的这位丈夫生得人高马大,而是觉得一屋子的玉石雕饰富贵得咄咄逼人。 也因此,桑榆的小举动,在她眼里算不上什么不懂规矩。 “刚做好的杏酪,二娘,你尝尝味道如何?” 袁氏拉着桑榆在圆桌旁坐下,看她低头尝了一口,笑道:“我嫁进虞家那年,才是十四岁,大郎年纪大了我一轮,拿我当小娘子宠着捧着,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就是月亮也巴不得摘下来挂床头上让我日日看夜夜看。”袁氏笑,像是想起刚成亲的日子,“阿娘也说过我没规矩,我那时候可不服气。大郎怕我得罪阿娘,面上在阿娘面前答应说回去一定好好教我规矩,一回屋就哄我不用想太多。” 她顿了顿,伸手摸了摸桑榆的头:“所以,二娘,规矩这种东西,是做给人看的。你去女学,要学的不单单是规矩,还有其他,规矩学回来,在阿娘面前装装就是了,关上门,谁知道谁呢。”她说着,冲着桑榆眨了眨眼睛。 桑榆一愣,差点把嘴里的杏酪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咳嗽两声:“大嫂……” “这就惊着了?”袁氏笑了会儿,又惋惜地看着桑榆,柔声道,“你阿姊的脾气我虽然不了解,可为人处世多少也能从乡亲们嘴里打探到一些。她是不坏,可对你也真谈不上好,你傻乎乎的为她掏心掏肺,身上却是连一件当年你阿娘留下的遗物都没有,你就不会想想么?” 桑榆张了张嘴。她该怎么说?说她都知道,知道桑梓为了不被人欺负,为了能在乡下好好生活,变卖了阿爹阿娘当初留给她的那些财物,甚至连身上戴的长命锁都为了能脱身,送给了那些奴大欺主的下人? 可这些,对她来说,真的算不得什么。 好吧,貌似这么说,有些圣母了。桑榆不是没想过,如果这些都还在,她们这三年的生活会是怎样,会不会能吃得稍微好一些,穿得稍微舒服一点,出行也不用总是蹭别人家的牛车……可事实上,尽管属于谈桑榆的那一部分没有了,桑梓的陪嫁依旧不少,甚至于出人意料,只是这些都一直藏着,从没拿出来变卖过一分一毫。 “我也不是在离间你们姐妹之间的感情,只是有些事,二娘,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明白。”袁氏的眼神锐利地似乎能将人心深处的所有探究的一清二楚,“你很懂事,也早慧,比一般同龄的小娘子小郎君都明白事理,可你被自己束缚住了。” 桑榆低头。 “女学我还在找,咱们要去就得去最适合的,别的不说,就是日后从女学出来了,自然也会被人高看一眼。” 袁氏这么说,桑榆不由地抬头多看了她一眼。 “你这个年纪,理当同十三娘那样,累了睡,饿了吃,缠着身边的侍娘婆子玩,要星星要月亮,多好。”袁氏喝了口杏酪说着,又嗔怪地看了看桑榆,“不过要是我那小子能有你一半懂事聪明,我也就不能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又哪里磕了碰了。” 袁氏进门好些年了,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漂亮的时候。 她进门三年一直没怀上孩子,眼看着秦氏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甚至还开始劝大郎纳妾,结果一回头她发现自己有了。十月怀胎,一落地看着是个大胖小子,一直脸色不大好看的秦氏这才露了笑脸。 小子如今三岁多,正是学会了走路,喜欢到处乱走的时候,奶娘一直跟着也管不住这位小郎君,淘气得让夫妇俩一想起来就头疼。 也因此,在南湾村看到懂事得让人心疼的桑榆后,袁氏就对她上了心。所以,秦氏说的那些不好听的话,袁氏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就连“随便找个女学让她去学学规矩”的话,都直接被无视,反倒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在给桑榆找好的女学。 桑榆有自己的想法。 在虞家做待一天,她就多一点寄人篱下的感觉。就像桑梓说的,她已经是虞家人了,很多时候有些事有些话是站在虞家的角度在看在说,桑榆曾经以为的队友,就这么因为出嫁,“叛变”了。虽然,这样的“叛变”从她开始接受自己穿越的现实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有朝一日会出现这种情况。 谈桑梓是古人,是生来就接受攀附男子思想教育的古人。 而她,不是。 坑爹啊,现在这具身体不过是个六岁的小萝莉,就算有大抱负也没办法去实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想到这里,桑榆忍不住喝了一大口杏酪,抬头嘴巴周围一圈还有白白的渍。 袁氏笑了笑。屋外长廊上,绿毛鹦哥吊着嗓子在念:“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肥……肥……鱼肥!” 嗓子掉到一半,鹦哥突然拐了个弯,在笼子里扑腾来扑腾去,怪里怪气:“阿郎!阿郎!” 不等袁氏和桑榆反应过来,珠帘外走来一人,身材魁梧,一边掀开帘子一边大大咧咧道:“娘子,我这又雕了块好玉,你快来瞧瞧!”,话音才落,进了内室,一抬眼,有些窘迫地看着坐在媳妇身边的小孩:“二……二娘也在?” 桑榆作势要落地行礼,谁知袁氏一把拉住她:“别介,大郎不是那么迂腐的人,自家人碰个面,要这么多礼数做什么。”说完,冲着虞大郎抬了抬下巴。 “我是个大老粗,那些什么规矩,我不懂,二娘也不用客套。”虞大郎从怀里掏出一路揣着的一块翠白相间的玉,献宝似的摆在袁氏面前,“娘子你看!这是新得的一块子玉,我给雕成这样子了,你看看如何?” 第21章 小庭花(五) 虞大郎从怀里掏出来的那块玉,成色在行家眼里算不上有多好,不过雕工就是桑榆这样的外行人看着,都觉得十分出色。玉石雕的是鱼型的阴阳太极图,一头向上,翠中带了白,一头向下,白中又带了点绿,一头一尾,雕工几乎精细到鱼身上的一片一片鱼鳞。 玉雕最重要的就是下手的稳、准、狠,桑榆呆呆地抬头看了眼虞大郎,又低头去看那块玉石,心道这世上最看不准的就是长相。谁能想到,像虞大郎这样五大三粗的魁梧汉子,竟然能有一手精细□□的玉雕手艺,更何况这汉子……竟然在自己媳妇面前脸红了。 袁氏连声夸赞了虞大郎的手艺,爱不释手地捧着这块阴阳鱼玉雕。虞大郎瞧见媳妇高兴,自己也乐呵呵地瞅着她笑,结果一低头,看见一脸羡慕的盯着玉石看的桑榆,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伸手在怀里掏了掏,好不容易终于又摸出一块小石头来。 “二娘,我给你雕个小玩意儿,你坐着等会儿!” 桑榆张了张嘴,有些懵,然后就看见虞大郎从床头的柜子里摸出一只小木盒,盒子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码了十把小竹刀,把把擦得亮蹭蹭的。 “大郎有时候找到扔了可惜的小块玉料,又一时没想好要雕什么,就会揣在身上,添福院的屋子里都备了他惯用的竹刀,什么时候有想法了,随时随地可以动手。”袁氏说着,倒了杯茶走过去放他手边,“慢点做,二娘就在这儿,跑不了的。喏,喝口茶。” 虞家祖传的玉石雕刻手艺是真的好。当年虞伯钦携妻带子到奉元城照顾三弟,说实在的,是举目无亲,孤立无援。从一间小小的屋子开始,慢慢的,他用玉雕手艺一点一点扩展了店面铺子,到后来,更是买上了如今虞家的大宅。当年的奉元城,做玉雕生意的人不说有百人,也有几十号高手在,虞伯钦能在这种对他来说并不有利的情况下崭露头角,只能说,真金不怕红炉火,酒香不怕巷子深。 那块玉才拇指大小,藏在身上已经有好几日了,被虞大郎摸得边边角角都熟到了骨子里,这会儿要给桑榆雕个小玩意儿,更是动作娴熟地在上头刻刻,凿凿。不多会儿,他停了手,拿起手里雕好的玉石吹了吹上头的玉屑,又走到窗边,对着光照了照,回身递给桑榆:“二娘你瞧瞧,喜欢吗?” 这块小玉雕得并不复杂,青玉料,却几下给雕了个看着有些粗犷,实际圆润细腻的玉貔貅。 桑榆接过玉貔貅,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它,吞了吞口水,良久才冒出一句话来:“它,真好看……” 袁氏笑得不行,虞大郎也憨憨地笑了起来,洗了把手,往桌边坐下,大大咧咧地灌了自己一壶茶:“你喜欢就好。原本就打算要给你送件见面礼的,一直忙,倒是忘了。回头我让人给你穿条红绳,挂脖子上,貔貅嘛,辟邪挺好的,保个平安。” 桑榆一听这话,忙把手里的玉貔貅放回桌上,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嗯,那麻烦大哥了!” 她这一声大哥喊得干脆,听得虞大郎心里也甜得很。家里几个妹妹都已经远嫁,没出嫁前也是一个一个循规蹈矩,生怕辱没了女德,搅得他心头燥得很,压根没体会过什么叫兄妹情谊。 虞大郎一高兴,直接挥手:“二娘既然喊我一声大哥,以后去铺子里转转,有什么喜欢的石头看中了,同大哥讲!” 桑榆:“……” 其实,光是这个玉貔貅,她就有些受宠若惊了。 散骑常侍这个官职其实没多少实权,往后世说,其实就是男花瓶,要长相帅气才能当。孙青阳顶着一张帅脸,正常应卯散值,却依旧好好地完成了答应虞闻的事。 不过眼下这个时候,却是大臣们在老老实实的上朝。 等到散了朝,趁着换值的空隙,孙青阳找到了正和秘书省的同僚们说话的虞闻。才刚走近,孙青阳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一群秘书省的大小官员们在聊啥?刑律?最近校书郎们都流行看律法么……年轻的散骑常侍往后退了几步,确定自己现在是站在一群秘书省同僚的面前,这才没觉得自己是走错场子进了大理寺。 “绍仁。”孙青阳出声,见虞闻朝自己看过来,忙招了招手。 “散值了?”虞闻挑眉。 “换值,过来找你说个事。” 虞闻找了处僻静的地方,示意他可以说事了。孙青阳清了清喉咙:“女学我给你找着了一处,先生都是奉元城里的大家,不少世家娘子都在那里上学,你要是瞧着合适,可以跟宋家联络联络。” “和宋家联络?”虞闻皱眉,“你给找的是宋夫人开办的女学?” 孙青阳点头。 虞闻眉头却是锁得紧紧的:“宋家世家百年,到现在迂腐不堪,他家女学除了《女训》《女戒》,就是教授一些附庸风雅的诗词,出来的小娘子都是一模一样的言行举止。” 孙青阳愣了愣:“女学难不成不是这样的么?”孙青阳身边的小娘子身份都不低,根本不用去外头上什么女学,自然不知道女学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宋家女学还是他托人打听来的最好的一处。 虞闻顿了顿,像是在思考:“是,大多女学的确都是如此。”可如果把桑榆放到这样的一个环境下,他想,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再看不到那双透亮的眼睛。 “罢了,我再去找找……” “你要是觉得行,我给你推荐个先生如何?” 虞闻看一眼孙青阳:“你还能推荐什么先生?”孙青阳是个武痴,最想做的事是上战场杀敌,结果因为一张臭皮囊被看中入宫做了这么个散骑常侍。这么一个人,突然说能推荐个先生,想想都觉得不会是真的。 到底是好多年的至交了,虞闻这一眼瞟过来,孙青阳脸色就沉了:“喂喂喂!你别小瞧了我啊!我真能推荐个有本事的先生!” 孙宰相平生一大恨事,就是觉得长子教子无妨,两个嫡孙一个无心向学,一个一心从军,偏偏就没一个能继承他的衣钵。 原本也想过长子,但膝下几个小子从仕,忠肝有了,聪明却是不够。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孙宰相尤其看重当年自己相对得意的门生虞伯源的子嗣虞六。 散衙后,孙宰相出了宫,抬眼就瞧见了站在马车旁的嫡孙跟虞家六郎。孙宰相忍不住就眉头一皱,这小子又干了什么巴巴地跑过来赔罪不成? 孙青阳咧着嘴笑,没瞧见跟着阿翁一道出宫的那些大臣,唯恐天下不乱地直接跑了过去:“阿翁,我带绍仁回府吃酒去,阿翁要吃牛肉吗,我去买些回府?” 孙宰相:“……” 众臣:“……” 虞闻:“……” 大邯律有言:“主自杀马牛者,徒一年。”这小子还真是自己找御史参本子。 孙宰相咳嗽两声,眼神看了看虞闻。虞闻颔首,一把拉过孙青阳,直接就拖到旁边一早候着的坐骑边上。 等嫡孙被人拖走了,孙宰相回头扫了眼看戏的众臣。众人你看看左边,我看看右边,全都别过了脸。 嗯,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宰相府规矩严,更何况又是在天子脚下,这牛肉是不敢拿到明面上来吃的。牛肉吃不了,还有羊肉猪肉。亲王以下至二品大官,但是羊每个月就供给二十头,猪肉六十斤。 于是就着酒,吃着肉,孙青阳终于把孙宰相给等来了。 “说吧,是不是又闯祸了?” 一进门,孙宰相绷着老脸,废话不多说,直奔主题。虞闻起身要行礼,他点点头受了,脸色稍稍好看一些,“这小子拖着你过来,可是要你帮忙求情?” 孙青阳不知道他在阿翁的心里已经成了闯祸精的代名词,嘴里一口肉一时间委屈地咽不下去了。 “回相公,还真不是。”他说着,一边好笑地看着孙青阳闷闷不乐地喝酒吃肉,一边将事情的原委仔仔细细和孙宰相说了。 “拜师的事,好说。”孙宰相听完,大手一摆,“柳娘子平日事不多,又都是独自一人,让谈二娘过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虞闻闻言就要致谢,谁知孙宰相话锋一转,又道:“且慢,改日你将谈二娘带过去,与柳娘子见上一面,若是柳娘子合了心意,再拜师也不迟。” 孙宰相口中提到的柳娘子,虞闻也曾听过她的名字,只是因为性格有些怪异,甚少收徒。 “如此,绍仁代二娘谢过相公了。” “绍仁,你不该多谢我吗?”吃东西也堵不住嘴的孙青阳赶紧出声。 “谢你什么?”孙宰相拿眼一瞪,伸手就往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在宫门外胡言乱语什么,小心回头又被御史台的人参了一本!” 孙青阳皱了皱脸:“我这不是没吃牛肉嘛……” “臭小子,没吃到牛肉还委屈了是吧?” “唉唉,阿翁你别生气,小心阿爹知道了又揍我!” 看着扔下吃的就跑的祖孙俩,虞闻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笑了下。 第22章 小庭花(六) 按规矩虞闻并不方便与柳娘子见面,只得请嫡母廖氏和长嫂袁氏带着桑榆去见柳娘子。而宰相府那边,孙宰相则让夫人柳氏作为引荐人,一早便坐着马车去了柳娘子处。 桑榆坐在马车上,听着袁氏不厌其烦地讲起柳娘子的那些故事,她头一次觉得,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即便不是穿越女,仍旧会有一种人,为了自身的尊严,活得比谁都努力,只为了不让那些男人看不起女人的身份。 在见到柳娘子本人后,桑榆忍不住就在想,如果这能拜师成,或许,她能见识到的会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由侍娘引路走到一座二层小楼前,就见着二楼四面屋檐下,都挂着卷竹帘,正面对着她们的那张帘子,现在是卷成一束吊在了上面,内里有三人个人,两坐一站,似乎正在说话。 而后,侍娘领着她们上了小楼,柳娘子就坐在二楼的案几前,一旁站着的年轻娘子面容姣好,楚楚动人,见了侍娘领着过来的袁氏,颔首笑了笑,行礼道:“夫人安好。” 袁氏似乎没想到会在柳娘子这见着熟人,微微有些吃惊,又见坐着的二人正看着自己,忙拉过桑榆福了福身:“虞袁氏拜见相公夫人,见过柳娘子。” 桑榆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行了大礼。下马车前,一路不语的廖氏开口只说了一句话:“柳娘性子纯粹,率直,有话说话,你若是想跟着她,就得直白一些,她问什么,你答什么,切莫拐弯抹角。”也因这一句话,桑榆一路上都有些紧张不安的心情,顿时平缓了下来。 柳氏笑了笑,对着许久未见的廖氏道:“这里留给年轻人吧,陪我去后花园转转如何?” 廖氏虽很少出门,却也因为丈夫身份的关系,同奉元城中不少世家夫人有过友好往来,如此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柳娘子一直未说话,这时起身送柳氏下楼的时候,顺带着看了眼身边的年轻娘子:“凝脂,去陪陪两位夫人。” 被点到名的年轻娘子微微有些吃惊,很快收敛神色,应声去了。 到这时,柳娘子才转身,正色地看着袁氏身边娇小的女娃。桑榆最初在南湾村的那几年,吃过苦,受过累,在奉元城住了这些日子,才渐渐养出了一些气色来。柳娘子看着她,突然走到身前,伸手就抓着她的手掌翻了个面。 “种过地?”柳娘子问。 桑榆老是回答:“种过。” “纺织会么?” 桑榆摇头:“不会。”在南湾村的时候她有看过王婶织布,但是可能天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学过,但是没学成。 “做饭会么?” “会一些。” 柳娘子松了手:“阿喜,带小娘子去灶间。”见桑榆微愣,她又道,“午间用膳,你去灶间亲自动手做一道菜,无须多,只一道足以。” 桑榆回神:“娘子要吃什么?” “灶间里有的,你随意做。”话罢,再不愿多说什么,摆手让侍娘阿喜把人带去灶间。而后留下的袁氏有些目瞪口呆,她却突然笑了,倒了杯茶递过去,“一起喝喝茶吧,白毫银针,还望夫人喝的惯。” 袁氏原本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柳娘子这副神态,张了张嘴,老老实实陪着一道喝起茶来。 被侍娘领到灶间,里头的厨娘们面对突然出现的小娘子,脸上的表情都有些错愕,等听到阿喜传达的娘子的意思后,更是倒吸一口气:“娘子是搞错了吧……这小娘子瞧着……不过才五六岁的模样,娇滴滴的,做菜……这怎么可以……” 阿喜笑笑,只说娘子吩咐的,照办便是。 厨娘们也没法,只能小心着在灶间里行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这么个小娘子给撞着了。 陌生的灶间让桑榆在一开始有些很摸不着头脑。转悠了一圈后,终于想明白能做些什么,厨娘忙让开一片桌案给她用,担心她身高不够,侍娘阿喜忙找来墩子放在桌边让她踩着用。 从灶间的侍娘那要了一只已经清理干净的童子鸡,桑榆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索地将整只鸡剁去头、爪、尾部,又把身子部分斩成几段,放在一边备用。 又拿了姜和当归切片。再把鸡块放进水里去血污,冲洗干净。桑榆每做一个动作,旁边的厨娘都偷偷打量着,等看她用刀的动作十分娴熟,这才稍稍安心。 让帮厨取来一口砂锅,桑榆往里头加入鸡块、洗干净了的淮山、当归还有姜片,倒入足量的山泉水,然后跳下墩子,端起砂锅往灶头那走。 灶头那边的厨娘赶紧让出一个已经生好火的位置,又帮着端过砂锅往上摆。完事后就瞧见小娘子在旁洗干净手,站在一边眨着眼看她们工作。 有年纪轻的厨娘忍不住去逗了逗她:“小娘子怎么会下厨?”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应当是缠着家人撒娇的年纪,也有懂事的,早早就开始跟着先生学女戒一类,下厨却有些早了。 “之前跟着长辈学过一些。”桑榆眨眨眼,问起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来,“方才瞧见跟在柳娘子身边的一位娘子,是娘子的学生吗?” “小娘子说的是宋七娘吗?”厨娘笑,“我家娘子收徒可看中眼缘了,宋七娘在宋家女学上学,是想来娘子这,可娘子没答应,只说若有不懂的可上门来问。” 你问我答间,鸡在砂锅里煮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桑榆掀开锅盖,往里头加了些红枣、枸杞和一小撮盐,又盖上再煮了一小会儿。 等到这锅鸡汤煮好,也差不多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 用膳的娘子们已经在正堂围着桌子做好,侍娘们陆陆续续上了菜,最后一锅鸡汤原该是桑榆亲自端上桌的,但是见她人小看起来没多大力气,厨娘们怕出事,忙让侍娘帮着端了出去。 桌旁,柳氏正和廖氏说话,柳娘子则同袁氏不时交流着一些对于街面上新开的成衣店的了解和认识。桑榆跟着端菜的侍娘进正堂的时候,唯有那位宋七娘特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汤是淮山鸡汤,从口感上来说,桑榆对用灶头做这菜其实很没把握。 她会做的肉菜太少,蔬菜大部分用的又都是很……朴实的办法,怕上不了台面,最后只能选择自己在上辈子会做的唯一一个煲汤…… 看着布菜的侍娘分别给几位娘子舀上一小碗,桑榆心里有些紧张,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揪住了衣服。 对桑榆做菜,袁氏其实本来并没抱多大希望。虽然在南湾村的时候也吃过她做的东西,可到了这里心里说不担心却是假的——万一这个汤做失败了,拜师的事是不是也就失败了? 袁氏一边担心一边低头喝了一口鸡汤,喝完马上抬头去看柳娘子,见她脸上表情不变,一时心里不安。 这个是成了,还是没成? 所有人都在盯着柳娘子。却见她慢慢喝了一口鸡汤,放下汤碗,抬头问道:“吃得了苦么?” 桑榆一愣,正色道:“儿三岁父母双亡,该吃的苦都吃过了,其他的苦又怎比得上这个。” 柳娘子点点头。 此时,作为引荐人的柳氏出了声:“虞六郎为了这孩子打听了许久的女学,柳娘,你瞧着她够不够给你当学生?若是觉得不行,也无妨。” 话虽说了无妨,可宰相府的这份人情却是摆在面前的。柳娘子静静地看着柳氏,又转头看了看坐在桌旁的几人,似乎只是想了一下,就点了头。 “三天后,在此处行拜师礼吧。” 宋七娘似乎对这个结局有些吃惊,忙去看柳娘子的神情,却见她表情淡然,心头一阵抓挠。 柳娘子至今收的徒弟一只手可以数的过来,从来都是要求严格,有时候甚至让人不知道她究竟是凭借什么在挑选徒弟。 宋七娘想要拜柳娘子为师很久了,却一直没能得到应允,现在这情况一出来,她顿时心焦了。 见桑榆迟迟没反应,柳娘子挑了挑眉:“怎么,不愿意拜师?” 袁氏生怕她突然改变主意,赶紧伸手拽了桑榆一把:“这孩子一时激动,懵了。愿意,怎么不愿意!二娘,二娘!傻了不成,还不赶紧的!” 桑榆呆愣愣地看着柳娘子好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起身走到她身前躬身站好,行了个大礼。 “那行。”柳娘子满意地点点头,“三日后拜师吧。” 只因一道菜,就首肯收徒,这事说出去谁也不信,可究其原因,柳娘子却是闭口不言,只说三日后拜师,旁的再不肯多说一句。 第23章 小庭花(七) 拜师并非是一件随便而且简单的事情,从阿娘那里得知柳娘子答应收桑榆为徒,三日后行拜师礼,虞闻就开始为此准备了起来。 柳娘子要收徒的消息,并没有拦着不让外传,在奉元城的世家看来,这个徒弟其实收得并不奇怪,听说是由相公夫人亲自引荐的,按着柳娘子和宰相府的关系,收这个徒弟也在情理之中。 连秦氏,在最初的吃惊后,还是闭了嘴。原本就是想找个女学让她学学规矩,省得给虞家丢脸的,现在拜了这么好的一位师父,别说丢脸了,分明是给虞家长脸,日后说不定还能再托柳娘子从家中的娘子里再挑个徒弟出来。 桑梓担心桑榆的不懂规矩日后让柳娘子心生厌烦退了学,私下找着她劝慰了几句,意思不外乎是要有自知之明,别因为眼下一时的得意就毁了自己的路。 可尽管她说得嘴巴都干了,桑榆的态度还是一样——这位师父她是要拜的,如果有一天真让师父厌烦了,那就滚得远远的,不碍师父的眼就是了。 桑梓无法,只得叹着气走了。等人一离开,一直扁着嘴的阿芍哼哼唧唧出了声:“二娘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也不好,小娘子明明是自己有本事才让柳娘子愿意收徒的,凭什么要被他们说得一文不值。” 桑榆沉默,只是握紧了衣袖下的拳头,眼神越发坚定。 谈二娘的拜师礼说出去也许没人知道,但如果换个说法,说成是柳娘子的收徒礼,那即便是没在现场亲眼看到的人都会说,那是何其的隆重。 柳娘子收徒,从来不怕秀高调,这既是对自己的自信,也是对徒弟的一种警示——她已经被师父抬到了一定的高度,如果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往上爬,并且站稳脚跟,让旁人说不出难听的话来,那么就只有一个摔下来后被众人嘲讽的结局。 拜师的地点是柳娘子在崇贤坊的那处宅子里,柳娘子原先收的那几个徒弟都到了场,只为了看一眼这位小师妹。虞家的马车悠悠地在大门外停下,从马车上下来的桑榆,穿着一件很庄重的礼服,由桑梓陪着走到了柳娘子的身前。 而后,行礼,拜师,喝茶,礼成。 一切顺顺趟趟,水到渠成。 看着被师姐们围在中间说话的桑榆,桑梓突然神情一动,低声问道:“二娘身上的礼服是?” 袁氏掩唇:“六郎听说柳娘子答应了,特地找了城里最好的裁缝过来,给二娘量了尺寸,做了这么一身礼服。这孩子,好好打扮起来果然是一副好模样。” 桑梓随意地应了两声,心底却是不甚滋味。 拜完师后的生活,就如果柳娘子原本说的那样,是要吃苦的。 柳娘子之所以能够有名声,的确是有她的本事在。在大邯,很难再找出一位女先生能够像她一样,烹茶煮酒赏花抚琴,诗书棋画样样精通,甚至还能不少郎君们会修习的本事学问,她统统信手拈来。 桑榆只上了一天的课,在回去的马车上就累得直接倒头睡了过去。 柳娘子对女红并不看重,在这事上的态度和袁氏有些相似,都是做做表面功夫就差不多了。再者,以柳娘子徒弟的身份,桑榆日后如果嫁人,也绝不会低嫁,又何必要拿着那些针线日日夜夜的缝缝补补。 头一天的课,教的不是规矩,而是让桑榆彻彻底底地交了底。 她会的,不会的,都被柳娘子和几位师姐毫不客气地挖了个底朝天。 说字,桑榆早年跟着字帖学的是瘦金体,柳娘子不认得这字体,觉得看着不差,就也随她去了。 说琴棋书画四艺,桑榆一知半解,柳娘子也不急,刷刷在案几上写了些什么,算是做了个计划。 又说马术舞技和唱歌,桑榆更是头上冒汗,不会骑马,只会跳兔子舞,唱歌……她眨眨眼,很想问能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么?这个算是她迄今为止,记得最牢的一手古风了,恩……应该算古风吧,起码歌词看着挺中国风的。 柳娘子刷刷刷,又在案几上写了一大串的计划,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徒弟有些棘手。 于是,从柳娘子手里接过长长的一串学习计划的时候,桑榆眼前一黑,差点厥过去。 这些都不算问题,除了这些已经列出来的内容外,桑榆还要学的是和郎君们一样的四书五经,不用深明,却也要大致知道里头的内容,还有一些国史名人等等。 另外,柳娘子还说,需要她每日做一道菜,若是做完了会的,那就跟着厨娘学。 为这事,桑榆其实有些不大理解。一来学做菜和学女红一样,如若只是单纯因了古人的思维,为了日后能嫁个好人家有美名,那家中理当也是有厨娘的,何必她亲自下厨。更何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桑榆其实更希望自己能成为柳娘子这样的人物——不用一天到晚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相处,甚至不用去担心他会不会纳妾宠爱通房狎妓。 柳娘子并未解释太多,只说多学一些总是好的,说完又摇头:“你年纪小,倒是不用急着学,一点一点来。” 桑榆就带着长长的学习计划,脑袋嗡嗡响地上了回程的马车。 “你这个散骑常侍看起来是挺清闲的,怎么又跑来我这磨牙?”向同僚告假一小会儿,虞闻揉着发胀的额角慢吞吞走到孙青阳身前。 虞闻这个正字当的,最近工作越来越多,就连给桑榆找裁缝做礼服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的,偏偏孙青阳一如既往,轮值的时候闲来无事就往秘书省跑。 孙青阳的确不忙,可找虞闻却是为了之前的人情。 “听说昨日就是柳娘子收徒的日子,这牵线搭桥的活计我做了,你是不是该意思意思?”孙青阳作势摆出一副讨债的模样,看着实在不像个世家子弟,痞气十足。 虞闻不为所动:“什么意思意思?也想收个徒弟,然后拉出去显摆显摆?先练好你的三脚猫拳脚功夫再说。” 孙青阳背过手,冷哼一声:“不就是让你请我吃顿饭么,别的不说,虞家的厨子最擅长做的那几个菜我可是想了很久了,你请我吃顿饭,就当着人情还了,你心里也就别记挂着我阿爹了。”顿了一顿,“那什么,顺便让我瞧瞧谈二娘呗,反正她年纪小,见个面应当算不上失礼吧。” 虞闻瞪眼。 孙青阳摸摸鼻头,咳嗽两声:“我听阿婆回来后一直在夸她,说这小娘子年纪虽然小,但是非池中物什么的。我这不是想瞧瞧到底是什么物么。” 虞闻摇了摇头:“不行,你这么火急火燎地往她面前一站,保不准会吓到她。” 这话其实说的假了。论胆子,就这段日子以来的接触,桑榆真不是个胆小的人,大概因为年纪小的关系,也的确不怎么在意男女大防。可即便如此,虞闻还是担心秦氏的态度,左右不想让她又被添些不好的评分出来。 孙青阳想了想,道:“那我远远的看一眼行不?” “不行。” “你又不是她阿爹,管这么牢做什么,我还不至于饥渴到对个六岁大的小娘子一见钟情!” 虞闻摇了摇头:“你要是看上她了,我会揍你。没看上她还跑去招惹她,我更会揍你,不止我,估计十二也会追着你打。” 孙青阳的脸顿时严肃了起来:“虞正字,你这不对,殴打朝廷命官是犯法的,尤其你和十二郎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其实他也不是非要看不可,就是被柳氏念叨多了,忍不住就生了好奇心。虞闻再三摇头不肯答应,他也只能作罢,不会强求。 不过,去虞家吃顿饭的要求,最后还是通过了。 虞家的厨子来自五湖四海,大概是因为也曾走南闯北的缘故,虞家人对口味并不十分注重,只是偶尔喜欢尝试各种不同菜系。 孙青阳看上的是越菜的厨子,越是南边一带的统称,像之前四明县的菜式便算是越菜系里的。 他也不管别的,还没散衙,就直接对着虞闻点了一道鲟鱼。虞闻差点没当场给他一脚。奉元城本身在北方,这鲟鱼又是江河近海深水产物,若要吃鲟鱼,起码得让人去渔家那找找,这临时要吃,鱼市上只怕还难买到。 散衙的时候,虞闻嘱咐阿祁什么都别管,直接去鱼市想方设法买条鲟鱼来。阿祁也不问别的,就照着话去了,结果还真给他从鱼市上买到了一尾。 虞家人口本就不少,多一人不过是多双碗筷。因此,对于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说是被六郎请来吃饭的孙青阳,秦氏虽有些吃惊,但很快就让下人去多做一两个菜招待客人。 鲟鱼最合适的烹制方法是炒。切成片的鱼肉下油锅爆炒,加酒和清酱反复的烧滚三十来次,再下水烧开起锅加作料。 鱼一上桌,孙青阳眼前一亮,忙要动手。坐在手边的虞闻突然问道:“刚才似乎没见着二娘,她还没回府?” 桑梓嫁进门后,随夫行二,可这个时候,坐在桌旁的郎君们心里都清楚,六郎问的二娘是桑榆。 第24章 小庭花(八) 虞家是商家,许多规矩其实并没有官宦世家那么严,但在吃饭问题上,也都是各个院子有各个院子自己的规矩,偶尔一家人一块吃饭,却是不分什么男女大防的。 现下这一顿饭,因为有孙青阳在,女眷们都另外起桌,不出现在外男面前。 虞闻这一问话,连带着孙青阳也搁下筷子好奇地去看其他人。 郎君们面面相觑,虞安抬眼见阿爹面上并不什么不喜的神色,忙开口:“二娘回来了,听说太累了就先睡会儿,大嫂已经让人留了菜,等她醒了热一热就端过去。” 知道人已经回来了,虞闻倒也放了心。那边孙青阳觉得没什么大事,遂也安了心,迫不及待地吃起饭来,一边吃,还一边应答旁人的客套。 一顿饭下来,吃饱喝足的孙青阳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与他并肩走着的虞闻恨不能一脚把他从院子里直接踹出大门。 “绍仁,你当真不肯让我去瞧一眼那位小娘子?” “不让。” “你这是养着等将来自己吃的吧!” 虞闻额角一抽,忍不住就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吃饱了就滚,天不早了,孙常侍,身为朝廷命官,可不能犯了宵禁呐!” 奉元城内实行宵禁,除上元节等日子外,日落之后,街上便不许人行走。这时候如果还有人胆大,敢在街面上溜达,只会被巡逻的武侯抓住。 孙青阳在街上溜达过,也被抓过,一次两次孙宰相也就忍了,后来次数越来越多,尤其是当他成为常侍之后又接连犯了几次宵禁,年近六旬的宰相拿着家法直接把这个顽劣的孙子抽得整整在床上躺了两天。 一听到好友提及宵禁,孙青阳就屁股疼——当初家法,最疼的其实不是背上的伤,而是屁股上,更别说阿翁有多狠,当着家里人的面直接扒了他裤子打。 “行,我这就回去……” “小娘子,你再等会儿呗,这才走了没多久就要回去,回头你又消化不好,半夜哼哼醒。” “我……我累死了,阿芍,你让我回去睡会行么……” “不行,大娘和二娘都说了,得盯着小娘子你,等吃完饭了一定要拉着你来后花园转转消消食!” “……” 日头快要落山,后花园里除了偶然路过的侍娘仆从,女眷们这个时候基本都在各自院中,所以虞闻才带着孙青阳在花园里遛弯子消食,可这声音要是没听错的话……是桑榆和她身边的侍娘。 他扭头去看孙青阳,果不其然,这人整个人陡然间就精神了。 “你……”他刚要说话,孙青阳伸手敏捷,一把就捂住了他的嘴。 虞闻是文官,孙青阳是武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嗯,还是能够压制得住的。 他一手捂着虞闻的嘴,一手拖着人往前,隔着一片矮树丛偷偷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桑榆不知道她已经被人偷窥了,正满脸不高兴地在跟阿芍讨价还价。 从柳娘子那上了一天课回来,是真的已经累得她脸都没力气擦一把,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可阿姊和袁氏,知道她的消化不大好,进虞家后几乎天天都在消化不良中度过,经常因为难消食半夜哼哼难受醒,于是饭后拖着她去散步,就成了阿姊和袁氏嘱咐阿芍的一个任务。 阿芍本来就是个粗线条的人,所以才一直在琅轩院里只是个三等侍娘,调到她身边来后,相处之下发现彼此都是很好说话的人,渐渐说话就没那么多分寸了。 好在桑榆本身也不是个太在意这些的人,加之知道阿芍没什么坏心,也就纵得她有些……唔,有些喜欢数落自家娘子了。 阿芍皱着眉头,抬头看了看太阳:“小娘子,这日头还没下去呢,再遛会儿呗。” 桑榆有些想耍赖,左右周围没其他人,她实在不用端着姿态:“我快累死了,好阿芍,你就饶了我吧,明日一早我还得去师父那上课,要是不早些睡,明日课堂上睡着了怎么办。” 她说着转身就要回去,阿芍赶紧快走两步拦住:“小娘子,可你要是半夜又难受醒了,不是还得折腾几个时辰才睡得着么。” 桑榆噎住,圆睁着眼睛,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具身体简直就是自虐,吃了三年粗粮糟糠,竟然还就吃不惯精细的东西了。从进虞家第一天开始,她就没几天是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天亮的,经常不是睡不着,就是睡着了结果半夜因为消化不良肚子难受得醒过来。 “怎么样,小娘子,我们再遛一会儿?” 桑榆扁扁嘴,有些不高兴:“嗯,走吧” “走着~” 阿芍貌似很高兴,跟在桑榆身后高高兴兴地遛着弯子,丝毫不知道她家小娘子已经在心里扎她小人扎了千百遍。 听声音,知道人差不多走远了,虞闻一个手肘往孙青阳腰上撞,终于挣脱开:“看够了没,现在可以滚了吧?” 孙青阳捂着腰苦笑:“好,我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媳妇儿呢,藏得这么严实。” “瞎说什么呢!” 对虞闻来说 ,照顾桑榆,大概是因为某种程度上的怜香惜玉? 起码,对于一个年将弱冠的年轻郎君来说,六岁的小娘子,着实还没有可以称之为女子的吸引力。 跟着柳娘子学了差不多三个月,桑榆只得了十来天的假,当桑梓提及就快到她的生辰的时候,她才恍然发觉自己貌似又连着上了十来天的课。 柳娘子按部就班的教学方法,虽然有些繁琐,但却让桑榆的基础稳扎稳打起来。她就像是一个披着特立独行皮囊的新时代女性,骨子里却始终带着传统女人的特点。 桑榆从一开始的有些吃力,到后来逐渐追上了柳娘子的步伐,仅仅只花了三个月的功夫。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柳娘子对她的评价已经比过去收的几个徒弟都要高出许多。 于是,当桑榆按照桑梓的意思,跟柳娘子提出一天的假期的时候,柳娘子并没问太多,直接同意了。而后,又像是思考了很久,才说了另一件事。 桑榆只想了会儿,大约是觉得这件事能让她看见不一样的未来,她并没有想太久,重重地点了头。 到了生辰那天,桑梓并没给桑榆大操大办,也不能,只找了厨娘做了一碗长寿面,又买了小女孩用的镯子、钏子当做礼物送给她。虞家这边,虞闻和虞安得知后都各自送了礼,虞大郎和袁氏一道送了一方砚台,其余几人又都合着送了些文房四宝。秦氏不忘让送礼的婆子提点她几句,说要她好好学规矩,别学她师父一样,三十来岁了还不愿出嫁。 该听的听了,不该听的桑榆笑笑转头就忘了。 收了礼,过了生辰,趁着桑梓还没回去,桑榆走到她身前。 看着行动间已经渐渐有了世家女模样的妹妹,桑梓的心底微微一颤,心底有一处隐隐约约觉得,她曾经相依为命的妹妹正渐渐变成另一个人,朝着一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方向走去。 “阿姊。”桑榆出声道。 前几天刚被大夫诊断出怀了两个多月身孕的桑梓,看起来神态有些疲惫,听到她说话,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二娘有话要说?” 一旁的袁氏听到说话,也转过身来看着她们。 “阿姊,师父要离开奉元城。” “可要阿姊准备些礼物,你好给柳娘子送行?” 桑榆摇头,接下来的话,着实让桑梓和袁氏都惊住了。 “阿姊,”桑榆道,“我打算跟着师父一道走。” 桑梓愣怔了一下,忙道:“二娘,别胡说,你舍不得柳娘子,阿姊知道,可……” “师父要出游一段时日,我想跟随师父一道去外面走走看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顿了顿,又似乎咬定不松口,认真道,“阿姊,我答应师父了,要一起走。” 大约是没想到,这个孩子跟着柳娘子不过才几个月时间,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不对……桑梓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桑榆。 不是脱胎换骨,从三年前开始,二娘就不再是两三岁时那个走两步就伸手撒娇要抱抱的二娘了,跟着柳娘子的三个月,不过是让她变得比从前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跟着柳娘子出游的事,桑榆其实也想了一路,回到家后又细细地做了计划,这才打定主意,准备跟着师父离开奉元城一段时间。 “阿姊,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等回来的时候,也许阿姊已经生下孩子了。” 桑梓气得不行,伸手想要给她一巴掌,许是因为太生气了,一时动了胎气,弯腰捂着肚子,脸色顿时惨白。袁氏赶忙把人扶住,急着让阿恣和阿琉去喊大夫,又扶着人小心翼翼地往桑榆的内室走。 隔着珠帘,桑榆隐隐约约能看见被人围在床上的阿姊,脸色苍白,一旁,阿琉在不断地给她擦汗。 有那么一瞬间,桑榆心想,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为了想要看一看这个世界,为了不屈从于这个世界的约定俗成,她一心想要脱离寄人篱下的处境,却忘记了,在这个不大的宅子里,还有过去曾经相依为命的阿姊。 可是很快,桑榆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自私吧,就自私一回看看吧。” 第25章 双翠羽(一) 像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朦朦胧胧的,她听见耳畔一阵此起彼落的哭声,想睁开眼睛看看,眼睑却重得像是压了千金,她挣扎了下,想睁开眼看到底是谁在哭,可始终是白费力气。 隐隐约约间,她听见了阿姊在耳边压抑地哭声,一边一边重复着“二娘,阿爹阿娘不在了,求你别走”,又一会儿仿佛又听到阿姊在说“二娘,从今往后,阿姊再也不会让你吃苦了”。 阿姊…… 桑榆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痛苦地发不出声音。她憋足了力气,用力挣扎,终于蓦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桑榆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不住喘气,而后凝眸,发现自己坐在床上,外头淡淡的晨曦透过窗棂照进屋子。 “小娘子这是被梦魇着了?” 听到内室的动静,阿芍赶紧掀开珠帘从外头走了进来,见她满头大汗就知道又是做梦了。 “没事……”桑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呼吸已经平复,“师父已经起了?” 阿芍拿过衣裳走到床边服侍她穿衣,嘴里念叨着:“先生起了,单大夫天没亮就起了,顺带着就拖着先生去外头转转,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说着,阿芍抿着嘴笑:“单大夫也真是的,先生可还怀着身孕,怎么也不让先生多睡些时辰。不知道的,还以为单大夫不喜欢先生呢。” 桑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别瞎说,让先生知道了,小心抽你。” 阿芍吐了吐舌头,后怕地摸摸自己的屁股。 洗漱罢,推门往外走的时候,柳娘子正与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一路走一路似乎在闹脾气。 “师父。”桑榆上前,行了行礼,而后看着正试图安抚柳娘子的年轻郎君,又道,“师公。” 离开奉元城那年,桑榆刚过完七岁生辰,柳娘子也已经是三十来岁,一直未嫁。直到两年前遇到为求精进医术离开奉元城的大夫,结伴同行的路上,渐渐生出情意,这才结了姻缘。 大夫姓单,奉元人士,自出师后就声名远播,奉元城内稍有些财势地位的,都喜欢找他上门看诊。单一清看着冷清,实则心里有一杆秤,在奉元城时每月必有一日义诊,对所有贫户一应是能省则省,对于些为富不仁的大户则是狮子大开口的架势。 奈何人家的确医术高超,尽管明知道自己被宰了,仍旧有很多大户人家求着他上门。 本来还以为这人是个高岭之花,结果……桑榆看着围着柳娘子不住哄媳妇的单大夫,实在不忍地别过头。高岭之花什么的,都是骗人的,根本就是个逗比。 “夫人,你看,连二娘都醒了,你要是这时候再睡回去,对身体可不好,再说咱们儿子一定已经醒了,夫人你得带着他多活动活动,好长身体……” 噢,不止是个逗比,还是个蠢爹! 在过完生辰的第二天,知道阿姊已经没事,胎像平稳后,桑榆就揣着书信去了秦氏的院子,托院子里的婆子,将信带给秦氏,又找到沈婆子,请她转告虞闻和虞安,就说自己要跟着师父离开奉元城一段时日,归期几何暂时未知,但会月月寄信保平安。 于是,等到秦氏拆开信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带着阿芍去找等在城门外的柳娘子。 这一走,就是六年。 而今,桑榆已经十二岁了,从奉元城寄来的家书里,阿姊的态度鲜明,要她必须赶在十三岁生辰前回城。 看到信的那天,桑榆忍不住叹了口气。外头的世界太大,六年时间,她才走了一半的大邯,另一半就好像是一块巨大的奶酪,一直在引诱着她继续走,继续看。 可是刚才那个梦,让一度想要装作没收到信继续游历的桑榆再次清楚地认识到,她其实从来不曾忘记,奉元城内,还有阿姊在一直等她回去。 “二娘。”把丈夫赶走,柳娘子牵过桑榆的手,一路走到正堂,身旁的侍娘忙端上热茶,“回城的事,你可想好了?” “是。” “那就回去准备准备罢,你自七岁生辰后就跟着我过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十三岁生辰将至,你阿姊是该急了。” “师父不一起回去吗?”桑榆试探地问。 自从出了奉元城后,柳娘子整个人就像是得了新生一般,外面的世界太大,对她们师徒来说那些未知都充满了迷人的魅力,如果回到奉元,就好像被放养习惯了的鸟重新回到笼子中。 “回去。当然回去。”柳娘子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我要回去看着你,万一你被人困住手脚了怎么办。好不容易教出来的徒弟,为师还等着你给肚子里这个赚足十几年后的嫁妆。” 师徒俩就这样商定好回程的日子,又将整理行囊的事全数交给身边的侍娘,拉着单大夫去街上买东西,准备一并带回奉元城。 虞闻用了六年时间,从一个小小的正九品下的正字,爬到了从五品上的秘书丞,对很多人来说,实在是不容易。 在大邯,五品已经是高官,事业有成,光宗耀祖。和那些祖上当过大官,因此得门荫直接进入仕途的同僚相比,虞闻的身上并没有这样的门荫。 父亲虞伯源去世的早,他是遗腹子,没得到过父亲的关照,甚至因为祖上是手艺人的关系,初入仕的时候,他甚至和那些捐钱买官的同僚一样,被人所看不起。 但父亲的人缘到底在那摆着,加上虞闻自己能力不差,四考过后很快就升了官,再后来,顺风顺水,一路坐到了秘书丞的位置。 散衙的时候,孙青阳照例想要跟着虞闻去他家蹭顿饭,结果才出宫门,就被急召回去。这六年,孙青阳也没白混,离开散骑常侍的位置后,又坐上了卫尉卿这个职务,而这个卫尉卿等同于皇家卫兵长,要守护整个皇宫,自然是比过去都要更加的忙碌。 烦人的家伙不用跟着走,对虞闻来说实在是身心轻松,出了宫门,阿祁早就坐在马车上跟车把式一起候在了外头,瞧见郎君出来了,赶紧跳下马车,迎了上去:“郎君。” “朱明的情况怎样了?” 朱明三岁大的时候被虞闻找到,现在已经十余岁,正值壮年期,因为是母马,为了培育后代,虞闻又特地从外面找到一匹良驹配种。早上出门前,养马的仆从匆匆来报说要生产了,现在一天过去了,应当生下小马驹了。 阿祁回道:“生了,生了匹小公马,像朱明,也是浑身枣红,看着漂亮极了。” 说完,掀开车帘,请郎君上车。 “生了就好,朱明跟着我十来年了,马的寿命也就三十来年,算起来她都过了大半辈子,也该留下后代了。琅轩院那边如何?二哥的那几个妾还在闹?” 阿祁一贯严谨,这时候也不由地撇嘴。 “二郎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终于把事情给压下来了。” 六年时间能改变很多。 虞阗的身体还是不大好,也没有大的起色,谈桑梓在生了长女后,又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如今正怀着第四胎。秦氏为了次儿子能够多子多孙,六年内为他纳了三房妾室,又给几个侍娘开了脸做了通房。 院子里女人一多,事情就多了。谈桑梓的生活本来就不是一帆风顺,丈夫态度冷清,却也不只是冷清,更是有些不愿与她相处。因此,有了妾室后,只要身体允许,更多的时候,就待在几个妾的屋子里。 “丁姨娘仗着自己生了长子,平日里可没少欺负夫人。二娘性子本来就弱,被压了这么多年,一直是能忍则忍。要不是这回大郎君把二娘推下水,夫人哪里会忍不住。” 虞闻冷笑:“谁也不是省油的灯。大伯母要给二哥纳妾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按着二哥夫妇俩的性格,如果那几个妾和通房不是贪得无厌、逢高踩低、喜欢搬弄口舌的人还好说,可偏偏几样全都占全了,后宅想安都难。” 阿祁点点头,应和了几句,而后车把式便驱车载着郎君往家赶。 主仆三人一路沉默着到了鱼市,从鱼贩手上买了一篓子的鲜鱼回来,这才又往虞家走。 阿娘最近胃口不好,虞闻想着也没什么能开胃的东西,只能买些鱼回去给阿娘尝尝。 马车往虞家走,却在转弯的街口上被堵在了半路。 “外面怎么了?”虞闻闭目养神。虞家的这一条道上,住的大多都是商家,比不得官宦世家门前的车水马龙,马车被堵在半道上的时候很少。 隔着车帘,阿祁应声道:“郎君,我过去看看。” 不多会儿,就听见阿祁跑回来大声道:“郎君,郎君!前面有辆马车被人堵在路上了,堵路的貌似是太子洗马常公的马车。” “被堵在路上的马车,可知道是谁家的?” “回郎君,赶车的说话口音陌生,听着不像是奉元城的人。” 虞闻睁眼,掀开车帘:“走,去看看。” 第26章 双翠羽(二) 柳娘子压根没想到,这马车才进奉元城没多久,想着先把桑榆送回虞家,结果就被人直接堵在了半路上。 要说这路吧,也不窄,一左一右,两辆马车同时来往按理是完全没关系的。所以,跟前的马车说什么他们堵了路,分明就是惹事。 “我出去看看,你们师徒俩别露脸。”单一清安抚地拍了拍柳娘子的手背,然后弓着身子从马车里走了出去。也不知去前头和人交涉说了什么,不多会儿回来的时候,整张脸脸色铁青。 桑榆坐在柳娘子的身边,望着被风吹起一角的车帘,心道前头之所以堵着路,怕是看她们这马车眼生,想她们主动让开一条道吧。 自恃过高的人,在这六年的游历生活里,桑榆遇到过很多次,有些人甚至连上个酒肆吃口酒,都要分出个尊卑贵贱来。 “那边是谁家的马车?”柳娘子皱眉。她怀着身孕,脾气起伏得厉害。 单一清脸色铁青:“是新上任的太子洗马常公的马车。说什么士农工商,我们不过是下等人,再不给他们让出道来,就过来掀了我们的马车!” “他倒是有胆掀啊!”柳娘子拍案而起。单一清担心她动了胎气,赶忙安抚。 桑榆皱了皱眉头。 外头有人高喊:“太子洗马的马车在此,什么人那么大的胆子,挡了路却不知进退?” 柳娘子握拳,作势就要冲出去。 单一清不满回道:“后面的路已经都被堵住了,如何回头。” “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把这马车给掀了!” 事情到这一步,对面显然已经得意洋洋起来。桑榆闭了闭眼,掀开车帘,喝斥着来人:“太子洗马是辅佐太子之人,理当是德行高尚之人,常公因贤名远扬,德高望重,才得太子洗马之位,不知你们是何人,竟敢假借常公的名号作威作福?” 大概没想到会从马车里出来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过来喊话的仆从嘴脸顿时变了:“原来是位小娘子。我家阿郎是太子洗马,自然是德行高尚之人,更是位高权重。我身后这马车上坐的可是一品诰命的老夫人,小娘子还是让开的好,不然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那仆从模样的男子说话时猥琐的目光,看得桑榆忍不住就皱了眉头:“我若是不让开呢?” “不让?”仆从变脸,扬手一挥,大声道,“掀马车!顺便把这个小娘子绑了!” “你们敢!” “有什么不敢的?” “奉元城乃是天子脚下,你们怎可如此胆大妄为,目中无人……” 旁边有看不过眼的路人出言,结果话都还没说完,直接被那些人一拥而上恶狠狠地揍倒在地。 “敢教训我们,也得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够不够这个格!” 桑榆绷着脸:“狗仗人势……” “对,小娘子说得对,我们就是狗,就是狗仗人势了怎么样?” “那就打断你们的狗腿,押送到常公的面前!” 突然从身后传来的男声,带着怒意,沉沉地传递到身前。桑榆闻声回头,看到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年轻郎君,有些愣怔。 等到人走到了面前,她这才喃喃道:“六哥……” 虞闻原本是上前查看情况,结果听到了动静,顿时觉得这帮仆从太过可恶,这才出言制止。不想,那个站在马车外与人对峙的小娘子回头后,他竟然会看到一张略带熟悉的脸,会听到人喊一声“六哥”。 虞闻下意识地问:“二娘?” 桑榆点头,马车里传来询问声,她又赶紧回头应了句:“师父,是虞家六郎。” 能让桑榆恭恭敬敬喊一声师父的,只是六年前带着她离开奉元城游历大邯的柳娘子。师徒二人都回城了,想来暂时是不会再离开了。 虞闻不做多想,走到那几个腰宽体胖的仆从面前,正色道:“车内是何人?” 这几个仆从其实并没多得常公的心,不过是几个擅长溜须拍马的家伙,这次侍奉常老夫人出门更是做足了架势,哪里想到这半途上,不仅遇到不肯让路的马车,还碰着一眼看过去身份就不平常的郎君…… 听到人问话,方才还咄咄逼人的那仆从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仍倨傲道:“车里坐着的是常老夫人!老夫人可是一品的诰命夫人!” 一品诰命又怎样,官大压死人啊! 桑榆很想这么说,但是看见挡在身前的虞闻,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把挑衅的话咽了回去。 “既然是常老夫人,那就打扰了。”虞闻说完,也不看那仆从,直接擦肩而过,走到马车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虞闻拜见老夫人,老夫人身体可好?” 马车内沉默了良久,这才有个年迈的声音,缓缓道:“是虞家六郎?” “是。” “你散衙了,可见着我儿子了?” “常公乃是太子洗马,自然要做的事很多,这会儿应当还在宫中教导太子。老夫人,天色不早了,这是要去哪里?” 马车内又是一阵沉默,倒是车里另一人的低语声引起了虞闻的注意。他皱了皱眉,续道:“老夫人,这条路如今被堵得严严实实,不如让车把式往后倒一倒,再稍稍靠边一些……” “对面那马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常老夫人的声音显得有些疲累,还透着一丝不高兴。 虞闻照实回复:“是崇贤坊柳娘子和她徒儿的马车。”末了,又添了句,“我的马车也堵在了后面,车上还有些新鲜的鱼,晚了只怕带回家的都是些死鱼了。” 他这话,往近了想,不过是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是往远了想……实在是由不得人往远了想。大概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马车里的常老夫人突然咳嗽起来,里面的另一人赶紧抬高声音,对着外头的仆从喊道:“把车往后赶赶,让前头的人赶紧走,别挡了老夫人回府的路!” 虞闻垂眼,转身回到桑榆身旁。那几个嚣张的仆从这会儿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却也只能转身跟着马车往后倒了倒,然后退到一边。 “可是要回虞家……” 虞闻刚问是不是她们师徒二人都要回虞家,就听得一个耳熟的声音掀了车帘探头出来:“自然是要回的。” “单大夫?”看到一直在给二哥看诊,两年前突然扔下药方子,关了药铺离开奉元城的单一清出现在马车里,虞闻有些错愕。 单一清伸手推了把桑榆:“二娘,既然六郎在这,你就跟着他回去吧,你师父肚子大了,不能坐太久的马车,师公这就带她回家休养休养,你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再来找我们……”话没说完,好像被人给打了,哎哟一声,连忙改口,“三五天吧,三五天后你再来!” 桑榆觉得自己这是赤果果地被人抛弃了,刚想出声喊师父,柳娘子的声音就从马车里传了出来:“既然虞六郎在这,二娘,你就跟着六郎回府吧。走了,别再挡了后头马车的路。” 于是乎,桑榆接过师公递来的行囊,绷着脸,下了马车,然后看着一脸得意的师公朝自己挥了挥手,载着师父走了。 “单大夫……怎么会在这?” 阿祁指挥着马车赶了上来,虞闻扶着桑榆上了车,刚一落座,就问道。 桑榆眨眨眼:“单大夫两年前离开奉元城,后来就遇到师父,再后来就成亲了,如今我还得称他一声师公。”这些事,她都有在写给桑梓的家书中提到过,但显然桑梓恪守礼教,六年来鲜少会和虞闻碰面,更别提聊起什么事来,不然,他也不会在看到单一清出现在马车上的时候有那么惊讶的表情了。 直到这个时候,虞闻才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如今已经十二岁的小娘子。 当年离开虞家的时候,她还是个团子大的小丫头,不喜欢凑热闹,有些瘦,一双手上还有茧子,也不喜欢有侍娘婆子围在身边伺候,说话更是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客气。 仅仅只是六年的时间,当年的小丫头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才初见的时候,他差点没能认出她来。 不过十二岁的年纪,个子不高,白净的脸庞上墨玉般清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纯粹,干净,一点都没有被外面世界的纷乱所影响。 再过个一年两年的,等这张粉妆玉琢的脸再长开一些,只怕上门提亲的人,会踏平虞家的门槛。 “二娘,你怎么会回来的?” 最开始留书的时候,虞家上下都以为一个小娘子吃不了多少苦,在外头看够风景后,就该老老实实让柳娘子带回家了。 可结果,这小丫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她竟然一走就是六年,除了每年节庆的时候,会托人带回家书外,平日里根本无从联系她。 出门行商的五郎和效仿先人远行出游的九郎都曾经试图找过她,但是没有一个人找到她在哪,只是在一次一次的家书里提到,的确是有那么一对年轻的师徒在某处停留过多少时间,然后又离开去了别的地方。 所以,看到桑榆回来了,虞闻心底其实有些好奇。是因为外面的世界看够了,所以回来了,还是因为终于想家了? 他在心里想了很多的答案,谁知,桑榆微偏脑袋,眼睛眨呀眨的,笑道:“是阿姊写信说,我要是再不回来,她就要我好看。” 她话是这么说,可虞闻心里清楚得很。 她哪里是怕桑梓说的什么要她好看,她会回来,到底还是心里挂念着自己这个长姐的。 第27章 双翠羽(三) 琅轩院里,茶盏“啪”一声,又摔碎了一个,桑梓的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娘子,您这是何必呢?”阿琉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破碎的茶盏,满脸担忧地看着桑梓,“丁姨娘到底是郎君如今正疼着的人,又是大郎君的生母,无论怎样,阿郎总归是舍不得拿她问话的。” “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大郎君受罚,舍不得丁姨娘掉一滴眼泪,就舍得女儿被人推进池塘里,差点淹死吗?!”桑梓满脸怒容地坐在桌旁,眼泪直接就往下淌。 “娘子,您可小点声,别让外头的人听见了,给丁姨娘找了学舌的借口。”阿琉到底是老人了,前两年又嫁了个不学无术只会玩女人的丈夫,愈发懂得桑梓的心,“娘子您就是发脾气又怎样——郎君这几年,没少宠过那几个姨娘,可跟谁不是三两年就没了下文,要不是丁姨娘生了个儿子,阿郎又怎么会让她上眼药。” “我知道!”桑梓神色愤愤,“其他几个迟迟怀不上也就罢了,不过是个吃饭的人,可丁姨娘不一样,是她生的长子,要是我这一胎还是女儿,日后只怕会闹出宠妾灭妻的事来。” 阿琉松了口气,劝慰道:“娘子可别这么想,虞家现在有六郎在,多少也算是官家了,哪有传出宠妾灭妻的事情的道理。别说阿郎不会同意,就是六郎知道了,只怕也会和阿郎一道,好好劝劝郎君的。” “说是一家人,可关上门来到底是长房自己的家务事,六郎身份如此,怎么劝?” 这世上可从来没有表弟去管教表哥房里琐事的道理。更何况,这琐事,还是表哥房中的妻妾不和。 “娘子眼下还是先忍忍吧,哪日找着错处再处置了丁姨娘也不迟。” 桑梓咬着唇,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阿琉在一旁,见她终于点了头,这才偷偷舒了口气。奴随主,她跟着桑梓也有六年了,娘子过得好,她的日子也好过,要是娘子的日子不舒心,她的也就难了。 “我知道!”桑梓神色微缓,“要不是这么想,我又怎么一直忍气吞声到现在。”她握了握手,“丁姨娘再受宠,可到底只是个姨娘,郎君总不能时时刻刻护着她。” 阿琉连连应和。 说话间,袁氏身边的侍娘阿恣笑吟吟地走到门外:“二娘,小娘子回来了。” 因为出嫁从夫,桑梓从了丈夫的排行,家里的侍娘仆从们都称她一声二娘,也是因此,在她面前提起桑榆的时候,都是称一声“小娘子”。 小娘子回来了,意味着,是桑榆回来了。 桑梓微愣。阿琉反应最快,忙出门请阿恣进来,笑着道:“阿恣姐姐可是说真的?” 阿恣笑道:“这事可不好哄骗人的。”说着,朝着桑梓认认真真行了个礼,“六年不见,小娘子当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回过神来的桑梓抿了抿唇,低笑:“夸赞她了,六年不见,也才十二三岁,哪里就像你说的,亭亭玉立了呢。” 阿恣笑笑,也不多说,心里却道这做人阿姊的,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实则却有些淡漠了,这听说人回来了,脸上竟是丝毫没有大喜的表情。 阿恣想着,正准备再传达次袁氏的意思,外头有侍娘禀道:“小娘子过来了!” 屋子里的人俱是一愣。 阿恣会过来琅轩院,本就是袁氏的意思。先前桑榆去拜见了秦氏,正巧遇上在陪着秦氏说话的袁氏,这才想说请桑梓过去,好让她们姊妹俩团聚。 桑梓忙道:“请她进来!” 桑榆进了门,站在内室珠帘外,声音温和:“阿姊。”她在珠帘外站定,却是一步都没再往前走。 桑梓长大了嘴巴,腾地就站了起来,随即几步往前,直接掀开珠帘,而后脸色涨得通红,眼泪登时在眼眶里打着转:“二娘……” 珠帘外的小娘子,果真如人所说,六年的时间,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十二岁的年纪,再过个一两年,方桃譬李,清眸流盼,十足十会长成个漂亮的人。 自从六年前留书出走之后,桑梓就再没见过桑榆一眼,几年下来,她渐渐的就要连这张脸孔都要忘记,甚至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如果没有每月一封的家书,是不是真的会忘记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妹妹。 阿琉感觉到了桑梓的异样,连忙往前,出言打岔:“娘子,小娘子好不容易回来了,坐下来仔细聊吧。” “对!”桑梓一咬牙,道,“二娘,你来,我们坐下来聊。” 从这些年的书信里,桑榆约莫知道些琅轩院内的事,知道秦氏给姐夫纳了妾,又往屋子塞了通房,想必桑梓的心里很不好过。 阿琉赶紧和阿恣出去,将屋子里的空间全部留给了多年不见的姊妹俩。 屋子里没了第三人,桑梓再忍不住,眼泪直接就滚了下来。 看见她哭,桑榆并不惊讶,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阿姊,你说过,这门亲事,你不后悔的。” 望着昏黄的屋子里桑梓苍白的面庞,桑榆的脸上挂着无奈,她有些头疼地皱了皱眉,声音却越发柔和:“当初,这门亲事,只要阿姊你摇一摇头,我就会想方设法帮你找到退婚的办法。” 她一面说,一面垂下眼,想着方才从秦氏那往琅轩院走时路上遇到的三两个打扮妖娆的年轻妇人,就忍不住想要狠狠奚落她们一顿,“阿姊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阿娘,肚子里又怀着第四个,我也不怕说得难听,这日子要过的就只能继续过,若是不想过了,阿姊想和离就和离,我总是能养活你和孩子们的……” 桑梓阻止了她:“二娘!”声音突然拔高,还紧紧抓住了桑榆的手,“这话可不得乱说!倘若被人听了去,传到他人耳里,你如何在虞家拥有立足之地。” “行,我不说了。”桑榆笑笑,低头不再言语。 可桑榆不说话了,桑梓又觉得心里惴惴不安,身子有些僵硬:“二娘……要是我肚子里这一胎怀的还是个丫头,怎么办?” “……”桑榆深吸一口气,努力对自己说古人从来重男轻女不要生气,不要生气。“阿姊想要生个小郎君,努力便是了,这生男生女又并非是一人的原因。” “可我总不能让丁姨娘一直得意洋洋的!丁姨娘生的那个庶孽,差点就害死了我的二娘!他才多大,就心狠手辣地把自己的妹妹往池塘里推!” 桑榆望着桑梓,有片刻的愣神。 “二娘,帮我好不好,阿姊知道你聪明,你一定有办法帮阿姊的忙,那个丁姨娘你能不能,能不能帮阿姊……” 桑榆惊愕。虽然话没说完,但桑榆已经下意识地猜到,桑梓这是想借她的手对付那几个妾。 “阿姊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她警惕地问。 “我也没有办法了……”桑梓捂着脸,“我也想生个小郎君,也想给虞家留个嫡子,可你姐夫他根本就不愿意进我屋里,实在是阿娘看不下去数落他了,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和我同房。一旦我有了身孕,就又是几个月不进我屋里一趟……” 桑榆闻言脸色顿时沉重了几分,嘴上却依旧不肯松口,只陪着桑梓,听她哭诉了好久。等到人哭得泪了,扶到床上睡下,她这才起身离开,一出门,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当初拜师之后没多久,她就跟着柳娘子离开了奉元城,以至于很多事都还没来得及了解就不得不抛在了脑后。 直到今日,方才从桑梓的口中了解到,这门亲事其实从一开始秦氏和虞阗是很不满意的。只是虞二郎的身体在奉元城中也算是出了名的不好,门当户对的那些小家碧玉自然有家里人照看着不愿嫁给一个病秧子,那些愿意的又大多是破落户秦氏觉得配不上自家门第,这才拖拖拉拉到虞伯钦想起当年的那门亲事。 正巧,四明县贺主簿也正在托人打听当年和谈家订亲的那户人家的消息,一来二去,对上号了,虞伯钦便做主让十二郎去四明找找,看下人是否能够嫁入虞家。得知桑梓的容貌生得好,脾气也不差,身边只有一个胞妹,再加上虞二突然发病,秦氏不得已才答应让人赶紧把这门亲事给结了。 等到成亲当日,看到桑梓的嫁妆,秦氏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而虞阗,却觉得自己娶的这个妻子三年前丧父又丧母,而且自己还是个跛子,心中顿时觉得不满,更是连带着不喜欢那个托人打探虞家消息的妻妹。成亲六年,除了必要的时候,他几乎不会进桑梓的屋子,更别提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琅轩院的侍娘仆从也因此渐渐的不将她放在心上,反倒巴结起那几位宠妾来。 在得知这些不曾写在家书上的事后,桑榆的脸色可谓是难看的很。 见她从屋子里出来脸色变得很难看,阿芍赶紧上前,担心地扶住她:“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桑榆摇了摇头。怎么了,她是连怎么了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紧紧抓着阿芍的手臂,一步一步走出琅轩院。 长姐房中的事,按理,她作为外人是不能插手的,更何况,她如今十二岁,是该避嫌的年纪了。想起之前在前面拜见秦氏的时候,那落在身上探究的目光,桑榆就觉得浑身不适。她习惯了外面无拘无束的生活,突然出现一个刻板的长辈要她晨昏定省,实在是不能适应。 她闭了闭眼。等到生辰过后,还是另外在奉元城内找一处宅子,独自生活的好。 第28章 双翠羽(四) 桑榆不想管姐夫房里的事,可不代表着不会有人在她的身上动脑筋。 丁姨娘跪坐在脚踏上用拳头力量适中地给秦氏捶肩膀,没过一会儿,秦氏就舍不得让这个孝顺的姨娘劳累了,让婆子搬了个矮墩子放在她的美人榻边,指着墩子让人坐下聊聊。 “你说谈二娘成天在院子里待着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丁姨娘点点头。 秦氏皱皱眉头,叹道:“这孩子六年前就古里古怪的,又没规矩,让她去上个女学长点见识,结果六郎给找了崇贤坊的柳娘子,如今跟着柳娘子学了六年,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 丁姨娘不说话,她这时候要是说些不好听的,回头追问起来,总归和自己逃不掉干系。 秦氏又道:“那个柳娘子听说在外面和单大夫私定终身,还大着肚子回来了?也不怕丢人现眼!”说着顿了顿,“你说万一谈二娘跟着柳娘子有样学样了,可怎么办,虞家的名声哪里容得下被她这么折腾。” 丁姨娘装模作样思量了会儿,细声细气道:“我听说这谈家小娘子成日里不是让侍娘去外头买草药,就是自己蹲在院子里捣鼓些花花草草,别的倒还好,这万一哪天家里的猫猫狗狗不小心跑进她院子里,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草药,被毒死了怎么办?” 虞阗的三个妾各自屋子里都养着小家伙,这个秦氏是知道的,可说道万一被毒死怎么办,秦氏最先想到的却不是为什么那些猫猫狗狗会跑到桑榆住的最偏僻的院子里,而是为什么她院子里会种着能毒死猫狗的草药。一想到说不定这些草药也能毒死人的时候,秦氏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第二天,桑榆的院子里就突然闯进了很多仆从,二话不说,就要拔了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 小娘子被叫去琅轩院陪二娘说话,院子里只留了几个婆子和侍娘,哪里赶阻拦这些往日都在几位主子身边伺候的仆从,可要她们眼睁睁看着小娘子亲力亲为种下的花草被拔干净,她们却是不肯的。有机灵的赶紧趁机溜出院子报信去了。 等桑榆急匆匆从琅轩院赶回来,一院子的花草已经被拔得差不多了,平日里服侍她的那几个婆子侍娘脸上还都带着掌印,身上的衣服也都被撕扯开了,分明是阻拦的时候遭到了暴力对待。 “这是造反了不成?!” 桑榆一走进院子,满地狼藉,看得她顿时上了火:“看来我回来的还不够及时,你们的动作倒是快,才多久就把我一院子的草药拔除干净了!” 领头的仆从擦了擦汗,看向桑榆:“小娘子,这些草药不可留,要是被娘子们屋里的猫猫狗狗吃了倒也罢,如果有毒,死就死了,不过是畜生,可这万一哪天被家里的小郎君小娘子吃下去了,那没的可就是人命了!” “别说是猫猫狗狗了,我种的这些草药就是人吃了也不会死,我倒是想知道,是谁告诉你们这些草药会毒死人的?” 说话间,那几个仆从的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本来嘛,桑榆本就不是虞家正经的娘子,对着虞家的下人这么大呼小叫的,的确让一些人觉得不高兴。 “这不过是以防万一,如果真出了事,小娘子只怕没那能耐承担。” “我有没有能耐,却不是你们说了算的!”桑榆冰冷着脸,弯腰扶起一株折断了的细梗香草,有些心疼,“这株细梗香草本是交趾国的产物,我好不容易才在院子里种活,想着等天气热了,就和白檀香一道做出香身白玉散给娘子们用,如今,倒是白白浪费了我的一片心意。” 仆从不明就里看向桑榆。草药这东西,他们本就不懂,要不是丁姨娘说大夫人不喜欢这院子里的花草,他们也不会闯进来拔草,结果还被人给脸色看。 “这什么交趾国的香草,许是带了毒也说不定……小娘子若是想要什么白玉散,出去买就是了,没必要在院子里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平白招惹虫子,又让娘子们担心。” 桑榆转头冷冷地盯可那说话的仆从一眼:“你是哪个院子的?” 那仆从被桑榆这样一盯不禁低了头,声音也小了一些:“小的是在前院当差的。” 桑榆冷笑道:“前院的人,跑到后宅来拔草?” 大户人家的规矩,前庭后院分得清清楚楚,更别提地位低下的仆从是不可往后院走的,也因此能跟在郎君身边侍奉的仆从大多是自小就出入后院的人。桑榆这话一出,几个仆从齐齐变了脸,院子里的婆子和侍娘也顿时精神了起来,扯开嗓子就大声吵嚷:“你们好大的狗胆!竟然私闯后宅,你们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仆从急了:“我们是奉了大夫人的命过来的!别喊了!快住嘴!” 桑榆抬了眼睛看着他们有些慌张的表情和动作,心里微微痛快了一些。 可是还不够,她对自己说。她回来不是来受气的,尤其是这些莫名其妙的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的头,却不是那么好低的。 动静闹得有些大了,那几个仆从灰溜溜地就要跑,却被虞安带着人直接堵在了院子里。 “来人,把这些私闯后宅的家伙都给小爷我绑起来!小爷刚进大理寺,正想找个案子审审,练练手!” 饶是这几个仆从再怎么求饶,甚至搬出秦氏的名号,企图证明自己只是奉命行事,并没有私闯后宅,虞安仍旧一副“我阿娘才不会让前院的仆从闯进亲家的院子里搞破坏”的表情,正气凛然地让人把捆得结结实实的几个仆从拖了出去。 该走的人走了,望着满地狼藉,桑榆脸上的神情终于渐渐低落了起来。 她花了好多心思才找到的一些种子,又花了好多力气才种活,结果都白费了力气,想想都觉得心好累。院子里的婆子侍娘这会儿也顾不上身上还狼狈着,赶紧蹲下身帮忙拾起地上的草药,一边捡一边安慰自家娘子。 “这些花花草草都已经死了,你捡起来也没用。”虞安看着桑榆握着草药一脸难过的样子,脱口而出。 桑榆直起身,手里还握着之前的那株细梗香草:“总得收拾干净吧,有些花草虽然死了,不过还能研磨一下入个药。” 虞安哭笑不得:“你至于么,不过就是些花草而已,你要什么,小爷我帮你去买不就成了。虞家别的没有,钱可不少,还能少了给你买药材的钱?” 桑榆依旧不着急,不紧不慢地又陆续拾起几株草药,低头吹了吹上头的灰:“我花了那么多功夫找到的种籽,哪是寻常药铺里可以买得到的,再说了,我又凭什么用你们虞家的钱。” “你……”虞安噎住,胸口闷闷得有些不高兴,“二娘是你阿姊,你自然也是我们虞家的人,凭什么不能用我们的钱。最多……”他咬咬牙,“最多以后我把我的月俸给你用如何?” 先不去考虑一个从九品的大理寺狱丞能有多少俸禄,就是他十二郎敢给,桑榆也是不敢要的。 “我记得,你今年该议亲了?与其把月俸给我,倒不如你自己藏起来,到时候多买点首饰小玩意儿什么的,哄你媳妇开心。” 被个才十二岁的小娘子指点月俸该怎么用,虞安整张脸憋得通红:“大不了我娶你就是了!” 桑榆睁大眼:“你可别胡闹!我明明记得你喜欢那种说话柔声柔气,走路弱柳扶风的小娘子!唔,就像宋家七娘那样的!” 虞安满脸通红:“你……你别胡说!宋七娘她如今……可是六哥的未婚妻!” 话音才落,桑榆顿时收回了脸上揶揄的表情,目光微愣:“六哥定亲了?” 从她回来到现在,还没人在她耳边提过虞闻定亲的事,她还在想,论年纪虞家这位六郎本就比自己大了一轮,房里却是无妻无妾,连个通房的影子都没有,更是没听说过什么夜宿花街柳巷的传闻,会不会有什么隐疾。 结果还不等她去找师公帮忙给六哥诊诊脉,就突然爆出人家其实已经有未婚妻的事,着实让桑榆大吃了一惊。 虞安说完话又道:“怎么样,二娘,觉得六哥厉害吧,七娘在奉元城可是出了名的才女,要不是六哥得宫里那位的青眼,说不定这赐婚的事还轮不到六哥呢!”他说完,挤眉弄眼,笑道,“有没有觉得可惜自己没早生几年,不然这么好的郎君,一定先下手为强了是不是?” 桑榆摆摆手,翻了翻白眼,敷衍道:“是啊是啊,陡然间听闻暗恋的男神六年不见已经有了情投意合的未婚妻,我心好疼好疼。” 暗恋、男神,这俩是什么东西虞安不知道,可桑榆话里的开玩笑他还是听得懂的,顿时笑得没了眼睛,伸手就要去揽她的肩膀。桑榆动作快,趁着弯腰捡草药的功夫,闪开一步,惋惜道:“益智仁、甘松、藿香叶……这是透肌香身五香丸的草药啊。” 桑榆忍不住磨牙。要是让她知道是谁跑到秦氏那里给她上眼药的,回头一定好好招待招待。想着,又开始心疼起一地的草药来。 她本来还盼着拿这些草药发家的有木有! 第29章 双翠羽(五) 桑榆院子里发生的事,虞闻直到散衙回府才从沈婆子嘴里听说。他皱起眉头:“好端端的,大伯母怎么会突然想到二娘院子里的花草说不定会毒死人?” 沈婆子到底看多了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消息一传来的时候她就猜得□□不离十了。“无非是有人在大夫人面前嚼舌根,大夫人信了,自然就拿了主意要把那些可能性都给弄没了。” 嚼舌根这事,说来轻松,却不是谁都能干的。关系远的,就是舌根嚼烂了,人也不一定会听你的。这关系亲近的,你也不用费太多口水,直接说上一两句,就能往人心底种上一个怀疑的种子。 虞闻点了点头。 桑榆才回虞家,按理还没来得及和人结仇,而且她也委实没那个必要在虞家给自己跟自己结梁子的人。所以,要说什么私怨,虞闻想了想,却是想不出这么个人物来。 沈婆子提醒道:“二娘年纪小,在虞家的身份也尴尬,可真正碍着的却是没几个人,左右都出不了琅轩院。” 琅轩院从六年前对谈家姐妹俩的态度就十分令人头疼。二哥更是六年来对结发妻子不闻不问,更是对三个女儿态度冷淡,丝毫没有为人父的感觉。要说虞家最不喜欢桑榆的人,可能就只有二哥了。换言之,嚼舌根的事,以二哥的性格是做不出来的,可不代表他身边那几位姨娘不会为了迎合丈夫,而跑到大伯母面前胡言乱语。 见虞闻这会儿只顾着想后宅的事,沈婆子咳嗽两声,又道:“这后宅的事,有大娘在,六郎实在不必要担心。倒是六郎何时才打算把宋家七娘迎娶进门,也该有个主事的娘子了。” 虞闻神色不变:“朝中政务繁忙,这些事暂不考虑。” 沈婆子还想再劝两句,虞闻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十二郎的落云院走。二夫人成日吃斋念佛,吃住都在自己的院子里,自六郎成年后便再不插手管他的生活,甚至连娶妻生子这样的大事,也一副由他自己做主的态度。皇帝赐婚的事,她在看到圣旨后,立马就跑去佛堂跟二夫人提了,结果夫人只停了念经,说了句随缘便再没开过口…… 皇帝不急太监急。就看这娘儿俩的态度就知道,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却说虞闻去到落云院,先是简单的了解了下白天的事,而后兄弟二人一本正经地开始商谈起政务来。 作为一个秘书丞,虞闻更想要的是能够进入大理寺。秘书丞的工作,左右不过是掌文籍等事,整理文书,上报要事。得皇帝喜欢,又有能力,或许他不用一年的时间,又能从秘书丞的位置上再往上调一两个位置。 秦氏试图要他动用关系,给五郎九郎他们也分别找几个九品的官位坐坐,却都被他回绝了,五郎九郎也不愿靠旁人的能力入朝为官,各自离家努力去了。 倒是虞安,一方面科举的确没落榜,另一方面孙宰相抬举虞闻,自然乐见其成地随手帮忙把虞家十二郎安排进了大理寺,虽只是个从九品下的大理寺狱丞,可虞安自问已经足够了。 九品官虽小,但自会有人为了一些事偷偷接近,而后套些话出来。 散衙前,尚药局司医来找虞安,两人在大理寺外嘀嘀咕咕了很久,被正好从大理寺路过的孙青阳撞了个正常,回头就告诉了虞闻。 去找虞安的尚药局司医姓裴,家中行十三,平日里相熟的同僚都会喊他一声十四郎,同虞安倒也认识,过去都是一个书院出来的,同年科举中了进士,常常会结伴一起出游、打马球什么的。 如果是平时,孙青阳和虞闻肯定是不以为意的。可就在几天前,尚药局内一批入库的草药在做成香丸后,发现出了问题,后宫内更是有妃嫔因为使用了有问题的香丸,全身发红发痒,痛苦不堪。皇帝一怒之下,将尚药局两位奉御全部打入天牢,要求大理寺彻查此案。 这裴姓司医正是在为了这事四方奔走,孙青阳看在虞闻的面子上,生怕虞安一个不小心也搅和了进去。 被摘掉头上的官帽还好说,怕的就是连累到虞家那么多人。 “你让阿郑去外面守着,别让其他人进来了。”虞闻揉了揉发胀的额角,闭眼道,“你平日里和裴司医交好也就罢了,此刻须得记得,有些事万不能随意透露。” 虞安点了点头,应和了一声。 已近及冠之年又入朝为官了的虞安,虽依旧还是像从前那样一副生活优渥的潇洒模样,但身上渐渐的也显露出了正气和稳重,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世家的姿态。 看见六哥的意思是要就这件事跟自己详谈,他微微有些诧异:“入库的草药出问题,不是理当问责采购草药的人么?” 虞闻摇头:“不光如此,草药入库前还有个清点和晾晒,清点的司医难不成不知道入库的草药是好是坏?更何况,出库之后的草药,既然是要给陛下和后宫妃嫔们所用,自然是得由奉御亲力亲为。” “哦!”虞安若有所思,“所以两位奉御直接被打入天牢,大理寺也因此要彻查整件事情?” “十二郎,”虞闻斟了杯茶,直白道,“裴司医是来找你帮忙的吧?你可曾仔细想过,如果此事的确是尚药局的责任,你帮着裴司医趟了这趟浑水,就没可能会惹祸上身吗?陛下看重这件事,就注定了不会随随便便就掀了这一页过去。你不在意官帽可以,记得做事之前想想大伯和大伯母。他们年纪大了,不会希望你出什么事的。” “六哥,你也别总把我当三岁小孩似的。”虞安笑道,“裴十三不过是担心尚药局的两位奉御,又怕问旁人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触了陛下的逆鳞,这才找到大理寺偷偷问我些情况。”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 当今皇帝年近六旬,身体日渐衰微,正是在考虑继位者的时候,加之太子性格顽劣,朝中文武百官不少都对太子即位表示了担心,因此后宫之内发生的任何事,在这种时候都显得十分地微妙。 十几年的兄弟,虞安心里的那些不以为然虞闻自然是清楚的。 听他这么说,虞闻皱了皱眉:“十二郎,这事你可不能马虎了。” 虞安心底有些不悦,可也明白六哥是为了自己好,只能点头:“我明白了。可是裴十三是我的至交好友,他要是再来找我问着情况,我若是坐视不管,什么都不说,岂不是不讲义气?”然后又道,“再者,裴十三是常公的人,我若是回了他,倒是常公若有什么追究,岂不是连同整个虞家都要被惦念上!” 任太子洗马的常令德过去曾任太史令、太学博士,官至从五品下,一度甚得皇帝器重,如今更是有消息,说常公时常被皇帝召进宫去,不多久就会升官。 因此,趋炎附势的官员愈发地往常公身边靠拢。 虞闻见他仍是一副自有主张的模样,不免有些气恼,低声道:“你可知,常公自任太子洗马后,自视甚高,连孙相公都不放在眼里。虞家受相公照顾、提拔,你可别将虞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虞安愤然:“六哥!虞家不过只是商家,哪里需要孙相公的提拔!” “陛下年迈,朝堂之上水深火热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行将踏错!” 孙宰相是个耿介清流,孙家乃是世家,其人品更是被奉元城中的世家们所推崇。至于日后即位的是皇帝不堪满意的太子,还是宫中哪位皇子,孙宰相如今还是一个中立的态度,带着门下众人静观其变。 “我知道了。”虞安声若蚊吟,神色有些默然。 虞闻知道他心中多少仍是有些不乐意听这些话的,想来也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意思,便起身,走到书房外面:“我说的那些话,你自己仔细想想。如你说言,你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有自己的判断,我若说的太多,只会令你不悦。我还有折子要写,先回去了。” 虞安赶忙起身,命阿郑送六哥到院子外面。 却说虞闻往外头走了几步,回头见阿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遂停下脚步:“这段日子,紧紧跟着十二郎,别让他同裴十三来往太频繁。” 阿郑缩了缩脖子:“可是郎君从来不喜欢我们跟得太紧,管得太多,会不会……不好?” “没有什么好与不好。”虞闻凝神望着半边天际,“虞家如果想世世代代都只当个商户,就不会在当初‘择良子业儒’了。既然如此,没得道理,把现在好不容易才累积起来的一切,毁在我们手里。” 阿郑低头不语,良久,才郑重地行了个大礼:“二郎为郎君所想的一切,今日郎君许是还迷糊着,可日后一定会明白二郎的苦心。” 虞闻颔首,沉默不语。 第30章 双翠羽(六) 尚药局是头一回出了这种事。 不管草药究竟是在入库的时候就出了问题,还是入库后保存不当出的问题,尚药局都在制药时出现了监察不利的地方。 好在用问题草药所制成的香丸并没有闯出大祸,太医署在诊疗后也说只是出现了过敏,但服用那些香丸的妃嫔大多是皇帝的宠妃,因此,皇帝龙颜大怒,尚药局一时之间想要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实在有些困难。 虞闻站在听雨院东面的台阶上,院子里的花香浓郁非常,本该是个适合饭后赏花的时候,可是一想到十二郎,他顿时就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如果没有意外,太子即位是早晚的事,只是太子嚣张跋扈,并不得人心,如果真由他即位,朝中只怕会因此遭遇一场大清洗。 虞闻闭了闭眼。他不能想象,如果真到了这一天,朝堂之上会变成怎样的人间地狱。 正想着,抬眼就看见阿瑶从院子外头,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见了他站在台阶上,忙躬身行礼。 “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回郎君,是二娘身边的阿琉送来的锦盒,说是小娘子亲手做的一款醒头香,特地送来给郎君。” 虞闻不知道这六年里,桑榆跟着柳娘子游历大邯的时候都学到了什么,只听袁氏提及,说她如今不光是在规矩、仪容上不能令秦氏挑出一点刺来,更是学了不少本事,听说还带出了些许的名声。 接过阿瑶呈上的锦盒,虞闻直接打开锁扣。锦盒里放着几个飘香四溢的纸包,底下还压着一张白卷,卷上是秀丽的几行小字,写着纸包中有哪些药物。 “白芷、零陵香、滑石、甘松、荆芥、防风、川芎、木樨……” 虞闻若有所思。阿瑶在旁边赶紧道:“阿琉说小娘子吩咐了,这醒头香用时只需要打开一小包,擦在头发上,稍稍停一会儿,再拿篦子梳起。” “这醒头香可是用来去风,清头目的?” “阿琉说小娘子是这么讲的。” 这里头的每一味药其实都不难寻,像滑石,具有利尿通淋,清热解暑,祛湿敛疮的功效,荆芥解表散风,防风祛风解表。 想起柳娘子嫁的那位单大夫在奉元城中颇有名声,虞闻觉得桑榆能认得这些药,许是因为这一层的关系。 “小娘子可还说了其他?” “听阿琉话里的意思,小娘子别的倒也没多说,只是给了东西后,同二娘小小地埋怨了两句,有些不高兴院子里的草药被人给破坏的事。” 虞闻低笑:“她既是学了制药,必然心疼那些辛辛苦苦种下的草药。阿瑶,你去问问可还缺什么种子,我去看看哪儿能找着,给她带回来。” 阿瑶得了话,转身就往外头去了。 这天色暗沉沉的,偏院里已经点起了烛灯。守门的婆子瞧见是听雨院的侍娘阿瑶,不慌不忙说要进门跟娘子禀告一声。等到婆子从屋子里出来回话,这才引着她进了门。 阿瑶刚进桑榆的房门,就闻到从内室飘散出一股子清新的气味,想是小娘子舍不得那些草药,在连夜赶制各种方子。 阿芍在屋里伺候,见阿瑶来了,忙笑盈盈地迎了上去:“阿瑶姐姐怎的来了?” 阿瑶点点头,又向着桑榆福了福身:“小娘子安好。”起身道,“郎君适才得了二娘送过去的醒头香,听说是小娘子亲手所制,想说不知小娘子这里还缺什么草药种子,郎君好去看看哪儿能找到,回头跟小娘子送来。” 阿芍想说什么,又住了嘴,回头看着桑榆。 桑榆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指了指桌案上的瓶瓶罐罐和花花草草:“的确是缺了不少种子,可我是再不敢随意在院子里种了,指不定哪日我人不在院子里,等回来的时候,整座院子都被人一把火烧掉了,那该如何是好。” 她隐隐知道自己不招姐夫待见的原因。 只怕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先跑去托人找当年订亲的人家,而虞家姐夫那时候本是不愿娶父母双亡,又意外跛足的阿姊,所以,她这个始作俑者,就这么被暗暗的埋怨上了。 至于那跑到秦氏面前嚼舌根的人,虽不知道究竟是谁,可左右想想,也逃不掉琅轩院里的那几个。 阿瑶道:“郎君说了,小娘子既然学了制药,必然是十分心疼这些草药的,但凡有什么的缺的,小娘子尽管说便是了。” “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桑榆起身,摊开一张宣纸,又命阿芍在旁磨墨,提笔在纸上刷刷写了起来。 阿瑶微微探头看了看,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随即又见她另外摊开一张纸,写下几个方子,方才搁下笔。 “这一张是我想请六哥帮忙留意的种子和草药。”她说着,将两张纸递到了阿瑶的面前,“至于这一张,上头写了三个方子,七香嫩容散,熏衣笑兰香和桃花娇面香粉方,需用哪些草药,如何用,我都写在上头了。” 阿瑶知道,这三个方子是桑榆好心送给自己的,当即福身谢恩,小心地接过两张纸叠好放进袖中,又恭敬地退下。 “娘子!”阿芍送人到院门外,回屋扬眉就道,“娘子就这么平白送了三个方子给人,也不怕日后她拿着方子到处赚钱么?” 桑榆继续手上的工作,头也不抬:“她爱赚钱就赚,那三个方子也治不了多少银子。再者,哪有人将自己看家的东西随随便便送人的。” 桑榆笑道:“你当这方子是我自己写的不成?那也是人家老先生教的。更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是三个美容熏衣的方子罢了。”顿了顿,又道,“我看她跟着六哥也好多年了,仍做少女打扮,想来是还没开脸。这个年纪,若是再不开脸收作通房,只能越熬越老。” “娘子不知道,这里头可有不少内容。”阿芍嘿嘿笑了两下,“阿瑶她的确日夜盼着能被六郎纳了,可六郎这些年却是从来没正眼瞧过她。虽是打小就服侍他的人,可阿瑶头上还有阿娘,是大夫人的身边的人。”她说着压低声音,凑到桑榆耳边,“娘子别看平日里大房三房看着一团和气,实际上大夫人背地里一直压着三房,阿郎虽然劝阻过几次,可大夫人送来不听。” 桑榆微微皱眉。 “当年大房举家迁到奉元城的时候,我家里的老人说,大夫人可是闹了很久,最后实在是怕传出不好的话来,这才对外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实际上恨不得替阿郎分家。” “娘子如今也是瞧见了的,三夫人一贯住在自己的小佛堂里,也不太往前头走。一方面是因为六郎长大了,另一方面则是想避开大夫人。所以啊,从大夫人身边出来的阿瑶,就算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六郎也是始终防着她的,别说妾了,就是想开脸当通房,也是她自己的痴心妄想。” 桑榆脸色微变:“那六哥和十二郎……” “听说十二郎是打小就在大夫人身边长大的,可论感情,却是跟六郎最要好。嗯,大房几位庶出的郎君其实都同六郎要好。大约是因为大夫人虽然对外聚了好名声,但几个庶子养在膝下,却全都是拼了命地想将他们养成纨绔吧。而六郎和二夫人,偏偏是对他们最耳提命面的人。” 听到这话,桑榆心中微滞。 果然,虽然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九年,但还是有些不能理解古人的思维模式…… 明明可以好好的在一起生活,偏偏明争暗斗,一刻不停。在她的印象里,秦氏不过是个脾气有些古怪的中年妇人,没想到还藏了这么一手,好在大房几个庶出的郎君没被她教得真成了纨绔子弟。 一个家无恒产的手艺人,机缘巧合下学了玉石雕刻手艺,又娶了贤妻,至此繁衍生息,传家立业。 虞家家业起来的不容易,可有句古话说的好,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但凡秦氏再自私一点点,就可能借由她自己的手,养出几个注定败家的纨绔,到那时,她一心盼着一双儿子能继承的家业,只怕也会被人挥霍的半点不剩。 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她又该如何向虞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娘子,二娘在虞家过得很不痛快呢,我瞧着琅轩院里的那几个狐狸精,一个个打扮得妖妖娆娆的,看起来就不是好相与的模样,许是草药的事,就是她们几个为了让二郎高兴,故意在大夫人跟前嚼的舌根!” “坏我草药能让姐夫高兴什么?” “整个虞家都知道,大夫人和二郎不喜欢娘子你,你觉得膈应了,她们自然心里就高兴了!” 桑榆噎住。敢情全虞家的人都知道自己是那个不受人待见的…… 阿芍像是没瞧见自家娘子有些不大好看的脸色,忽然欢腾地笑道:“娘子!娘子!院子里要是不能种草药,要不,我们去外头买块地,雇几个人专门帮忙看着?” 桑榆翻了翻白眼,揶揄道:“你是想草药成了之后做出成品来赚钱吧。阿芍,带着你去外头逛了六年,你怎的就掉钱眼里了呢。”嘴上虽如此说着,可桑榆心底不得不认同阿芍说的这个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第31章 双翠羽(七) 大邯这一任的老皇帝说实在的,自登基起,口碑一直不错,励精图治,政治清明,登基以来数十年亲贤臣远小人,时时刻刻记得要做一位明君。 只是,再贤明的君主,也有年迈的时候,也会有疏忽和错漏。 尚药局的事,让老皇帝发觉,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底下的臣子们也开始大意起来。 奉元城是大邯的王都,南来北往的货品源源不断地汇聚到皇城根下,从而造就了奉元城的热闹和繁华。而奉元城内各个和买卖有关联的衙门,也都因此成了容易富得流油的肥差衙门。很多祖上蒙荫的世家子弟,皆借着背景弄到了这些衙门的官职。 老皇帝知道,该是时候好好查一查底下的那些官员了。 尚药局的两位奉御还关着。因牵涉到两个世家,大理寺众人硬着头皮秉公查案。 与此同时,太医署的众位也是焦头烂额,不知所措。 虽只是简单的过敏,可服药后,妃嫔们的身上却留下了不少痕迹,实在是令人抑郁。 “二娘在家么?” 大邯在每次朝会结束以后,都会有光禄寺在宫殿飞檐下、廊庑下安排官员们进行廊下食。 用膳的时候突然听到孙青阳凑过来询问桑榆,虞闻下意识地就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怎么?” 孙青阳可怜巴巴的道:“绍仁,你是知道的,宫里那几位现在身上可还留着痕迹呢,太医署的脑袋都摇摇欲坠了,这不是想着单大夫妙手回春,想请他进宫一趟么。” 配餐的水果是桃子,虞闻直接拿起一颗去塞孙青阳的嘴:“按着宰相府和柳娘子的关系,要是想请单大夫,不是更方便吗?” 孙青阳咳嗽两声:“这不是柳娘子有孕在身,单大夫成天守着她,不肯进宫嘛。” “柳娘子是单大夫的夫人,如果柳娘子都劝不动他,二娘一个外人如何劝得动。”虞闻的目光落到吃过午膳后聚在一起说话的几名同僚身上。 不等孙青阳答话,虞闻又出声道:“二娘最近有自己的事要忙,你要是想找她帮这个忙,我代你传话就是,至于单大夫愿不愿意进宫,那是他的事。” “行啊,没关系!”孙青阳调皮的冲虞闻挤眼睛。他不是没去过单大夫那,可人家医馆闭门,跑到崇贤坊那求见柳娘子,又被告知娘子怀孕暂不见客,单大夫则要陪着夫人,不愿外出。 虞闻瞪他一眼。 散衙后,虞闻回到府中。果不其然,又听说琅轩院那出事了。 “这回又是因为什么事?” 他无奈地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这六年里,琅轩院几乎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就没个安分的时候。 打听完消息回来的阿祁绷着脸道:“听说是二娘从外头的道观那,请了一道符水回来,说是和老道士的药方兑着喝下去,二郎的病就能好了。” 虞闻微怔:“喝了?” “喝了。结果二郎上吐下泻的,折腾到刚才才止住。丁姨娘是个厉害的,二话不说就直接跪在大夫人跟前,哭着说是自己的错,没照顾好二郎,让他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她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倒是妙极了。” “郎君还是莫要夸丁姨娘的好。大夫人大怒,要不是看在二娘还怀着身孕,估计就要她在面前立规矩了……” “郎君,”隔着门,阿瑶的声音在外头柔柔地响起,“白云观的贾道长来了,阿郎和大郎还未回府,大夫人请郎君去前面待客。” 阿祁惊讶的看着自家郎君:“郎君,就是这位老道士!二娘就是从他那儿请的符水。” “行了,伺候我更衣,我去前面会一会这位老道长。” 桑榆带着阿芍在外头转悠了一整天,只为找一处适当的宅子方便制药。夕阳西下,主仆二人这才慢慢悠悠地回了虞家。 才刚下马车,阿芍就见着了站在门口的道袍老者,有些吃惊地叫出声来:“娘子,家门口站着位老道长!” 虞家不大信道,很少会请道士上门,平日里就是有个什么求签祈福的,大多也是去崇贤坊的西明寺。 所以,瞧见门口的老道长,阿芍多少有些吃惊。 桑榆下了马车,顺着她的目光一瞧,果见门口站了一个穿着道袍的老者,身形瘦削,时不时摇头晃脑,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道长上门?” 阿芍刚想说不知道,一抬眼,又瞧见有人绕过门内的那堵影壁走了出来,忙道:“娘子,六郎出来了。” 桑榆定睛一瞧,果见虞闻带着仆从大步从影壁后走了出来。 虞闻刚走到门口,就瞧见几步之外站着的主仆二人,微微颔首,又对着老道士恭敬地作了个揖:“真人,久等了。” 姓贾的这位老道士捋了捋花白胡子,眯着眼睛,摇头晃脑:“虞家六郎是么,官运亨通,是个有大作为的。” 虞闻笑笑:“借真人吉言,希望日后虞某真能官运亨通。真人来的正好,府内正好有些事,还需麻烦道长。真人,里面请。” 贾道长点头,昂着头就往门内走,虞闻看了眼阿祁,忙几步上前引着老道士往正堂走。虞闻略一顿足,等后头的主仆二人走上前,这才开了口:“琅轩院出了点事,回去后记得陪她说说话,让她别太在意,当心些肚子里的孩子。” 桑榆闻言,眉心微微蹙起:“那位老道长是来做什么的?” 虞闻微微叹了口气:“没别的事。”顿了顿,又道,“宫里想请你师公进宫一趟,你若是能见着单大夫,就劝劝他,莫要执拗,当心得罪了一些小人。” 这世上,多得是背后插刀的人。单一清在民间的声望,大得足以压过太医署,自然而然有很多人在暗地里并不希望他肯点头进宫。 所以,尽管是宰相府几度去请他进宫,得到的总是各种推诿的理由。 这一点,不光虞闻心里清楚,桑榆也是明白的。 却说琅轩院那边,因为虞阗发病的事,桑梓受众人指责,蒙在房中委屈地大哭了一场。等到阿琉轻轻推开门,站在床边轻声说贾道长来了,她这才恍然间醒过神来,脸色微微发白,赶紧让阿琉服侍自己洗漱更衣,匆匆忙忙往前赶。 白云观的老道士看相卜卦颇有些本事,至于这本事是真是假,却是旁人说不准的。 白云观是奉元城方圆几百里香火相对旺盛的一家道观,除了寺庙以外,这里也是官家富户的女眷们最爱去的一个地方,自然香火钱也就多得不行。虞家偶尔也会去观里,桑梓也因此同贾道长结识。 桑梓才走在半路上,就被秦氏身边的婆子喊住,说是大夫人请她过去。 内堂之中,虞家的女眷全都聚在了里头。 “无量天尊!”随着一声洪亮的宣号,贾道长捋着胡子,精神爽利地走了进来,灰蓝色的道袍干净整洁,看得出来被人打理的很好,进门之后,往那一站,手中拂尘随意地往后一甩,右手做道家手势,弯腰行礼。 秦氏见来人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心底微微舒了口气,想着理当不是个坑蒙拐骗的假道士才对,但一想到正是这人的符水才害得次子旧病发作,顿时脸上的神情又不满了起来。 “真人来了,请坐,看茶。” 贾道长摆手:“贫道就不坐了,只是听闻贫道的符水似乎出了些事,故而特地过来看看。” 贾道长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睛在内室看了一圈,方才道:“谈氏可在?” 秦氏扫了眼坐在下首的桑梓,只见她脸色微白,神情有些激动,听到贾道长问话,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道:“真人,那符水可有什么问题,夫君喝了之后立马就上吐下泻,还旧病发作了,是不是……” 见桑梓一脸的焦急,贾道长眯了眯眼,摇头晃脑道:“这符水是没有问题的,兴许是虞二郎的身体并就不好,不妨让贫道去给二郎诊诊脉。” 桑梓愣愣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扭头去看秦氏。 秦氏有些迟疑。这些年给虞阗看诊的,不外乎是奉元城内的那些个有名的大夫们,却是从来没想过白云观的道长竟是会给人看诊的。 贾道长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捋着胡子,正色道:“贫道早年也曾学医,自然能为人看诊。不知夫人可愿让贫道给二郎诊诊脉?” 秦氏和袁氏对视一眼,袁氏颔首上前,一把拉住桑梓的手,走到贾道长面前,屈身行礼:“劳烦真人了,请真人随我们来。” 桑梓眼眶微红,声音也带着微弱的哭腔:“真人,二郎的身子打小就不好,求求您一定要治好他。” 如果让桑榆知道,桑梓竟是将自己丈夫的身体健康押宝在道士的身上,听信他们喝香灰水,拿着桃木剑跳大神就能治好顽疾,兴许她会急得直跳脚。 桑榆没听到这些话,一直站在内堂外的虞闻却是听得仔细,一时间气得脸都黑了,想骂她们吧,又碍于身份不得对长辈无礼,只得沉着脸往琅轩院赶。 半路上,就遇见了急匆匆赶来找桑梓的桑榆。 第32章 双翠羽(八) 桑榆是从琅轩院跑出来的。 她本是去琅轩院找阿姊,不想去了才知道阿姊被秦氏的人请去了内堂,等到想走的时候,又遇上了因为身份关系不得往内堂去见贾道长的丁姨娘,被缠着冷嘲热讽地说了不少话。 好不容易摆脱了丁姨娘,桑榆这才往内堂赶。 从底下人嘴里,桑榆总算是了解到了琅轩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连没念过书的阿芍都听得目瞪口呆,更别提桑榆在听闻来龙去脉后,一脸的难以置信——就算虞阗病了那么多年,早就是个药罐子了,吃什么也好不了,可也死不了,但还不至于请道符水来治病吧? “六哥,那个老道士呢?”看到虞闻朝自己这边走来,桑榆赶紧过去询问道。 “大嫂和二嫂领着真人去给二哥看诊了。” “走!我倒要看看,这个老道士究竟有没有本事给人看诊!” 说吧,二人一前一后往前走。半路,桑榆忽地停足,眉心微蹙,正色道:“师公那里,我明日就过去问问。师公的脾气六哥应当知道,他不想做的事,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而且,师父快生了,师公爱妻如命,怎么也舍不得这个时候离开师父进宫的。” “无妨。” 桑榆噎住,再看虞闻的表情,心说既然说了无妨,那做什么还一定要去请师公进宫?眼下也顾不上其他事了,只想着赶紧往琅轩院走,生怕迟了一步,就让阿姊着了那老道长的道。 二人进了院子,果见房门外聚着人,再往里走,隔着屏风就听到了内室的说话声。 “真人,您快给郎君看看,这药吃了那么多年,也不见郎君的身体有好转,之前喝了符水又吐又泄的,还旧病发作,是不是……是不是又不好了?” 二人快走两步,绕过屏风掀开珠帘直闯内室,正好看见那贾道长坐在床沿上,看了虞阗的面色,又看他舌苔,最后才号着脉,摇头晃脑道:“这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身体里积着毒呢,不然,贫道的符水也不至于会吐了出来。” 桑梓脸都白了。 虞阗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闻言又气又恨,不知是觉得自己被一贯看诊的大夫坑了,还是觉得这道士说的都是假话。 虞闻勉强按捺下心头的愤恨,咬牙问道:“真人的意思是?” 贾道长捋捋胡子:“郎君这些年吃了喝了太多的药,身体里积着毒,因此喝了符水后这才会上吐下泻,将身上的毒排出来。” 他顿了顿,又道:“不妨,郎君这病看着凶猛,实则不然,不过是很轻松的小病罢了。” 桑梓忙施礼:“求真人施以援手!” 贾道长摸摸胡子,道:“自然。只是这药材,贵重得很……” “药材贵重否无所谓,只要有用就好!”桑梓急忙道,扭头就让阿琉把自己的私房找了出来,“银子我有,灵芝雪莲人参,多贵都没关系!” “那就有了,贫道这就为二郎写方子,娘子只要按着方子抓药,十日后,必定药到病除。这里头的十几味药材,约莫十七两金子,虽贵,却都是实打实的好药。” 他说完,提笔刷刷地写下一个方子。桑梓接过方子,也不细看,直接就转手交给阿琉,要她赶紧去外头抓药。桑榆却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把夺过药方。 藁(gao)本、王不留行、五倍子、没(mo)食子、旱莲台、乌麻花、落葵子、枯白矾、赤芍、人参、当归、党参……却说都不是什么太贵重的药材,这十七两金子要价太高——按着大邯如今的物价,十七两金子,足可以买到两个健壮的奴仆。 她也顾不上什么,沉着脸,直接就把药方子拍在了桌上:“阿姊,这药不能抓!会吃死人的!” 话音才落,贾道长的脸就黑了,桑梓生怕他这时候撒手不干,赶紧上前抓住桑榆的手,焦急道:“二娘,别胡说!真人医术过人,这药吃下去,你姐夫的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她心里又急又怕,手下难免用了重力,桑榆被抓得有些疼,眉头忍不住皱了皱,却是不肯松手让阿琉拿走药方:“阿姊!你信我,这方子是假的,会吃死人的!” 贾道长气得浑身发抖,重重地甩了拂尘,高声道:“小娘子既然觉得贫道的方子能吃死人,那贫道走人就是!倘若二郎活不过今夜,这条人命也是小娘子闯的货!”他说完,气呼呼地就要走。 虞闻却是不肯就这样放这个老道士走人,几步上前将人拦住:“真人先别急。真人的方子是真是假,待我们将它交给医馆的大夫们看一看就清楚了。” “六郎这是何意?贫道的方子难道是作假的不成?!虞家莫要仗势欺人!” 桑梓急了,作势就要去抢桑榆手下的方子。袁氏心知按着桑榆的脾性,说得必定是真话,这个时候她是怎么也不敢让桑梓犯傻了。 这药下去,要是二郎好了便罢,若是真出了什么问题,可就要算在桑梓的身上了。 看得出这屋子里除了桑梓外,各个都是精明的人,贾道长生气得很,眯着眼睛一言不发,眼底的精光却透着狠意。 秦氏派了人过来询问方子的事,结果进门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情况,有些吃惊,正要转身跑回内堂向大夫人禀告,结果直接就撞上了后头匆匆赶来的阿芍。 阿芍顾不上被撞得生疼的肩膀,赶紧领着身后的葛衣郎君往屋里走。 之前听说那贾道长要给虞阗看诊,桑榆生怕出事,赶忙让阿芍出门去崇贤坊请师公帮忙。虞家和单大夫往来多年,已经是熟的不能再熟,听说自己几年不见的病人竟然沦落到要靠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看诊,单一清当即铁青着脸跟着阿芍就赶了过来。 桑榆一直绷着脸,见到师公终于露了面,这才松了口气。然后贾道长却在这个时候勃然大怒:“虞家这是何意?既请了贫道为二郎看诊,又何须找来大夫?!贫道看,府上郎君之所以顽疾缠身,多半是因为这屋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除了面对好不容易娶到手的媳妇,单一清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一眼看见了站在内室怒气冲冲的老道士,闻言,冷哼一声:“真人眼下这不是挺好的么,即是白云观出来的,想必对捉鬼驱邪什么的很是在手。这屋子里不干净的东西,不如就请真人在院子里做场法事,驱驱邪。至于二郎的病,还是由我看好了。” “你!” 单一清横了贾道长一眼,见虞家六郎一直盯着道士,便放心地转身走到桌边,借巧劲顺势从桑榆的手下抽走了药方子。 藁(gao)本性温,用于风寒感冒,巅顶疼痛,风湿肢节痹痛。 王不留行性平,主治血瘀经闭,痛经,难产或是乳痈肿痛等症。 五倍子性寒,大多用来治疗肺虚久咳,自汗盗汗,各种出血,痈肿疮疖等症。 没(mo)食子性温,治的大多都是大肠虚滑,泻痢不止,创伤出血等症。 光是这四种药材,就是各自有各自的药效,搭配在一起,委实没有一个能同虞二郎的病症有任何关联的。 单一清抬眼,看着桑榆,却是一言不发,只等着她说话。 离开奉元城的六年,桑榆学的东西涉猎广泛,其中学得最精的是制药。看师公的表情,当下明白他这是要她自己解释这副方子究竟有什么问题。 “阿姊,”桑榆咳嗽两声,看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的姐夫,正色道,“姐夫旧病发作时,可是□□抽搐歪斜,发出怪叫?” 桑梓面色发白,袁氏见她久久不说话,忙开口应道:“是呢,初时单大夫也曾说过,这病是癫病,发作的时候就跟你说的那样,怪吓人的。” 桑榆微微颔首。这就是了。“阿姊,真人的这副方子上,药是好药,可和在一处,并不是治癫病的方子。” 桑梓缓缓回过神来,眼神还有些涣散,轻声问道:“二娘,这是真的么,这方子真的没用?” 桑榆道:“师公当初一直给姐夫看诊,师公最有说话的权利。”桑梓闻言,又去看单大夫,见他点头,一脸郑重,顿时腿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贾道长见状,知自己恶行已露,气急败坏,甩了袖子就要走人。虞闻却是一把抓住他手臂,沉声道:“真人不解释一下么?这么个方子,十七两金子,真人好大的口气!” “贫道不过是开了个方子,这抓药的事还是你们自己去做的,贫道即便是骗了人,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谁不知道你白云观的贾道长,写的方子从来只能去特定的药铺抓药!” 闻讯赶来的秦氏,愤愤地走进内室,身后跟着虞家其他几位郎君和一众仆从。十七两金子,对虞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大数目,只是如果花得是害人命的冤枉钱,他们却是连一文都不愿拿出来。 贾道长脸色发白,还想强撑着作解释,秦氏却是不听,大郎直接开口,让身后的仆从扑上去抓住人,直接扭送到衙门。 第33章 玉京秋(一) 被扭送走的贾道长会有怎样的一个下场,虞家没有人会关心。秦氏在得知桑梓因为相信那个骗子道长,差点害死二郎后,对上这个儿媳时根本就没有了好脸色。 “单大夫。”秦氏叹了口气,向单一清行了个大礼,“二郎的病,这么多年,反反复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我之前离开奉元城,为的就是精进医术,如今对二郎的病总算是有了眉目,若是大夫人还信得过我,明日我便会在府中住下,以便观察二郎发病时的具体症状。” 秦氏没有犹豫,忙不迭点头:“好,好!我这就吩咐侍娘收拾间屋子出来!” 趁着秦氏和师公说话的功夫,桑榆已经扶起桑梓在一边坐下,紧紧握着阿姊的手,低声道:“阿姊,师公很厉害,姐夫会没事的,阿姊别担心……” 桑梓眼眶里蓄着泪,微微点头。她并不是多爱床上的那个男人,可一起生活久了,多少还是放心不下。更何况,男人死了,自己就成了寡妇,若肚子里这个生的是个小郎君倒还好,若又是个小娘子,只怕日后秦氏更没好脸色给她看。 桑榆微微叹了口气。 从医馆抓药回来,单一清屏退虞家的那些下人,将药直接交给桑榆,要她亲手制药。桑榆借机将虞闻说的事转告给师公,得到的却是他不屑的撇嘴。 单一清掏掏耳朵:“进宫有什么意思,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桑榆:“……人家是要你去看病啊。” 单一清:“左右不过是身上留了点疤,觉得难看,这种小事实在没必要让我进宫。杀鸡焉用牛刀,二娘啊,你说师公待你好不好,要不这事你代我进宫?” 桑榆:“……” 单一清挥手:“如此就说定了,师公这就去宰相府回话,到时候宫里的人再出来,二娘啊,你就代师公去了吧!” 他不光嘴上这么说,回头还真就去了宰相府,将自己的意思告知孙宰相。 这日天不亮,虞闻穿戴整齐去上朝。朝会上,众臣就朝野上下发生的事又仔仔细细地说了一些。待到散朝,孙宰相和虞闻被留在了大殿之中。 而后,孙宰相就将单大夫的意思转述给了皇帝。虞闻有些微怔,还来不及说话,那一位已经下旨遣了宦官请谈桑榆进宫。 许贵妃进宫已经有近二十年了,虽然世家低微,但因着容貌出众,性格又好,加上又生下了三位皇子一位公主,使得其在后宫之中地位仅次于皇后。 这次尚药局的事,受到影响的人里,就有许贵妃。 赏赐香丸本是皇后的好意,却不想尚药局会出如此疏漏,连带着许贵妃在内,共有七八位妃嫔用了有问题的香丸——如今贵人们身上全都留着令太医署手足无措的疤。 听说代替单大夫进宫的小娘子,是其妻柳娘子的小徒弟,后宫妃嫔们一时疑惑,都聚集在了皇后的宫殿里,对尚未谋面的这位小娘子充满了好奇。 单一清的名号,就连宫里的妃嫔们也都曾听说过。在得知单大夫娶了奉元城中有名的那位柳娘子后,更是惊讶的不行。然而,若是提及此番代替单大夫进宫的小娘子,却是无人知晓。 许贵妃向皇后请教,得到的也不过是摇头说不知。 桑榆不过是个草民,没有封号也没有能在宫中行走的配车。到虞家接她的马车十分宽敞,装饰布置也气派得很,停在虞家门口的时候,就吸引了附近不少人家的眼球。 桑榆带着阿芍坐上马车,一路头疼地行到宫门前。 此时早朝已散,宫门前又亲王的配车正候着自家主子出宫。看到这辆从宫外过来的宫中配车,也没人用探究的眼光去死命地张望。 在宫内,除非是皇帝特许,等闲人是不得在宫内骑马坐轿的。马车行到宫门前,桑榆便需得下车步行,阿芍低着头跟着她入内。 和历史书上看到的一样,大凡皇宫,为了显示帝王的威严,总归是坐北朝南方方正正的。由宦官领着,桑榆一路往后宫走,路上除了换岗的各卫,偶有宦官和宫女低头匆匆走过,见了引路的那位宦官,忙停步行礼。 再往前又是一道宫门,入内便是后宫。同那些大户人家一样,前庭后院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色。过了这道宫门,桑榆眼前豁然开朗——假山奇石、绿林青草、繁花游鱼、珍禽异兽,竟是隔了几步就能见到秀丽的风光。 皇后住的宫殿名叫麒麟殿,在皇帝起居的正阳殿之后。那位宦官领着桑榆入后宫后,直接就往麒麟殿去了。 还没走到麒麟殿,远远的就看见前面从别处走来一队人,步伐缓缓,并不急躁,同样也有宦官在前头领路。看到她们赶上来碰了面,对面那位宦官忙低头行礼。 直到此时,桑榆才看清跟在宦官身后的那位——宋家七娘宋凝脂。宋七娘也是步行,想来也并无什么封号。 宋家在老家时本就是望族,宋父如今在朝中又任宗正卿,其女自然也就因了这一层关系,成了后宫常客,时常得皇后或者四妃召请。 宋七娘说起来今年也有二十余岁了,论年纪,同龄的娘子们大多已经成亲生子,膝下的长子长女大多都有六七岁了。 可这一位,却是迟迟未嫁,初时还有媒人接踵而来,只为帮谁家的郎君求娶奉元城的这位才女。但不光是宋七娘自己不愿嫁,就是宋父也是对着上门求亲的人家十二万分的不满意。 渐渐的,宋七娘就到了二十来岁的年纪。大抵是因为念在宋父的作为,和她本人才女的名声上,皇帝某日突然开口询问可有允嫁的对象。宋七娘提到了虞家六郎。 虽有一瞬的错愕,但皇帝显然心情大好,挥手就写下了圣旨,将宋七娘赐婚于虞闻。 不管怎样,尽管只是个半生不熟的人,但总归是要打招呼的。桑榆停步,向宋七娘打招呼:“七娘可好?” 两人离着几步的距离,不亲近,略微带着一丝疏远。师父还没离开奉元城前,桑榆曾经在师父那时不时就偶遇宋七娘,对她的印象一直都是才貌双全的美人儿,清雅秀丽的眉目,即便是微微蹙眉的神态,看起来都那么好看。再一想六哥,倒也是郎才女貌。 “原是谈二娘。”宋七娘淡笑。 她进宫本是要去见许贵妃的,行到半路才听说妃嫔们都聚在了皇后那儿,匆忙改道去麒麟殿。 桑榆笑笑,只道是都要去麒麟殿的,便微微躬身,请她先行。 麒麟殿一直都是皇后的居所,装饰布置大气精巧,殿内的宦官和宫女都恭敬有礼得很。 一脚还未踏进麒麟殿,就有一股香味扑面而来。桑榆踉跄了一把,差点打了个喷嚏,忙捂住鼻子,轻轻咳嗽两声。领路的宦官低声笑了笑:“这是皇后闲来无事时自调的香料。” 桑榆知道,这是向自己提个醒,省得待会儿面见皇后时因这香料出了什么岔子。她忙恭敬地行了个礼。 待进了麒麟殿,与皇后及众位妃嫔见礼后,桑榆这才抬眼,偷偷打量这位一国之母的容貌。 皇后十二岁时嫁给当时已经封了王的少年皇帝。后来皇帝登基称帝,她也随即成了皇后,母仪天下,到如今,也已有五十来岁。对于桑榆的偷偷打量,自然也是看在眼里的,却是面上带笑,轻声细语道:“你就是单大夫的徒弟?” 桑榆不紧不慢福身道:“民女的师父是崇贤坊柳宅的柳娘子,单大夫乃是民女的师公,民女有幸随师公学了些制药的本事。”皇后如今虽有五十来岁,容颜渐衰,但气质优雅,依稀还能看出当年是如何的柳眉杏眼,雪肌玉肤。 皇后看着桑榆恭敬的模样,笑容里不由地泛出一丝满意来,伸手赐座:“单大夫和柳娘子乃是贤伉俪,奉元城内,谁人不知他俩的名号,你既是他俩的徒弟,本事一定不小。” 在得知单大夫不愿进宫,反倒让一个小娘子代替他进宫的消息时,宫里的妃嫔们都是失望的——谁不知道奉元城内名声最好的大夫,就单一清这么一位,却偏偏是个怪胎,不畏权不贪财,由着性子生活。 而现在,看到跟前站着的不卑不亢的小娘子,众妃嫔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扭头一齐看向出声的皇后。 皇后眯了眯眼睛。按理说,宫中有太医署,后宫妃嫔们的吃穿用度甚至生病,都有专人服侍,让一个从宫外来的小娘子开药方子…… 罢了。皇后想。即是单大夫亲自推荐的人,必然还是有些本事的,如此也就无须担心了。 “如此,你过来吧,给贵妃、淑妃她们都看看,可有什么方子能去了身上的这些疤。” 桑榆行礼上前。许贵妃就坐在皇后的下手,见她过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杯子,取了巾子擦手,然后伸出手腕让她诊脉。 第34章 玉京秋(二) 看诊最基本的程序总少不了望闻问切,又因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不同,需要不同的方子解决问题。 因此,桑榆给许贵妃诊脉后,也不急着向第二位贵妃伸手,反倒转身走到一早准备好的书案前,提笔写下一道方子。 皇后有些感兴趣,让宫女等她写好方子后拿过来瞧瞧:“这方子看着倒不像是药方?听说你擅制药,怎么,这方子上的蜜陀僧有何用?” “这是前朝宫中的面上生光方。当年宫中妃嫔不少都用这个方子洗面,以达到面如玉镜的效果。” 说到面如玉镜,许贵妃眼前一亮,旁的妃嫔们也都小小的骚动了起来。这要是真能容光焕发,总归得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才是。 桑榆知道这些妃嫔眼睛亮闪闪的意思,却笑着解释道:“许贵妃的疤多在脸上,就脉象看,身体并无其他问题,只要去了脸上的疤便是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却是单独对许贵妃说话,“此方,约莫用半月后,不仅能够面如玉镜,还能治好贵妃鼻子上的皮肤。” 她说罢,又仔细将如何制作这面上生光方和使用方法一并嘱咐给许贵妃身后的宫女。等到说完,这才恭敬地给其他妃嫔看诊。 之后,桑榆又开了令面手如玉方、太真红玉膏、七香嫩容散等几个能美白养颜的方子,为的不过都是去掉妃嫔们面上、身上,乃至四肢上或重或淡的疤痕。 她每写下一道方子,就能看见一位妃嫔的眼睛亮了,然后旁边几位也都凑过去看,巴不得所有的方子都往脸上身上抹上一抹,弄得整个人香喷喷的,容颜不老,好一辈子绑住皇帝。 桑榆忍不住就想起从前听到过的一个说法。有人说,后宫是全天下最大的妓院,皇帝就是嫖客。她顿了顿笔,心底有些纠结。 那她现在在后宫里给妃嫔们开美容养颜的方子,好像也很不正经的样子。 出神间,那几个方子已经在众位妃嫔手中转了一个来回,就连站在妃嫔身后侍奉的宫女们,一个个也都是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 皇后是世家出身,还是闺阁小娘子的时候,也经常得到一些美容养颜的方子,即便如此,看了桑榆写下的这些方子,皇后仍是忍不住觉得惊艳——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能凭着望闻问切各自给人备下不同的方子,本事果真是一点也不小。 到底是柳娘子和单大夫教导出来的人。 “这些方子,待身上的疤都去了,可还能用?” 听到皇后的询问,桑榆忙恭敬地福了福身,回话道:“这些方子,偶尔用之是无妨的,但若是用多了用久了,却都不好。” “小娘子的意思是?”许贵妃微微有些好奇。既然是能令人肤色白皙的美容方子,又为何不能长用。 该怎么和古人解释铅的危害性呢? 桑榆挠了挠头,想了想,这才道:“有道是,是药三分毒。这些方子里的密陀僧带毒,用多了,总归是不好的。倘若贵人们身上脸上的疤都好了,民女再写其他的方子,托人送进宫来。” 众位妃嫔想想,也的确是这个理。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不也容易虚不受补么,而且人也已经说了,待她们身上的疤痕都没了,就会再送新的养颜方子进宫,一时都安了心,纷纷让宫女赶紧拿着方子去尚药局取药。 得了这些方子,一想到半月后就能肌肤如新,许贵妃的心情就变得十分愉快,也顾不上和其他妃子细说,当即脱下自己腕上的一个镯子塞进桑榆手里。 桑榆愣住:“贵妃,这……” 许贵妃笑:“你别慌,这镯子是几年前底下人孝敬我的,今日瞧见你,我心里喜欢得紧,身边又没旁的东西,就拿这个当做赏赐如何。” 桑榆屈身行礼:“民女多谢贵妃赏赐。” 除了刚进麒麟殿时同皇后和妃嫔们行过礼,寒暄了几句,待到桑榆紧跟着进殿,宋七娘便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殿中最下首的位置。方子轮到她手上的时候,也仔细看了看。 她不识药理,也不懂这些方子究竟能有何用,只是瞧着贵人们的样子,似乎是真心实意地信任了这人,再联想到柳娘子时至今日仍旧不愿开口答应收她为徒,不免有些吃味。 “二娘的这些方子,都是从哪儿看来的?” 宋七娘一开口,殿内众人的视线立马就从桑榆身上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微微挺了挺胸,又道:“毕竟是给贵人们用的方子,若是出处不详,万一出什么意外,岂不是落人口实……” 桑榆警觉的看了眼宋七娘,缓缓行了个礼,然后操着清脆的童音笑起来:“尚药局已经出过事了,想来这些方子再拿到那儿去抓药,应当用的都是没问题的草药,若还担心出事,不妨再请太医署瞧瞧。” 十二岁的小娘子,嗓音还没完全脱离孩童时期,谈笑间娇俏可人,皇后忍不住笑了笑:“既是单大夫举荐的人,自然是不必太过担心的。” 宋七娘愣了愣,抿了抿嘴角:“是七娘多心了。” 皇后颔首,又赏赐了一些珍宝给桑榆,还命御膳房做了好些吃的,留了她们二人在麒麟殿用膳。 从宫里出来,桑榆直奔崇贤坊。 柳娘子怀着身孕,柳氏特地从宰相府中调了位管事的婆子过去打理宅子里的事,单一清又整日守着媳妇儿,连带着医馆都不愿打理。 桑榆熟门熟路地找到坐在花园的长廊里喂鱼的师父,师公正在一旁坐着,一脸傻笑地哄她吃口水果。 “师父。” “回来了。”柳娘子抬头,见桑榆站在连同长廊的九曲桥头,摆摆手,招呼她走近点。 单一清笑着递了颗橘子过去,问道:“宫里的事可都解决好了?” 桑榆尽量用一种和气的声音说:“方子已经给出去了,约莫半月至一个月的功夫,贵人们脸上身上的疤就能全消了。” 单一清摸摸鼻子:“不错不错,可有得到什么赏赐?” “许贵妃赏了一个镯子,我瞧着通透,应该是好玉。皇后和其他贵人又赏了一些金银珠宝,都在正堂放着了。” 论金银珠宝,单一清在奉元城行医多年,还真就不缺这些。柳娘子也向来对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物什看得极淡。偏巧收了桑榆这么一个,吃了几年苦头,一心一意盼着出人头地,顺带不嫌钱多的徒弟。宫里赏赐的这些金银珠宝,她没直接带回家,反倒收拾好了放在正堂,实在难得。 “那些都是宫里的贵人们赏赐给你的东西,做什么放在正堂,收拾收拾带回去。”柳娘子摆摆手,懒洋洋地张口让男人喂了一口水果,“或者,等我肚子里的这一个出来,你去拣出一件来当做贺礼送来,其余的自己都收好了,回头还能当做嫁妆。” 说到嫁妆,柳娘子像是想起什么,脸色忍不住有些难看:“你如今十二了,待生辰过后便可及笄,你阿姊可有为你备好嫁妆?” 桑榆微怔:“嫁妆什么的,等徒儿要出嫁了,再准备也来得及……” 不等她说完话,柳娘子屈指弹了弹她的脑门:“说你精明,这会儿倒是犯傻的很!你若是没那些嫁妆,以你父母双亡的身世在,即便是我的徒弟,说出去怕也难寻一门极好的亲事!” 幼时父母双亡,说出去便是无福。即便是寻常人家,也会仔细寻思,更何况那些世家望族。 况且,早听闻当年谈家出事,谈桑梓将爹娘留给桑榆的那些仅有的田产全部变卖了,却藏下了早就准备好的她自己的那些陪嫁。 虽说当年事出突然,她又是一心想着要等定亲的那户人家过来求娶,怕没有陪嫁就不能带着桑榆出嫁,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要为桑榆另备嫁妆,也理当准备得差不多了才是。 可要是根本没有备好,及笄后,又如何挑选一个条件相当的夫婿,难不成真要学她这样,三十多岁了才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瞧见徒弟在这事上的迷糊样,柳娘子想,这大概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吧! 柳娘子心想着,手下又使劲,狠狠敲了几下桑榆的头,皱着眉,不客气道:“这事可不能不当心些!你阿姊人是好的,可人心难测,这几年你又不在身边,保不准她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对这事不上心起来,到那时候你可别掉豆子!” 柳娘子手劲不轻,桑榆的额头被敲得有些发红。 “是啊是啊,这事可得当心。不过真要是没嫁妆呢,我和你师父也会帮你忙的,不过是几块田地,几座私宅,这些还是给的起的。” 要单一清说,那虞家本就是个大染缸。这年头,世家也好商家也罢,后宅里头从本质上来说都脏得很。虞家二郎又是那么一个身体,那样一种性子,冷落了媳妇这么多年,估计连媳妇的心都被冷得冰一样了,哪里还有工夫去思考是不是该给嫡妹准备嫁妆了。 桑榆揉着额头,看着师父和师公两人的表情,嘴角弯了弯,反倒笑了:“阿姊如今怀着孕,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我回头去问问,若是真没备好,这不正好有贵人们的赏赐么,我多存些,总该是够了的。”顿了顿,又道,“要是人家嫌弃我的陪嫁少,最多就不嫁了,一辈子侍奉师父和师公。” 单一清瞪眼:“我和你师父好好的过日子,你可别搀和进来!” “你又胡说八道了。”柳娘子一拍男人的脑袋,“要是求娶的郎君都是这德行,不嫁就不嫁了,省得日后还要过苦日子。” 桑榆飞快地应了一声,看了看天色,只觉得自己出来得也有些久了,忙说要回府。柳娘子让身边的侍娘送她出去,这才对着单一清发愁:“她倒是乐呵呵的,也不怕她阿姊被人哄骗几句,将她卖了。”单一清低头应和几声,心道,卖谁也卖不了她,再说了,这虞家宅子里,可还有个六郎在镇宅。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咱们这里写下这一章提到的几个方子。 首先是面上生光方。《香奁润色》一书中,提到这个方子全称是“杨妃令面上生光方”,出自《开元天宝遗事》。 内容如下:选用上佳密陀僧一两,研成极细的粉末,用牛奶或蜂蜜调和成稀薄糊状,每晚略蒸后,等到温度不烫了敷脸,第二天早上起来洗干净。半个月后就能面如玉镜,而且还能治疗酒糟鼻。 当然,这个只是从明代人编撰的书中看到的古方,至于对现代人来说用了能不能有效是另一回事。 友情提醒,那个密陀僧,就是粗制氧化铅。故人对铅、铝的危害不自知,所以时常用这个涂脸。 令面手如玉方:《香奁润色》上全名是“又方令面手如玉”,杏仁一两,天花粉一两,红枣十枚,猪胰三具混合,捣烂如泥,加上上好白酒四茶盏,放在陶瓷的器皿内。每天早晚各取适量涂抹面部和手部,大概一个月左右就可以皮肤光滑细腻。冬天还能够防冻防皲裂。 太真红玉膏:据说是给杨贵妃用的美容秘方。用的是杏仁,滑石和轻粉,貌似还加入了冰片麝香鸡蛋清什么的,也是做成膏状然后涂脸。不过轻粉和杏仁带了不同的毒性,这方子是不能入口的。 七香嫩容散:《香奁润色》中写此方式很好的全身皮肤治疗方子,感觉完全可以当做浴盐来使用。黑牵牛十二两,皂角四两去皮炒一下,天花粉、零陵香、甘松、白芷各二两,然后茶子四两,研成粉末,洗脸或者洗澡的时候用。嗯,还能去死皮清楚粗皮老茧什么的。具体疗效不知。 第35章 玉京秋(三) “这些……都是贵人们赏赐的?”桑梓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究竟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可曾用过,那些方子真能有用吗?” 桑榆从崇贤坊那出来,坐着马车就回了虞家,一下车也不回院子,先带着赏赐去见了桑梓。正好虞阗不在,她也就不遮掩什么,直接就把赏赐都摆在了桑梓的面前,说是让她从里头挑件喜欢的收起来,又从荷包里舀出十几枚小金龟,分别塞给扒在她腿边的两个外甥女手里。 两个小女娃过去没见过这个小姨,前几天才刚见面的时候,还有些怕生,这会儿却尤其喜欢缠着她玩闹,手里被塞了小金龟,还以为是几个玩意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跑到床边玩耍了起来。 桑梓觉得心头沉甸甸的,绷着脸:“二娘,你进宫给贵人们看诊是好差事,可也危险的很,万一你那些道听途说的方子没用,反倒还害了人,这可不是你一人的事!” 桑榆知道她这是担心自己万一出什么事,牵连到整个虞家,心下有些扫兴,面上忍不住就微微敛去了笑意:“阿姊不必担心,师父和师公既然放心我进宫,就是相信我的。”为了学到那些方子,她在六年时间里,跟着柳娘子走了很多地方,也吃了很多苦,一开始推诿不愿代替师公进宫,不过是不愿锋芒毕露,引人口舌。 “当真不会有事?”桑梓有些迟疑,“倘若是真的,倒也好。只是,二娘,你到底是女儿家,这抛头露面的事,日后还是少做为好,不然……如何能嫁得好人家。” 桑榆别过头,弯腰捡起一只从床上掉到脚踏上的小金龟,抿了抿嘴,还给两个外甥女:“真,十二万分的真。”说罢,直起身,笑盈盈问道,“说到出嫁,阿姊可有备好我的嫁妆了?” 桑梓浑身发抖:“这事该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该问的吗!” 女子的嫁妆从来都是一样特殊的存在。无论是世家,还是商家,亦或者是那些市井百姓,谁家的小娘子出嫁了,最受关注的,除了夫家外,就剩下嫁妆了。 除了有多少钱,女子的嫁妆里另有衣裳、首饰、田产和宅院。桑榆上辈子还没来得及找个男朋友谈个恋爱嫁个人,不过也听家里人念叨过,富人嫁女,穷人卖女。等到了大邯,这些年她也是看到了不少类型的情况。所以,当柳娘子提起这事的时候,桑榆自己也想到,是该留心了。 她到底是要嫁人的,只是要嫁怎样一个人,却得细细地挑选才是。在这个一夫一妻多妾制的社会,不当心些,鬼知道会不会碰到一个成亲没多久就拉着别人上床的男人。 她在外面的时候就听说了有家当家的,在发妻去世不过半年的时候,就拉了发妻的侍娘滚了床单,一年后拿发妻的嫁妆买了几个妾。记得柳娘子当初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直接就黑了脸,后来那家的妾上门求见,柳娘子不客气地让她当着那个妾的面直接把门甩上了。 桑梓大约没料到桑榆会突然问起嫁妆的事,一时有些心惊,这才脱口而出。嫁妆的事,桑梓是有在准备,当初想好了会为桑榆的嫁妆努力,这才变卖了阿爹阿娘留给她的东西……可嫁进虞家后,一切跟预想的有些不同,桑榆的嫁妆……时至今日,也不过才攒了寥寥。 她心里想的,桑榆不知道,要是知道这些,估摸着就要腹诽两句。 一来这里不是现代,一个正正经经的古人嫁人之后,想赚钱太难了,就算是嫁到商家也一样,想着出嫁后攒嫁妆,实在不知能依靠什么。 二来,按着桑梓的性子,也是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的——本就受丈夫冷落,要是再做出什么让人觉得难看的事,只怕休妻都有可能。 “嫁妆的事,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该考虑的。”桑梓咳嗽两声,“你如今回来了,就别再往外跑,过些日子就到十三岁生辰了,想来也该给你行及笄礼了。家里的几位小娘子,当年都是十三岁定的亲,又过一年后出嫁的。” 行了及笄礼,就该寻思着找合适的人家结亲了。桑梓想,这嫁妆的事却是再也不能拖了。 桑榆陪着两个外甥女耍了一会儿,听见阿姊说这话,停下动作,转头道:“阿姊,嫁妆的事我不会再过问了,你别生气。但阿姊若是要找合适的人家,能让我先看看么。”她握了握拳,郑重道,“我不想盲婚哑嫁,我不是阿姊,不想嫁给一个看不上自己的郎君。” 而且,她劝了自己好些年,仍旧觉得,要她日后接受别的女人跟自己分享丈夫太难,所以,将来要嫁的那个人起码在这件事上,不能存了任何往屋子里添人的心思。 一点也不。 桑梓只当这不过是桑榆说的一个笑话,爱理不理。 没有谁家小娘子是自己选择夫婿的,任何人家都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小娘子几句话就可以改的。更何况,让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亲自挑选未来的夫婿,简直就是在丢人现眼。 桑梓压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以至于后来,当桑榆真的就这么做的时候,她一直处于一个被动的状态,所有的主动权全部被桑榆紧紧握在了手里。 当然,这是后话。 而今,离桑榆找到合适的人,然后出嫁,还有几年的时间。 大概是散衙前从宫里听说了事,虞闻出宫后坐着马车径直回了府,进门前碰上了刚从铺子回来的虞大郎。 “大哥又给嫂子搜罗来什么宝贝?”虞闻看了眼大郎手里拿着的包裹,颔首问道。 虞大郎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裂开嘴笑:“也不是什么宝贝,你大嫂要回娘家给岳母祝寿,之前托人带了尊玉菩萨,这不是送到了么,带回来给你大嫂看看。” 虞大郎疼媳妇是出了名的,就连虞家铺子左右的邻居都开玩笑,说他这是把媳妇儿捧在了手心里。虞大郎乐呵呵的,也不说别的,依旧我行我素疼着袁氏。前段时间袁氏偶然提起要回娘家给阿娘祝寿,虞大郎二话不说就托人去带了一尊玉菩萨回来。 “大哥的心意,大嫂看见了一定高兴。” “她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兄弟二人你前我后往门里走。门口的照壁高大方正,壁上的雕花纹饰,富贵大方,有仆从在照壁旁洒扫,见了两位郎君,忙停下动作,屈身行礼。 “你们忙你们的。”虞大郎摆摆手,又突然扭头对着虞闻道,“路上听说二娘进宫给贵人们看病去了?” 知道他口中的“二娘”指的是桑榆,虞闻点了点头:“柳娘子临产,单大夫要守在身边不愿离开,二娘只得代替他进宫。” “二娘越来越厉害了!都能进宫给贵人们看病了,一定在外面学了很多本事!” 虞大郎为人耿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善恶泾渭分明,虞府那些弯弯绕绕的事,他向来不喜欢,要是整个家里,最得他喜欢的,可能除了妻子袁氏外,就是六郎和十二郎两个弟弟。 六年前,又多了个乖巧的妹妹。现在听说这个妹妹越来越有本事了,虞大郎是发自内心地替她感到高兴。 “她一个年轻轻的小娘子,吃了那么多的苦,如今是苦尽甘来了!” 他说这话,完全是替桑榆高兴,不想旁边有人经过,听了这话,阴测测地说:“还不知道这甘能有多久了,宫里的贵人,哪里是这么好巴结的,小心别掉了脑袋。” 语中酸意扑鼻,虞大郎转身,然后就看见了带着侍娘从旁边慢悠悠经过的丁姨娘,虞闻在旁皱了眉:“你在这做什么?” 按着世俗礼教的说话,女眷是不得从后院出来在前庭晃荡的。虞闻虽对这些礼教向来不甚在意,但对于二哥房中的那些妾室通房,向来并没什么好脸色——妖妖娆娆的,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丁姨娘撇撇嘴:“听说贵人们给了她不少赏赐。这赏赐哪里是那么容易得的,谁不知道在宫里头一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那就得砍了脑袋。” 她这话,越说越是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虞闻皱眉,想说到底是二哥房里的人,真要教训他也没法子说那些话。 可虞大郎直来直往惯了,对丁姨娘吃不到葡萄反说葡萄酸死了的态度,乐呵呵道:“人家凭本事得些赏赐也是应该的。你快回去,别在前庭瞎晃,万一有客人来了,多丢二郎的脸。” 商家虽不是什么大的世家望族,可也从没让后宅的姬妾在前面抛头露面的事,更别说像虞家这样的大户,时不时就有外客来访,万一碰到,那都是要被人议论的。 丁姨娘最恨的就是自己总归是个妾的身份,眼下听到这话,顿时脸色就黑了,气得跺了跺脚,哼了一声带着侍娘就往后头走。 她一走,虞大郎摸了摸脑后勺,嘟囔道:“二弟怎么就喜欢这种脾气的,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娇滴滴的,摆屋子里干嘛用。不知道疼自己媳妇儿,怎么就疼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虞闻不语,心底却是想着丁姨娘的那些话倒也的确没错——伴君如伴虎,后宫从来都是个吃人的地方,桑榆的本事用在正道上无妨,若是被妃嫔借机用错了地方…… 他握了握拳,心想得去找桑榆,提点提点她,省得小丫头一时忘本,惹了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群么么哒每个收藏的妹纸,也么么哒每一个点进这篇文的妹纸>3333<,擦口水。《春草碧》上了分站月榜,看了下,感觉这个月兴许也能上全站前200名,好开心~ 第36章 玉京秋(四) 在皇后再次召见桑榆前的一个月时间里,她别的没做多少,更多的时候都在虞家和崇贤坊两地往来。 给皇后妃嫔们的方子,她照例誊抄了一份给家里的夫人娘子们,连同已经出嫁的几位娘子都收到了寄来的养颜方子。 什么桃花娇面香粉方,什么取靥五灰膏,多得是听说过但是没从大夫那瞧见过的方子,有的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丁姨娘又在秦氏耳边说了些不疼不痒的话,被桑梓知道后,罚她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时辰,为此还跟虞阗翻了脸,直接动了胎气,出了血。 千娇百媚的丁姨娘哭昏倒在虞阗的怀里,请来的大夫半路上被拦在半路,二话不说就拉去了姨娘的屋子。琅轩院里闹成一团,还是桑榆急匆匆赶过来,才稳住了场面。 “阿芍!去我屋里拿处理好的缩砂!放在药柜的最上头那抽屉里,快!” 阿琉脸上还挂着累,见小娘子一面给娘子诊脉,一面吩咐阿芍去拿药,这才抹了抹眼泪,问道:“小娘子,娘子她会不会有事?” 桑榆头也不抬,抓住阿姊冰冷的手,安抚道:“阿姊,有我在,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她顿了顿,吩咐道,“阿琉,去小厨房要些酒来!要热的!” 阿琉赶忙应声往外头跑。 桑榆一早就在院子里备下了不少草药,尤其是为了万无一失,专门给桑梓准备的各种药材。甚至……她闭了闭眼。甚至连下死胎的药材,她都准备妥当了,只是她打从心底期望,这方子不要用在阿姊的身上。 阿芍从院子里带出一包研磨成末的缩砂,桑榆一把接过,又拿过阿琉慌里慌张从小厨房拿过来的黄酒,吹了吹,吃力地扶起桑梓,送到她嘴边:“阿姊,把这个喝下去,喝下去就好了。” 桑梓整张脸都是苍白的,靠在桑榆的肩膀上,吃力地吞咽:“咳咳,好呛……” “缩砂得用黄酒调服,阿姊慢慢喝,喝下去就没事了,我在这,我在这守着你。” “娘子觉得还好么?”阿琉站在床边,绞干一块帕子,递过去给桑梓擦了擦满头的冷汗。 桑梓闭着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腹痛稍稍好了一些,可心痛却是好不了的。 “丁姨娘怎样了?” “娘子管那个贱人做什么!要不是她,娘子怎么会好端端的动了胎气!” 阿琉在桑梓身边伺候久了,对那些被郎君宠着的姨娘向来没多少好脸色。从前娘子就吃了不少亏,小娘子甚至还差点丢掉过性命,现如今连娘子肚子里的这一个都……阿琉咬牙,恨得不行:“娘子实在没必要对这种贱人关心,郎君识人不清,可娘子不能受这份委屈!” “阿琉!”桑榆冷下脸,呵斥道,“无论怎样,这话不能胡乱说出口,祸从口出,别平白给娘子添麻烦!” “是……” “阿姊,你这一胎怀得不稳,平日里得十分小心才是。如果丁姨娘再来挑衅,你别理她,有什么事等我回来……” “你回来又能怎样。” 桑梓的声音苍白无力。 “阿姊……无论如何,我是你在世上唯一的妹妹,六年前我还小,很多事我帮不了你,可六年后,阿姊觉得我还是没办法帮你吗?” “那你就帮我下药毒死她!” 桑梓突然大喊,整张脸顿时涨红了,然后狠狠地咳嗽了几声。 “要毒死谁,阿姊是希望我将姐夫房里的那些姨娘和通房全部毒死吗?”桑榆的声音在之后,已经变得十分清冷。 “对,毒死她们!”桑梓睁开眼,紧紧抓住她的手,指甲抠进掌心,“二娘,你不是懂医理么,帮阿姊毒死她们好不好?她们死了,我的三个孩子就安全了,郎君他……” “阿姊觉得,她们死了,姐夫就不会再往房里添人了吗?” 桑梓的脸白了。 “阿姊,这么多年过来了,姐夫是怎样的人,阿姊你还没看清楚吗,没了丁姨娘她们,还会有其他的姨娘……” 话说到这里,桑榆心里明白,桑梓始终没有把她的话听进耳里,只能叹了口气,嘱咐阿琉把人照顾好,又让阿芍在琅轩院留下,以免有什么情况突然发生的时候,能有人迅速反应过来喊她。 阿芍送桑榆到院外,转身刚走到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主仆二人的对话,蓦地站住了脚。 “娘子……您这又是何苦。二娘的脾气娘子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下毒……您怎能让二娘去下毒,这是要吃官司的呀!” “那又怎样……阿琉……我担心了她六年,怕她在外面吃不好住不好,可是当她时隔六年回到眼前,我觉得她好陌生!” “娘子……” “凭什么这六年,我过得那么辛苦,要忍受那么多,她却可以活得潇潇洒洒的,凭什么!” “娘子您轻些!” 屋里的声音顿时轻了,似乎是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阿琉……我好累……我是真的希望她能帮我下药毒死那些人……” 琅轩院内的气氛沉闷地让桑榆心情十分低落。桑梓的那些话,还回荡在耳边。 她学制药,为的是能尽所能地帮助理当受到帮助的人,从没想过有朝一日,阿姊竟然会要求她拿所学的东西去害人……她一直以为,刚回虞家那天阿姊说的话不过是一时冲动…… 桑榆站在院中,闭了闭眼。 “二娘。” 袁氏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桑榆转身,就看到袁氏站在院子门口,身边跟着两个侍娘,一个是阿恣,另一个看着有些眼生。 “大嫂。”桑榆张了张嘴,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眼生的侍娘。 袁氏像是酝酿了会想说的话,可真要说出口又觉得别扭,索性直白道:“丁姨娘醒了,死活说那看诊的大夫没本事,要你过去给她诊脉。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直接回去帮你回了,省得你回头心里觉得不舒服。” “她倒是给我面子。”桑榆皱眉,眼睛仍旧看着那个侍娘,“丁姨娘身边的人?” 袁氏随意地扫了眼身后的侍娘:“对,丁姨娘的人,死活要跟着过来。” 丁姨娘这些年在虞家,除了伺候虞阗外,还整日陪着秦氏,又努力跟其他人套近乎,偏生袁氏是最看不起那些姨娘的,从来都对她的人没什么好脸色。 袁氏既然说了这话,桑榆自然用不着给丁姨娘什么面子,当即要婆子送客:“我可不是大夫,丁姨娘要是不怕我趁机给她扎上几针,那就再求我一会儿,兴许我心情突然好了,愿意搭理她也说不定。” 那侍娘眼睛瞪圆。琅轩院里谁不捧着丁姨娘,哪里碰到过这么不给姨娘面子的人。 “姨娘这是给你面子,你不要自以为是!你不过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外……” “啪!” 一巴掌的声音,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袁氏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一巴掌真是响亮,想必很疼。然后才是: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样的主子带着什么样的仆。 那侍娘捂着半边红肿的脸,咬牙:“你怎么可以打人?!” 桑榆从来不是什么内敛的人,本就是活过一世的人了,哪里会因为年纪小,就好欺负。在南湾村的时候,她的彪悍,可是村里人都有目共睹的。 这一边才扇了人一巴掌,就已经开始挽袖子了。 袁氏本想打个圆场,想想这侍娘也是活该,抿了抿嘴,避开了。 桑榆冷哼:“打你又怎样?我寄人篱下了,那就是个客,丁姨娘左右不过是个姨娘,你也不过就是个下人,待客之道就是如此?” 她笑,眼神透着嘲讽,“别气,你家娘子放着好人家的正妻不当,偏偏要当这个妾,那就老实本分一些,别整天痴心妄想!你也别瞪眼,我能打你,也就能把你那双眼珠子给挖出来。” 袁氏忍不住笑了出声,又见那侍娘气得脸红脖子粗,两只手握紧了拳头,恨不能扑上去撕了桑榆的样子,皱了皱眉,只觉得丁姨娘果然只能当人姨娘,连身边的下人都管教不好。 “行了,回去跟丁姨娘交代一声,老老实实看病,别浪费了人家大夫开的药!左右不是什么大问题,身娇肉贵的,就少在那边兴风作浪!” 袁氏是摆明了站在桑榆这边的,侍娘有些气不过,可也没办法,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就跑。 看着人走远了,桑榆心底还是觉得不爽。这口气出得不够利落,只削了一个没什么能耐的侍娘,没削到正主,她瞬身不痛快。 袁氏陪着桑榆在院子里坐着说了会儿话,好不容易把情绪安抚了下来,结果那一头又出了幺蛾子。 看着亲自过来请她看诊的虞阗,桑榆只觉得大脑里有根神经绷紧了。 “姐夫这是什么意思?” “姐夫知道,二娘你跟着单大夫学了不少本事,单大夫如今守着柳娘子不愿出诊,那由你给丁姨娘看诊,定然能看出个好歹来。” “姐夫觉得,我凭什么愿意给丁姨娘看诊?” 袁氏看势头有些不对,担心二人起了冲突,忙拉了拉桑榆的衣袖。 “阿姊动了胎气,我好不容易将她安抚下来,姐夫却连句话都不愿带给她,倒是守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亲自来请妻妹出面。说出去,姐夫的脸面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得住。” 虞阗皱眉。他一贯不喜欢这个妻妹,可耐不住丁姨娘在床上眼泪哇哇的恳求,只能硬着头皮过来找她。现在听到这些冷嘲热讽,巴不得甩了袖子转身走人,可到底不能就这么算了。 “医者父母心,你何必对她心存偏见……” 作者有话要说:文到这里,忍不住想为我家桑榆辩解两句。 评论不多,但是每一条我都仔细看了。有姑娘们提出桑榆太圣母了,明明已经有能耐搬出去住,还成天磨磨唧唧地留在虞家,明明有一个自私的姐姐,还想着法子帮她。 别的不多解释,说多了都是泪_(:з」∠)_ 第一,关于桑榆还不搬出去的问题。 文章背景是穿越,古代。一个独身的小娘子要搬出去独住,意味着谁都可以上门欺负她。不是有句话么,寡妇门前是非多。单身女人,不管是寡妇,还是没出嫁的小娘子,都会遇到同样的问题——总有那么不长眼的男人会上门欺负人。所以,在南湾村的时候,桑梓不就被人上门欺负了? 桑榆会搬,却不是现在,存稿已经写到她开始独居了。她要离开,必然得天时地利人和。这个请还留着追文的姑娘们静静等待。 第二,关于圣母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就如同一百个人眼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样。你眼中的圣母,也许在他人眼中并非如此。但如果所有人都认为圣母,可能我家桑榆是圣母了_(:з」∠)_旁观者清,有时候即便是当亲娘的,也得承认这句话。 桑榆对桑梓好,一是因为自睁开眼起,这个人就是她相依为命的亲人,既然有缘,就断不能从清醒过来开始,就抛下她不管,这一点,我想如果真有穿越,列为穿过去之后也基本会有相同的选择。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桑榆也在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句话的前提是,你没有踩到我的底限我自然不会同你计较太多。至于底限这种东西,因人而异,因势而异。 第三,o.o这篇文没有太多的你争我夺,在标签中也写了是布衣生活,换言之,宅斗是几乎没有的。故事主要是桑榆,所以,桑梓那边的事,在日后桑榆离开后,一切都不过只是听说。 第四,感谢每一个弃文却给我留了分的姑娘。无论你们弃文的理由是什么,都感谢你们之前一路的陪伴。其实你们比我仗义多了,起码还留了分数,噗。 弃文的姑娘们,有缘再见,么么哒~ 第37章 玉京秋(五) 心存偏见?到底是哪个混蛋心存偏见了! 桑榆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感觉到袁氏在旁不住地拽手,硬生生咽了回去,扬了扬下巴:“让我去也行。姐夫也说了,医者父母心,要是丁姨娘愿意当着众人的面,喊我一声阿娘,我就给她看诊。” 桑榆神态自若,虞阗的脸色整个都不好看了。 “你先去了,姐夫再让她给你赔不是。” “要么喊我一声阿娘,要么跪在阿姊面前磕头赔不是,不然,扎针,下药,逼急了,我真的干得出来。” 虞阗只看见了她的彪悍,却根本没想过,其实在桑榆心底,扎针或许可以一试,下药却是怎么也不愿干的。 “好……只要你肯娶,我就让她去你阿姊面前磕头赔不是。” 得了保证,桑榆这才施施然跟着他往丁姨娘那屋走。 丁姨娘的屋子同样也在琅轩院内,不同的是,进屋的瞬间,桑榆就被扑鼻而来的柔媚的气味熏得连连咳嗽。 她也跟人学过制香,可最多只是皮毛,勉强能问出在烧的香里添了什么料。这会儿扑鼻而来的香料,闻着实在让人头疼,桑榆忍不住抬手捂住口鼻,这才皱着眉头往内室走。 丁姨娘就躺在床上,听到有人进屋,连声哎哟。旁边站着的侍娘半张脸红肿,俨然就是之前被桑榆扇了巴掌的那个,瞧见人来,有些愤愤地咬了咬唇。 桑榆扫了她们主仆二人一眼,没说话。 “二娘。”虞阗出声。 “把香掐了。”见没人动,桑榆挑眉,“青天白日的,丁姨娘既然身子不舒服,就别在屋子里点这香了,不然白日宣淫,这没病也闹腾出病来。” 丁姨娘的身子顿时一怔,忙眼色侍娘倒了杯茶浇灭香炉里的香。“我这身子最近老觉得疲累,那大夫的药喝了好几回,都不见好,二娘既然都能进宫给贵人们开方子了,不如也帮我看看?” 桑榆笑:“行啊,不过回头你得在我阿姊跟前磕头赔不是。要是你敢多说一句废话,以下犯上,保不准我就偷偷在你吃的菜里放些红花,睡的枕头里塞些麝香,让你一辈子不安生。” 没学过医之前,桑榆也觉得这红花跟麝香一出,保证让人流产或者不孕。学了制药才知。电视剧里的都是什么鬼,那点红花和麝香,还不如直接下个下胎药来的利索。 不过哄哄没文化的丁姨娘,绝对是足够了。 看着脸色顿时惨白的她,桑榆心情大好,一屁股往她床边坐下,拽过她的手:“来,号号脉。” 要说丁姨娘原本固执地要桑榆过来给自己看诊,是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可听了刚才那些话,她哪里还敢,下意识地就要缩回手。 不想,桑榆看着年纪轻轻,手劲却很足,牢牢抓着她的手腕,动也不动。 半晌,桑榆松开手,站起身来,冷声道:“恭喜姐夫,丁姨娘有喜了。” “真的?!” 自从庶长子出生后,琅轩院就只出生了桑梓生下的两个小娘子,她肚子里的另一个则是虞阗的第四个孩子,至于其他几位姨娘和通房,则一直毫无音讯。 时隔几年,得知丁姨娘又怀了身孕,虞阗的神色顿时变了,连忙坐到床边,揽住丁姨娘的肩膀,柔声说话。 桑榆脸色有些难看。 她总算是知道,丁姨娘为什么一定要她来号脉了,左右不过是炫耀,警告。怀孕的事,只怕丁姨娘一早就知道了,只等着借她的口向外说出去。 这个幺蛾子,真大。 虞阗又惊又喜,丝毫没注意到桑榆的脸色,抬头就吩咐侍娘要把库房里的补品全都拿出来给丁姨娘进补,又吩咐说不必每日晨昏定省,要好好养胎。 桑榆想起孤零零的桑梓,顿时觉得恶心,转身给开了个方子,直接走人。至于那方子,这对狗男女会不会拿去抓药,她才懒得理睬,现在只想回屋睡一觉,醒来也许就不会觉得那么恶心了。 黄昏的时候,虞闻回到家里,从沈婆子口中得知白天后院发生的那些事,皱着眉头去了趟添福院。袁氏也不藏着,把事情从头到尾复述了一回。 “二郎这事做的不妥,丁姨娘到底只是个妾,哪里容得了她一个妾在正妻面前耀武扬威的。”袁氏有些头疼,一般情况下,哪个大户人家后院里不是妻妾成群的,可有些头脑和身份的人总不至于宠妻灭妾。像丁姨娘这样明显的挑衅,分明就是没把桑梓放在眼里。“丁姨娘好不要脸!非要二娘去给她一个姨娘号脉,嘴上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为了得瑟她肚子里那块肉!” 虞闻摇头:“二哥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外头就算议论纷纷了又如何。丁姨娘最会做人,只要抓着大伯母和二哥,迟早能换到自己想要的。” “你二嫂输就输在做人上。”袁氏自言自语,“她那脾气看着温婉,实则倔强得很,逼急了早晚要出事。”这世上可没有人永远都那么能忍,就连当年才六岁的桑榆,都能为了保护桑梓突然暴起。 虞闻冷笑数声:“大嫂不必管他们,琅轩院内的事,只怕二哥还不希望旁人插手太多。” 大房的几位表兄弟中,他同大哥和十二弟关系素来不错,和二哥一向是桥归桥路归路,这六年看着琅轩院内的热闹,他愈发觉得二哥这一房终归是要没落的。 “这事就随她们吧,想来二娘也不会让她阿姊太吃亏的。”按着桑榆的脾气,丁姨娘要是真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只怕连带着二郎也会遭殃。 于是,就在丁姨娘还在得意自己的小聪明的时候,旁人已经在心里开始为她默哀。 麒麟殿里许贵妃陪着皇后在说话。 一个多月过去了,再看到桑榆进宫,许贵妃的心情显然很好:“二娘来了。” 桑榆怔了怔,压根没想到许贵妃好好的怎么突然这么亲昵地称呼自己。“贵妃用过方子后感觉怎样?” 皇后指着宫女给桑榆沏上茶,笑呵呵道:“好着呢,你瞧瞧贵妃脸上,可不是面如玉镜。”皇后又命人端上茶点,“你上回的那些方子效果都挺好的,要是尚药局的那些人有你这份心思,能仔细些药材,也不至于出了这些糟心事。” 桑榆一进门,皇后就注意到了跟在她身后的宦官手里捧着一个锦盒。皇后顺口就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盒子看着倒是漂亮。” 地位尊贵如皇后,自然是什么样的宝贝都见识过了,一个普通的锦盒哪里漂亮到值得她夸耀,不过是给自己面子罢了。 桑榆心里清楚,回答道:“盒子里头装着几只香囊。用了丁香、笺香、沉香、檀香、甲香和些微麝香,加入白蜜炼制膏,而后窖藏了一个月,昨夜才取出来制成香囊。” “这香囊有何用?” “薰衣。”桑榆说着,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皇后和贵人们自然是见过许多宝贝的,许是瞧不上民女这香囊,只是民女想着,月前得了贵人们的赏赐,怎么着也得做些什么才好。” 皇后微笑:“你年纪轻轻,倒是识礼得很。”尾音上翘,透着喜悦,“来,呈上来让我瞧瞧。” 锦盒打开,皇后与许贵妃一人从中拿起一只香囊,才一眼,神色就变了。 “这绣样,是凤戏牡丹!花瓣重叠,叶片交互,这水路留的真好。” “皇后,您瞧这蝶翅,用的可是反抢针?” “这绣工精妙,二娘,可是你亲手绣的?” 皇后看着桑榆,心道,若真是她绣的,这一手女红,着实可比宫中女官。 桑榆摆手:“这些香囊原本是师父这一路上闲来无事时绣的,后来转手送给民女,民女想着,与其将这些好东西藏在家中无人问津,倒不如装上香料,呈给贵人们,兴许还能让贵人们高兴。” 她说得诚恳,虽有些拍马的嫌疑,皇后和许贵妃却是听得心情愉快。 皇后失笑:“柳娘子名声在外,从前倒也曾见过她一面,一直听说她绣工了得,如今才知,这哪里是了得,分明是十分了得。” 听皇后的语气,根本是十分喜欢这香囊。桑榆想着这借花献佛的事倒也没做错,随即又提师父打起了广告。 柳娘子对名利向来是不大看中的,嫁个夫婿,也是同个脾气的人。这六年在外,夫妻俩不当家,不识柴米油盐酱醋茶究竟有多贵,虽每每都能吃上好的,却是压根不知,身上带的银两早已拮据,还是桑榆每日每夜在那写写画画,省吃俭用,才谋了一些盘缠,把日子给过了下去。 如今才回奉元城,师公索性连医馆都不开了,整日守着临盆的师父,家中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若是仍旧同当年那样,靠着宰相府的偶尔接济,然后又不去管二人名下那些田产的收支,估计不消半年,就能饿死。 桑榆心道,就算回头让师父师公知道自己进宫拉生意,也得给他们搭个线,省得最后真饿死他俩。 皇后约莫知道桑榆的意思,笑着调拨了些活计给她,只说柳娘子的绣工看着精巧,想麻烦她生完孩子,身体复员后,能帮忙绣上一副柳燕图。 桑榆笑着应了,又给贵人们开了一道迎碟粉方,方才准备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水路”:是指刺绣中遇到花瓣重叠、叶片交互、枝茎分歧的地方,在它显出的地方留一线的距离,露出绣地,分明界画。这一线空白的绣地,就称作留“水路”。嗯,这个是从资料书《雪宦绣谱》中看到的解释。 收藏过200了~撒花~感谢愿意收藏的姑娘们~这周的榜单虽然已经完成了_(:з」∠)_不过仍旧日更,存稿也在努力,为了不会有断更的一天! - -话说,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气象预报居然还没过40度。 第38章 玉京秋(六) 上辈子桑榆没开过什么眼界,有些捧人的话听多了难免就有些飘飘然。 而今,到底没白活过一辈子 ,又跟着柳娘子游历了六年,自然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话,它有千般万般的意思,却可能唯独没有你心中所想的那样。 皇后如今是赏识自己的,可这一份赏识,又有谁知,能延续多久。桑榆心里明白,她如今只能尽力将皇后对自己的赏识延长,再延长。 想到虞家那些人的眼色,桑榆握了握拳头。 她从宫中出来,就将皇后的意思转告给了柳娘子。夫妇俩闻言,并未多说什么,只吩咐侍娘仆从开始四处寻常最上等的绣线。 桑榆二进后宫,无一不是得了大大小小的赏赐出来,奉元城的世家们得了消息,纷纷都将目光对准了虞家。 虞家这些年向来以玉石雕刻,威名奉元。 后又有六郎虞闻少年英才,与孙宰相之孙来往密切,且得皇帝赏识,渐渐让人明白,这个普普通通的商家如今开始变得不寻常了。 现在,又来一位得皇后几度召见的小娘子,虽是姻亲之后,却不光拜了柳娘子为师,更学了不少本事,得宫中贵人们的青眼,使得世家们对虞家的议论愈发显得热闹了起来。 其中,宋家热闹的快要翻天了。 宋凝脂与桑榆几乎是前脚后脚的距离进出麒麟殿的。原本是带了从民间搜罗来的一些香粉,能美容养颜。可不巧,桑榆离开前偏偏给留了方子,又因有之前的成果在,自然比宋凝脂带来的香粉,更得皇后和许贵妃的芳心。 于是宋凝脂只能尴尬地陪着两位贵人坐在殿中品茗,可平日里喝着十分甘甜的茶水,今日竟是越喝越觉得喉咙冒火。 最后实在受不住,忙向皇后告病,也不愿让太医署号脉,急匆匆就回了宋家。 宋家世家百年,头上也是出过宰相和贵妃的,时至今日,虽有些没落了,可到底还有官威和家风在。宋凝脂回府,见着正与嫂嫂们说话的阿娘,还没张口说话,眼泪先“啪”的掉下来了。 宋夫人看着心疼,忙搂着女儿安抚:“好端端的,怎么哭了?皇后不喜欢那些香粉?还是在路上碰着什么了?” 宋家几位媳妇儿这会儿也不好离开,纷纷出声询问情况。 宋凝脂哭得委屈,抱着阿娘抽泣:“儿才进麒麟殿,正好撞上谈二娘!” 宋夫人微怔。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娘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大老虎,何苦哭成这样。 她还未开口,宋凝脂哭着又道:“儿原是带了香粉,想献给皇后和许贵人的,可她却早一步又写了养颜的方子,又献了几个香囊,儿没那些个本事,如何跟她比较!” 宋夫人十分心疼:“七娘,你何必跟她比较。贵人们向来喜欢你,如今不过是一时觉得她有趣,等时间长了,也就淡了……” “儿不甘……” “七娘呀,那谈二娘不过就是学了些制药的本事,哪里比得上你。听嫂嫂们一句话,别哭了,来,擦擦,瞧咱们七娘哭的。” “嫂嫂们何必安慰我……”宋凝脂抹抹眼泪,“六年前,柳娘子不肯收我为徒,却只凭一道菜收下了谈二娘,我到今日都不懂究竟是输在了哪儿!” 宋家女学扬名奉元城,虽确有几分迂腐,但盛在名声,世家娘子们在其女学上课的不在少数。其中,又以宋凝脂最得名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十岁时便得了第一才女的名号。 如此一来,自是渐渐的生出了一股子傲气。六年前拜师失败的事,她一直记在心里。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这一口气,她憋屈了六年,如何放的下。 “阿娘!她凭什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赢过儿!皇后喜欢她,贵妃喜欢她,柳娘子喜欢她,就连六郎也时常帮着她!” 宋凝脂几乎是失态地大吼大叫。宋夫人大吃一惊。她从来没看见过女儿这样失态,忙捂住她的嘴,低声呵斥道:“胡言乱语什么!你被魔怔了不成?连皇后和贵妃喜欢谁,你也有胆这样议论?!” 宋家媳妇们也是吓得脸色发白,忙差了身边的侍娘出去转转,看有没有旁人在外听到这些不好的话。 “阿娘……” 回过神来的宋凝脂呆楞楞的看着宋夫人,好半会儿才后知后觉,有些害怕。 质疑宫中贵人,往大了说甚至能被推到以下犯上的问题上。宋夫人还好及时制止,不然若附近正好有什么人将这些话听进耳里,又转述给宋家的政敌,实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来人!” “夫人。” “送七娘回房,这段日子好好看着七娘,别让她再到处乱走了!” 宋凝脂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阿娘禁足,顿时楞在了哪里,想要求情,却又被婆子拦住,心头的郁结无法疏导,只能冲着院子里的下人发泄。 身边的侍娘心疼自家娘子受委屈,偷偷溜出府,找到虞家侧门的门房,塞了一封信给他,指明是送给六郎的。 而此刻的虞闻正与生母廖氏在一处说话。 “尚药局这事牵涉甚广,偏偏十二郎又与司医来往密切,儿担心他最后也会受到牵连。” 廖氏抬眼,看着面前微微蹙眉的独子,叹道:“你既与他打过招呼了,他不听,便是真受了牵连,与你也无甚关系。左右不过是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肯听人劝了。” 以虞安的身份,本该同尚药局的人保持些距离。只是可能真是长大了,自我意识强烈,他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喜欢有人约束他。 自虞安入朝为官后,虞闻就开始忌讳起他与□□的人搞在一块儿——如今,皇帝年迈,□□又与其他皇子的拥护们争锋相对,谁也不知,皇位最后会鹿死谁手。 “太子跋扈,若即位,势必遭到皇子们的反对,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发生内乱……” 廖氏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拨了拨手里的佛珠:“人各有命,他若是自己认定了要走这条歧路,你再阻拦也只能被她埋怨。” 在秦氏还因为十二郎能结交到一些官家子感到高兴的时候,廖氏早已对官场的起起落落看的很淡,她如今常年吃斋念佛,只求佛祖保佑六郎能平平安安的。 虞闻初入官场的时候,廖氏就比秦氏冷静些:“好了,六郎,十二郎已经十八,你大伯母不会再由着他任性,差不多该给他相看合适的小娘子了。等他成了亲,有了妻儿后,许是会稳重一些。” 按着秦氏的眼光,再加上现如今虞安有了官身,这个庶子儿媳妇的出身想必不会差到哪里,不管是哪家的小娘子,只要门当户对一些,秦氏定然都能松口。 虞闻黑着一张脸:“之前听大嫂说,丁姨娘在大伯母耳边嘀咕,说是不妨让二娘嫁过去,说是亲上加亲。” “要是当初柳娘子没收二娘为徒,没有这六年的经历和皇后的召见,以二娘的身份,别说是嫁进虞家,估计,你大伯母连点头让她做个妾都不会同意。” 虞闻很想说,就算大伯母同意桑榆进门,就算是嫁给十二郎做正妻好了,以她的脾气,估计能直接掀了虞家。 母子二人就秦氏会为虞安选什么家世的小娘子猜测了一会儿,有侍奉的婆子敲了敲门:“娘子,郎君,有位小娘子送了封信过来。” “什么信?拿进来。” 婆子进屋,递上从门房手里拿来的书信。廖氏拆开信封只看了一眼,转手递给虞闻:“是宋家的信。” 虞闻蹙眉。 信中说宋七娘被禁足了,心情不好,希望六郎能去宋家为七娘说话,邀她出门逛逛,好散散心。 大邯民风开放,已定亲的郎君娘子相伴游街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更谈不上伤风败俗。宋家这封信,显然是出自宋七娘身边人的手笔,想来也是因为看不得宋七娘被禁足,才大胆写了信。 “六郎,可是要去宋家?” “无妨,宋夫人既然要禁七娘的足,想必也是事出有因,儿不过是一外人,何必掺合他们的家事。” “六郎,”廖氏道,“陛下赐婚宋氏,你其实并不愿意,是吗?” “是。”虞闻长这么大,从没在廖氏面前撒过谎,“宋七娘确有才名,可儿期望的是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吃苦,有胆识的妻子。” “有什么缘由吗?” 廖氏守寡多年,早年为了养育孩子,吃了不少苦。也因此,虞闻懂事极早,将廖氏这些年的苦难全都看在了眼里。 “人世无常,若儿娶妻,必不会让她再经历阿娘当年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可倘若无法避免那些意外,儿只希望,她能独当一面。” 他的话,说的简单,可廖氏听罢眼眶却是红了。 当初虞伯源过世,虽有大伯一房从旁照顾着,可仍旧吃了不少苦。六郎更是在外上学的时候,被世家子弟们欺侮。 “阿娘,与宋家的这门亲事,儿许是不久后就会想法推了,届时还请阿娘不要难过,儿定会娶得贤妻,孝顺阿娘,照顾家里。” 他如此说话,廖氏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只心道,这儿媳妇也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见到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那么多对桑梓的评论,我在犹豫要不要把她的一个番外提前放出来了……算了,还是按照原计划_(:з」∠)_只是苦了各位气不过桑榆圣母桑梓的姑娘们了。 第39章 玉京秋(七) 尚药局的事折腾了好久,眼下终于是有了个了结。 关在牢里的两位尚药局奉御,及那些司医们属官们,以中饱私囊、涉嫌谋害宫中贵人的罪名,一人斩首,一人流放,其余众人,贬官的贬官,降级的降级。原本还人来人往的尚药局,一时间冷清了下来,只剩最底下的几名属官小心翼翼地看管药材的进出。 为此,东宫有好些日子脸色没好看过。 这日散朝,在殿外,同孙青阳边走边说话的虞闻,被太子拦在了路上。 “恭喜绍仁了。”太子的声音阴沉,嬉笑间带着歹意。 “太子这是何意?”虞闻抬眸。 “字面上的意思。” 太子眯起了眼睛。面前的两个人看着实在惹人厌得很。一个是宰相府那个老不死的孙子,一个算是宰相府的门生,成天端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偏偏比谁都在朝中顺风顺水。要不是心里清楚这俩人同皇家没有关联,太子甚至都忍不住要猜测他俩是不是老皇帝在外头风流落下的种了。 孙青阳插科打诨道:“太子这话说的,绍仁有什么好恭喜的,一没小登科,二没子孙满堂,何来的恭喜。” 太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孙青阳,孙青阳咧着嘴笑,丝毫不避讳他的目光。 太子冷哼:“此次尚药局的事,虽是大理寺结案,可朝中谁人不知,咱们的虞秘书丞受了密令,也在此案中出了大力气。”因为尚药局的案子,拨开最初的迷雾后,实在是盘根错节,牵涉甚广,皇帝担心大理寺内有人从中作梗,特地听从孙宰相的推荐,密令虞闻调查此事。 “既是密令,”虞闻问道,“太子又是从何得知的?” 太子怔住。这道密令,知道的人不外乎是皇帝、宰相、虞闻本人,和一直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宫女官宦。太子暗恨自己一时心急,着了眼前二人的道,心底暗暗咬牙,面上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正色道:“此事,自然是父亲告知本太子的。” 虞闻和孙青阳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尚药局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那些侥幸逃过一劫,没被贬官跟降级的,如今大多守着空寂的尚药局,等着新奉御的上位。太子党中,自然也有人意图往其中安插自己的亲人门生。为此,太子党众人也在各自动用力量,企图心想事成。 但也不知,是因为发生过此类事件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直到半月后奉御斩首,接替奉御一职的人还没出现。 太子党有些焦头烂额,朝中其他党羽自然也是如此。 却唯独是宰相一门,神清气爽,似乎,并不在意那些明里暗里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桑榆最近有些忙碌。 柳娘子前些日子嘴馋,央着她做了一大锅的辣鱼头,结果才吃了一口,肚子里的小娃娃就待不住了,狠狠踹了柳娘子几脚,偏偏柳娘子忍着痛吃完一锅鱼头,这才施施然擦了擦嘴,对着在一旁守着的桑榆说了句“我要生了”。 对桑榆来说,柳娘子这完全就是高龄产妇。在古代这种没有各种医学机械和卫生消毒的环境下,一个高龄产妇要顺顺利利地产下孩子,比一个年轻力壮的小妇人产子困难千百倍! 单一清一早就在家中备下了稳婆,到这时却抱着媳妇儿慌了神。还是桑榆到处奔走,又是通知稳婆,又是让厨房烧水,顺带着把蹲在房间里影响柳娘子生产的师公,拖了出去。 大概是那小子争气,柳娘子这一胎生的并不吃力。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压根没使用什么力气,腿一张,几下深呼吸,小子就哧溜滚了出来。 于是,桑榆每日除了要继续研究这六年所学之外,还要化身厨娘,照顾坐月子的柳娘子。 这日,她照例从崇贤坊坐着马车出来,半路上想起有笔账该催一催了,忙让车把式转而把车往平康坊赶。 奉元城中有一平康坊,位于城北,是处聚集了各家妓馆酒楼的地方。沿着平康坊的十字街走,沿街可见的一户户宅院上,都挂着各式灯笼,映衬着写着“谁谁家”名字的牌面晦暗不明。 平康坊的宅院都不高,至多不过是两层小楼。虽是白日,但桑榆的马车在坊内行走,却丝毫没人觉得诧异,甚至沿途还能听到不少文人士子的高声喧哗,仿佛买春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桑榆头一回进这种地方,是跟着在外头认识的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别的不会,最擅给妇人看诊,也是从他那里,桑榆学得了不少本事。初时进到妓馆,桑榆尽管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但还是被满场莺歌燕舞逼得红透了脸,后来才渐渐习惯了进出这些地方。 回奉元城后,能跟桑梓说的,桑榆一字不落地都说了出去,不能说的,像是她偶尔会给平康坊的妓女娘子看诊的事,她却是在嘴上拉上了拉链。 舒五家的妓馆在平康坊的南曲,称得上是全奉元城最有名气生意最好的一家。舒五是鸨母的名字。舒五娘早年也是名妓出身,年纪大了之后找不到人从良,便索性拿出积攒的钱,买下宅子开了这家妓馆,又从外头买了不少身世还算可怜的小娘子调教接客。她倒是从不做些坑蒙拐骗的生意,名声竟在后来渐渐好了,再加上徐娘半老,还有几分姿色,在当上鸨母后不久,就成了平康坊一霸的外室,竟也顺带着保住了手底下那些几次差点被人强要的小娘子们。 舒五娘欠了桑榆一笔债。 说起来,却也是偶遇。舒五娘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都知郑娘子去寺庙里听尼姑们讲经说书的时候,突然昏厥了过去,恰好桑榆当时陪着袁氏去寺庙烧香,当机立断给郑都知开了方子,舒五娘身上没带多少银两,便报了平康坊舒五家的位置,只说要钱的话上门便是。 如此,桑榆自然是要上门的。 却说这舒五家虽不是什么彩锦霞幄的高楼,却是座几进几出的大四合院。穿厅过院,一路上只看到院中遍植花卉,又有怪石嶙峋,回廊垂帘,堂宇帷幌样样都是精致漂亮。沿路还有不少童子模样的小儿郎握着扫帚在洒扫,瞧见来人竟是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忍不住睁大了眼。 在大邯,女子上街须得有男女女婢在身侧陪同,且还须着幂篱或帷帽,以免在外人面前公然路出女儿家的面容。 桑榆却是露着脸,带着阿芍就直接走了进来,瞧见有小孩在看自己,还循着时间看回去,颔首微笑。有年岁稍长的童子被她笑得红了脸,忙丢下手里的扫帚往大堂找舒五娘去了。 妓馆中的大堂是用来摆宴开席的。生意上门的时候,照例得先付钱入席喝个花酒,边喝酒边上还有乐队奏乐,古筝琵琶胡琴笛子,什么类型都有。更有漂亮的妓女娘子作陪。 青天白日的,舒五家生意也不冷清。桑榆快走到大堂的时候,舒五娘笑盈盈地赶了过来。 她从前在寺庙里偶遇桑榆,只当是位学过一些医术的小娘子,凑巧对症救了郑娘子,后来将事情同人一讲,再又听说了那住在虞家被宫中贵人几番召见的小娘子,这才恍然大悟。 “谈娘子来了。”舒五娘迎身上前,见桑榆就这样站在面前,丝毫不在意往来男女的眼光,心底暗惊,忙请她上楼。 二楼的包间里,备好了茶点水果,舒五娘引着桑榆进屋,又忙让底下人送一壶好茶上来。吩咐罢,这才关上门,朝着桑榆郑重地行了个礼。 桑榆也没客气:“五娘,郑都知可在?”药方子开出去了,那是售前,这售后回访是另外的工作。 舒五娘笑道:“方才正好有几位郎君请了她过去,这会儿似乎是行酒令了,娘子若是要见她,我这就让人去知会一声,等酒令罢,就让她抽空过来一趟。” “倒也没别的事,只想看看郑都知的身子恢复的如何了。想必,郑都知肚子里的那块肉,如今已经下了吧?” 舒五娘微怔,随即想到,像她们这样做妓女的,怀了身孕除了下胎,又有几个人愿意把孩子生下来跟着吃苦受累,倒不如早些让它投了胎,兴许还能赶上好人家。 “不瞒娘子,这胎是下了,但我瞧着,她的脸色不大好。那药实在令人吃苦头,娘子若是有空,不妨好人做到底,再给她看看。她容貌好,性子也温和,若是能被谁家郎君看上,赎了身纳做妾,就算哪天容颜老去,也留不住郎君的恩爱了,生下个一儿半女也好傍傍身。”舒五娘顿了顿,苦笑,“总比坏了身子,不能生养的好。” 桑榆张了张嘴,正想说话,隔着一间包间的屋子里突然传来爆笑,而后便听得有人大声调笑,喊着“郑都知多情态,须得将十二郎留住了,千万别放了他呐!”又听得女子的声音笑骂道:“莫乱说,十二郎年岁可比奴家小,奴家留了十二郎,岂不是吃了这棵嫩草,回头得折寿呢!” 再然后,桑榆就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大约是喝多了酒,醉醺醺的,高声道:“郑都知娇美,如何当不得!我今夜就留在郑都知这,不回去了!” 桑榆腾地站了起来。 舒五娘有些发懵:“娘子这是……” 桑榆笑笑:“今日来,本不过是想帮郑都知瞧瞧身子恢复得如何了,倒也不是真的来问五娘你要那诊金。不过现下,我倒是有另一件事要做。”她说着,让阿芍掏出几贯铜钱放在桌上,“五娘稍后莫担心,我不过是要抓过人回去罢了,砸不了你舒五家的牌子。” 作者有话要说:写文和看文是两情相悦的一件事,看到收藏一天一天的涨了,看到有人一边帮我挑出错误一边坚持陪在文下,十分感激_(:з」∠)_所以我小小的得寸进尺一把,大伙儿也收藏下作者吧,别的不说,我坑品是真的挺好的。 上班的时候被编辑敲了QQ,说是这一章有敏感词,被锁了_(:з」∠)_于是昨天,大伙儿这是都没看么,我没有偷懒!我有日更……_(:з」∠)_只不过貌似锁掉了,对不住各位_(:з」∠)_为了以防万一,我把全文的某几个词,全都加了……这下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 大家看完这一章不要马上点X!!!!!这是昨天的份!!!所以后面还有今天的一章!!!! 么么哒>3< 第40章 玉京秋(八) 在大邯,倒是从没明令禁止过官员买春的,下班以后逛逛平康坊放松身心的倒也的确有不少人。只是桑榆在这一世活了十余年,骨子里却仍旧是那个看不起男人风流招妓的性子,更何况,听这声音,实在是某个让人不能放心的家伙。 桑榆推开包间的门往外走,在门口侍奉的童子愣了愣,见她往隔壁去了,忙赶紧几步追上去,再后头,舒五娘也一脸担心地跟了上去。 隔壁那包间,守门口的童子一早就被赶走了,候着的都是包间里几人的贴身仆从,见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突然在门前站定,一时间还以为是舒五家的谁,调笑道:“小娘子看着好眼生,是新来的不成,开苞了没,要不要……” “让开。” 她说话声音不重,嘴角还翘着,看起来似乎在笑,但几个仆从听了,不乐意了:“你这小娘子,好生没礼貌,这屋子里的人,可不是你能得罪的,乖乖走开,别扰了兴致!” 桑榆扫了他们一眼,二话不说,却是提腿一脚踹在了门上。 那门,竟也就如此被她给踹开了。 那扇门,轰然倒地的瞬间,舒五娘的心就咚地跳了起来。包间里头的人也顿时炸了。 “谁啊!” 桑榆冷笑着进门,几个仆从忙慌张地要去拽拉她的胳膊,嘴里惶恐道:“郎君莫慌,就是个疯婆娘,突然踹门捣乱!” “大邯律例虽说并无那条规定官员不得买春,却是说了不得与妓白日饮酒作乐。难不成,各种郎君们都不知道吗?” 桑榆说这话的时候,生啃了某个不安分的人的心都有了。 不过才六年不见,虽一开始就知道,这人自小就打着要三妻四妾的念头,十三岁就收了通房,但时至今日房里的女人也不过尔尔,还以为不是个重色的,结果一不小心就被她撞个正着了。 “胡扯些什么?哪里来的疯婆娘,打扰了我们的雅兴!” 隔着珠帘,包间内的郎君们只瞧得见,外头那个被仆从推搡的小娘子,站得稳如泰山,又听她说到律法,心知自己理亏,不由地粗声粗气起来:“还不把人拉出去!” 桑榆冷笑,一把掀开珠帘往里头一站:“十二郎,还不给我滚出来!” 见过桑榆的世家郎君不多,可一听她开口就喊十二郎,原本喝得都有些醉醺醺的众人,一个激灵都醒了过来,忙扭头去看喝醉了酒正赖在郑都知胸口的虞安。难不成是虞十二什么时候偷偷定亲的未婚妻,不然怎么就有个小娘子突然跑过来抓人? 桑榆顾不着旁人是怎么想的,眼皮一抬,那郑都知忙慌里慌张地推开虞安,起身整了整衣裳,小跑到舒五娘身后。 “这位小娘子是……” 说话人的声音有些迟疑,桑榆看了他一眼。嗯,不认识。 “五娘。”桑榆出声道,“见谅。这人,我得带回去,虞家好不容易有今天,这张脸面,不能被他给毁了。” 这话听着像是在跟舒五娘做解释,可再往深处想,却分明是在讽刺他们青天白日妓馆作乐,给自家人丢脸。奈何虽听着不甚好听,反驳却也不容易。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只看得那小娘子抿着嘴角,几步上前,弯腰从桌上拿起一壶酒,掂量了几下,然后,径直走到躺在地上的虞安身边,手腕一动,壶中的酒水,顷刻间全倒在了他的脸上。 虞安被淋了一脸的酒,还有不少倒进了嘴里,直接呛得捂着嘴大声咳嗽起来:“谁啊!小爷我问候你全家……” 桑榆的眼神很冷,冻得虞安一哆嗦:“二……二娘……” “清醒了?喝够了没?” 虞安咽了口唾沫:“你怎么会在这……” “我好歹也算是个大夫,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不过十二郎,这个时候不是才刚散衙么?” 虞安从前倒是不怕桑榆,他一贯把她当成妹妹,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想着要送她一份,后来接连出了些事,瞎子都看得出来虞家喜欢桑榆的人不多,他渐渐生出愧意,便也不再像从前那般与她亲近。六年后再见,更是比从前生疏了不少。 他无奈,乖乖地道:“大理寺中无事,就……就早些散了。”其实是他假托身体不适这才提早散的衙,半路上被同样用各种理由早退的裴十三他们撞见,半推半就地被拉进了舒五家。恰好最近跟六哥闹得有些不愉快,索性借酒浇愁,一下子就喝大了。 桑榆断然道:“骗鬼呢。” 虞安闭了嘴,半晌又支吾:“这事你别和六哥说。” 桑榆哼哼:“不跟六哥说,那我就跟大哥大嫂说。” 虞安不死心:“二娘,你别闹,你知道的,被六哥知道了顶多是被他堵在书房一通骂,要是被大哥知道了,他一巴掌下来,我半个身子都能麻掉!” “嗯,还没蠢到家,知道家里什么人会管着你。”桑榆嘲弄地道,眼神扫过在座的众人,暗暗记下每一张脸孔,“知道还不学好,万一被人瞧见了,回头参你一本,你就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我也不信你能在圣上面前说得清楚!到时候,别连累了六哥才好!” 虞安过去倒是追着虞闻,“六哥六哥”地跑,年岁渐长后却渐渐与他离了心,一心盼着能比他厉害,能光宗耀祖。虞安腾地就站了起来,涨红了脸低吼:“别连累了六哥……二娘你总把六哥挂嘴上,好像他什么都厉害似的,他要是真厉害,那就把宋家的那门亲事退了,我看他倒是一点都不喜欢宋七娘!不喜欢还吊着别人,生怕不知道自己被奉元城第一才女喜欢……” 他话没说完,桑榆手上一巴掌挥了过去。 “你喝醉了。” 虞安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当众打过,最初有些懵了,被旁人连哄带骗地嘲笑了会儿后,终于回过味儿来。“二娘,你怎么打人呐?” 如果不是念在这家伙姓虞,又和自己认识了好多年,桑榆是理都不愿意理他的!“要是能打醒你,我早就抡拳头揍你了!” 虞安酒醒了大半,委屈道:“我……我不就是吃花酒来了吗。”之前的话,他还记得,这回觉得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也就用不着遮遮掩掩了,“六哥对七娘一直冷冷淡淡的,七娘实在委屈,进退不能,我替她觉得难过,所以……” 虞家和宋家的这门亲事,说实在的,谈不上是门当户对。毕竟,宋家是百年世家,从祖上至今,也是有过大起大落的,如今还能撑着没有没落下去,只能说是皇帝眷顾。 虞闻是得了皇帝的青眼,但宋家始终觉得这门亲事,尽管是皇帝的赐婚,还是有些不大满意——宋家是太子党,偏偏皇帝的这个赐婚对象,与清流孙宰相关系密切,孙宰相一贯只看皇帝的眼色,日后谁也不知他究竟会拥护太子,还是转首帮助其他皇子登基称帝。 宋家实在不想有朝一日,他们被这个女婿逼得进退维谷。 所以说,其实两家人这门亲事迟迟没有结成,究其原因,说到底,除了虞闻这一头外,宋家那边也是不愿点头的。 宋七娘的委屈,说实话,没得道理。 可人娇滴滴的小娘子一抹眼泪,一嘤咛,谁心头不酥酥麻麻一整片。 桑榆忍不住就唾弃道:“就你心疼她,你自己照照镜子瞧瞧,都成什么鬼样子了!” 之前倒的那一壶酒,把潇洒俊逸的虞十二倒了个一脸酒水,这会儿也仍然有酒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 虞十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镜子呢?” 舒五娘赶紧从旁拿来铜镜,摆在案上让他瞧。 “二娘!”看清楚自己的狼狈模样,虞安拍案而起。 “怎么着?要找我报仇?”桑榆挑眉。 她一强势起来,虞安的口气也就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好了,找你报仇能干什么,也倒你一脸酒?” “你可以试试看,我不会揍你。不过前提是,你得跟我回家。大白天的喝花酒,你也不怕被人参到圣人面前。”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年纪轻轻,倒是嚣张跋扈的很?” 陪着虞安一块喝酒的一行人,大多都是世家子弟,头一回瞧见一出场就让虞十二怂成这样的小娘子,不一而同地揶揄起来。 “瞧着眼生,没在府上见过。”跟着虞安去过府里的裴十三,似乎一点都不受环境影响,继续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打量人的眼光却隐隐含着猥琐。 虞安没注意,随口介绍道:“我二嫂的嫡亲妹妹,你没见过是当然的,二娘她白日里基本都不在府里。” 裴十三:“谈家二娘?”他眼前一亮,“就是之前由孙宰相推荐,被皇后和贵人们召请进宫的那位小娘子?” 桑榆扫了眼裴十三。 不认识。 转头继续对着虞安皱眉:“走不走?再拖拖拉拉的,回去我真跟大哥说啦!” “不过就是喝个花酒,小娘子这么多管闲事做什么?你眼下看不惯郎君们喝花酒,以后嫁了人可怎么办,妒妇是犯了七出之条的。” “十三!”虞安虽然酒没全醒,不过到底还不是太糊涂,这话听着也知道对桑榆来说,算不得什么好话,还影响人声誉,当即就出声低喝。 舒五娘瞧见这场面有些尴尬,正想出声劝劝,身后头突然传来别的声音。众人转头,只见孙青阳靠在门上,懒洋洋地对着他们笑:“哎哟,这赶巧啊,怎么看都是熟人呐。” 第41章 云雾敛(一) 奉元城里的人都认得孙青阳。 实在是这人太晃眼,本身长得就好看,再加上是孙宰相的嫡孙,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 但凡是世家郎君,都或多或少的见过这人。 “孙……” 孙青阳抱着胳膊,长叹道:“我说怎么一进门,想找郑都知陪着喝口酒,愣是找不着人,原来是被你们请走了。不过,怎么这么热闹,介不介意让我俩也一块进来喝酒?” 裴十三脸色有些发青,尴尬地笑笑:“孙郎君说笑了,哪里是……” 不等裴十三说完话,孙青阳一扭头,朝着门外喊了一声:“绍仁!咱们就在这喝酒吧,都是熟人,热闹一些,省得等会儿我一个人喝酒,你在那养神。” “无妨。” “啧,绍仁,我要是没认错的话,这小娘子是谈家二娘吧,六年不见,长得越发水灵了!” 虞闻上台阶,转角进门的第一个动作,是一脚踩在了孙青阳的脚面上,而后进屋,掀开帘子,瞧见了站在虞安身前的桑榆。 “怎么会在这?” 眼睛是看着桑榆的,但虞闻说话,却是对着虞安。 “六哥……”虞安眨眨眼,这会儿是真的彻底酒醒了。阿爹是个彻头彻尾的手艺人,阿娘打理着虞家上上下下的所有俗务,平日里管教他的,大多还是哥哥们。 其中,尤以六哥为主。 虞闻临散衙的时候,只一心想着早些回府,却意外接到圣旨,说是因调查尚药局一事,功劳不少,遂提拔为秘书少监,兼中散大夫。 孙青阳与皇帝亲近,更是第一时就得知了这个消息。那一头圣旨才下,秘书省一帮人还在发懵,这一边孙青阳已经兴高采烈地搭住虞闻的肩膀,乐呵呵地招呼他散衙后一道去舒五家吃酒。 其实,秘书少监一位,空缺已有一段时间,饶是大臣们几次上书推荐,皇帝也从来没松过口。 现在想想,只怕一早就已经打算找个理由,提拔虞闻了。 “我带着你六哥来,是为了庆祝他官至从四品上的秘书少监,虞十二,裴十三,还有那谁家的谁和那谁谁,你们又是为了什么?” 孙青阳摆出一副“我都认得你们”的表情,笑盈盈地打量桌边的几人。 舒五娘瞧见眼前情况,命人往这屋里添些酒水茶点,这才想拉着郑都知和其他几位妓女娘子溜号。 孙青阳一心想来舒五家吃花酒,为的就是郑都知,眼见着他心心念念的郑都知被舒五娘拉走了,刚想出声阻拦,一眼瞧见虞闻瞥过来的眼神,噤了声。 “那什么,还不老老实实交代,这才散衙,你们几人怎么就在舒五家吃酒吃成这副模样了?” 不是他们不回答。实在是都被孙青阳刚才的话给震到了。 秘书少监? 那可是从四品上的官职,又兼了中散大夫,只尚药局一事,就能让虞六郎升了官,难免让人觉得意外。再加上尚药局内,因为此事,斩首示众的,流放他地的,犯事人数可不少,旁人下意识地就往如今仍旧尚药局司医一职的裴十三身上看去。 裴十三脸色微变,双手抱拳:“恭喜虞少监了。” 虞闻一脸淡然,孙青阳往桌案边上一坐,给自己倒了杯酒:“行了行了,坐下喝酒吧,好酒好菜肚里下,不就是还没散衙就跑出来吃花酒,我们这也没御史令的人,没那功夫把你们的事参上一本。” 虞安嗯嗯了两声,却是缩在一边,不敢再多喝一口了。 孙青阳给虞闻倒了杯酒,一转头,瞧见桑榆还站在一边,忙笑道:“二娘,来,坐这儿一块喝酒。”说着,作势要去拉她的胳膊。 阿芍在一旁大惊失色,赶紧往前走了两步,挡住桑榆:“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小娘子跑平康坊来,就算是给人看诊,也已经是件容易惹人非议的事了,这要是又被拉着和陌生郎君一块喝酒,传出去只怕名声全没了。眼看着小娘子就快及笄了,可不能毁了名声。 孙青阳显然没想到这还有个胆子挺大的侍娘,愣了愣:“你这小侍娘胆子倒是大,我不过是想邀请你家娘子一块喝杯酒,你这一惊一乍的是要做什么?” “六哥既然在,我就先回去做自己的事了。”桑榆晓得阿芍的意思,微微向后退了两步,福身道。 孙青阳一张嘴,还想把人劝住喝酒,桑榆又说:“郎君身上的这串玳瑁珍珠流苏,还是拿回去洗一洗的好。这珍珠犯着尸气,不干净,用敏草煎成汤汁,在用麸炭灰揉洗下,把尸气洗干净了再戴。” 她把话一说出来,而后便又行了个万福,不等孙青阳回过神来,就带着阿芍施施然地离开屋子。 她走得轻松,反观屋子里,孙青阳整张脸都白了。 好吧……虽然他孙青阳这么些年也杀过蟊贼,手上沾过血,可犯尸气的东西被他毫不知情地戴在身上,想想都后脊梁骨发寒。 “喝酒。”虞闻突然说话。孙青阳回头,瞪眼:“绍仁,你笑什么?” “没什么。”虞闻拿起酒杯喝酒,借势遮住微微弯起的嘴角。 这丫头,唬人的本事见长了。 三房升官了,说出去得意的是虞家的名声,关上门,不高兴的是大房。 当初的“择良子业儒”,本就引得秦氏心有怨言,好在养在名下的几个庶子还算出息,多少得了些功名。可这才几年,有出息的庶子们离家的离家,安于现状的安于现状,渐渐的都淡出了别人的视线,偏偏三房那个寡妇养的,竟然先后得了几个官身,在奉元城内的名声越来越大。 不管怎样,秦氏心中气难平。 再加上,平康坊那有人与虞家的玉石铺子向来有生意上的往来,在虞大郎面前随口那么一说,憨厚耿直的大郎直接脸红脖子粗地把话学到了秦氏的面前。 于是,从舒五家回来的虞安到了秦氏那里,傻了。 秦氏一脸怒容,虞安双膝腾地跪地,低着头,阿郑在旁边陪跪。主仆俩还穿着沾满酒气的衣服。 秦氏破口大骂:“小畜生!你犯什么浑!家里供你读书,朝廷让你做官,是叫你学好的!你现在不但没学好,还自作主张没散衙就去喝花酒了!我打死你个不长进的东西!” 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夫人,真要是发起脾气来,那也是不会矜持的。而且,几个庶子里头,秦氏对十二的感情最深厚,一心盼着他长进些,最好能把三房那个压下来。结果这盼头,又被压了一头。 虞安大惊失色,旁边的阿郑赶紧扑上去护住郎君,生怕郎君挨打:“夫人!夫人!您别气!郎君年纪小,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一回吧!” 秦氏拍案而起:“饶什么?他犯浑你也犯浑了不成!喝花酒就算了,哪家的郎君没去过平康坊,但是有你这样还没散衙就去的吗?” 阿郑以身相护,虞安心里实在是感动,结果下一刻,阿郑脸色骤变,直起身附和道:“郎君。夫人说的很对,你就让她打你一顿吧,这火气发出来了,也省得夫人夜里睡不安生。” 合着这是让他上赶着去该打是么? 虞安额角突突乱跳:“死阿郑……”又嘟囔了两句,示弱道,“阿娘,我们只是临时起意,没别的意思,就是喝了几杯酒而已……” “你闭嘴!”秦氏伸手指着他的额头,狠狠点了几下,“你这个年纪,已经是该议亲的时候了,偶尔喝个花酒也就罢了,这没散衙就喝花酒去,你就不怕回头那些想给你说亲的人家都给气跑了吗?” 虞安一张嘴,还没说话,秦氏又怒斥道:“你说你喝花酒就喝花酒吧,居然还被那个小丫头撞见了!还好你大哥打点过了,不然你那些事,非得传到外头去,你这是要把虞家的脸给丢尽了啊!” 都挨批到这个份上了,虞安再犯浑,也知道还是不说话的好,于是干脆不张嘴,低头跪在那里。秦氏气得不行:“你都这么大了,还是一副小孩脾气!你这就给我成亲去,让你媳妇好好管管你!” “阿娘!我不要!” “闭嘴!没你不要的份!今天你就给我跪在正堂,老老实实地思过!反正你也喝过花酒了,应该吃饱喝足了,你们晚上不要给十二郎送吃的!要是让我看到谁偷偷给他带吃食,就扣一年的月钱!” 阿郑一并在场的几个侍娘仆从齐声应喏。秦氏又看到了站在堂外的袁氏和谈氏,皱了皱眉:“进来吧。” 妯娌二人走进正堂,见虞安垂头丧气地跪在堂中,忙低声劝了秦氏几句。秦氏冷冰冰的看着她俩,尤其是桑梓,眼神冷得刺得她心头发寒。 “你们来干什么,给十二郎求情来的?” 看到谈桑梓那张与桑榆有六分相像的脸孔,秦氏就觉得心头有股子火苗往上蹿。 桑梓微微咬唇,面上显出一丝犹豫。反倒是袁氏,在一旁悄悄拍了拍她的手背,对着秦氏福身道:“阿娘,这事也怨不得十二郎,毕竟是旁人邀他去的,若是不去,岂不是有些失礼。” 秦氏看着陡然间有了精神的庶子,冷笑:“有人帮你说话,高兴了?”虞安马上缩起脖子。“你们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明天去请奉元城最有名的几个媒婆过来,是时候给他定门亲事,娶个媳妇好好管教管教他了。” 如此,是任谁再多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十二郎要在正堂老老实实跪着思过一整夜的事实了。 虞安丧气地低了头。他倒是不笨,知道这个时候,能救自己的估计也就只有六哥了。 可方才他离开舒五家的时候,别说桑榆一早就走了,就连六哥也不知是何时早一步同孙青阳去了别处。 他如今是孤立无援,忍不住就在心里把裴十三那帮拉着他上舒五家喝花酒的朋友扎起小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星星眼看着各位:-D得寸进尺的想请各位收藏下作者~ 第42章 云雾敛(二) 秦氏想给虞安相媳妇,却苦于身旁交好的夫人们多是商家,也有些是因虞闻的关系攀附而来的官家,却大多官职卑微,有点不大门当户对。 秦氏正头疼不已的时候,却接到了宰相府的名帖,传话的仆从说是相公夫人在宰相府设宴,请夫人带着家中郎君和女眷一道前往。 虞家的女眷,除去三个已经远嫁的娘子外,便是袁氏、谈氏二人。丁姨娘也是想着去宰相府露露面的,可她到底不过是个妾,在一群夫人们面前露脸,实在失礼。秦氏再怎么喜欢她,也不愿在柳氏面前给虞家丢脸。 于是,直到名帖上的日子来临,饶是丁姨娘说尽了讨巧的话,秦氏也愣是没有点头,只从小佛堂请出了廖氏,又带了两个媳妇出门。 宰相府设宴,孙宰相在正堂风雅堂设宴,夫人柳氏则于清音阁招待各家女眷。 清音阁在宰相府后宅内堂旁边,与内堂只有一墙之隔,平日里门是门,墙是墙,只有在女主人需要设宴款待各家女眷的时候,才会将中间实际是扇槅门的墙面打开。 秦氏和廖氏到了宰相府,自有侍娘婆子在门外候着,领着她们往清音阁去。 路上,桑梓小声地在和袁氏说话:“相公夫人忽然设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袁氏抿了抿嘴,微微摇头。 宰相夫人的想法谁也不知道。这时候要问为什么,没人能回答。 清音阁里。与宰相府向来有来往的人家都到了,就是平日这个时候理当在女学念书的小娘子们,也跟着家中夫人阿姊来了宰相府。清音阁内,这时候热闹的不行,三五人坐在一处闲话家常。 柳氏由媳妇陪着,正在逗弄怀中的奶娃娃,不时抬头同身边的夫人说上两句。 虞家女眷进门的时候,秦氏被满屋漂亮的妇人娘子闪了下眼,定神再看,便听见众女眷正围着柳氏在夸奖她抱在怀中的奶娃娃。 “这孩子长得真漂亮,瞧着眼睛眉毛,长大了一准是个才情相貌皆佳的俊俏郎君,怕是将来多少小娘子都盼着能嫁给他。” 柳氏笑望着说话的夫人,指着坐在一边喝茶的娃儿他娘,呵呵笑道:“这孩子的阿耶阿娘都是有本事的,自然孩子也会是块好料。” 众人乐呵地点头附和。 柳娘子嫁人的事,在一开始消息传回奉元城的时候,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等到前段时日孩子生下,宰相府奉上重礼,自然有明白人知道,这是宰相府在给她和单大夫做面子。 柳氏如此说话,自然有人偷偷往柳娘子身上瞥了几眼。秦氏也是如此,只一眼,却见着了坐在她身边的另一人。 出门前,大郎还憨直地问过,怎么不见桑榆跟着一道过来。秦氏想着她不过是二郎媳妇的妹妹,哪里算得上是他们虞家的女眷,自然也就没顾上差人去院里请她。 却不想,人家竟是一早就坐在了清音阁内,正笑吟吟地在与人说话。 桑榆是前一日在柳娘子那处拿到的名帖。 阿芍跟她久了,最是清楚自家娘子那点性子,怕她明明得了名帖却不愿在外人面前展露锋芒,于是呵呵笑着,一早准备好了藕荷色的薄质纱罗督着娘子穿好。 桑榆无法,只得又在外头罩上对襟的暖白衫子,有二长条花边由领而下,用戳纱绣法细细缝制。加上娇俏的妆容,花苞式的发髻,和点缀在发间的头饰,模样漂亮的很。 都知道柳娘子六年前收了个小徒弟,如今看来,这谈二娘不光相貌清丽,粉面桃腮,性情瞧着也是温婉可人的,进了清音阁,旁的话也不多,只帮着柳娘子在那哄孩子。 然,因着柳娘子的这一道关系,柳氏对桑榆的印象也是好的不行。平日里更是时常在送柳娘子的东西里添上一两样给桑榆的。 桑榆今日身上穿着的这件对襟衫子,用的云霞锦,正是出自宰相府。 许是因为这样,几家与宰相府关系亲近的夫人时不时与柳氏和柳娘子说着话,话里难免就提及了桑榆。更有夫人毫不避讳地问起桑榆的喜好。 秦氏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虽没作声,可侧脸看桑梓时的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晦暗不明。 清音阁内,年轻漂亮的小娘子三五成群坐在一处,偶也有人好奇地走到桑榆身边说上两句话,可更多的人却是围拢在宋七娘的身边。便是秦氏,见着宋七娘,也免不了轻声招呼了下。 “虞老夫人这是才来么?”宋七娘眼睛瞥了眼桑榆,掩唇笑了笑,“我原看见谈二娘也在此处,还以为是跟着老夫人您来的,却原来……不是吗?” 她这话,才说出口,袁氏和桑梓顿时抬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桑榆私下曾说过,宋七娘与她这些年虽无别的什么往来,却是因六年前柳娘子收徒一事生了间隙。桑榆这话,虽没明着说宋七娘与她关系不好,却也暗示二人若是相遇,并不会是可以亲亲热热说话的态度。 眼下宋七娘这句话才说出口,妯娌二人顿时就想起了桑榆说过的事,再看向宋七娘,眼神都变了。 桑榆到底是相依为命的嫡亲妹妹,桑梓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看那边尚不知情,还在同柳氏一问一答说话的她,抿抿嘴角,低了头。 秦氏自觉桑榆这事自己有些被打了脸,面上隐隐显露出不好看的神情来,嘴上难免就有些不高兴了:“她到底是柳娘子收的徒弟,宰相府的名帖,只怕是直接送到了柳娘子那。” “兴许是二娘她忘了同老夫人您说这事儿了,”宋七娘笑笑,状似帮着桑榆自圆其说,“毕竟我听说,二娘她打小无父无母的,许是不大明白这些规矩,行事有些失了准头。” 宋七娘这话,确有些诋毁了。桑梓脸色骤变:“娘子这话说的实在是……” 她声音是蓦地提高。清音阁内原本喧闹的声音也正好在这时静下来,于是乎,她的声音在此刻,顿时显得十分突兀和尖锐。 “这是,怎么了?” 柳氏到底是相公夫人,是这个宰相府的当家女主人,她一开口说话,旁人便是再好奇,这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赶着说些什么,全都惊诧地看向桑梓。 桑梓咬唇,额角沁出汗来。 秦氏看过来的目光也不再是平日的温和,竟透着冷意,似乎觉得她当众给虞家丢了脸面。 静得没人说话的清音阁内,柳氏怀中抱着的孩子突然咯咯笑出声来,柳娘子抱过儿子,低声哄了几下,抬眼去看桑榆,见她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便也回过头继续哄孩子去了。 柳氏轻啜一口茶:“虞二夫人,方才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 桑梓脸色变了变,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宋七娘却先一步开口就道:“不过是提了下谈二娘的事,虞二夫人便显得有些急躁了,也不知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惹得二夫人心里不愉快了。” 宋七娘说话时声音轻柔柔的,听在人耳里还透着几分被惊吓到的委屈。柳娘子闻言,多看了她几眼。桑榆仍旧低垂着眼睑不说话。 “那么,七娘是同虞二夫人说了什么?”柳氏温声地问宋七娘,眼神却带了一丝审视。 原本还带着些许自得,想着要借势压下桑榆锋芒的宋七娘,这一会却是看清楚了柳氏眼中的神色,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再瞥了一眼桑榆,脸色忍不住就变了——她在这自以为能打压桑榆,正主却连眼皮都没能抬一下,竟是完全不在意这边的动静。 宋七娘握了握拳,斟酌道:“夫人,七娘原本想着,谈家二娘虽只是寄住在虞家,可元娘到底是二娘的嫡姐,二娘没同虞老夫人一道来,七娘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才多嘴问了几句,似乎惹得二夫人不愉快了。” 柳氏听了沉吟:“这事,是我的疏漏。”她扭头,对上柳娘子淡笑着的脸,瞪眼嗔怪道,“你这丫头,如今都当人阿娘了,怎的做事还没轻没重的,让你把帖子转手送到虞家,你倒好,直接就同二娘说了一声。” 在外人面前,柳娘子一贯是冷着脸,不大会笑的一人,可到了柳氏面前,笑意反倒是多了许多。听柳氏这么说,柳娘子眯着眼睛笑了笑:“姑母,这事,是我错了。我这不是偷懒么,哪里想到这一偷懒,反倒是让人给误会虞老夫人和我这小徒弟了。” 她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瞧了宋七娘一眼,直看着她脸色微微发白,别过脸去躲开视线。 “这事说到底是虞家的事,怎么,谈家二娘却是一言不发呢?” 其实桑榆不说话,本没有什么事,可偏偏有人不愿看着她置身事外的模样,张口就来了这么一句。 桑榆抬首,看向说话的人。 说话的人穿着一身用暗花牡丹花纱做的旋袄,珠翠头面,年纪约为四十来岁,瞧着身份富贵,只是眉宇间却带着一丝厉色。 柳娘子在旁轻声道:“太子洗马常公的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QAQ求收藏,求评,求作收 顺便,逸同学的雷么么哒~ 第43章 云雾敛(三) 桑榆精神一振,眼底划过亮光,低声道:“是那位常公的夫人?” “正是那位。”柳娘子撇撇嘴道,“不过这一位并非原配,原配听说是个村妇。常公当年家中并不十分殷实,老祖母买了个童养媳,等到那位十六岁的时候就做主成了亲。结果几年后,常公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可这一位却是认得了当时这一位夫人,想着能得到岳丈的支撑,毫不犹豫地休书一封,将糟糠之妻下了堂。 这事其实外头一直压着,没人知道,却不想那位糟糠之妻倒也不是老实好欺负的主儿,十年前,带着及冠之龄的儿子一份状纸,告到了大理寺,直闹得全奉元城都知道了这件事。常公迫于无奈,只得将妻儿接回家中,却咬着牙只肯给一个妾的身份。 原配成了妾,嫡长子成了庶长子。只因为这件事,常公花费了比旁人都要多很多的努力,这才赢得圣上的信任,得以担任太子洗马一职。 这事,对桑榆来说实在稀奇。虽然从前她就在不少电视剧或者书中,看到过类似的故事,可这却是头一回见着活生生的例子,难免听得有些来劲儿。 柳娘子还悄悄告诉她:“那原配成了妾,在外头说起来,自然是不好听了。于是你眼前的这位夫人整整有大半个月没有理睬过常公,也就那大半个月的功夫,给其他的妾留了空,硬生生地给怀了好几个。如今外头可都说了,常公这是宝刀未老!” “……”桑榆咳嗽两声,心道师父你是成了亲,好赖话都能随便说了,可搁外头,自己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哪儿有跟未出阁的小娘子说这种浑话的。 那一边常夫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了,眉头微蹙,看着正交头接耳说话的师徒二人,重重地搁下茶碗:“柳娘子好不容易成了亲,生了孩子,怎的还是当年那股子脾气,好赖将徒弟教导地知书达理才是,长辈问话,半天不回答,这规矩究竟是怎么学的?” 柳娘子有些不愉快地皱了皱眉。桑榆按下她微微握拳的手,淡淡地道:“夫人,桑榆在虞家,始终是外人,不过是托了阿姊的福,才能找到一处安身地,可说到底,那一亩三分地并非是我自己的。相公夫人的名帖里只说请老夫人带着虞家女眷过来吃茶,其中自然是没有桑榆的。” 常夫人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可刚要开口,柳氏搁茶碗的声音却是比她之前那一下要重了不少。 清音阁内,视线顿时都集中到了柳氏的身上。 柳氏吩咐道:“阿碧,去前面看看,阿郎那可是开宴了。” 名叫阿碧的侍娘笑盈盈地福了福身,应了声喏。 柳氏拿着帕子,轻轻擦了擦唇角,眼皮微抬,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宋七娘和常夫人,又看向秦氏,笑道:“你看,这事是我糊涂了,瞧我这记性。六郎平日就与我们宰相府交好,我又挺喜欢谈二娘的,不妨同六郎说说,以后多带二娘过来坐坐。我心里一直盼着有个女儿,偏生生的都是儿子,儿子又一溜烟生的都是孙子,我现在呀,瞧见二娘就觉得心里高兴。” 秦氏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袁氏和桑梓面面相觑,也不知这时候是该高兴还是如何。柳氏这番话,摆明了是帮桑榆挡下那些中伤的话,宰相府这份人情,不管如何,虞家是受下了。 却说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的桑榆,这时候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碗,盈盈起身,行了个万福:“相公夫人这话,桑榆可是信了的,日后一定常来打扰,到时还请夫人不要嫌桑榆麻烦。” 阿碧从风雅堂回来,说是前头相公已经开了宴。柳氏点点头,挥手吩咐开宴,随即便有一早准备好的侍娘婆子端着菜肴进了清音阁。 宰相府到底是宰相府。饶是因玉石而富贵如虞家,这宴席上头的道道菜肴,桌案上的壶壶茶水,就足以让人大开眼界。 白煨肉、八宝肉圆、羊羹、生炮鸡、鳝丝羹、素烧鹅、蓑衣饼、脂油糕、鸡豆糕等依次上桌,又有武夷茶、洞庭君山茶、各色果酒,吃得人无不赞叹宰相府的厨子手艺非常。就连桑榆的眼睛都亮了亮,多夹了几筷子的生炮鸡。 然,虽说是开宴吃饭,却不妨碍各家夫人们趁机观察在座的未婚小娘子们。 谁家设宴,不是一面想着人际往来,一面暗自打量合适的人家,盼着给自家子女找一个门当户对的郎君或是娘子。 若论容貌,清音阁中,无人比得过宋七娘。可宋家家世式微,宋七娘又被圣上赐婚于虞家六郎,各家夫人们自然是觉得惋惜了一些,将目光从这位奉元城第一才女的身上移开,退而求其次地往旁人身上打量。 而除却宋七娘,在座的容貌才情都不弱的,便是几家四品官员的女眷,虽看着有些小家子气,可若不是给嫡长子娶妻,倒也是可以考虑在内的。 至于那柳娘子身边坐着的谈家二娘,模样是生得不差,品性才学听说也挺好的,更是习得一身医术,医治寻常的病症不在话下,又擅长制药,做美颜膏方。如此看来,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媳妇人选,只是当嫡长子的媳妇,有些上不得台面,当次子或是庶子的媳妇,却又显得锋芒太过。 如此思来想去,反倒是无人看好桑榆。 这事,桑榆自己不知情,柳娘子也不知情,唯独柳氏看着在座夫人们打量桑榆的眼神,隐隐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被人排除在外了。 宴席罢,宰相府在后花园摆了戏台,请了奉元城这段日子最风行的戏班子来唱戏。夫人们自然是肩并着肩坐在台下看戏,年轻的小娘子们有不耐烦坐着的,便四五人一道,一块在后花园闲逛了起来。 小孩吹不得风,柳娘子便在后花园可以眺望整个宰相府的忍冬亭里,指挥着桑榆放下亭子四面的垂帘:“……这外头风大,吹坏了吃苦得还是你,赶紧把帘子都放下来,也省得那帮子没事干的小娘子时不时往你身上扫两眼。” 桑榆哭笑不得地照做,嘴里道:“她们要打量,是她们的事,师父做什么要理睬她们,左右我不觉得受影响就是了。” “你个死没良心的!”柳娘子啐了一口,“那些小娘子别看一个个模样温和,扔进世家后院里,不消半年,个个都是美人蛇。你这人惯常刀子嘴豆腐心,别是哪天被她们联手卖了才好。” “我与她们又并无来往,卖我作甚?” 柳娘子翻白眼:“你姐夫房里的丁姨娘,素来与你也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又为何时不时就在你身上动文章?”理由是五花八门的,不变的只有女人的嫉妒心,和为了讨好男人的伏低做小。 桑榆摸摸鼻子,吐吐舌头笑道:“师父放宽心。丁姨娘说到底还是因为阿姊的事,才时不时地找我麻烦。待生辰过后行了及笄礼,我打算搬出去住。” “合适的房子找到了?” “找到了!”桑榆笑着,想起前几日找到的那处宅子。 其实早在还没回奉元城前,她就有搬出来独居的想法,只是碍于形势,并没有做出行动,可既然虞家不欢迎她的小动作越来越多,倒是不妨趁机搬出去。 于是,在回奉元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桑榆借助柳娘子的关系,把各处环节打通,更是找了一处价钱公道,交通也便利的宅子,只等着过完生辰走人。 桑榆思忖着,要不要搬出来独住后开家铺子,专门给妇人看诊,兼顾做些美颜膏方的买卖。 说话间,外头又忽然传来说话声。 “亭子里的可是柳娘子和谈家二娘?” 透过垂帘,隐隐绰绰能瞧见亭外站着几道人影,听声音,是方才的小娘子们。 柳娘子捧着杯汤色青碧的茶水,垂着眼帘喝茶,似乎丝毫没听见外头的声音。 桑榆哭笑不得。师父喜静,这次愿意来宰相府,还是因为相公夫人发了怒,这才不得已在那么多人面前露脸。这会儿有人上门,自然是不愿搭理。 亭外的人大约等的有些不耐烦,又见外头并无侍娘候着,伸手想要掀开帘子往里走。有人还算识礼,轻声劝道:“就这么进去,不大好吧,有些失礼。” “有什么失礼的,人家都不说话,你想站着给人当门柱不成?” “既然知道亭子里的人不说话,娘子又何必非要进来不可呢?” 帘子突然掀开,看见桑榆手里还拉着一边的垂帘,柳娘子又抱着孩子靠坐在亭内一角,打头阵说话的那小娘子腾地就涨红了脸。 桑榆挑了挑眉。 柳娘子道:“这不是裴家十七娘么,令堂身子最近可好,上回服用的药可还有效?” 她虽不喜与人来往,却是对裴家略知一二。先不说这裴家过去几代便任职太医署,只说这三代单传,至如今当家的裴太医十六岁起,为能多子多孙,家中一妻六妾,底下子女,从大郎起,一路排行至十七,方才作罢。这事,还是上回单一清被缠得无奈,去给裴夫人号脉回来,她方才听说的,只觉得裴家这位当家,实在是生猛的厉害。 而这裴十七,正是裴家最小的娘子,如今尚不过才十一二岁,却已显露出一身骄纵。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打滚卖萌求收藏,求作收,求评论~ 第44章 云雾敛(四) 有的人,大抵天生就有些天真过头,听不懂旁人话里话外两重意思。 裴十七不以为然:“还算有效吧,不过比起太医署的药,还是差太多了。阿娘如今改喝阿耶开的药了,气色比从前好多了。” 柳娘子嗤笑。桑榆深深地看了裴十七一眼。 裴夫人的病说白了,是很多高龄产妇都容易遇到的问题。四十多岁才怀得这一胎女儿,从得知怀孕开始进补,一直补到临盆,结果生产的时候出了岔子,大出血,差点没能救回来。之后几年,陆陆续续的进补、调理,身子却始终不见好,弄到后来,连裴太医都对人老珠黄的正妻避而不见。 在崇贤坊的柳宅前守了三天三夜,缠得单一清不得不去给裴夫人看诊的人,不是裴太医,也不是这位夫人所生的几个嫡出子女,反倒是从小养在裴夫人名下的一个庶子,心疼嫡母受难多年,听闻单一清回了奉元城,紧赶着就过来求医。 到现在为止。裴家与单一清接触的,仍只有那位并不出彩的庶子。 “你笑什么?”裴十七脸上一白,觉得被人嘲讽了,有些生气。 柳娘子支肘,面上带着揶揄的神色,一边逗弄怀里的孩子,一边笑道:“十七娘来这,是要做什么?讨杯茶水喝吗?那你们呢,又是为了什么?”她说着,视线扫了一圈跟在裴十七身后的若干小娘子。 她这么问话,自然是没人敢随意应答的。毕竟,如今不知柳娘子名号的人,在奉元城内几乎没有,即便是宫中的贵人提及这一位,都会赞叹两句。 可有的人,天真如斯,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 “宋姐姐身子不大舒服,想说找个没风的地方坐着休息休息,我转悠了一圈,才见着这个亭子。”裴十七哼哼两声,“柳娘子若是愿意,还请让出这个亭子,让宋姐姐能在这休息会儿。” 柳娘子不说话。 桑榆不由哂笑:“若是七娘想找个地方休息,这亭子这么大,她来便是了,十七娘又说什么让。” “可你们这还带着孩子,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大哭,吵得宋姐姐不能好好休息。” “那就另寻它处!”桑榆眼神一凌,“或者,与相公夫人说一声,差人送七娘回府也可,既是身体不适,那就早些回去好好休息,别耽误了病情。” “你这人怎的如此心肠歹毒!竟然还咒人生病!” “小娘子既然说了七娘身体不适,那自然是要看大夫的!若是觉得麻烦,倒不如,小娘子在前头领路,我去给她号个脉!” “像你这般心肠歹毒的人,我才不信你会给宋姐姐看病!你不就是想在宋姐姐面前炫耀你拜师柳娘子嘛,一个三十几岁才成亲的老姑娘,也亏得你当做宝一样恭敬!” 两人越说越激烈,却已经不是单纯的争辩了,眼见着谈家二娘仍然一字一句不偏不倚,裴十七已然是面红耳赤,张口闭口皆是粗鄙的言语。别的娘子们越听越心惊,慌忙上前劝阻。 “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我还听说你竟然给平康坊的妓女看诊,真是脏死了!” 桑榆脸色大变,却并非是因气恼她将自己私下给平康坊看诊的事摊在明面上。给平康坊看诊的事,藏得了一日,藏不了一辈子,加上她当时出现在舒五家的时候,可是见着了和虞安在一起的裴十三,裴十七会知道这事,她也能猜的其中一二。 只是没想到,一个世家娘子,竟会口不择言,说出这么些不好听的话来。 忍冬亭在后花园中一座大假山上。话音刚落,没等桑榆开口,假山后头的池塘里传来噗通的落水声,继而又尖叫声响起:“有人落水了!快救命啊!” 柳娘子眉头一皱,抱着孩子坐直了身子:“二娘,去看看。” 桑榆点头,没再理会站在亭子外头的这几个小娘子,快步走下假山。 桑榆赶到池塘边上的时候,旁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大多是闻讯赶来的娘子夫人,一个个脸上都是慌张的神色,更有前头几位郎君赶了过来。 宴席罢,各家阿郎自是不愿再拘着郎君们,也因此,听着动静,郎君们纷纷赶了过来。 有人跳下水去救人了。 水面上扑腾着一个身影,杏黄色的帕子飘在池塘的水面上,被她扑腾地荡到了池塘边上。有人拾起帕子,吓得脸色都白了:“是宋七娘!” 岸上的人听了声音,赶忙往池塘里看。先前往池塘里跳下去的是虞安,看背影,桑榆就就认了出来。他水性不差,过去在南湾村的时候,也跟着文虎哥下水游过泳,这会儿几下就游向了宋七娘。 这边的吵闹声很快就把前头的夫人阿郎们都吸引了过来,很快,秦氏就看见儿子湿哒哒的一身,连拖带抱地拉着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娘子上了岸。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秦氏的声音尖锐,听得旁人忍不住就皱了眉头。 一旁的柳氏赶紧差人找来衣裳给宋七娘披上,又担心地看着虞安,询问道:“十二郎如何?来人,带十二郎下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虞闻跟着孙青阳一道才刚走到出事的地方,就看见宋七娘睁开眼,瞧见身边站着的虞安,顿时有些慌了,直往扶着她的侍娘身上靠,眼眶里蕴着水汽,眨眨眼就能落下泪来。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孙青阳探了个头,瞧见宋七娘湿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忙别过头,咳嗽两声,“那什么,好了好了,还是赶紧送七娘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别病了。”他说着,冲着桑榆眨了眨眼,“二娘在,不妨跟去给七娘号号脉,看看有没有什么事。” “宋姐姐就是因为她才落水的!她不许去!” 裴十七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众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了桑榆的身上。 却见她面不改色,似乎对周身的混乱毫不在意,反倒叮嘱扶着宋七娘的侍娘赶紧吩咐人去厨房煮点姜汤,无论如何要让人喝下暖暖身子,又说她稍后就过去号脉。 裴十七却有些不依不饶,裴十三脸色铁青,拦住作势就要对着桑榆动手动脚的妹妹,低声呵斥了几句。 可人家非但没听话,还眼泪哇哇地指着桑榆,大喊:“宋姐姐身子不舒服,我去求柳娘子,请她让出亭子好让宋姐姐休息休息,可这人心肠歹毒,不仅不肯,还出言讥讽!要不是她,宋姐姐怎么会走着走着就落水,肯定是身体难受了!” 到底愚笨的人少,裴十七这话听着实在牵强。柳氏脸色微变,忙有娘子夫人上前劝阻裴十七,生怕她再失礼下去会被赶出宰相府。 容不得这人再胡言乱语一句,柳氏扭头询问旁人事情的来龙去脉。秦氏顾不得听完,急匆匆地去看儿子。孙青阳却是饶有兴趣,一边听,还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虞闻几眼。 事情其实很简单,宴席罢,宋七娘就同其他几位娘子一起在池塘边喂鱼聊天,聊着聊着,也不知怎的,兴许是踩着哪块苔藓了,人就这么往池子倒了下去,一旁的娘子们虽有心想扶她一把,却是追不上她落水的速度。 虞安原本就是想着过来找宋七娘的。他先前新得了个有趣的小玩意儿,正打算献宝,不想走到池塘边,正遇上这事,忙不顾一切地跳下水救人。 事情这么一说,众人自然是明白,宋七娘落水的事根本就与谈二娘无关,说不定,连裴十七说的那些话,也是人胡乱编造的。一时间,夫人们打量裴十七的眼神就变得有些不一样。 “十三哥……”裴十七咬着唇。她到底还是个小孩,脸皮薄,又一贯被裴家娇宠着,哪里经得住这么多人的打量。 裴十三怕她误事,赶紧拉着她往暖阁走,嘴里愤愤道:“阿娘平日宠你太过了,竟是什么鬼话都往外说!你要是不想裴家日后在宰相府面前没有脸面,就赶紧闭嘴,回头给人登门道歉去!” “十三哥,这怎么能怪我。”裴十七委屈道。她是替宋姐姐觉得委屈,明明圣上都赐婚了,可虞家六郎却连句话都没有,一直能避开就避开,折腾的宋姐姐伤心伤身,要不然怎么会觉得身体不适,还一不小心就落了水。说来说去,都是虞家的错! 裴十三恨她不长心眼,却也实在找不出能堵她嘴的话来。 却说宋七娘那边。桑榆担心她身子弱,这一落水,真弄得一身病出来,赶紧往她换衣的地方跑。门外没侍娘候着,她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就听到里头在说话。 “你好端端的,怎的就落水里去了?”这是宋夫人的声音。 “女儿头晕,许是在宴上吃了酒的关系,有些不大舒服,所以才在池塘这边一不小心落了水。”宋七娘的声音轻柔柔的,带着些许惊魂未定。 “好了好了,回头阿娘请大夫给你看看,你身子弱,别落下什么病根来才好。” 宋夫人紧张自己女儿,满心满眼都在担心她这一落水,会不会哪里受伤,什么地方不舒服。看到女儿一脸难过,宋夫人搂着她一顿伤心,继而又问起事情的原委来。 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那什么身体不大舒服,一不小心落了水的理由,宋夫人是怎么也不会真信的。等到屋子里没了旁人,宋七娘终于是说了实话。 宋七娘又羞又恼,咬着唇低声道:“方才在假山下听到亭子里裴十七娘说话的声音,女儿实在是吃了一惊,所以才一不小心就脚滑了。都怪十七娘,好好的世家小娘子,张口就说些腌臜的话来。” “裴十七娘?她说了什么?”奉元城虽然大,可世家之间总归是有往来的,这裴十七娘,宋夫人记得,是个心直口快的小娘子,被宠得有些无法无天了。 “她说,她说谈家二娘在给平康坊的妓女们看诊……” 宋夫人吃了一惊:“这事休得胡乱说出去。要是真的便罢,若不过是道听途说,传出去被人追究起来,丢的是自家脸面。” 裴十七娘那,宋夫人心想也是要去提醒一番的。不然,宋家女学出来的小娘子,那些个腌臜的话竟是张口即来,如何说得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每日么么哒~ 第45章 云雾敛(五) 宰相府并非什么铜墙铁壁,宋七娘在宰相府落水被虞家十二郎救起的事,也不知是怎的,就传遍了奉元城。 等到宋家想要掩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甚至还有谣言说,宋七娘被救上岸的时候,衣衫不整,酥胸半露,被虞十二郎摸了个彻底,顺带也被围在池塘边的其他郎君们都瞧见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七娘哪里还有清誉可言,这才刚从宰相府出来第二天,就因为哭得不行,发了高热,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 大夫来了几波,药方子换了一贴又一贴,这病起起落落的,愣是不见好。 到后来,宋家无法,只得差人去崇贤坊的柳宅请单大夫。 其实宋家并不愿意请单一清。一来这人脾气古怪,二来他如今跟宰相府也算是有了弯弯绕绕的关系,宋家实在是不想在这时候还跟宰相府扯上什么关系。 可论医术,奉元城内,除却皇城里那些太医们,单一清能称第二,就无人能称第一了。 只是,等到单一清真的登门后,宋夫人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七娘,单大夫来了。”宋夫人沉着脸进屋。 宋七娘在床上躺着,脸色不大好看,见阿娘看起来情绪不对,难免有些担心,咳嗽两声,低声询问道:“阿娘这是怎么了?” “你之前说裴十七娘的话,是不是真的?”宋夫人压低了声音问,床榻前立了一道屏风,隔开了内室和外室,“单大夫来给你看诊了,可身边就跟着那谈二娘呢。” 一听说桑榆也跟着单一清过来了,宋七娘顿时脸色有些发白。她还清楚地记得在假山下听到的那些话。哪家正经小娘子会去平康坊的,更别提跟那里头的妓女有来往。 一想到是这样一个不知轻重,没有廉耻的小娘子一次又一次胜过自己,宋七娘就觉得心口气血顿时就往上涌了,有些没好气道:“她来做什么?” 奉元城内的大夫大多数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平日里也时常会有大户人家请过去给女眷看病的。可人家年纪大,自是不用在意什么男女大妨的问题,偏生单一清的年纪轻,从前就鲜少会进闺阁给未出嫁的小娘子看病,成亲后更是坚持这一条。 但凡给女眷看病,其实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大夫们总归是有些避讳。 宋家不知道单一清带着谈家二娘上门是来干什么的,直到进入七娘的闺房,单一清老老实实地坐在屏风外,指挥着谈二娘绕过屏风去看看七娘的时候,众人这才后知后觉。 敢情人家带着妻子的徒弟过来,是为了方便看病的。 饶是宋七娘心底并不喜欢桑榆,这时候却因为身体关系只能闭着眼,仍有她打量。 望闻问切。 单一清坐在屏风外,喝着侍娘沏上来的阳县差,悠闲地很。反观屏风后,宋夫人绞着帕子,有些担心地看着女儿,又怕桑榆是个本事不到家的半桶水,不仅没能看出女儿生的是什么病,还把好端端的人给医坏了,半刻不肯离开。 “骨寒热者,病无所安,汗注不休。” 桑榆一开口,宋七娘的眼皮就颤了颤。屏风外,单一清的声音就悠悠地接了一句:“怎么治?” “齿未槁,取其少阴于阴骨之络;齿已槁,死不治。” 话音才落,宋夫人的声音蓦地拔高,又尖又利:“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死不治?” 宋夫人这般说话,实在有些失礼,可转念一想,到底是心疼病榻上的女儿,情有可原。 “邪在骨,因此发生寒热病的病人,会狂躁不安,汗如雨下。这时候可以看病人的牙。”桑榆抿了抿唇,也不去顾忌宋七娘是真在昏迷还是病得太重不想睁眼,伸手就捏住她的下巴,翻了翻她的下唇,续道,“如牙齿尚未枯槁,可取足少阴经的络穴大钟;如牙齿已经枯槁的,是不治的死症。” “那七娘现在是什么状况?”宋夫人又急又气,生怕桑榆动作太粗鲁,伤着女儿了,几步上前一把打开她的手。 桑榆微微皱了皱眉头。她跟宋七娘没仇,可耐不住人家心底怎么想的,似乎从来对自己就没好气。她揉了揉被打红了的手背,仍旧道:“看七娘现在的状况,问题不大,扎几回针就差不多了,只是在饮食上尚还需要注意,别再给七娘进补了。” 大户人家就这点麻烦,动辄就燕窝鱼翅人参鹿茸地喂,就算没毛病,也给吃出一身病来。 就这点病,五帖药下肚,基本就好了。偏生宋夫人心疼女儿体弱,担心这一落水,折腾出病来,于是一股脑儿地给她进补养身。 这一补,就补出问题来了。 单一清在屏风外笑,一点都没遮掩的意思。他就说么,这也就是落水里头了,又不是下油锅,哪里来的那么难缠的病,换了几个大夫都好不了。 宋夫人的脸色有些发红,屋里众人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想着要是停下那些补品七娘的病就能好了,那之前做的实在是有些画蛇添足了。 “好了,既然没什么大病,那药方子也就不用改了。”单一清说着,甩了甩手里头的药方。这方子是之前的大夫开的,每一味药用得都很稳妥,一分一毫都不用改,省了他好大一笔功夫。 “会不会是看错了?要么,单大夫,劳烦您亲自给小女看看?这补品都是好物,哪有吃多了反倒延误病情的道理。” 宋夫人显然是不信桑榆的话。 单一清没回话。病榻上的宋七娘缓缓睁开眼。 她先看了桑榆一眼,这才示意侍娘从旁扶着自己坐起来,对着宋夫人低声道:“阿娘,谈二娘是宫中贵人们都看重的女大夫,怎会看走眼……” “兴许吧。”宋夫人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如今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正盛,你早些病愈,宋家也好早点同虞家谈谈成亲的事,把那些话都压住了。” 宋夫人说这话的时候,视线一直在桑榆的身上上下打量。 十二岁的小娘子,未开口说话的时候,嘴角就微微向上翘起,看着似乎带着笑意,一双眼睛清澈澄净,杏面桃腮,仔细一看,模样倒是生得极好。若是再过两年,模样全都长开了,只怕会是个极漂亮的美人儿。 这么想着,越发觉得虞家住着这么个小娘子,实在是有些棘手——这小姑子不是小姑子的,容貌又好,同虞家几位郎君夫人的关系也不错,这万一哪天七娘同她闹得不愉快了,也不知虞家那些人会不会护着她。 “七娘子的病,本就不重。”单一清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手中的茶,“只是落个水而已,而且十二郎又救得快,这才没落下别的病根。至于进补,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宋夫人不妨嘱咐厨房,每日多做些有营养的菜肴,也好过大量进食那些人参鹿茸一类的大补之物。” “这……”宋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吧,既然单大夫都这么说了,回头我们就吩咐厨房别再做了。” 这一边宋夫人还在向单一清仔细询问饮食上的注意事项,那一头宋七娘又说话了。 宋七娘再次看了桑榆一眼:“二娘,我这几日身子弱,只怕脸色也十分难看。听说二娘最擅美颜润色的方子,不知能否为我开个方子?” 女为悦己者容。 桑榆自然清楚宋七娘这是为了谁。介于虞闻和她的关系一直不错,平日里也颇受他照顾,桑榆自然不会介意帮宋七娘开几个美颜润色的方子。当即绕过屏风,接过侍娘递过来的笔墨,写下方子。 人一旦生病,容颜就容易憔悴。 更何况,宋七娘一心倾慕虞闻,结果听说,自生病日起至今,虞闻都没上门探过病。 其实,不光是生病后,便是从前,虞闻也是不大愿意同宋家有往来的。 不过,一心倾慕着他的宋七娘,显然从来都没想过这一点。 又或许,她曾有一瞬间想过,只是又被自我安慰下来,觉得这不过是虞闻的守礼。 桑榆却是一边开着方子,一边忍不住在想,这一个两个的,都尼玛是什么妖魔鬼怪。 晚上,阿芍服侍桑榆洗漱后上床,吹熄蜡烛,睡在了脚踏上。 结果大概是有些兴奋,阿芍竟躺在脚踏上烙起煎饼来,翻来覆去,怎么起不了睡意。 “你这是怎么了?”桑榆睁开眼,趴在床边,悄声问道,“晚上吃多了,又不消化,睡不着?” 倒还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仆。她俩现在一个毛病——吃完饭必遛弯子,不然一准积食。 阿芍原本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好不容易被桑榆调教得聪明了一些,脑子里总算是转了个弯,知道什么话可以对外说,什么话只能藏在肚子里回头跟娘子讲。 “娘子!娘子!你猜刚才我从外头听说了什么?” “什么?”桑榆笑道,“该不会又是哪院的小丫头出了什么幺蛾子吧?” “哪能啊。”阿芍咯咯一笑,翻了个身,支起半身,“娘子,你不知道呢。听说十二郎同六郎吵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么么哒_(:з」∠)_ 第46章 云雾敛(六) 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大概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么一个人,旁人说的好与坏,都与喜欢的那个人无关。 桑榆从来不知道,虞十二会为了喜欢的人,连自己最敬佩的六哥都闹翻了脸。 在桑榆不知道的时候,虞十二为了宋七娘,在听雨院大闹了一场,不消半刻钟的功夫,直闹得虞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嗯,就是知道,十二郎原来是喜欢宋家七娘的事了。 可这宋七娘,就连门房都知道,那是圣上赐给六郎的亲事,说白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六郎媳妇儿了。 有婆子暗地里骂宋七娘是祸水,好端端地生了场病,闹得兄弟不睦。有侍娘嘴碎指责宋七娘勾搭了一个不够,又勾搭十二郎。还有在那嚼舌根的,说什么七娘的清誉既然都被十二郎给毁了,让人抱了摸了,六郎索性就大方点把人让出去好了。 当然,在背后议论主子的那些下人,大多被袁氏揪出来,押在正堂外,命人狠狠打了板子,算是杀鸡儆猴,这才震住了那些多嘴的人。 于是,等到桑榆回府的时候,这才会什么都不知道。还是阿芍在外头溜达的时候,意外听说的,这才藏在肚子里回了院子。 要不是实在憋不住了,这事,她原本也是不打算跟娘子说的。 “真吵得这么厉害?”桑榆有些吃惊。 “娘子是没亲眼见着,我听说,十二郎差点就把六郎的听雨院给掀了,砸了六郎书房里好些东西,阿瑶姐姐还被十二郎打了。” 阿芍有些幸灾乐祸,屋子里黑漆漆的,她也没瞧见桑榆脸上的表情,自个儿继续道:“听说,十二郎觉得六郎对宋七娘一点都不好,还说六郎如果不是身体有问题,那就是心理有问题,不然为什么明摆着是通房的阿瑶在身边服侍这么多年,还是个姑娘打扮。” 阿芍忍不住咧嘴笑:“虞家谁不知道,阿瑶姐姐这一辈子就指望着哪天能当上六郎的通房,再怀孕生个庶子被抬姨娘,最好呢能被六郎宠着,那才是她想的事。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六郎要是真对她有想法,早开脸收房了,至于六年前不理,六年后还不理么?” 话听到这,桑榆只能毫不吝啬地送了阿芍几个白眼。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十二郎病了。” 难得没有出门,桑榆起早醒来,用过早膳后去了虞安的落云院,却没成想,吃了一顿闭门羹。 病了? 怕是昨天那一顿闹之后,被秦氏教训了吧。 桑榆腹诽,站在虞安门前,问了守在门外的阿郑几句话:“真不让我进去看看?十二郎其实没病吧,或者是被人打了,还是被人骂了?这心情不好,难不成躲屋子里就行了?” 阿郑尴尬地笑了笑,抹抹额角的汗:“小娘子,您既然都猜到了,就别为难小的了,这要是真放小娘子您进屋,到时候郎君生起气来,小的可受不起。” 虞安脾气犟,认死理。虽然平日里很少会打骂下人,也从不苛责他们,可有时候脾气上来了,难免会迁怒人。阿祁是从小伺候他的仆从,临得近了,自然也就容易受迁怒。 “行吧,我就不去找他了,不过,你回头跟他说。伤什么,别伤了兄弟之间的感情。他既然跟六哥关系最好,那也别因为宋七娘就把关系闹僵了,到时候不好看。更何况,七娘的清誉如今已经受损,兄弟不睦的事,假若传出去,只怕七娘只剩下自缢一条路可以证明自己清白了。” 桑榆这话,其实说的有些重了。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要是不说直白一些,按着虞安的犟脾气,估计真能绷着脸绷上几个月。 到那时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感情问题了。虞宋两家,只怕到那时会结下仇来。 她说完话,转过身就要走。既然有人不愿意露面,她也没必要硬闯。 只是这才转身要走,屋里头的人总算是很勉强地开了口:“她为什么要自缢?她没做对不起六哥的事。” 这个世界,女子的名节最为重要。宋七娘在奉元城中的名声不小——宋家的嫡出娘子,容貌姣好,声音柔美,又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三岁的时候,宋家的门槛就已经快被说亲的人家踏平了。 即便是后来圣上赐婚,奉元城中仍有不少人倾慕着她。 于是,当宰相府的事传出来的时候,奉元城的郎君们都惊呆了。 先不论虞家六郎究竟是因为什么才碰的宋七娘,只是这好好的姑娘被人摸了抱了搂了,总归是于名节上有损。一时间,很多世家对她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虞安不知道。 他从出事后就一直躲在院子里,最近一次从房间里出来,就是去听雨院大闹了一场。 “你救她上岸的时候,很多人都看到她衣衫凌乱的模样了,更何况,救人时难免有一些肢体上的接触,如今外头已经议论纷纷,如果这时候再被人知道你为了她,和六哥发生了矛盾,只怕七娘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只能自缢了。” 这六年来,桑榆遇到过很多人,听说过很多个类似的故事。 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有时候会因为各种无意间的举动,被人以讹传讹,最后毁了名节,不得已只能求死。 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救上来的时候都让人看光了,今后传出去,别说是嫁人了,就是做人只怕都会没脸。这是桑榆这几年遇到类似的事时,听到过最多的话。 大概是没想到小娘子会这么直白地把奉元城里的风言风语,就这么直接地告诉郎君,阿郑顿时睁圆了眼睛。 不多会,门开了,虞安有些焦急地扒着门,语气里带着一些不可置信:“六哥知道么?他怎么说?” 桑榆心想,这事传得这么厉害,没道理虞闻会不知道。 “六哥该是听说了,只是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不管怎样,你怎能因为七娘,跑去找六哥的不痛快。” “我……我这也是一时心急……” 桑榆听罢,摇了摇头:“不管是心急,还是心疼,整件事六哥不过是个旁观者,哪里有你这样拉一个旁观者下水的道理。更何况,七娘落水是意外,你下水救人是好意,你总不能把她落水的事算在六哥的头上。”桑榆顿了顿,忽然又问,“假若七娘并未被圣上赐婚,十二郎,你可是会为了保住她的名声,而特地娶她?” 桑榆这话说的明显,已经几近直白。 “是,就算不是七娘,而是其他娘子,女儿家的名声重要,既然是因为我救人才毁的,那自然是要娶她,来担负起责任。”虞安脸上闪过无奈,语气中藏着旁人极易疏漏的一丝犹豫。 桑榆瞥了他几眼,直接打破他的美梦:“如果是个乞儿呢?或者,是个出游的妓女娘子?你救了她,无论什么身份,什么模样,你都会娶吗?” 她的问题,已经近乎于刁钻。一边的阿郑看见郎君脸色微变,忙出声想要转移话题:“郎君可是饿了,要不要小的去吩咐厨房做点吃的过来?” 虞安愣了愣,赶紧点头。桑榆却是不愿就这样放过他:“十二郎,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早已可以与人说婚事,我知你屋子里有开了脸的通房,心里也有挂念的人。可你总归不是六年前那个,在南湾村可以跟着文虎哥上山打猎,下河捉鱼的小郎君了,你该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人可以挂念。” “你是虞家的十二郎,就算家业有大哥和姐夫继承照看,可你既然入了仕,就不再是小孩了。如果落水的人不是宋七娘,我相信,你可能连救都不会救。就算你当时动了恻隐之心,下水救人了,只怕你也不会想过要娶她为妻,要为她保全名节。如果对方缠着你,恳求你负责,说不定,你会从账房支一笔银子,然后让她带着钱走得远远的,不要再来找你。最多,也不过是跟你院子里的阿叶一样,开了脸,当个通房,等正妻过门后,运气好的剩下庶子抬作姨娘,运气不好的,成亲前随便指给下人嫁了,或者打发出去……” “够了!我不会那样对七娘的!” 桑榆漠然,冷冰冰的眼神,径直看着虞安因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而有些慌张地变了脸色。 良久,虞安终于认输:“是,我不是无论是谁落水,都会出手相救的人……” 十二岁的小娘子,说话间的神态语气,风轻云淡,似乎还带着冷漠,却是字字诛心,每说一句话,都好像是在往他心口上扎了一把刀,越用劲,他越疼。 他也知道,为了一个女人,兄弟不睦,说出去只会让奉元城的百姓笑话。 可七娘,不是普通的女人。 是他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偷偷喜欢着,倾慕着的人。 有时候,他忍不住在想,该不该为了她,拼上一拼,兴许圣上也不是那么难说话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请收藏勤奋的我~ 全世界最好的你 日常么么哒~ 第47章 云雾敛(七) 在桑榆同虞安说话的时候,另一边,虞闻从圣上那出来,被孙青阳拦在了路上。 孙青阳这人最大的毛病,可能就是喜欢打探那些八卦消息。每次到这种时候,虞闻都恨不能拿臭袜子塞他嘴里。 “绍仁,听说十二郎把你的听雨院掀了?要不要我回头帮你掀了他的落云院?”孙青阳笑呵呵地盯着虞闻,盼着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错愕的表情,到结果还是大失所望,“你这人,就这点无趣。不就是个宋凝脂么,撇去圣上赐婚这么一遭事,你只怕躲她都来不及,是还不是?” 虞闻皱眉道:“你既然知道,还跑我这来替她做什么?” 孙青阳莞尔:“我只是好奇,这宋凝脂究竟哪里招惹你了,竟然能让你避之不及?我看着是挺漂亮一娘子,不过是年纪大了一些,可人家这不也是因为在等你吗?” “宋七娘十一岁的时候曾说过,她希望有朝一日,她能站在最高的地方,俯瞰所有人。”虞闻冷笑着甩开孙青阳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还记得当年企图谋害宫中一众皇子的熹妃么,熹妃最得圣上宠爱,膝下更是育有一子一女。圣上曾对着皇子说过‘此子最类我’。宋七娘那之前一直都与熹妃的皇子公主来往密切。直到熹妃出事,熹妃膝下的皇子公主皆失宠后,她这才转而亲近皇后和贵妃。” 孙青阳眯起眼。 “如此,还看不出宋家有怎样的狼子野心不成。不然,你以为,是个人都会像二娘那般,才十几岁,就有了一颗七巧玲珑心。” 到头来,对宋凝脂的评价,竟还不如对谈二娘的评价高。 孙青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忽然道:“谈二娘才十二岁。” “什么?” “我说,二娘才十二岁,你不觉得年纪差太多了么?” “孙青阳!你整天胡扯些什么?赶紧回去干正事,小心御史令又参你一本!” “我不就是随便说说么,二娘配你的确是小了一些。哎,不如,你回头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 “滚远点!” 孙青阳如言滚了,结果人还没走远,瞧见宋家人急匆匆地跟着宦官往虞闻身后的大殿走,忙停下脚步,冲着他眨了眨眼,使眼色。 “宋詹事,急匆匆的,这是太子出了什么事吗?” 宋家既是百年世家,于朝中自然还有着一些影响力。如今宋家子孙,谋到官职的不多,有些不过才八品九品,唯一一个高官,大抵就是宋七娘的阿爹,如今正任太子詹事,与常公一起,都是辅佐太子的。 换作从前,宋家人见了虞闻,总会带了三分笑,可今日,脸色却有些难看,就连面上的笑意都显得十分牵强,也没回答他的问话,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后急匆匆的就进了大殿。 宋家人急着进宫为的是什么事,直到散衙回府,虞闻这才清楚。 明明不是冬日,虞家的空气却凝重得仿佛裹了厚厚的一层雪衣,没有人敢出声,就连传旨的宦官也似乎为了避嫌,见虞闻进门,忙行了个礼,随口打了声招呼,匆匆离开。 宋詹事急着见圣上,为的是请旨。 这一道圣旨,不为名利,不为权财,为的只有两个字——逼婚。 宋家人说,因为在宰相府落水的事,被人传了出去,如今奉元城内,谁不知是虞十二郎跳下池塘救起的七娘。七娘现在被外头的风言风语,逼得几欲自缢,想以死证明清白。宋家担心七娘真出事,又苦于虞家自赐婚后一直没有动静,不得已只能进宫向圣上请旨逼婚。 一道圣旨下来,就连一直在小佛堂念经诵佛的廖氏都不得已走了出来。 秦氏看着虞伯钦手里那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眉头紧锁,有些不悦:“六郎啊,你如今年纪也不轻了,该成亲的就成亲,别一直拖着,七娘的年纪也没几年好拖了。你看,现在宋家都请了圣旨下来,择日完婚吧,别又逼得人家寻死觅活,想证明清白。” 秦氏冷哼一声,“十二郎好心救她,现在反倒弄得好像被十二郎毁了名节。左右是我们虞家的错,宋家委屈得紧。” “我不会娶她的。” 虞闻的话,就好像一道雷,直接劈在众人的头顶,除了廖氏,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震惊。 “我这就进宫,请圣上收回成命。” 虞闻脸色不改,从他大伯手中拿过圣旨,直接转身要走,阿祁有些吃惊,可很快回过神来,赶紧快走几步要给他备车。 “六哥!”虞安突然大喊:“我跟你一起去!” “胡闹!皇宫哪是你们兄弟二人,说进就能进的地方!”虞伯钦到底见过世面,在短暂的吃惊之后,很快反应过来,低吼道,“圣旨已下,六郎,你还想抗旨不成?十二郎,你又跟着瞎胡闹什么?” 虞安沉默了半晌,沉声道:“我要跟六哥一起进宫,求圣上收回成命。” 秦氏骇然:“你们俩胡闹什么?这是圣上的旨意,抗旨不遵,那是要杀头的!你们兄弟俩这是要我们全家都陪着你们掉脑袋不成!” 虞安默然。 “十二郎,”虞闻揉了揉眉心,“这门亲事,我原本就没打算让它成。” 虞安心神一震,大惊:“六哥!你要是没这份心,何苦拖累七娘这么多年!” “十二郎,你怎么和六郎说话的!”虞大郎粗着嗓音,有点火气上头。 之前十二郎大闹听雨院的时候,虞大郎差点被把闹事的家伙摁倒在地上,狠狠打一顿,现在又听到他对六郎不恭敬,立马就发火了。 袁氏赶紧把人拉住,对着虞安使眼色道:“十二郎,你这是糊涂了不成,赶紧跟你六哥道歉。” “我没说错话。”虞安的脸色很难看,“七娘喜欢了六哥这么多年,香囊、衣服,什么没有给六哥做过。六哥喜欢的东西,如果奉元城里找不到,七娘她都会托人从外头带回来给六哥!” 袁氏一听这话,顿觉不好,赶紧出声想要阻止,没成想,虞安后面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七娘这些年为六哥做了这么多,六哥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感动?六哥不愿意娶,我娶!” “疯了疯了,十二郎你彻底疯了!”秦氏大叫,望着虞安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你要娶谁?你给我说清楚,你要娶谁?” “我要娶宋凝脂,宋家七娘!” 虞安言下之意,是说除了宋七娘,他竟是谁也不娶了? 秦氏顿时觉得头大如牛。 猛一把抓住虞安的手,秦氏急道:“你娶谁不好,要娶六郎的人?奉元城这么大,世家嫡出的娘子咱们高攀不上,庶出还娶不了么,你怎么偏偏就看中了宋七娘!” 她转而回头,对虞闻道:“六郎,你也不要进宫了,明日伯母就替你做主,去宋家正式提亲,为你交换庚帖。就别再想什么娶还是不娶的问题了,你成亲了,对大家都好!” 旁人家的郎君,多得是十五六岁成亲的,到了二十来岁,只怕跟在屁股后头撒娇喊爹求抱的儿子女儿已经有了一两个。 反观虞家。 六郎已经二十四了,十二郎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可一个两个都没有成亲的意思。 原以为仅仅只是觉得还太早。 可自从十二郎大闹听雨院,要说虞家人再不知道他心里的那点想法,只能说太假。 “大伯母,”虞闻道,“我不会娶宋七娘,我也从来都没想过要娶她。圣上赐婚的时候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虞伯钦皱眉:“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娶宋家娘子,六郎,你为什么在圣上赐婚的时候不提出来?现在闹到逼婚的地步,你要如何是好?” 虞闻不语。 他不说话,自有人急不可待的开口。 “圣上素来看中六哥,如果六哥这个时候去求圣上收回成命,一定可以成功的!” “胡闹!圣上再看中你六哥,那也是因为你六哥有那本事让圣上看中!可圣心难测,万一抗旨不遵惹恼了圣上,即便你六哥脖子上顶着十几个脑袋,那都是不够砍的!” 虞大郎虽只是个憨直的手艺人,可有时候,他看问题的本事要比虞安强上不少。虞伯钦显然也是赞同大郎的话,见虞安钻了牛角尖,罔顾旁人意思,当即就发了火,一挥手,怒道:“把十二郎给我绑起来扔回落云院!他不是能耐么,那就关上几天,看他有多大能耐!” 阿郑张了张嘴,想帮着郎君说两句好话,可阿郎身边的仆从不光从年纪上,就是身材上也比他壮实不少,等他扑上去救主的时候,十二郎已经被仆从扭住手,牢牢地抓住了肩膀。 “阿爹!”虞安大叫,用力挣扎,“阿娘,我只想娶七娘,你点个头,答应了我不行吗?” 这个从小养在膝下的庶子,最是会撒娇讨喜,秦氏向来疼他惯他,这会儿看见他吃痛的表情,马上就心软了:“好好好!阿娘答应!阿娘这就让你六哥进宫找圣上说说,他不娶,咱们娶!” 正当虞家众人脸色各异,虞安松一口气,以为自己能够心想事成的时候,虞闻突然沉声阻止道:“我不娶,十二郎也不能娶。” 作者有话要说:看我闪亮的眼神O O!!! =。=请收藏勤奋的我~ 全世界最好的你 第48章 云雾敛(八) 虞闻的话,让院中一片死寂。 袁氏不由轻轻地咳了一声,扫了有些发懵的虞安一眼,想仔细问问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谁也不能娶的情况了,谁知道她还没有开口,就听到秦氏突然暴起。 “你就是见不得十二郎比你好!不喜欢人家,还非要吊着人家这么多年!我瞧着那宋七娘是个好的,模样好,性子也好,更别提平日里对我们虞家上上下下打点得有多好了!不就是让你去圣上面前说两句服软的话么,又不是要你的命!” “这些年,自问我们也算是照顾你们母子俩了,吃穿用度,哪里亏待你们了?现在不过就是让你把你不喜欢的小娘子让出来,你好狠的心,这样都不肯吗?” 秦氏话中的尖酸刻薄,像倾盆大雨,噼里啪啦就直接倒了下来。廖氏猝不及防,就被她直接戳到了痛处。 “怎么?老实了?怕了?怎么不说话了?!一天到晚躲在小佛堂里吃斋念佛,于是嘴巴都生锈了,不会说话了?老天爷啊,我们虞家怎么就养了你们这样的白眼狼!”明明出身也不低,可秦氏耍起泼来,却是连一点矜持斯文都没有,只差坐在地上,学那市井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我如何说得过你。”廖氏的声音透着沉沉的无奈。 相对于秦氏而言,廖氏出身在书本网,家中几代统共出了十几个秀才,可无一人日后考中进士光宗耀祖,大多只在当地谋了份体面的工作养家糊口,至多不过是个教书先生。虞伯源死的时候,廖氏其实想过带着肚子里的孩子,黄泉路上一家三口一起走,可到底被人劝了下来。 这么多年,她一直起早贪黑地坐在小佛堂里,拨弄手中的檀木佛珠,日日夜夜念经诵佛,不求长命百岁,不求富贵显赫,求只求六郎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过一辈子。 若论对儿子的心,廖氏和秦氏是一样的,换做她站在秦氏的立场上,也许也会觉得六郎这样拖着别人家的娘子迟迟不肯成亲,却有阻拦其他倾慕这家娘子的人娶她,未免有些过火。 可廖氏相信,按着六郎的性子,他是绝对不会亏待了自家人,更别说是见不得人好。 “大嫂,你是看着六郎长大的,他的性子如何,大家都清楚,既然说不能娶,定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呸!不过就是觉得十二郎要是娶了宋家女,日后仕途上多有助力,会压过他!不然为什么要拦着不让娶?” 秦氏疯魔起来,简直跟市井泼妇无二。虞伯钦看着觉得眼珠子疼,愤愤地甩了手,自觉在弟妹面前丢不起这个人,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了。 虞大郎自是不能学阿爹那样,什么都不管就走,只能留下来干瞪眼,好一会儿,才粗声粗气道:“阿娘,铺子隔壁的王大娘,白天被她男人养着的那个怀了孕的外室找上门闹,就跟你这样又哭又嚎的,难看死了,别让家里小的们看到觉得丢脸。” 袁氏噎住,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见虞大郎一脸正经,她心底实在无语。 虞大郎憨直,做玉石生意手艺精湛,远近闻名,又是个孝顺的,这些年在外头给秦氏赚足了面子。可这会儿听到孝顺的长子突然说出忤逆的话,秦氏一声惊呼,腾地就往虞闻身上扑,嘴里喊道:“你给大郎吃了什么*药?大郎凭什么帮你这个白眼狼说话?!” 众人被这变故惊得都呆住了。桑榆微微皱了皱眉头,往旁边避让开,这才没让秦氏扑个正着。 “大伯母,十二郎是该成亲了。奉元城这么大,世家这么多,凭着虞家这些年的声势,和十二郎如今的仕途,想要结一门适合的亲事,其实并不难,只是谁家都可以,唯独宋家不行。” 他越是不把话说清楚,秦氏就越闹得厉害。可有些话,说出来并不比不说来的好,相反,可能会牵连更多。 秘书少监这个位置,加上和宰相府这些年的关系,虞闻比谁都更能清楚仔细地看到圣上的心意,和朝中的风起云涌。假若只有他一个人,那么涉险的事,无论多少,他都能迎难而上。 可实际上,在他的背后,是一整个虞家。 扑不了虞闻,秦氏转身就往廖氏那边扑,嘴里大喊:“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人家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得了道,怎么没见我们虞家有多好!分家!我要阿郎跟你们分家!” 廖氏身边的婆子赶紧扑上去,想要护住她,没成想反倒被秦氏猛一下给推倒了。廖氏脸色发白,退后了几步,秦氏立马扑了上去,扬手就要扣上一掌。 就在所有人都忍不住惊呼的时候,预料之中的那一巴掌,却在“啪”的一声后,久久没有落在脸上。廖氏犹豫了会儿,缓缓睁开眼。 所有人都呆住了。 没有人会想到,桑榆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会硬生生挡在廖氏身前,生生替她挨了这一巴掌。 粉白的脸颊上,赤红的掌印分外鲜明。 十二岁的小娘子,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平白无故挨了打,理当是要觉得委屈的。 可她揉着发红的脸颊,一眼看去,脊背却挺得笔直,眼底的轻蔑一晃而过,声音干脆,带着疑惑:“叔母,这是要做什么?” “你……”秦氏看着桑榆,错愕地收回手,咬咬牙,“你冲出来做什么?整日在外头抛头露面,哪里还有未出阁小娘子该有的模样?” 她既然住在虞家,出去总归用的是虞家的脸面,秦氏自然对桑榆每日早出晚归一直藏着意见。可实在是桑榆如今身上既有柳娘子和单大夫的脸面,更有宫里贵人的赞誉,秦氏如果真动手罚了她,回头宫里要是问话,只怕头一个不能饶的就是自己。 手上不敢动,口头上却是能说上两句的。 秦氏如是想着,愈发恼怒道:“你也要来掺合吗?你看看自从你回来之后,为这个家做了什么,成天往外头跑,现在又要来管我们虞家的事!” 桑榆对秦氏并没多大的感情,只是敬她是长辈,言语上自然会恭敬一些。再加上这些年的经历,将她的性子结结实实的磨砺了一番,又如何是秦氏几句话可以挑起火气的人。 她揉了揉脸颊,抿着嘴角道:“在准备明日进宫带给贵人们的香粉,所以回家迟了。让叔母挂心了。” 并没有什么揶揄的话语,加上她面上表情温和,还带着内疚,更是令整句话听起来理由充分,又透着些许的委屈和愧疚。 秦氏再想责难她,张了嘴,却想不出由头来,只能悻悻地别过脸,懊恼地瞪了眼桑梓。 桑梓如今琅轩院里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本就因为丁姨娘哄得夫君和婆母高兴而难过,这时候被迁怒,更是显得有些惶恐不安,咬了咬唇,想劝桑榆主动道个歉。 不料,桑梓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一边,桑榆已经扶住廖氏,恭恭敬敬地向秦氏道:“叔母,三叔母瞧着脸色不大好,我扶她先回屋休息了。” 仿佛之前的动手不曾发生过一般,桑榆笑盈盈地扶着仍有些吃惊的廖氏缓缓走了,任凭秦氏在后头再怎么大吼,耳朵也自动屏蔽了那些嘈杂。 被她落在身后的虞家众人,神色各异。 虞伯钦的皱眉,秦氏的恼怒,大郎夫妇的暗笑,桑梓的担忧,虞安的错愕,以及目光沉沉,望着那瘦小的身影扶着阿娘缓缓离开的虞闻,心底各有各的想法。 回望面带不愉的十二郎,虞闻心底暗叹:这些年,大伯母到底是将他娇宠坏了。 “十二郎,”虞闻终究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后退了一步,“你要娶谁都可以,只是宋家……你还是仔细想想吧,就算圣上收回成命,允许我自由嫁娶,兴许也不会同意你娶她的。” 比说圣上不会首肯,便是宋家,只怕也会掂量掂量这退而求次其结成的亲事,到底值不值得,若是不值,只怕宋家人头也不会回一下。 可这些话,虞闻却是不能直说的。 他想起方才离开的桑榆,想起她二话不说,扑到阿娘身前生生挡下的那一巴掌,想起平日里那个说话时眼神总带着笑,明明才十二岁,却比同龄人更沉稳的小娘子,他忍不住想,也许她会比这里的所有人,都能更理解自己。 他想罢,再不管秦氏和虞安说什么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中的坚定比从前更盛。 他往听雨院走,从沈婆子口中得知桑榆扶着阿娘直接回了小佛堂,便匆匆擦了把脸,也往佛堂那儿去了。 他往那扇这些年隔绝了自己与阿娘的房门走去,却在离门口不远处渐渐停下了脚步。 小小的房间,正对面是紫檀的佛龛,悬着纱帐,帐下的香案上,供奉着一尊白玉宝瓶观音像。 瘦小的身影,学着他曾见过的阿娘礼佛时的模样,恭敬的跪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一拜,再拜,三拜。虔诚的不知是在为谁祈求,为谁祝祷。 那一瞬,西下的阳光照射进眼底心间,他微微觉得心口生疼,慢慢又往前走了两步。 那个干净的声音,第一次,带着虔诚,低声祈祷。 愿观世音菩萨慈悲,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许我此生亲眷挚友,无碍,无伤,无颠沛。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么么哒~最近天气不错_(:з」∠)_来单位旅游的游客也超级多,还好有存稿,不然晚上我就死虾一只爬床上不能动了。 第49章 沐皇恩(一) 皇帝不喜欢太子了。 太子不知从哪里看上了一个漂亮的娘子,竟是私底下答应了人家三媒六聘娶进门。 可这东宫,哪里是这么好进的。 更何况,这三媒六聘放在民间,那是给正妻的大礼。太子妃是皇帝钦赐的,背后的岳家自是有权有势。如此一来,那进了门的娘子,虽行的是正妻的礼,实际却不过是个妾。 可即便如此,却实打实招惹了太子妃和两位侧妃。一回头,三人就哭着进宫向皇后告状了。皇后气恼,皇帝更是在朝堂上被亲家言语间的不满气得说不出话来,当即命人将东宫僚属名单拿来,然后咔嚓咔嚓,直接将上头一半的人用各种罪名,或贬或离或砍杀了。 太子问起缘由,皇帝闭着眼,张口便道太子无德,乃是东宫僚属之过错。 太子洗马和太子詹事,更是因此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皇帝年轻的时候也干过混事。可再混,不能混了嫡庶,不能混了妻妾。这家都不成家了,哪里还守得了国。 皇帝如今身体虽然不是太好,可脑子清楚得很。对太子这事,丝毫不愿姑息,更是要皇后把儿子看顾好,甚至还命太子妃把那民间女子盯紧了,要是有什么小动作,直接打杀了。 皇帝其实并不属意这个太子。 可架不住太子身上占了嫡出、母尊这两点便宜,对文武百官来说,太子是皇后所出,又是长子,懂事、好学且又上进,在没有暴露出那些品德上的问题之前,自然是最适合日后继承大统的。 而现下,皇帝忍不住开始考虑,太子之位,是不是该换个人坐坐了。 但是,在换人之前,皇帝觉得他最该考虑的,应该是虞宋两家的这门亲事。 毕竟,这宋家,如今是愈发显眼地往东宫靠拢了,而虞家又有他极为欣赏的臣子,这如果联个姻把人给拐走了…… 可要是跟虞宋两家说这门亲事不作数,又似乎有些食言而肥?找不到退婚的借口啊。 皇帝表示很犹豫。 因了之前那些香粉膏药在宫中颇受贵人们的喜欢,桑榆如今进宫,已然得了特赦,许坐肩舆,不必再落地步行。 肩舆由两个宦官抬着,弯弯绕绕地往麒麟殿去。 沿途遇见几位身着官服的郎君,见着坐在肩舆上的小娘子,面上露出好奇的表情,又见肩舆往后宫的方向走,这才恍然,隐约猜到这肩舆上的小娘子是怎样的身份。 桑榆坐在肩舆上,摇摇晃晃地就到了麒麟殿门外。 因皇后请了桑榆进宫,许贵妃一早至麒麟殿请安后,便没再离开。 桑榆落了肩舆,跟在女官身后往前走。麒麟殿后有重屋,环绕幽深,可登高远眺后宫花园,建筑宽敞明亮,四面开窗,前面透光,用两个雕刻着荷花的石柱子做两段,中间以木栏相连,形状雅致。皇后就靠在朱红栏杆上,与许贵妃一道正在对弈。 桑榆对下棋还是有些头疼,跟着女官进了重屋,当即低颔,福身行礼:“皇后,贵妃安好。” “二娘来了,快坐下喝口茶,刚进贡的新安松萝茶。”皇后大约是赢了许贵妃好些棋,心情甚好,见她进屋,忙热情地赐座,又命女官上茶。 桑榆谢过皇后,接过女官沏的茶,低头抿了一口,味道浓郁,的确是好茶。 皇后看桑榆一脸欣喜,便知她是真的喜欢这茶,笑道:“听人说,这松萝茶,十数亩外,皆非真松萝茶。想来产量并不高,且真正能将它炒出浓郁味道的,不过两三家。这进贡的部分,听闻是新安那处一位僧人所炒,品质极高。” “物以稀为贵,产量低,品质高,这松萝茶自然也就成了特等。”桑榆从谏如流。 “你若是喜欢,不妨回头拿些回去尝尝,圣上分了不少给本宫和贵妃,匀一些给你,还是有的。” 贡品赏赐给旁人,这对别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耀。桑榆有些发懵,瞬时回过神来,忙起身行礼:“那民女这里谢皇后和贵妃恩典了。” “好了,你也别这么多礼,今日屋里没别的贵人,二娘你也别拘束,再行礼,怕是皇后这一局就要因为分神和你说话,输给我了。”许贵妃笑得没了眼,手里捻着一枚白子晃了晃。 皇后笑着瞪了她一眼:“行了,都赢了你好几局,也不怕这一局输给你。” 桑榆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喝茶。棋,她看不懂,便乖乖地遵循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老话,装起木头人来。等到皇后和许贵妃下完这一局,方才对她道:“尚药局奉御一职,单大夫当真不愿接受?” 桑榆认真地点头:“师公是个随性的人,入朝为官,对他来说,太拘束了,不痛快。倒不如同从前一样,开着医馆,给人号号脉,看看诊。顺带着,还能照看师父和师侄。” 都知道柳娘子生了个大胖小子,也都听说单大夫如今抱着儿子乐不思蜀,连医馆那边的生意都顾不上了。听桑榆这么讲,许贵妃笑得更欢了:“单大夫果然真性情。当年的婚事没成,敢情是姻缘天注定。” “也许是吧。”桑榆说着,从随身带着的布囊里掏出两个盒子。 盒面上,一为花王牡丹,一为花相芍药,俱是花中贵胄。硕大而艳丽的花朵纹饰绣在锦盒之上,看起来富贵大气。女官接过锦盒,抬首看了桑榆一眼,见她略一颔首,方才恭敬地将牡丹和芍药分别呈给了皇后和贵妃。 “盒子里装着的是颜色芙蓉粉。皇后与贵妃寻些蜂蜜,舀出一小勺粉末调匀,夜里睡前敷在面上,第二天早上用桃花汤洗去就行。这粉用的是落葵子,没毒,可常用,常用能使面色光泽红润有神采,美如芙蓉,故而有芙蓉粉之名。” 皇后每每召请桑榆进宫,为的就是她手里的那些美颜的香粉和膏方。 其实,皇后也曾将那些香粉交予太医署和尚药局的查看过,确是无毒,也并非是什么贵重的药材所致,只是太医署觉得,这美容养颜的方子,实在称不得上医术,故而从前一直趾高气扬,不愿研制这些。见宫中贵人们看重这些,太医署试图拿了东西回头多做些孝敬贵人们,岂料皇后却不许了。 得了桑榆的新东西,皇后自是又要进行一番赏赐。桑榆这一回,却是回绝了。 “这是为何?”许贵妃有些好奇。前几回的赏赐,她从来不曾回绝过,听闻拿回去的东西大多分装了送人,只给自己留了部分说是日后填充嫁妆。 桑榆也不拐弯抹角,起身直接就跪在了皇后身前,磕头道:“皇后,贵妃,民女想向两位贵人,求一份恩典。” 从麒麟殿出来,桑榆靠坐在肩舆上,抬手捂着眼睛,神色不明。抬肩舆的两个宦官一言不发,只默默往宫门外走。 麒麟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重屋内的皇后贵妃,只有她们身边的女官才知道。桑榆求的这份恩典,说大不大,说小却又不小。她甫一开口的时候,女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皇后的脸色都变了。 “你求的这份恩典,是为了别人?” “六年前,民女随阿姊嫁进虞家,受虞家叔父叔母和兄长们照顾。一晃眼,六年过去了,民女终于有了能耐,能为阿姊和虞家求上一份恩典……还了这一份恩情,民女便能彻底放下,靠自己过活,再不必赖在虞家。” 大约是因为在柳娘子身边呆久了的关系,如今的桑榆,比之从前,再不会掩盖骨子里的自我——她要彻底地脱离虞家,还了这份情,也许就再不用觉得自己对虞家,对阿姊有什么愧疚了吧。 “你可知,这份恩典,即便是本宫,也不一定能从圣上那里求下?” 皇后的话,说的也是实话。桑榆自然也这么想过,可试过总比没试过来得好。 见她应声说晓得,皇后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许贵妃眼中也带着不解,可左右还是那句老话,强扭的瓜不甜,既是无心,又何必强求。 皇后答应了,只说这事她自会同圣上讲,至于能不能成,却不是她三言两句便能代替圣上做决定的。 可得了皇后的这一句话,桑榆多少心安了。 “谈二娘?” 时任卫尉卿的孙青阳,比起秘书少监虞闻,在宫里头到处走动的功夫可比他多得多。见着坐在肩舆上的小娘子,孙青阳眼前一亮,乐呵呵地走过去打招呼道:“难得竟能见着小娘子你进宫,今日又为贵人们送了什么香粉膏方?可有方子能让外头那些漂亮娘子更喜欢我的?” 桑榆偶尔也跟着柳娘子去宰相府,自是从柳氏那儿听到了不少孙青阳在外头的事。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桑榆放下手,睁开眼,抿着嘴角点头:“郎君只凭一张脸,便可颠倒众生,又何须旁的什么东西,不过是画蛇添足罢了。” 孙青阳原还想再逗弄她两句,可抬眼瞧见桑榆那双眼睛,蓦地就没了声响,半晌才道:“走吧。” 抬肩舆的宦官忙称喏,抬着桑榆就继续往前走。 等肩舆从视线里离开,孙青阳抓抓后脑勺,直接就去找了虞闻,开口头一句便是:“二娘从麒麟殿里出来,眼睛又红又肿,该是哭过了。” 第50章 沐皇恩(二) 后来几日,桑榆一直没回过虞家。 桑梓起初还有些担心,可遣了人去柳娘子那处询问,柳娘子夫妇二人却是闭门不见,再三追问下,门房才说二娘是去外头添置草药了。 虞闻这几日也没怎么好过,秦氏不愿见他,虞安更是憋着一肚子的气。他叹了口气,索性也接连几日没回过家,直接在司部内住下。阿瑶担心地茶饭不思,说什么都要跟着过去服侍,却被沈婆子冷嘲热讽了几句,这才消停了一些。 这日虞闻下了朝,直接回了司部内,跟同僚们一道用了早饭,一直忙碌到傍晚,这才想起该回家一趟了。 到了正门,虞安从门内照壁后转了出来。虞闻看着他:“散衙了?” 虞安摸了摸后脑勺,微微点头。 虞闻从他身边走过,绕过照壁,正堂内虞家郎君们齐齐坐着,目光沉沉看着他。 “这是怎么了?”虞闻走进正堂,扭头向虞安问道。 虞安抬眼看了看他,小声说:“刚才来了一道圣旨……是圣上给退婚的。” 虞闻皱了皱眉,他几天前求见圣上,想求圣上收回成命,圣上却摇头不许,更是接连几日不愿私下召见。如此,突然来了一道圣旨,还是退婚的,他心底自然觉得奇怪。 虞闻道:“那圣旨写的什么?与宋家退婚了?” 虞安点点头,眼底带着些许笑意,却又不敢在阿爹和兄长们面前肆无忌惮的表露出来。“六哥,圣旨上说了,虞宋两家这门婚事,既然撮合得差强人意,那就不作数好了,毕竟强扭的瓜不甜,没得道理让俩家硬捆在一起。” 虞伯钦咳嗽两声,问道:“这圣旨,是六郎去求来的?” 这一道圣旨,来的着实有些古怪。 毕竟,君无戏言。按理说,之前赐婚的圣旨以下,想要收回是很困难的事。虞闻甚至已经做好了要被圣上狠狠训斥一顿的准备。 虞闻行礼,摇头:“我同圣上提过,只是圣上有些不高兴,摇头不许,后来几日更是不愿见我。所以,我也不知圣上会突然下了这么一道圣旨。” 虞伯钦又问:“这门亲事,退得只怕不会太容易。宋家那边,也不知是何反应。” 虞安眨眨眼睛,追着问:“宋家那边,若是觉得咱们虞家对不起他们,阿爹,不妨让我娶了七娘,这样一来,不就平了。” 虞伯钦头疼地瞪了小儿子一眼。 这小子,生得是家中最好的,偏偏性子被娇宠得有些不像话,这都入朝为官了,还天真得很。上回尚药局的事,就差一点被裴家十三郎拖下水,到如今还没长点心眼。 虞大郎板着脸道:“小十二,圣上退了这门亲,宋家就算是跟虞家生了怨,怎么会再结亲。” 虞安的脸顿时白了:“可这都退亲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娶……” “十二郎,你先回房。” “阿爹……” “回房!” 把虞安逼回房,确定他没躲在旁边哪处偷听,虞伯钦这才问到正题。 “究竟是为什么你不愿结这门亲事?” 按理说,以虞家的家世,能和宋家结亲,已经是高攀了。俗话说儿子低娶,女儿高嫁。宋七娘若是嫁进虞家,必然是低嫁了,到那时只怕还会压人一头。可这些都不可能成为六郎不愿结亲的理由。 “大伯,宋家如今是依附东宫,假若虞家真和宋家结了亲,日后东宫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只怕都会牵连到虞家。到那时,大伯,你们是从,还是不从?” 太子是什么人,朝野内外都知道。民间更是有很多人盼着皇帝能换了这位太子,生怕日后太子登基,把朝野搞得一塌糊涂,到时候民不聊生,吃苦受累的总归不会是宫里人。 虞伯钦是手艺人,可这些年,在奉元城内做事,多少也知道那些政治上的事。虞闻这么一说,他顿时明白过来,究竟为什么,从赐婚的圣旨开始,六郎就一直是那样一种疏离的态度——他分明心里早就清清楚楚,知道这门亲事不能成。 只是,六郎说,这道圣旨不是他请下来的,那会是谁? 虞闻到底没把事情跟虞安说。 家里人只他和秦氏是糊涂的,这话说了,怕是第二天天没亮,就能传得满城风雨。 到那时,就算虞家本无心和太子党绑上关系,也会被人误解。如今朝廷局势不明,很难说假若圣上真让太子换人做了,虞家不会因为与宋家结亲被迫受到牵连。 回到听雨院,阿瑶见着郎君,赶忙迎了上来:“郎君回来了?可要擦把脸,吃点东西?”见虞闻抬眼看自己,忙抿了抿嘴角解释,“这几日大夫人心里不痛快,一直是让各院小厨房自己做饭,郎君想吃什么,小厨房里都备好菜了,只等着郎君回来做。” “各院小厨房自己做饭?二娘这几日可是在琅轩院用的膳?” 阿瑶张了张嘴:“郎君许是不知道,二娘……二娘已经好几日没回过家了。” “琅轩院那边没派人去找过她?”虞闻皱眉。 阿瑶下意识地看了沈婆子一眼,低头不再说话。沈婆子咳嗽两声,续道:“琅轩院派人去崇贤坊找过,人没在,说是出奉元城找草药去了。” 阿瑶有些心虚,抬头偷偷添了一句:“我听厨房采买的人说,前些日子,谈二娘在外头找宅子,似乎是想搬出去独住。我以为不过只是听说,所以一直没能同郎君们提起这事,可眼下觉得,许是真的……” 阿瑶那点小心思,沈婆子看出来了,虞闻自然也看得出来。不过是心里头巴望着这消息能是真的,所以才没说出去让主子们知道阻拦了。 “不用备膳了,我出去一趟。” 顾不上沈婆子的冷眼,阿瑶紧着追上前几步:“郎君这是要去哪里?” 虞闻却是没理她,径直就出了院子,头也不回。 阿瑶咬咬唇,有些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沈婆子瞥了她一眼,冷眼道:“白日梦做了这么些年,怎的还没醒?” “我……” “六郎是不娶宋家娘子了,可也没得可能让你占了这便宜。脑子清楚些,别等到日后六郎娶妻生子了,还在院子里给夫人添火。” 沈婆子说完话,弓着背,慢吞吞往小厨房走,嘴里念叨着:“娶谁不是娶,可不就得娶个称心如意的。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着六郎娶妻。” 刚出生不过些许日子的小娃娃,被喂养得像只小猪仔,成天里好吃好睡的。奶娘抱着,阿爹阿娘哄着,醒了就吃,吃饱了就睡,日子过得比谁都痛快。 虞闻到别宅的时候,单大夫正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晃荡,一边哄一边在对着孩子背《伤寒杂病论》。 “六郎怎么来了?” “二娘还没回城?” 孩子还没睡,正在怀里睁着眼睛到处看,听到陌生的声音,好奇地朝着声音看了过去。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没什么太清楚的视力,可两颗眼珠子黑漆漆的发亮,没来由就裂开嘴,咯咯地笑。 “那丫头最近一直往外头跑,也不知究竟是要干什么。怎么?你二嫂终于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嫡亲的妹妹在外头了?” 单一清这话说得格外揶揄,虞闻倒也不在意。这人嘴巴一贯说话不好听,这些年二哥也没少被他冷嘲热讽过。 “家里的下人说,二娘在外面买宅子,似乎是打算搬出去独住。” “是,二娘是有这个打算,而且宅子也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柳娘子靠在门边,展颜一笑:“六郎理当知道,虞家那境况究竟合不合适二娘继续住下去。”她手里捧着一个小罐子,白底蓝纹,上头是清雅的兰花,隔着罐子就能闻到里面馥郁的香味。 见他的视线在罐子上停留了一会儿,柳娘子含笑,垫了垫罐子:“这是百合香油,用来搽头的。她这几日成天往外头跑,空下来就琢磨这些个东西,说是日后一个人独住了,就开间铺子,不卖别的,专门卖些女儿家用的东西,能养活自己就成。” “小丫头装什么大人。”单一清嘲笑道,可眼底却是实打实地赞叹,“在外头六年,学了一肚子杂七杂八的东西。” 柳娘子白了他一眼:“你也教了她不少。” “好好好,我也教了她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单一清笑,转而又对虞闻道,“二娘是早晚要离开虞家的,即便是日后出嫁,虞家总也不能当做娘家让她出嫁。你家的那些个事,你心里清楚,让她留在虞家,被人约束着,倒不如离开。许是活得还自在些。” 这话并没有说错。虞闻心里清楚,大伯母如今是连装都懒得再装一下对谈家姐妹的好了,二哥的琅轩院对姐妹俩的态度更是泾渭分明。桑榆要离开,是早晚的事。 “对了,听说,虞宋两家的婚事,退了?” 当年皇帝赐婚俩家,热闹传遍了奉元城。而今皇帝又下圣旨退了两家的婚事,这消息更是拦也拦不住。 虞闻点头。单一清又道:“前几日,二娘得皇后召请,进了趟宫,出来的时候,眼睛是肿的。” “你那道退婚的圣旨,也许,是她求来的。” 虞闻蓦地抬首。 “那孩子心善,总想着报恩。虞家左右也曾对她好过,又见你之前的模样,想必是真心想要还这份恩情。以她的性子,恩还了,就该两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还了恩,就该两清了~微剧透,两清之后,还有一人,终于忍不住,要说出一件藏在心底很久的事了~ 话说……是越写越差了么,感觉最近点击直线下降,收藏的涨幅也跌了……每天打开后台看到评论涨一个,收藏涨几个都有些小心酸。 第51章 沐皇恩(三) 桑榆从外头回来的那日,桑梓挺着肚子,将她堵在了崇贤坊的路上,说什么都不准她再往外头跑,硬是拖拉着回了虞家。 而第二天,就是桑榆的十三岁生辰和及笄礼。 秦氏一开始,并不愿大办这场及笄礼。可经不住虞阗和丁姨娘日夜白天的劝,终于是动了心思,答应帮桑梓给桑榆大办这场及笄。 仔细想想,丁姨娘说得对,谈二娘如今是宫里贵人眼跟前的红人,奉元城里多少世家娘子想要她手里的方子,也不见得她松手给上一份。要是巴结住了,日后许是能帮忙带些富贵回来。 可秦氏心里始终有些不痛快。 她从前看不起的乡下丫头,如今成了要巴结的对象。心里想要痛快,实在是太难。 女子多是十五及笄,可也有十三便行了礼,早早出嫁的。桑梓让桑榆十三及笄,为的不过是早些寻个夫家嫁了。可这话,她没跟桑榆讲。 那丫头自小主意大,说了,只怕一不留神,又给跑没影了。 怕她跑了,秦氏特地嘱咐人,把这要行及笄礼的事往外头说了,还给奉元城里的几个世家递了帖子,说是请来吃口酒。 有些早巴望着能通过谈家二娘,同柳娘子夫妇俩及宫里的贵人们攀上关系的人家,这几日都寻思着要给她送及笄礼。 结果到了及笄礼这一日。虞家又热闹了一回。 门房看着做工精良的黑漆齐头平顶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在门口停下来,忍不住就瞪大了眼睛,奇道:“咱们这不过就是给亲家娘子操办个及笄礼,怎的都来了这么多大人物。” 这种马车并不是人人都坐得起的。虞家在奉元城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也经历过不少,可从没那次像今天这样,来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家。 “前头那马车上挂了谁家的铭牌?” “看着像个‘宋’字。” “……大夫人该不会还给宋家递了帖子吧?” “也许是另一个宋家也说不定……” 说话间,那挂着宋家铭牌的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几位夫人娘子从车里依次下来,这面一露,总算是令门房认出来了。 还真是那个宋家。 宰相府的马车紧随其后停下,柳氏下了马车,身后跟着柳娘子和奶娘,见着宋夫人及站在夫人身边的宋七娘,忍不住就皱了皱眉头。 “这秦氏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的,给宋家递什么帖子。”柳氏丝毫不掩自己对秦氏此举的轻蔑,道,“既然与宋家退了婚,何必再有什么牵连。” “许是俩家私底下还真有这么好的交情也说不准。”柳娘子冷笑,顺手捏了把奶娘怀里孩子的小脸,“二娘及笄,盼着巴结她的人,如今在奉元城中不算少数,秦氏把这及笄礼做大了,为的可不是给二娘摆场面。二娘若是不早些离开,怕是日后还要被抓着当令牌使。” “走吧,虞家这回办了这么大的排场,也不知会安排哪位夫人给二娘簪钗。”在柳氏心里头,按着桑榆如今的身份,凭虞家的人,可没哪一位有这个资格帮桑榆簪钗的。 说着便举步往里走,身后忽地传来车轱辘的声音,一同响起的除了马蹄声,竟还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其间更是有人大声喊着:“让一让,成国公府的马车,前面的让一让!” 那声音一落下,瞬间就起了反应,门前顿时就喧闹了起来。 “成国公府?这不是当今皇后的娘家吗?” “是皇后的娘家没错!” “虞家这回面子真大,连皇后的娘家都接了帖子!” “是虞家面子大,还是今天及笄的那位小娘子面子家,谁说得准。” 门外的人一面议论纷纷,一面给马车让出道来。 等到马车停在了大门前,从车里一件一件地往下搬贺礼,又引得众人各种议论。 “好多贺礼啊!也不知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有人踮着脚从人群里探出头打量。 “国公府是多大的人家,送礼怎么可能会小气!” “那是,那是!” 和门外的热闹光景截然不同的是,后宅里头,被桑梓堵在房内的桑榆,有些低气压。 “娘子!”阿芍眼角眉梢都是喜气,娘子行了及笄礼,就是大姑娘了,这对寻常人家来说都是好事,“我听外头说,待会儿给娘子簪钗的夫人已经到了。” “知道是哪位夫人吗?”桑榆瞥了她一眼,随口问道。 阿芍嘻嘻地笑。 院子里的婆子和侍娘们也都笑了起来,高兴地不得了。 桑梓侧了侧身子,抚着肚子:“是成国公府的夫人,皇后的大嫂,特地请来给你簪钗的。” 桑榆顿时脸色铁青。 成国公府,世袭了三代,出了一位皇后,两位正妃。成国公府任何一人走出去,那都不是寻常的人物。 她的及笄礼,说实话,不过是寻常人家办的,说实话如今场面已经太大了,可又请了成国公府的夫人帮忙簪钗,俨然是拿她的及笄礼唱戏。 她不由眨了眨眼睛,想把眼前的这个年轻妇人看得再清楚一些。 见桑榆打量自己,桑梓有些愧疚地别过脸,不愿直视她的眼。 她如今也差不多要生了。 原本瘦弱的身材,这些年渐渐丰腴了不少,加上怀孕生孩子,模样也与从前有了些微的变化。因为今天的排场,桑梓穿了一身墨绿色的丝绸小袄,裙上绣了玉兰花的纹饰,挺着肚子,看起来容颜憔悴。 桑榆不由地叹了口气,对她生出失望来。 “阿姊,你明知道他们是在拿我唱戏,为什么还帮着他们?成国公府是怎样的人家,让成国公府的夫人帮我簪钗,我好大的面子呐。” 旁人是怎么看这件事的,桑榆不知道。但从她这个不大的院子里看,婆子侍娘们都觉得,能让成国公府的夫人帮忙簪钗,那是件喜事。 可这喜,又从何而来。 桑梓叹气,终究是没法子再避而不谈:“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哪里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给你办及笄。阿娘……大夫人原本是打算请宋夫人帮你簪钗的,可宋家如今和虞家是什么境况你也知道,宋夫人怎么答应。成国公府是自己过来的,说是皇后的意思。” “成国公府的夫人,那是什么身份,帮我簪钗,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了。” 桑梓拍了拍她的手,颇为感概:“二娘,你该知道的,虞家不能光靠玉石铺子撑着。大夫人看重你,就是看重我和你姐夫,以后我们姐妹俩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是阿姊的日子能好过一些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桑榆已经对桑梓彻底冷了心,多说多错,再说下去,桑榆已经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连最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 桑梓尴尬地笑了笑,敷衍道:“胡说!你现在在宫中贵人们眼里多红啊,阿姊托你的福,如今也算是得了好处。可阿姊的日子好过了,你不也能在虞家过得舒心一些。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就别总往外跑了,外头太乱,对名声不好。” 她说着说着,眼眶红了,阿琉赶紧在旁边劝说两句。桑梓抹抹眼角,抬头刚想抿嘴笑笑,却看见桑榆的眼里,冰冷冷的,什么感情都没有。 桑梓有些怔忡,忍不住就道:“二娘,你这是什么表情,阿姊说的话,你都不信了吗?”说完,才惊觉桑榆的脸色从头至尾压根就没好过,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姊,这出戏,已经唱了很久了,该够了。” 桑梓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院子里的婆子侍娘们也都愣住了。 十三岁的小娘子,姿容秀丽,身材也日渐纤长起来,和桑梓有六分相像的面容上,却有比她更冷冽的神情。 桑梓心砰砰跳,有些担忧,急急看了阿琉一眼,忙道:“前头许是有些忙,我过去看看……” 她又要逃避,又不肯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 桑榆暗暗叹气:“阿姊要躲到什么时候?阿姊以为,光凭我如今得了贵人眼缘这一点,就能让姐夫扔下屋里的那些莺莺燕燕,回头是岸不成?” 她顿了顿,直白道,“这门亲事,从一开始我就不答应,是阿姊你说会好的,我们不会再过苦日子的。可实际上呢,姐夫并不满意这门亲事,并不高兴我成天出现在院子里,甚至连阿姊你生的孩子也没有一点疼爱。阿姊以为,我是什么?” 她此番的话已经直白到让人再无法辩驳的地步。 桑梓终于站定了脚步,肩膀微微发颤,终于低声笑了起来:“我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二娘,你凭什么要把话说明白。”她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桌上的茶碗,狠狠往地上砸,因为挺着肚子,她的动作看起来并不灵活,甚至连茶碗都没能摔得四分五裂。 那张一贯怯弱的面皮,似乎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露出了底下狰狞的不甘。 桑榆拧起眉头,微微避开一些。 “你冲我发脾气有什么用?”桑榆眼中似有碎冰,口气也冷得不行,却始终忍耐着,暗自告诉自己,面前的这人怀着身孕,即将临盆,她动不得。“你们拿我的生辰当戏唱,拎出来给那么多人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心里有多难过!阿姊……我喊你一声阿姊,是因为那三年在南湾村的相依为命!” “住口!” 桑梓扶着腰,目光中透着恨意。 桑榆的心,在那一瞬纠成一团,疼得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及笄一事,这里肯定有妹子觉得奇怪。很多小说里都曾提到,女子十五而笄,可实际上《礼记》中就曾提到“谓应年许嫁者。女子许嫁,笄而字之,其未许嫁,二十则笄。”及笄是指可以要许嫁了的女孩的成年礼。往往是行过及笄礼之后,女孩可以说亲,甚至出嫁了。那及笄的早晚,在有些资料中是说出嫁前行及笄,也有说十五岁就行及笄的。 各朝各代对最低结婚年龄的规定是不一样的。 《礼记》中说女子应该在15-20岁结婚,男子则不晚于30岁。 宋代则规定最低的婚龄是女13岁、男15岁。 如果女子的婚期推迟到20岁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为父母或祖父母服丧。所以,像宋七娘这样的,背后非议的人会不少。 文中桑榆十三行及笄,原因说到底是因为桑梓她们的决定——早些及笄,便能早些说亲出嫁。如果实在有妹子不能接受这个说法的话,_(:з」∠)_对不起。 然后,日常么么哒~ 第52章 沐皇恩(四) 九年前,她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桑梓。她又不是真的三岁幼童,当然听得懂旁人说了什么话。她知道谈家都发生了什么事,知道桑梓吃了苦头,忍痛变卖了部分家产才带着她这个原身的主人搬到南湾村。 没有亲人,她就当她是亲人,相依为命的亲人。 种田洗衣做饭,能做的事她都做了,哪怕别人再怎么说不好听的话,她也不会当真,更是不时帮忙辩解。 可到头来得到的回报,却是什么? 桑榆的心,很疼。 “你不是二娘!”桑梓突然咬牙大吼道。 院子在后宅的最偏角,这时候的宾客都在前头,自有人照顾,一时也没的旁人过来凑热闹。可即便如此,院子里的婆子侍娘们还是吓了一跳,忙向外头张望,生怕被人知道谈家姐妹俩竟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翻了脸。 “你不是二娘!我记得很清楚,二娘当时已经没气了!是我亲手捂住她的嘴——” “阿爹阿娘都没了,我不知道我和二娘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病虽然好了,可是我的腿瘸了,有谁会愿意娶一个瘸腿的进门……二娘发着高烧,奶娘怕被传染鼠疫逃了,临走前说就算二娘烧退了,以后指不定会是个傻子,活着是个累赘……” “如果二娘死了,我带着阿爹阿娘留下的那点嫁妆,说不定还能在乡下嫁个富裕一些的人家,就算不富裕,那个能干的上门女婿,说不定以后也有好日子可以过……所以,所以我拿被子捂住她的口鼻,眼睁睁地看她没了呼吸……整整三个时辰,我以为二娘死了,我以为我解脱了,没有累赘了,可是你为什么会出现?你为什么会出现?!” “已经死了的人是不会活过来的!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妖也好,鬼也好,反正你不会是神仙,不会是菩萨!可是你开口第一句话,就对我说‘阿姊,我疼’……二娘在对我喊疼,二娘最怕疼了,刚学会走路的时候,稍微碰着身上哪里,就会疼得掉金豆……” “后来,我知道,你不是二娘。二娘还是个孩子,二娘不懂事,甚至不会那么乖巧地坐在床上看着我刺绣……二娘会哭,会喊饿,可是你不会……你那么可怕,四岁的时候你已经能流畅地跟人说话了,五岁的时候你开始缠着隔壁婶娘学做饭,六岁……六岁你甚至学会了种地!” “你不是二娘,你怎么会是她……你不是她!” 桑梓状若癫狂,红着眼睛说了一大堆的话,每一句都让人听得震惊不已。 阿琉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又怕气急了动着抬起,连忙上前阻拦。 她又哭又笑,像是疯魔了一样,把院子里的人都吓坏了。有人想去琅轩院把丁姨娘找来,被阿芍堵住去路。 良久,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桑梓的哭喊声。 “所以,这些年,我受委屈也好,离开奉元城也好,你心里虽有不舍,可到底没想过留下我。”桑榆闭上眼,抽痛的心脏终于渐渐恢复过来,“直到我受宫里的贵人们重视,你终于发现我还是有留在虞家的价值了,是不是?” 她早该知道的。 从前,她就一心盼着能像同学一样,有个哥哥姐姐在头上罩着。别家人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她家因为户口关系,只能生一个,她从小就觉得寂寞。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喊出的那句话,现在想想,恐怕是当时说话还不利索的二娘最后想说的话。 她以为有了姐姐,再苦再累的日子,两个人相依为命,熬一熬也就能过去了。 却原来,从一开始,她所谓的姐姐就没真拿自己当做姐妹。 她至始至终,都被谈桑梓排挤在外。 算了,就这样吧。自己都打算离开这里了,何必执拗这份本来就不输于自己的亲情。 “阿琉,送娘子回琅轩院,擦把脸,换身衣裳,等会儿扶到前头,别让人说谈家的闲话。”桑榆闭着眼,握紧拳头,吃力地吐出一句话来,“你心里再怎么不甘愿,我始终还是谈桑榆,你就算把话说出去了,也没人会信,也许,别人还会当你是得了失心疯。你不想给丁姨娘这个扳倒你的机会,你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及笄礼照常。” 戏台子既然摆上了,没道理不上去把戏唱完。 “我不会去的!”桑梓扶着腰,冷笑,:“你不是说今天这排场,是一出戏么,那缺了我这个看戏的人,总不会让你下不了台。” 桑榆被气得反倒是笑了出来:“行,你若是不担心大夫人会不会当场给你难堪,尽管在琅轩院里窝着别出来。大夫人这样的人,指不定哪天就不顾叔父的劝,直接让姐夫停妻再娶。” 桑梓脸色微变,有些迟疑,到底还是勉强让阿琉扶自己先回琅轩院洗漱更衣去了。 “阿芍,”桑榆又道,“你去前面看看,客人们是不是都来了。” 阿芍往外头走了两步,回头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娘子,这事……” 桑榆摆摆手,轻笑:“不必担心,这些话,她们要传就传出去,总归得有人信才是。” 人散了,空落落的院子里,除了风,什么都没有。 她静静的站着,前头热闹的声响,渐渐传了过来,心里头乱糟糟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眼前渐渐蒙上的水汽,热热的,隔绝开视线里所有的东西。她想起从前的爸爸妈妈,想起那些年打打闹闹一起过来的朋友,又想起九年前南湾村的日日夜夜,六年前初离开奉元城的惶恐和不安。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就是在这跌跌撞撞中,生生磨掉了那些柔软。 再抬起头来,她来不及擦点脸上的泪痕,神色已渐渐恢复了平静。 虞家的人都到了,还有各家收到帖子专程来观礼的夫人娘子们。 秦氏很隆重地穿了一身雍容的衣裳,还敷了之前桑榆分送给家中女眷的,看上去比平日里都要显得精神。见了人,她就先笑三分,乐呵呵地迎了上去。 袁氏在旁招待各家的小娘子们,瞧见秦氏这副模样,只能别过脸去当没见着。 秦氏原是写了帖子,想请宋夫人来簪钗的。只是这帖子还没递出去,宫里头来了人,别的不说,只说给簪钗之人皇后已经选好,莫要请了别人。 秦氏一开始还没放在心上,可等成国公府递来帖子,说是会有夫人过来簪钗的时候,她差点没拿稳帖子。成国公府是什么地方,给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小娘子簪钗,说出去那是多大的面子。 有了成国公府这么一出,那宫里给的面子便是十足的。她一想明白这些,立马对桑榆的态度也好了起来。 及笄礼更是愈发的操办的大了起来。 给谈家二娘的贺礼一份一份地从门外送进来,大大小小的匣子,朱漆的,桐木的,镶玛瑙的,各种样式都有。 秦氏想打开看看,若有精致的,还能拿出来显摆显摆,可桑榆左等右等还没过来,一时也没办法,只得让侍娘赶紧去后头请人过来。 桑榆过来的时候,穿了一身嫣红色的罗裙,面庞敷了一层薄粉,淡淡的胭脂抹在唇上,十二岁的小娘子看起来俏生生的。 她同各家的夫人们行完礼,秦氏忙指着刚送来的贺礼,示意她当场拆开给人瞧瞧里头送的是什么。 秦氏那摆明了是想显摆显摆,可那些送礼的人却心底有些不痛快——殊不知,这收了帖子上门的宾客里,也是有人端着架子瞧不起虞家,更瞧不起寿星的,这送礼自然也寒碜了一些。这万一要是当场就拆开,比一比,看一看,岂不是丢了自己的脸面。 桑榆心里嗤笑,在陆续新送进来的贺礼里头扫了一眼,稍一犹豫,秦氏便有些不耐烦地催了催。 “娘子,这是前头郎君们送的礼。”虞家几位郎君身边的仆从各自捧着贺礼,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当着各家夫人娘子的面,恭敬地给桑榆磕了个头。 “二娘及笄,郎君们本想亲自来贺,只是这厅里女眷太多,不甚方便,便嘱托我们几人,给二娘送来贺礼。”阿祁最是稳重,说话妥当,自是替其他几人开了口,“这是我们六郎特地为二娘准备的贺礼,祝二娘芳龄永继,福寿永康!”他说着,将手里的匣子往前递了递。 阿郑他们忙跟着他说了几句讨喜的话。袁氏赶紧让人过去把贺礼都接下来。 若说之前还只是秦氏有心显摆,可这会儿,却是各家夫人娘子们都想知道虞家的郎君们送的都是些什么礼了。 外头都传,说这谈家二娘寄住在虞家,并不得人心,所以,六年前才负气跟着柳娘子离开。可今天这场及笄礼又大操大办的,实在难看出这里头究竟是有怎样的沟沟回回在,自然便有人将主意打到了贺礼上——要是虞家真没拿谈二娘当回事,怕也不会送出什么好礼来。 当三三两两的人难得想到了一处,自会有人在旁怂恿。 桑榆弯了弯唇角,眼底划过了然,随手一指:“打开看看吧,也不知是什么好东西。” 她这一指,恰好指到阿祁。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么么哒_(:з」∠)_ 第53章 沐皇恩(五) “这匣子里是柄刻花蚌质梳背,郎君花了好些心思才从外头寻到,特意送了娘子,愿娘子万事顺意,平安康泰。” 女子十五而笄,指的便是挽发及簪的年纪。 桑榆十三及笄,说出去,已经是早了。宾客本就有人私下议论,想说是不是虞家容不下她,这才早早行了及笄礼,巴望着早些寻个人家把她嫁了。 可这会儿听闻虞六郎送的贺礼,竟是一柄玉梳背,众人顿觉惊诧。 无论是玉梳背、簪子、钗子还是步摇,若是年轻郎君所赠,多数都带了定情的意味在里头。可送礼的这一位,却是足足大了谈家二娘一轮的年纪,若说是定情,怕也不对。 桑榆经过短暂的惊愕后,迅速敛去面上的神色,继而笑笑,说道:“六哥总是这么贴心,只我上回瞧中了这柄梳背奈何身上银子不够没能带回家,不想竟是买了送我。我说怎的前几日去铺子里找,左右都找不着了呢。” 众人错愕,却又觉得这番解释倒也说得通,当下纷纷点头。却无人知,那匣子里的玉梳背,此刻在桑榆眼中滚烫滚烫,忍不住想抓住虞闻的衣领,狠狠问为什么这个时候过来凑热闹。 无论这些夫人娘子们究竟都对桑榆抱了怎样的心思,及笄礼总归是要开始的。 秦氏好面子,为撑起场面,特意命桑梓从自己的嫁妆中出了份资,去奉元城最好的首饰铺子滇宝斋定制了一套头面首饰。那一套头面首饰花费了不少银子。不光如此,桑榆身上那条裙子,也是专门请外头的成衣师傅量身定做的。 袁氏给桑榆的及笄礼,是一支累丝衔珠鸾凤簪,听说是奉元城中独一无二的一支。家中其他娘子也各自送了自己的贺礼,多数是各类朱钗。 行及笄礼时,替桑榆上簪的,果真是那位从成国公府来的夫人,有这样的关系,以后虞家的脸面就比从前更大了一些。 行完礼,在众位宾客的道贺下,虞家开了宴。 众人瞧着在桌边的那位俏生生的小娘子,越看越觉得眉目如画,不由地就有人将她同宋七娘开始比较起来。 宋七娘的容貌,在奉元城中,也算的上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了,加上诗书琴画样样精通,自然被人捧得高高的,供人膜拜。 可一个再怎么漂亮的娘子,到如今这般年纪,还云英未嫁,总归是不大好的。 而今再出来一个谈二娘,模样还未长开,可足以预见几年后,定能赶超宋七娘的容貌了。 这一对比,那些夫人们自然对模样乖巧,又得宫中贵人喜欢的桑榆多了几声赞叹。 宋七娘听人私下说了这么几句,心底有些不大痛快,加上秦氏厚着脸皮给宋家递了帖子,愈发觉得这是虞家在故意给自己难堪。 “都说女子十五而笄。”宋七娘笑道,“这及笄了就可出嫁,二娘这么急着行礼,难不成是早早就定了人家,所以想早些嫁过去?” 她一出声,宴上众人便默然了。 这话问的突兀,任凭谁都能听出话里的不怀好意。可即便如此,看戏的人,也比唱戏的多。 桑榆笑笑,十足一副不懂事的小娘子模样:“不急,七娘姐姐及笄这么多年也尚未出嫁,我不过才及笄,无须太过急躁。” 宋七娘脸色一黑,旁边的宋夫人也顿时咬舌,暗道不好。这小娘子从来都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偏生七娘钻了牛角尖,说个话也不仔细想想该不该,倘若生了间隙,被人去皇后和贵妃面前说三道四了,那可如何是好。 她想着,忙出声道:“哪有未出阁的娘子嘴上总挂着出嫁这话儿的。你呀,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她说着,嗔怪地夹了一筷子糕点在宋七娘的碗碟里。 谁知,这宋七娘却是真的钻了牛角尖,当即冷哼了一声,口气有些不大好道:“我原倒是能出嫁的,可虞家这不是瞧不上宋家么,要不然也不会请圣上退了这门亲事。” 秦氏还没来得及反驳,成国公府的夫人却是先开了口,不喜道:“这门亲事,无论是赐婚,还是退婚,都是圣上的意思,七娘说这话,可是责怪圣上?” 都知道成国公府和皇后是什么关系,宋夫人差点没把舌头给咬断了,后悔得不行。早知道七娘会在这时候犯浑,还不如出门的时候听夫君的话,把她留在家里好生看管起来。 “七娘,”桑榆喝了口茶水,“六哥在前头,你若是对圣上退婚的事心有不满,不妨亲自去问六哥,在这里同我们说话,又能有何用,左右那原不过是六哥与你的亲事。” 她向皇后求的恩典,是恳求圣上能看在虞闻忠心不二的份上,将这门亲事收回,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加上宋家虽已落寞,却依旧野心不死。 皇后只说试试,却想皇帝也当真就下了这么一道圣旨,将这门亲事给退了。 说到底,宋七娘若是要怨,那也不该怨恨别人。 可这话,桑榆却是不愿说出口,她只盼着还了这么些年欠虞家的人情,好干干净净,毫无牵挂地离开。 柳娘子曾问桑榆可有觉得这事做得自私了。她想了想,于宋家来说,她确实自私了一些。都说宁拆一幢庙不破一桩婚,可她为了还人情,却是求得圣上拆了这门亲事。 只是,站在虞家的角度来说,将宋家这个麻烦剔除开,对他们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兄弟不睦,只会令家业难振。 宋七娘恨得不行,当下竟真是要去前头找虞闻问个清楚。宋夫人怕极了她,当即抓着她的手,同秦氏抱歉道:“这孩子近日身子不大利索,我带她先回去了。” 秦氏除了点头还能再说什么,这就差了身边的侍娘领着她们母女二人匆匆出门。一回头,看见桑榆慢条斯理地喝茶吃糕点,秦氏一时没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桑梓更是从入席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品茶吃菜,无论旁人与她说什么,总归是一副淡漠的态度。旁人当她是怀着身孕觉得人多不适,倒也没往别处想。秦氏却没这么好的态度,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冲桑榆发脾气,只得朝桑梓低声斥责了几句。 “宾客这么多,你倒是说句话也好,成日里就知道吃吃吃,要是再生个丫头,吃再多都没用。” 桑榆微微抬眼,就看见桑梓脸色有些难看,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搁下,不轻不重地回了秦氏一句:“阿娘说的是,这吃的再多,要是生出来的是个赔钱货,那的确是没什么用。” 别人听着,还以为是秦氏不满次子媳妇一连生了几个女儿,所以态度不好。可桑榆知道,桑梓嘴里说的是丁姨娘。 自上回被诊出喜脉后,丁姨娘便在府中做起法来,不是闹着说屋子的风水不好,怕影响到孩子,就是说院子里的花太香了,熏得肚子不舒服,亦或者担心厨娘不得力,硬是要从外头把自己的生母接进来照顾。 可这世上,哪有人家如此骄纵小妾的。秦氏和虞阗虽然被丁姨娘哄得晕头转向,虞家当家可不是犯浑的主,在知道丁姨娘的所作所为后,差点就把她发卖了出去。还是虞阗指天指地发誓说不会再纵着她了,这才作罢。 看着秦氏气急败坏,又努力克制的表情,桑榆垂下眼帘,自动忽视。 她并非是泥塑的,有血有肉,自也是有情谊的。桑梓既然撕破了脸皮,她又何必再舔着脸凑过去。 “你倒是心宽。”袁氏不知道桑梓这是吃了什么,平日里怯生生的性子,这回竟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秦氏呛声,忙笑呵呵地开口打岔道,“二娘如今及笄了,那就是大姑娘了,也不知会是哪家郎君这么有福气能娶你过门。” 袁氏说的不过是玩笑话,结果话音刚落,就听见桑梓揶揄道:“她一贯主意大的很,怕是日后这门婚事还得由她自己做主才是。” 人人都道谈家二娘是个聪明懂礼的,不然也不会被柳娘子收为徒弟,又被单大夫带在身边研习医术,更别说还得了宫中贵人们的青眼。可在座的,真正同她有过接触的人却不过尔尔,眼下听了谈氏的话,更多的夫人娘子们忍不住往桑榆身上看了几眼,心下腹诽是不是自己偏听了。 桑榆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来:“阿姊说的我好像很任性似的。” 这主意一贯大得很,要么指的是从小不听父母兄长的话,喜欢自作主张,要么就是脾气大,不好相与。 桑梓笑笑,抚了抚肚子:“是呢。还好小丫头们不像你这个做姨的,不然可有得我受了。” “不像我才好。”桑榆放下茶碗,眼底带笑,直直看着桑梓,“省得被人卖了还不知道,腆着脸给人数钱。” 这话撂下,要说再有谁没听出话外弦音来,世家后宅那便是算白混了这么多年——这虞家后宅乱七八糟的事不少,就连这么一对姐妹之间,也隐隐约约有些不睦。 于是,谈家二娘的及笄礼,因了里头糊里糊涂的事,虽是排场极大,却最终落了个不欢而散的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榜单位置不够,排不上 所以,如果有看文的新朋友,请一定要点收藏呀,让我见见人气_(:з」∠)_不然感觉好口怜(虽然我自然榜排着八仙黑字。 好了,日常么么哒~ 第54章 沐皇恩(六) 桑榆及笄,本是件开心的事。可宴上发生的那些事,到底还是传到了前面,更是被不少夫人娘子们回家学了一遍。如今奉元城中,只怕没人不知道谈家二娘十三及笄其实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了。 自和桑梓彻底撕破脸皮厚,桑榆觉得呼吸都畅快了好多。 再听到琅轩院里丁姨娘动辄就冲着桑梓作法的事,她除了心底还有些闷闷不乐,却也再不会担心桑梓难过,跑去安慰人了。 袁氏劝过桑榆几回,见她是铁了心不肯说和桑梓生分的缘由,也就作罢随她们姊妹俩了。 又过几日,丁姨娘小产。 据说是桑梓给丁姨娘立规矩,让她在大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多时辰,因此才小产的。可阿芍问来的事实,却是说丁姨娘那一胎本就被她折腾得没太稳,又怕平白掉了让二郎不痛快,索性就借机推诿到桑梓身上,让主母不痛快了她心里也就高兴了。 不管事实究竟如何,反正当桑榆被人急着从柳娘子那找回来的时候,桑梓难产了。 阿琉到底在桑梓身边久了,同她也算是一条心,直接哭着就给桑榆跪了下来:“小娘子大恩!娘子如今难产,在产房里喊得都快没声了!” “可请了大夫?” 桑榆被人急着接回虞家,一下马车,就被拽着往前跑,才到琅轩院,阿琉就给跪下了。产房门前除了平日照顾桑梓的几个婆子侍娘,并无其他人,更是看不到虞阗和秦氏的人影。 “丁姨娘小产,请来的大夫在半路上被丁姨娘的人拉走了,说是姨娘身子不舒服,想换个方子吃……”阿琉哭得不行,又接连给桑榆磕了几个头,“娘子那日是昏了头,才说出那些话的,小娘子大恩,请救救娘子吧!” 桑榆不由道:“产房里头现下是什么情况?” “稳婆说,娘子是横生倒养了。” 横生倒养。 也就是所谓的胎位不正。 师公曾说过,难产之故有八,其中就有横生倒养。再联想桑梓这几个月来神疲肢软的模样,现在想来,难产竟是早早可以预见的。只是彼时,她有琐事缠身,后又跟桑梓撕破脸皮,自然是再不愿去琅轩院里看人脸色,这才忽视了这一点。 “娘子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原以为小娘子回了奉元城,身边总算是有了帮手,可怎知小娘子脾气如此……丁姨娘小产,郎君生气地动了手,这才让娘子动了胎气!稳婆说若是再不生下来,怕是……怕是大人小孩都保不住了!” 阿芍听得明白阿琉口中的不恭,当即想要发怒,却被桑榆拦住正色道:“你回我屋里,取蛇蜕一条,蝉蜕十四个。阿琉,你去取来阿姊的头发一握,一道拿去烧成灰,用黄酒调好,给阿姊喂下去。如果小孩的腿先出来了,就拿小绣花针在脚心刺三、七下,然后拿少许的盐擦刺过的地方。” 她顿了顿,神色微变,“我到底不是正经大夫,你急着找我回来又有何用……” 阿琉擦擦眼泪,急着站起来去取头发,站得有些急了,竟差点摔倒,踉跄了一下这才站稳。 等到东西全都准备好,由阿琉急匆匆送进产房,阿芍这才没好气道:“娘子脾气太好了,换做是我,被人说了那些话后,管她死活……” “你以为她会乖乖喝我给开的方子?”桑榆哭笑不得。 她才说完话,果不其然听到产房里大叫:“端出去!我才不吃她开的方子!” 然后,又听得阿琉哭喊的声音:“娘子!娘子!求您了,您就吃了这药吧!孩子要紧,您就别在这时候还跟小娘子置气了!” “我不吃!” 桑榆气得都笑了,走近两步,站在门前,顾不上身边婆子侍娘的阻拦,大力地砸了几下门,吼道:“爱吃不吃!你要是觉得一尸两命很好玩的话,就尽管让阿琉把药碗砸了!到时候,姐夫续弦,或者把人给扶正了,你想想你生的那几个小的,还会不会有好日子过!” 大约是桑榆的重话多少起了作用。 产房里,在经过短暂的停歇后,桑梓的哭喊声继续,间或有稳婆欣喜的声响。 “娘子再努力努力!这就要出来了!” “快了快了!” “剪刀!快拿剪刀来!脑袋就要出来了!” 胎位不正最是容易造成难产。但有时,除了这一样之外,还有一种情况,则会造成孩子的早夭。 桑榆不知道产房里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听见阿琉欣喜的声音才开了头后,稳婆惊恐道:“小心些!脐带绕颈了!快拿剪刀过来!” 产房的门几度开起,侍娘捧着满盆血水进进出出,那时轻时重的惊呼声,听得桑榆有些不忍心,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将一个端着水盆急匆匆要往产房里竟的侍娘拉到一旁,询问道:“屋子里头的情景怎样了?孩子脐带绕颈了?” 侍娘朝着琅轩院另一个方向指了指,急切道:“大夫本就说这一胎娘子怀得胎像不大好,指不定就会绕颈,怕是还没生出来就憋死在肚子里了!” “那人……他知不知道这事?”桑榆咬牙。 “自然是知道的,可有丁姨娘在,咱们娘子又算得了什么。”侍娘说罢,端着水盆急匆匆往产房里赶。 如今事态紧急,桑榆也顾不得之前和桑梓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立刻吩咐下去务必将秦氏请来琅轩院,若是秦氏不来,那就去请二夫人过来。如此大事,却没人将消息传递给家中长辈,只怕是姐夫的意思。 阿芍得令跑出琅轩院,还没走出院子,果不其然就被几个粗使婆子拦住了去路。 桑榆闻声大步上前,一把将阿芍的手从那几个婆子手中扯开,定定地看着她们道:“你们要做什么?不想死的,就让开!我虽没本事活白骨,但让碍事的人从此消声灭迹,还是有能耐的!” 那几个婆子惯常是吃软怕硬的人,本就看不起桑梓,更别提是寄住在偏院里的桑榆了,当即撇撇嘴,正要说上两句冷嘲热讽的话,一抬眼,却是吓到了。 “愚蠢!” 在外头的时候,难免会遇上一些不长眼的人,桑榆就跟人学过一两招制敌的法子。 那几个婆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反扣住手踹倒在地上了。 “阿芍,”她冷着脸,沉声道,“去请老夫人过来!若是路上再有人拦你,那就敲锣打鼓,大声喊出来!反正有人已经不要脸皮,打算宠妾灭妻了,那就索性热闹热闹,别平白辜负了某些人的心意!” “你——”那几个婆子只觉得手臂生疼,想直起身去拦阿芍,却又被桑榆从背后狠狠踹了一脚在小腿上。 此时,早有躲在一边偷看的下人将桑榆打人的事,偷偷告诉了主子。虞阗沉着脸,从丁姨娘的屋子里出来,虽不说话,可那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里冒着火光,显然,并不高兴她的多管闲事。 过了半晌,他仍定定地盯着桑榆,开口道:“你从以前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桑榆看着他,沉默不语。 他却又道:“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你的多管闲事上。奉劝你一句,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就乖一些,别多管闲事。” 桑榆闻言,却是弯了弯唇角,笑笑。 “她能自私这么多年,就不会有大方的时候。救她,你迟早会后悔的。” 桑榆却是对虞阗的话,置之不理,冷笑两声,丝毫不客气地直接往产房里闯。 门内顿时传来惊呼。 在古人眼中,产房是污秽的地方。像桑榆这样未出阁的小娘子,是绝对不允许进产房的,寻常人也不会往里头闯,生怕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桑梓都快昏过去了,可一听到阿琉惊呼桑榆的名字,登时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挣扎道:“你进来做什么?是来看我怎么死的么!” 桑榆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桑榆在外头这么多年,还没给人接过生,冲进产房来,为的不过是想刺激桑梓,想让她别痛着痛着下意识地就神智不清起来。看她现在这样子,倒还有精神。 孩子已经生下了,只是因为在肚子里的时候脐带绕颈,皮肤看着有些青紫,紧紧闭着眼睛,无声无息的。 大约是听见桑梓的喊声,门外突然传来问话:“小娘子,二夫人问娘子可是生了?” 阿芍动作快,不多会儿人就喊了过来。可这问话的声音分明是廖氏身边的侍娘。桑榆皱了皱眉,吩咐房中一侍娘出去回话。自己则接过襁褓中的孩子,走到桌边。 “你要把我孩子带到哪里去?” 桑梓身下还流着血,可自从桑榆进来后,眼睛就一刻没从她身上离开过。不晓得事情的侍娘婆子还以为她这是看到亲人,下意识地寻求慰藉。可桑榆心里清楚,她这是处处提防着自己,生怕抢走了这个辛苦生下来的孩子。 “二娘……阿姊……阿姊求你……你别把孩子带走!”桑梓的情绪有些失控,哭得肝肠寸断,身下的血还没止住,脸色渐渐发青。 “再哭就算孩子救回来了,你也没命再看他长大!” 桑榆气急,稳婆和侍娘们见她脸色不好,赶紧围住桑梓想方设法止血。那一边,阿琉白着脸紧紧追到桑榆身边,盯着她怀里脸色铁青的孩子,忍不住问道:“小……小娘子……还有救么?” 作者有话要说:桑榆说的那个用蛇壳,蝉壳还有头发烧灰对酒服用的方子,在书里写着,是用来治拟生须叟不救母子俱亡的方子。至于实际功效不知。古人的有些方子看着挺邪乎的= = 如果读者里有学中医,或者对中医有了解的姑娘,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请别介意。我并不十分懂中医,《黄帝内经》什么的,我看得一知半解,都只是当做资料使用。所用的一些方子,也大多是从资料中翻阅到的,真实功效不得而知。 尤其是一些美容美颜的方子,还请姑娘们不要擅自尝试。 第55章 沐皇恩(七) 小猫一般大的婴儿,被洗去血污后,看起来小小的缩成一团,整个过程中,连一丝嘤咛都未曾发出。 桑榆拧着眉头,将孩子放在桌上,解开襁褓。婴儿的身子还是暖的,软乎乎的,只是手指轻轻放在胸口的位置,却连呼吸的起伏都难以感受到。 阿琉眼眶里滚着泪:“小娘子……” “不许哭!”桑榆头疼,轻轻抓着婴儿的两条小腿,倒着提了起来,却又在婴儿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两下,“你还是盼着他能缓过气来吧,毕竟,这可是个小郎君,阿姊日后唯一的依仗!” 阿琉有些愣。 方才娘子难产,孩子才生出来就发现脐带绕颈,所有人都忙着救人剪脐带,一时竟没人去看着这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就连身上的血污都是匆匆擦了几下,就把襁褓裹了起来。这回一听桑榆说是小郎君,阿琉顿时睁大了眼睛,大喊:“娘子!娘子!是位小郎君!” 她高兴地扑到床边,抓着桑梓的手,主仆二人热泪盈眶,似乎这一胎是个小郎君,日子便能苦尽甘来一般。 桑榆皱着眉头,见孩子仍旧没动静,担心是憋坏了,又重重拍了几下,思考要怎样给一个小猫似的婴儿做人工呼吸的时候,他突然就“哇哇”大哭了起来。 明明那么瘦弱,可真哭起来,气势却有些惊人。 桑榆不由展颜一笑,把孩子重新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哄了起来。 小郎君活过来了! 产房里突然爆发出欢呼声,小婴孩的啼哭夹杂在其中,听起来竟是如此充满了生气。 桑榆抱着小外甥,看着小小的孩子充满活力的啼哭,心底莫名就软了。她亲眼看着这个孩子降生在世上,亲手将这个孩子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怎能没有别样的感情。 这感情,同桑梓无关,只是因为她怀里的这一团生命,降生得是那么特殊。 “让我看看孩子……” 血止住了,参汤也喂下了,桑梓的脸色渐渐好了一些,一听说儿子没事,当即就挣扎着要去抱孩子。阿琉有些无奈,看看桑梓,又看看桑榆,到底还是咬了咬唇,走过去恳求道:“小娘子……把小郎君给我吧。” 桑榆低头看她,又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微微叹了口气,再不舍得,终究还是伸手让阿琉把孩子抱了过去:“孩子还小,别让她情绪太激动,伤着孩子了。” 她说完,抬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床上正欣喜若狂地看着孩子的桑梓,重重叹了一口声,转身走出产房。 产房外头,袁氏扶着廖氏站在那里,见桑榆从里头出来,下意识就往前走了两步。只见桑榆身上那件碧青色的袄裙上,沾了点点的红斑,胸前的衣襟上更是有水渍,袁氏立刻便明白过来里头到底是有多混乱。 “那孩子……” “活着。”桑榆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上,眼睛紧紧盯着站在远处的虞阗,用他都能听得到的声音,重重道,“是个小郎君,是姐夫的嫡子!日后琅轩院里说一不二的主子!” 袁氏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给二郎听的,当下心里叹了口气,忙扭头吩咐阿恣去通知铺子里通知阿郎和大郎。 廖氏闭目,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等桑梓坐完月子,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了。 丁姨娘的孩子没了,她原本是想责难桑梓的,可桑梓这一胎生的是个儿子,秦氏的态度顿时有了转变,哪里还会像从前那样由着丁姨娘作法。不仅吩咐侍娘婆子好生伺候桑梓坐月子,更是将心有不甘教唆儿子半夜哭闹,折腾得小郎君夜不能寐的丁姨娘狠狠发落了一番。 丁姨娘越委屈,虞阗就愈发心疼她,转而对桑梓的态度就更加冰冷。 只是,自生了儿子后,桑梓似乎对丈夫真正的死心了,一心只想着好不容易出生的儿子,更是不管丈夫又有多久没进屋看望过自己一眼。 琅轩院里发生的这些那些事,桑榆如今半点打探的心思都没有。只是一直担心那猫团一般大的外甥身子不好,从单一清那顺了不少药丸,给他送去。 照看这个孩子的奶娘说,虽然看着瘦小,倒是好养活,吃了几天奶,就渐渐地肉乎了起来。以至于桑榆送的那些药丸,通通都收了起来,没给孩子吃下。 桑榆倒是不在意这些,除了药丸外,还从别处找来不少漂亮舒服的缎子,让阿琉给孩子做几件小衣裳穿。 阿芍有时候都开玩笑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小郎君是小娘子生的,都没见他亲爹亲娘有这么费心费力。 桑榆本就不求虞阗能为这个嫡子费点心。毕竟有丁姨娘在边上吹枕头风,就算是嫡子,他也不见得会动一动眼皮,稍微照看一下。 好在桑梓现在全心扑在这个孩子身上。要不是桑榆实在是看不下眼,某天夜里把还有几个外甥女从奶娘那儿接过来推进房去,只怕她都会为了儿子,把三个女儿忘在脑后。 这日起早,桑榆睁开眼醒来,坐在床头伸了个懒腰。 阿芍将窗户推开一小扇,外头立时就有雪花顺着缝隙飘了进来。她坐在床上,用被褥把自己团了起来:“阿芍,你将窗户开开!” 阿芍听话地将窗户打开,冷风裹着雪粒子吹进房间,桑榆打了个激灵,愈发地把自己往被褥里团:“这就下雪了?冷得都不想出门了,怎么办呢。” 阿芍被她惯得愈发胆大,如今已经会张牙舞爪往床上扑,作势要将她从被褥里拽出来。 “阿芍!”桑榆被她的手冰地又气又笑,在床上滚了滚,缩在角落里哼哼,“把窗关上吧,我看够了,冷死了!” 阿芍笑笑,连忙下床去关窗。回头又拿过挂在一旁的衣裳,要服侍桑榆洗漱更衣。 “娘子,今天还要出门么?” “去。答应了师公要帮忙义诊的,总不好因为下雪就缩在房间里不动了。”桑榆擦了擦脸,张嘴说话的时候,哈出来的气都白茫茫的。 阿芍有些诧异:“这天气看起来,雪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兴许还会下大。” 桑榆头疼:“再大也得去。师公拗不过圣上,只得在太医署和尚药局都挂了名,如今在外头给百姓义诊,若是因为雪大就收拾收拾回家了,回头御史台的人直接一本参到圣上面前,可有得我们受了。” 正说着,房门被人拍响。 阿芍走过去开门:“这是怎么了?” 门外的人急道:“小娘子昨夜吩咐的马车,今早去看的时候,拉车的马病了,又吐又拉的,怕是动不了,其他的马车不是坏了,就是晚些要送郎君们……这可如何是好?” 桑榆撩开厚厚门帘从内室走了出来,见门口立着的是平日里负责安排出行马车的婆子,微微蹙眉:“当真一辆马车也调不出来了?” “是,要不,我去问问,兴许六郎和十二郎能让小娘子乘一段路……不过看时辰,也差不多该走了,小娘子可是洗漱好了要出门?” “十二郎今日沐休,这么早出门做什么?”桑榆招呼婆子进屋,立马有侍娘端着早膳进门,阿芍赶紧给她梳头。 婆子老实道:“小娘子怕是不知道,宋家娘子病了好些日子了,十二郎成天起早贪黑地往宋家去。” 桑榆愣了愣。 这事,她倒的确不知情。想来是十二郎暗地里偷偷进行,怕六哥又与他说教,而宋家那边显然也是有意隐瞒了这事。 可桑梓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桑梓了,十二郎又怎么还会是当年那个在南湾村同文虎哥一道,玩得丝毫没有形象的小郎君。桑榆闭闭眼,决定当做不知道。 出门的时候,虞家门外只听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把式正搓着手哈气,见桑榆低着头出来,忙下马车行礼:“小娘子大雪天的,这是要出门去呐?” 桑榆看了他的马车一眼,问道:“这马车是要送哪位郎君?” “是六郎的。” “往哪儿去?” “说是要去城南。” 桑榆垂眸想想,转首正要吩咐阿芍去找阿祁问问能否蹭马车,不想,一转头,就瞧见正从不远处缓步走来的主仆二人。 从门后到马车边上还有一段距离,桑榆站定不动,大大方方地向虞闻敛衽低声道:“六哥。”她还记得收在梳妆盒里的那一柄玉梳背,耳朵微烫。 年轻郎君穿着宝蓝色直缀,衣上的纹样精致秀美,腰间系着墨色腰带,边上掉一下一块玉饰,身上还披着黑色披风,一眼看去,只觉得他清浅的面庞上带了几分笑意,俊逸非常。 “同六哥要这么客气做什么。”虞闻笑了笑,抬手摸摸桑榆的发顶。 桑榆抬起头,看着他。 这个男人如今已经二十五岁,举手投足间都十分的沉稳,即便是就这样站着,也永远笔直着腰背,如青松,不弯不曲。 “六哥的马车方便载我一程吗?” 虞闻一怔,随即笑了笑,颔首道:“上车吧,外头冷,别冻着了。” 他不问桑榆平日里经常用的那辆马车为何不在,也不问她是要去哪里,只吩咐阿祁将车帘掀开,搬来小墩子,扶着桑榆上了马车。 桑榆站在马车上,有些迟疑:“会不会给六哥添麻烦?” “阿柯。”虞闻喊一声,门后立即出来了个青衣仆从。 那仆从掬手行礼:“娘子放心,周围没有旁人。” 虞闻挥手让他退下,转而看向桑榆,声音缓慢:“你在我面前,无须担心旁的事。我能小心护着宋家娘子的名声,自也有护着你的。你既喊我一声六哥,我自然会照顾好你。” 明明是桑榆没有说出口的担心,他却先一步淡淡的解释了。桑榆心头微微一震,面上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神色,弯着眉眼笑道:“谢六哥。” 她穿着一件大红羽绣着石榴花纹的小短袄,外头罩着宝蓝的氅子,笑盈盈地站在马车上,俏生生的模样看起来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虞闻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遂上车:“城南溪桨坊。单大夫今日是在那开义诊吧。” 桑榆轻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么么哒~ 第56章 沐皇恩(八) 溪桨坊算是城南最穷的一处地方,多的是穷苦人家,衣不遮体地缩在坊中的破瓦房里将就日子。 单一清开义诊,打的是皇帝的招牌。桑榆从旁帮忙,做的不外乎是抓药、安抚的工作。即便如此,一上午忙活下来,她也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中午吃饭的时候更是胃口大开,多吃了一碗饭。 到了黄昏回府的时候,桑榆眼皮有些跳的厉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她揉了揉右眼,叹了口气:“怎么就不能安生呢?” 阿芍眨眨眼:“娘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不安生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日子又晃晃悠悠地过了几日。这日冬雪初晴,溪桨坊的义诊终于结束。虞家却又来了圣旨。 这一回,不是一道,而是两道。 这其中一道是给虞安赐婚的。 虞家长房庶子,如今也不过是大理寺狱丞,论理还没能耐到让皇帝赐婚。可这一道圣旨,却实打实是给虞家十二郎赐婚的。 虞家上下谁都知道,十二郎那双眼珠子是黏在奉元城中哪位娘子的身上了。可谁都清楚,十二郎想娶的那一位,皇帝是绝不可能给赐婚的。 这圣旨上赐给十二郎的,是裴家十七娘。 婚是裴家求来的。 裴家一心攀附富贵,同太子洗马交情不错,又想着和宰相府交好。可宰相府如铜墙铁壁,想搞好关系,难得很。于是裴家一转念,想曲线救国,转而向皇帝求助,愿与虞家结秦晋之好。 虞家最小的女儿是二房的十三娘,年纪比谈二娘大一些。可裴家的郎君们都已经娶妻生子。 皇帝既然要赐婚,显然不会让虞家的女儿给裴家当妾,如此一来,只能是从裴家嫁个女儿过去做妻了。 最近格外喜欢拉郎配的皇帝,提笔一挥,往圣旨上刷刷写下几行字,就将裴家最小的那位十七娘,指给了虞家十二郎。刚准备把圣旨拿下去,又想起前天夜里在麒麟殿过夜的时候,皇后吹的枕头风,想想又加了两句。 这后面加上去的两句,令虞裴宋三家又喜又惊又恨。 “圣上将宋家娘子指给十二郎做妾?” “是啊,七娘如今名声没了,想给正经人家做妻,本就不容易。偏偏十二郎又赶着去找她,被有心人瞧见了传进宫里,倒是成了一桩美事。” 廖氏话说的很慢,却并不拖沓,话也不多,一边说着,手里一边拨弄佛珠。虞闻在一边坐着,顺手斟了杯茶给她递过去。 “裴家十三娘的容貌不知如何,十二郎向来喜欢颜色漂亮的小娘子,要是能看对眼,日后夫妻和睦,倒也不差。” “裴家和宋家……十二郎日后房中只怕不会太平。” 先不说裴家十三娘到底长得够不够漂亮,能不能留得住十二郎。就说宋七娘要给十二郎做妾,凭他这些日子瞎胡闹的本事,以后像二哥宠丁姨娘那样宠宋七娘,也不是没可能。 廖氏话中微有怜意,低声道:“七娘的事,说到底,是我们三房对不住她。可日后,她嫁进虞家,却只能做个被裴家娘子压了一头的妾,想来心里会不痛快。再让她看你在家中进进出出,只怕更难过。” “这容易。”虞闻笑笑,“等儿成家了,就另外置一处宅子,阿娘随儿搬出去另过就是。” 廖氏笑道:“你阿爹去的早,阿娘苟活到现在,能看着你成才,已经很欣慰了。要是能看着你成家,无论能不能搬出去另过,都是好的。” 虞闻不语,想起还有一道圣旨,忙又问:“那另一道圣旨,又是什么?” 另一道圣旨,是给桑榆的。 桑榆给宫中贵人们的印象一贯很好,这枕头风吹了一阵又一阵的,连带着皇帝都对她上了心。 反正已经给人做过媒了,也不差再做上一笔。 皇后想给东宫再添一人,如今太子妃和两位侧妃之位都有人坐着,皇后吹着枕头风是想让桑榆进东宫。 容貌好,又有本事,差就差在她没那家世。不过能进东宫,已经算是他们谈家,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许贵妃吹的也是差不多的枕头风。 许贵妃膝下三个皇子,仍未纳妃的是行九的皇子,可因为有熹妃的前车之鉴在,许贵妃对九皇子的教养一直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让他重蹈熹妃那位皇子的覆辙。 行九的皇子,既非长,又非嫡。许贵妃也不盼着九皇子日后能继承大统,于是对他选妃的要求并不高。桑榆看着漂亮,人又聪明,许贵妃自然就动了心思。 只是皇后和许贵妃同时吹枕头风,皇帝觉得脑壳有些受凉,圣旨是下了,却不是指婚的。 人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皇帝的这道圣旨,没让桑榆进东宫,也没让她成了九皇子的嫔妃,反倒是允了她婚嫁自由。 于是,拿到圣旨的桑榆,和意图让她早些嫁人的桑梓,又爆发了一次争执。 冬雪厚厚地积了一层,后花园的池塘里覆了一层薄冰,枝头树梢都挂着雪。几只麻雀从地上这头,蹦蹦哒哒地往前跳了两下,从雪地里啄出一口虫子来,又往前蹦跶。 姐妹俩安静的在后花园里走了一段儿,也没说话,你看着雪,我看着鸟,谁也不理睬谁。 桑梓忍了忍,到底没能忍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圣上下了这道旨意,你总归是得听话的。” 桑榆没说话。 桑梓又道:“你福气不错,仁邑堂的夫人看重你,若是嫁过去了,也不会埋没了你那点本事。” 桑榆提了提脚下的雪,左脚划拉开半个圆。 “仁邑堂在奉元城好歹也算是有名的医馆,别的不说,起码日后你再想出面给人看诊他们不会拦着。”桑梓说了几句,见始终没得到桑榆的回复,于是止住脚步,转脸看着她,“仁邑堂的少东家给你姐夫看过诊,容貌端正,又有一手的本事,与你倒也相配。二娘,你怎么想?” 桑榆转脸,直直的看向桑梓。桑梓怔了怔,挥手让身后跟着的侍娘都退开,这才道:“你到底是我妹妹,这门婚事,我瞧着不差,过几日他家就会上门来交换庚帖,到时候你在家里待着,让他们看看人,别再往外头跑。” 桑榆手里笼着一个狐皮的手笼,看向覆了薄冰的池塘,冷淡的说:“仁邑堂在奉元城,出的怕是臭名吧。因为贩卖假药,囤积草药高价出售,被人砸了大半的铺子。阿姊觉得,这样的人家,是个好人家?” “你还小,不懂这些。等你嫁过去就知道到底合不合适了。” “那阿姊嫁给姐夫这么多年了,知道自己合不合适了么?” “你——” “阿姊如果看好仁邑堂,那就把阿琉嫁过去。阿琉服侍你这么多年,也算的上与你姐妹情深了,嫁一个听话的妹妹过去,可比嫁一个主意大不听话的妹妹,好上百倍。” 桑梓一惊,睁眼去看桑榆,她点漆般的眸子里沉静如深湖:“你胡说些什么……” “仁邑堂的少东家是个什么人,阿姊,我比你清楚。况且,圣上下了圣旨,婚嫁自由,阿姊若是铁了心要我早点出嫁,不想再看我碍眼,不如我拿着圣旨走人,省得你觉得眼睛头。” 仁邑堂的少东家年纪不大,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但屋子里已经有了四五个通房,更是舒五家的常客。 桑榆曾经在舒五家撞见过她,被误以为是新买的娘子,还调戏过,结果被桑榆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这样的人,要她嫁过去?被她知道是谁在背后怂恿,她非恶狠狠地把人揍上一顿。 “你别胡闹!” 桑榆看桑梓神色有些慌张,便知这背后当真是有人在出主意,也不多说,笑道:“阿姊,你既是不认我了,又何必紧张我的婚事。” 桑梓听了,心底翻江倒海,一时也辩驳不出什么来,握了握拳头,沉声道:“长姐如母,我说的话,你自然是要听的……” 桑榆转开头去,缓缓的舒展开笑颜来,愉快地看着一只麻雀落在薄冰上,小爪子打了个踉跄。 “阿姊,我不会嫁的。” 她如今,是真的死了心。这些年的真心相待,到了如今,她甚至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她的自以为是。如今,她不求别的,若是日后再相见,能和平相处,她想,那就是件不错的事了。 而能与她真心相待的人,袁氏也好,大哥六哥也好,还有师父师公,也许以后还会有其他什么人,总归不会少的,不是么。 到仁邑堂真的找媒婆上门来提亲的时候,偏院里似乎是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桑榆带着阿芍,带着满屋子的草药和圣上的那道圣旨,跑了。 秦氏大发脾气。而琅轩院内,桑梓坐在床边,看着襁褓中一边睡觉一边还吧唧嘴的小儿子,轻轻笑道:“到底还是走了。” “娘子……娘子既然心疼,何必非逼着小娘子走呢。” 桑梓靠在一边,捏捏儿子的小手:“她走了也好,省得在这里难做人。要不是丁姨娘在那边撺着,大夫人又怎么会逼着我把她的生辰八字拿出去。” 阿琉点点头。 “小娘子不在了,娘子日后要怎么办?” 本还想靠着小娘子,给丁姨娘找点膈应,没成想小娘子并不愿帮忙,姐妹俩甚至还撕破了脸皮,现下更是一走了之……阿琉看着自家娘子,总觉得替娘子委屈。 桑梓摇摇头,再不发一言。 作者有话要说:唉,桑梓这个人物,从塑造之初,就定义为一个为世俗礼教所束缚的女人,三从四德劳记在心,甚至到后来,虽有着歹意,却到底生性怯弱,除了逼迫桑榆外,并没有太大的胆量真去伤害那些让她不痛快的人。只是经一事长一智,她总归是渐渐想明白一些事。 看桑梓被你们一路骂到现在_(:з」∠)_我一开始还生出过洗白的心,后来想想算了吧,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周围亲戚里,还有比她这种更奇葩的。 好吧,日常么么哒~ 第57章 番外.觉来知是梦 谈桑梓觉得,自己可能活不长了。 身体越来越沉,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好多事明明发生在很多年以前,可是为什么这几天她总是会梦到? 她这些日子,总是梦见自己回到十五岁的时候,坐在家中后花园的秋千上,外头搭了一个花架子,紫藤花绕着架子一簇一簇地开着。奶娘抱着才已经一岁多的妹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喂她吃饭。 风一吹,紫藤花簌簌地挤在一起,桑梓仰着头,一边晃着秋千,一边在数头顶上的花簇。 看她荡得有些高了,奶娘赶忙在旁边劝道:“元娘,太高了,小心摔下来,慢一些!” 她低头,看着被奶娘抱在怀里正咯咯笑的妹妹,笑道:“奶娘,我今天好高兴,阿爹说他可以休息几天,在家好好陪我们了!” “是啊是啊,阿郎忙了快三个月了,一直没得空闲,现在终于可以休息几天,好好陪陪娘子了。” 她笑着,更加用力地蹬地,把自己推出去。 秋千荡得高高的,她青碧色的裙摆在半空中,荡出漂亮的弧形。和煦的阳光照在远远走来的阿娘发间的赤金步摇上,不知为何,却偏偏刺得她眼睛发涩。 而后一晃眼。 她十六岁了。 阿爹在前面宴请宾客,阿娘在后花园里陪着来做客的夫人娘子们聊天。 她站在水榭里,正对着一副泼墨山水画和人评头论足,耳畔忽地就听到了妹妹软糯的声音。 “阿姊!” 她转头去看,已经三岁了的妹妹,迈着两条端肥的小腿,啪嗒啪嗒地朝着自己跑过来:“阿姊!阿姊!阿姊抱!” 妹妹长得白白胖胖的,成天笑眯眯的,惹人欢喜。她温柔地抱住妹妹,捏了捏面团儿一般白嫩柔软的小脸:“跑什么?阿姊在这儿呢,又不会丢了。” 妹妹咯咯地笑,搂住她的肩膀,把脑袋埋在肩头,嗅了嗅:“奶娘身上不好闻。阿姊香香的!” 奶娘最近病了,一直在吃药,身上难免会有股草药的气味。 “这就是二娘么?长得真喜庆!” 有小娘子在一旁笑盈盈地问。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是了,她抱着妹妹,亲了亲她的额头,笑着说:“是呀,这是我们家二娘。” 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四明县发现了鼠疫。 不知道是谁家,从山上回来,抓了十来只肥肥壮壮的田鼠,个个毛发油亮,自己吃了不说,还分了周围的邻居。 第二日,这几户人家都病倒了。 城里的大夫号了脉,顿时慌了。鼠疫可谓是死症。所有人都怕极了,阿爹身为四明县主簿,安抚好担心的阿娘,又嘱咐她看顾好妹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哪知,疫情扩大,竟有向外爆发的趋势。 阿娘不放心,将家中事宜全都交给官家,带着人搭起隔离区,将所有流离失所的疫症病人集中在一起。 她隐隐记得,阿爹和阿娘直到感染鼠疫,不幸殒命,都不曾回过家。 当消息从衙差那传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抱着妹妹从高高的楼梯上摔了下来,呆愣愣地看着院子里侍娘婆子们的满脸慌张地跑过来将她围住,又慌里慌张地请了大夫。 她的一条腿,摔断了。 很疼。 可是又不疼。 跟着她摔下来的妹妹,被奶娘抱着哇哇大哭,一张脸涨得通红。她伤了腿,下不了床,没法子去哄。那大夫看了妹妹一眼,脸色就变了。 他说,妹妹病了,是鼠疫。 奶娘怕被鼠疫感染逃了,临走前说,阿爹阿娘已经没了,这个家散了,整个四明县都毁了,鼠疫要是再爆发下去,只怕皇帝会下令焚城,以防疫情扩散,谈家对她再有情义,也重不过性命。 她抱紧生病了的妹妹,不敢放开。 如果她们也得了鼠疫,也要死了,妹妹那么小,黄泉路上,会不会被城里的老百姓给挤散了? 可是奶娘走之前还说过,妹妹的病就算好了,烧了这么多天,只怕也会是个傻子,是个累赘…… 如果妹妹成了累赘,她要怎么办? 在慌乱了那么久,她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她十六岁,正是理当议亲的年纪。她知道阿爹阿娘为她们姊妹俩留下了嫁妆,阿娘当年的陪嫁一直不曾动用过,一分为二,一份是她的,一份留给妹妹。 可如今,家没了,家里的下人都趁乱跑了,值钱的东西能偷的都被人偷走……她以后,要何以为生? 看着欺负上门来的那些没得鼠疫的地痞无赖,看着躺在床上气息越来越弱的妹妹。 她忽然就想,带着阿爹阿娘留下的那些嫁妆,回到本家去,或许日后还能在乡下嫁一个富裕一些的人家,再不济找个能干的上门女婿,也许日子就能好过一些…… 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妹妹——才没几日,原本粉雕玉琢的妹妹,就瘦得脸颊都瘪了。 她想,这么辛苦,活着又何必…… 如若妹妹死了……如若死了…… 她拿起被子,轻轻地盖在妹妹的脸上,伸手捂住她的口鼻。 濒死前的挣扎,她有过害怕,可当真下了手,心底的恐慌全然消失,眼睁睁地看着伸出被褥的那双小手,最后脱力地垂在床沿上…… 她在床边坐了整整三个时辰。 冷漠。 惊惶。 后悔。 她惶恐不安地坐了三个时辰,终于抱着妹妹冰冷的尸体,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阿爹说,这一辈的谈家小娘子们以“桑”字为排行。 《诗·小雅》所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意思是见了桑树和梓树能引起对父母的怀念,起恭敬之心。 阿娘说,因为阿爹背井离乡,想念早逝的祖父祖母,所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起名桑梓。 而妹妹的名字,却是落日余光处的意思。 阿娘说,阿爹舍不得两个女儿都出嫁,所以妹妹以后是要招上门女婿的,妹妹以后要照顾年迈的他们,所以,妹妹的名字叫桑榆。 桑梓,桑榆。 她心痛地直不起身,伏在妹妹冰冷的尸体上,眼泪打湿了被褥。却渐渐的,感觉到缓缓的呼吸。 她顾不上抹掉眼泪,呆愣愣地看着妹妹渐渐睁开眼睛…… 明明死了的…… 她还没来得及害怕,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嘶哑地在说:“阿姊,我疼……” 她厉声尖叫,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入目,依旧是破旧的屋子,窗子被外头的北风吹得扑扑直响,屋内一角放了一个破旧的火炉,炉子里的炭火已经不旺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桑榆正抱着单薄的褥子,缩成一团,睡在一旁的小床上。 桑梓深深地吸了口气,抬手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所幸刚才的那声尖叫是在梦里…… 她抚了抚心口,掀开被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南湾村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过。变卖了部分家产换来的银钱,在给阿爹阿娘操办完后事后,又花在村子里。老宅需要翻修,家里的东西需要重新添置……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不是有里正和乡邻们这些年的照看,她们姐妹俩只怕撑不到现在。 桑梓叹了口气,走到小床边上。桑榆睡得很沉,想来又累坏了。 桑梓俯□,轻轻地连人带着被褥一起抱了起来。 她力气小,要不是桑榆这几年吃得并不多,看起来还是瘦瘦弱弱的,要抱起桑榆只怕会更吃力。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到底还是惊醒了桑榆,揉揉眼,疑惑道:“阿姊?” 桑梓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没事,只是想抱你到大床上睡。” 一张床,两条被褥。桑榆眯着眼睛笑:“阿姊,明日一早,我跟着王婶去城里,天气这么冷,我给你带个汤婆子回来,以后你再不会半夜被冷醒了。” 桑梓笑笑,不说话,轻轻拍着桑榆的背:“睡吧。” “嗯,阿姊也睡吧。”桑榆闭上眼,往桑梓身边靠了靠。 看着沉沉睡去的妹妹,桑梓微微垂下眼帘,苦笑。 这一声“阿姊”,她听了三年,从最初的惊惶不安,到如今的安之若素,她看着眼前这个妹妹整整三年,却不知究竟该用什么脸孔去面对。 “你究竟是妖,还是鬼?”桑梓喃喃地念,手掌轻轻拍在她的背上。 她不安了三年,默默地看着才六岁大的小娘子在那些粗鄙的乡人身前身后跟随,学下厨,学种地,学照顾自己。甚至有一段时间,桑梓都差点忘记了,眼前这个桑榆,根本不是妹妹…… 如果能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事,是不是她就可以假装这个桑榆,就是她的二娘? 她伪装了三年,或许以后,还要继续装下去…… 到后来,桑梓执意出嫁。 在新房中见到虞阗的那一刻,她忍不住问自己,为了离开贫瘠的南湾村,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值不值得。 她最后告诉自己,值得的。 可是很快,她后悔了。 就像当初亲手害死妹妹,事后却深深懊悔一样,她后悔了。 如果早知道,在虞家的日子,会过得如此艰难,她的夫君会是这样一个男人,兴许她和桑榆在南湾村相依为命的生活,会远远好过如今。 可世间本无后悔药。 她看着桑榆通过虞家六郎拜柳娘子为师,看着桑榆一言不发地带着侍娘离开奉元城,而后又看着她意气风发地回来。她看着愈发陌生的桑榆,问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她将这个曾经真心对待自己的妹妹推开的? 她也曾经想过要将这个人当做真的二娘那样疼爱。 可是她总觉得,透过那双眼睛,她所有的腌臜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她厌恶,甚至害怕这种感觉,于是愈发地疏远。 直到难产那夜…… 她听着身旁稳婆和侍娘惊慌失措的声音,嘶喊中隐隐约约还听到了门外桑榆的怒声。她想起之前撕破脸皮的事,她害怕她报复……可是到底,还是因为桑榆,他们才能母子平安。 就是那一晚,桑梓想明白了。 与其去憎恨,不如去无视。 与其去伤害,不如去馈赠。 逼走桑榆的那天,她抱着长得有几分像妹妹的儿子,笑得眼泪往心底流。 走了好,她走了省得在这里难做人。 这个家,除了公爹、二婶、大哥大嫂还有六弟是正常的,有那几个脑子不利索的就够了,何必让桑榆继续留着,被他们盯上就跟被蛇缠住一样,脱不了身,还平白沾染一身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桑梓这个角色,从一开始,她就是个在绝望中暴露了自私本性的女人。 受尽宠爱的一生才开了头,花一样的年纪,突然遭遇父母的离世,身边信任的仆人的抛弃,她下意识地听信了旁人的话,要被自己谋求利益。 很多读者都说在这段姐妹关系里,桑榆太圣母了,桑梓太自私了。 可能是对圣母的理解不同,我所想表达的东西,并没有通过文字传达给你们。可是我的桑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一个现代人所经历过的人性的黑暗,并不比一个古代人少,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桑榆只是在尽责任。 她一直以为,是她占据了这具身体,却不知道,是桑梓先杀了原主,才给了她再活一世的机会。 第58章 一萼红(一) 大都名中虽有个“大”字,可实则不过是个小城,城中最偏僻的角落里开着一家奇怪的铺子,挂着招子,上书“一捻红”三字,做得不知是什么买卖,单就招子上的字看起来,略有些秀气。 只是看着这铺子没多少生意,冷冷清清的,平时更是没什么人气。 这日门庭冷落的铺子前,却奇怪的跪着一个女人。 正是盛夏,大都已经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雨滴从厚厚的云层中坠落,砸到地上绽开大朵大朵的水花,女子身上的华服被雨淋湿,紧紧裹着身子。 她闭着眼,跪在大雨中,耳畔是雨滴砸在地上,“啪啪”的声响。 雨幕被突然劈开,然后是涉水的脚步声,女子睁开了眼。视线所及的地方,是从那家奇怪的铺子里走出来的黑色身影。走得近了,她才看见,那人撑着一顶墨色的油纸伞,伞下的脸孔白皙如雪,身上穿着薄薄的鹅黄衫子,眉眼惊艳。 她擦了把眼帘上的雨水,缓缓伏□子,额头贴着那人鞋前的地面,眼眶热乎乎的:“小娘子,求您……” “又是你?”小娘子的声音微微有些吃惊,稍稍退后一步。 女子点点头,抱紧了怀里的包裹。 “这位夫人,”她走回到屋檐下,收了伞,雨水哗哗地落下来,隔着雨帘,声音听起来都悠远了起来,“一捻红并不是医馆,夫人求我的事,我实在是帮不了。”她说着,就重新进了院子往后头走去。 名叫“一捻红”的铺子里,住着女医谈桑榆,容貌清秀,眉角眼梢似乎总是带着笑,见人就会点头行礼,可也是个大怪人。 听说这位小娘子是两年前到大都的,在城中最偏僻的角落买下了这个院子,开了间铺子。 一捻红说白了,既不是医馆,也不是什么胭脂铺。 那谈娘子怪就怪在开着铺子,却从不明说是做什么生意的,有时会帮附近的夫人娘子们看诊,医术也不差,有的时候却又摆出一些胭脂水粉,多数都是那些和她有往来的人家来买。 城中的医馆原先还拿她当对手,渐渐发现她至多不过是给些妇人看诊,于是到后来也就各顾各的,再没人跑去找她的麻烦。 至于那一捻红里都有些什么人……左邻右舍都说好像除了谈娘子和身边的一个叫什么阿芍的侍娘外,只有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药童。 女子仍旧跪在雨中。 她走投无路,前几日已经来过一次,却被侍娘挡在门外,今次是第二回,若再不成,怕是真的得死心了。 半人高的小药童笑盈盈地撑着把伞,从医馆里一蹦一跳地踩着水站到女子身前,素白的伞面上绘着的是一串串红红的果子,间或有片片绿叶,看着干净漂亮。 名叫五味的小药童伸出一只手扶着她起身,踮起脚尖把伞撑过她头顶:“容夫人,我家娘子请您进屋喝杯茶暖暖身子。” 院门看着尤其的陈旧,好像砸得用力了就能破开,待容氏被小药童迎进门,又绕过前头的铺子走完一条甬道,眼前却是豁然开朗的一片新天地—— 夹道是红白两色的花朵,舒展开的花枝妖娆夺目,药童蹦蹦跳跳地走在其间,偶尔回头一笑,领着她继续往里头走。那懒洋洋舒展着的枝叶娉娉婷婷伸到路上,牵扯到容氏长长的裙裾,她回头拉扯,却是被血一样艳红的花枝惊得一时愣神。 “容夫人,”小药童瞧见她的动作,走回她身边伸手扶起花枝,笑道,“我家娘子就在屋里等你。” 她没带随从就一个人出门,鬼使神差地摸到了这里,此刻见五味指着她视线所及的位置那屋子说他家娘子就在那里,容氏一时有些迟疑。 五味笑呵呵地推开门,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火石,顺手就往门里边的一棵七星灯树上点起烛火,层层叠叠的光逐渐照亮黑漆漆的屋,容氏小心翼翼地迈进一只脚,见五味笑得温和又大着胆子迈进了另一只,不过是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门却突然“吱呀”一声自行阖上。 这间屋子里其实也没放什么宝贝,反倒是放了三个大柜子,柜子上一个一个抽屉,每一个抽屉上都贴着字——当归、党参、黄芩等等,要是不静下心来数,容氏还都数不清楚有多少抽屉。只觉得草药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有些看花眼,蓦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裹。不知道,她带来的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入谈娘子的眼。 “我说过,一捻红不是医馆,夫人所求的事,我真的不能帮忙。” 桑榆穿的还是初见时的那身鹅黄衫子,现在仔细看,却原来在衣裳上还用银丝绣了大朵大朵的花型,那绣工精致得不知出自谁手。 容氏咬了咬唇,上前几步将怀里的包裹放到桌上,圆睁的眼睛里蓄着水汽:“这里是一千五百两,还请谈娘子手下。” 见她如是说,桑榆愣了愣,有些错愕地看了一眼五味,转身往一旁的三屏榻上盘坐下,皱着眉头往小巧的香鼎里倒香料。 容氏奇怪她的态度,微微后退了一小步。五味立在桌边,伸手利索地解开包裹,里头放着的是一只檀木盒子,打开盒子就能瞧见几颗光泽明润的夜明珠和一叠百两银票。五味稍稍清点了下,果然是一千五百两。 “谈娘子……” “一捻红不是医馆,我也不差这笔钱。”桑榆阖目啜茶,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夫人所求……” “谈娘子的那些方子,无论是香料还是胭脂,亦或者是……听闻帮了很多人,我只是想求娘子给我指条明路。”酣红之色浮上脸颊,容氏微低下头,抱紧双臂,声音颤颤巍巍的。 见她这副模样,桑榆往后一靠,揉了揉眉心:“听闻容夫人这些年遍访名医,为的都是陆郎君。” 她点头,有些迟疑。 “陆郎君三年前纳了一房小妾,姿容绝艳,从此以后,再没与别的女人亲近过。” 容氏浑身一颤,咬着唇,重重地点了下头。 桑榆看着容氏,上下打量了一番,出声道:“夫人稍等。五味,给夫人斟茶,送点茶果来。”说罢,起身往内室走。 名唤五味的小药童听话地斟了杯茶,又蹦蹦跳跳地跑出去端回来一小碟茶果,东西才放下来,又一刻不停地在叽叽喳喳说着话儿。 “我家娘子可厉害了!一捻红,不是医馆,可我家娘子能给人看病。不是胭脂铺子,可我家娘子做的胭脂水粉颜色最好!” 那女子蓦地一愣,清秀哀婉的脸上写着惊愕,圆圆的眼睛直直盯着小药童:“谈娘子她……” “就你话多!” 从门外窜进来个细长个儿的蓝衣小娘子,一进门就伸手揪住了小药童的耳朵,哼哼道:“娘子让你伺候夫人用茶,你就是这么伺候的?嗯?” “阿芍姐姐,耳朵疼!”小药童跳脚,阿芍撒了手,又捏了捏他的脸颊。 桑榆从内室出来,手里捏着几张方子,嗔怪地瞪了阿芍和五味两眼:“胡闹什么,在客人前面没个正经模样。” 五味吐吐舌头,缩到阿芍身后:“娘子给夫人写好方子了?” 桑榆刚一出来,容氏就紧张地站了起来,几步上前,怯生生道:“谈娘子……” “这是帐中香、玉容方和透肌香身五香丸。”桑榆将手里的方子递出去,见容氏面上容光焕发,一脸欣喜,她又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无药可医的,日后的事会如何,都不是你我可以预料的。” 其实没人知道谈娘子到底有什么本事,医术又如何,因为去一捻红的大多都是去买胭脂水粉。容氏会去,实在是像谈娘子的小药童说的那样,真的已经寻遍了大都的所有大夫,连游走郎中都没放过,可这些大夫没有一个帮她解决问题的。 “夫人!您怎么淋得这样湿了!” 容氏方一进院子,家中的侍娘立马惊讶地叫唤起来,匆匆扯过干净的帕子给她细细擦拭,边擦边说:“方才阿郎过来这边院子找夫人您。” “是么,阿郎他有说什么么?”容氏进屋,身后有侍娘急忙去准备洗澡水和换洗的衣裳。 “阿郎也没多说,就是说明日便是夫人您的生辰,是不是要像往年那样和官家夫人们去庙里拜拜?” “又到生辰了么……” 浴桶里的水温已经是最合适的温度,身后的侍婢为她脱下湿透了的衣裙,解开所有的束缚。容氏坐进水中,闭上眼。 二十五岁了。她想。 十六岁那年,容氏嫁进陆家,夫婿是大都清乐坊的管事,也算是个半大不小的官吏,虽然那时直到拜堂成亲掀开盖头那一刻两人这才第一次见面,但后来的感情情深意长,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一处不分开。 她深爱着她的夫婿,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官吏,一辈子可能就这么碌碌无为当不上大官,可是起码在这不大的陆府,没人能分享他的宠爱。 旁人也提醒过,男人三妻四妾总是常理,更何况成亲九年,她的肚子还是一点音信都没有,虽然陆郎口头上说着不在乎,可每每和同僚喝酒回来,身上总是浓浓的脂粉味,她有时气极了也会赶他去书房睡,然第二天总是满心满眼的不舍得又巴巴地盼着他回屋。直到三年前,她终于发现,自己再也守不住属于一个人的相公了。 三年前,一顶红绸软轿从侧门进了陆府,陆家下人在门外放了鞭炮,示意说主人有喜。这喜事,自然就是纳妾。 从轿子里走出来的姑娘,容貌谈不上极好,却眉目生情,迎上前来便是躬身极识大体的一声“姐姐”。 “夫人,水冷了,要再添点么?” 侍娘的声音打断容氏所有的回忆。她睁开眼,沁在皮肤上的水透着一些凉意。 哗啦一声她从水中站起身来,身后的侍娘赶紧打开浴巾擦拭她的身体,然后伺候着穿上衣裳。 回身坐到妆台前,泛光的铜镜里,容氏瞧见自己的脸,九年光阴,已经回不去从前的年轻貌美。猫儿贪腥,男人爱鲜。陆郎抬了人进门,怕是已经厌了自己的这张脸。 “真不知阿郎是怎想的,放着年轻漂亮的夫人不要,偏就宠爱那一脸薄命相的。” “是呢,也不晓得那房使得什么手段,弄得阿郎现在都不进夫人的屋了……” 她院子里的侍娘都是家生子,极听她的话,加上容氏进门这些年素来待下人不错,见自家娘子被冷落了,大多都是极不喜欢那小妾的。 听见侍娘的义愤填膺,容氏不由叹了口气:“就这样吧,这是在家,就不用折腾这些了。”她起身,“知道阿郎现在在哪么?” “大概……又是在那院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新卷开始~ 走过路过的朋友,捧个人场点点收藏~ 日常么么哒~ 第59章 一萼红(二) 好消息在十日后传来。 经常在外头行走帮着桑榆搜罗草药的阿芍带回消息。说有大半年没进过容夫人房间的陆郎君,前夜在夫人房中过了一宿,半夜还喊了两回水。 这两年,阿芍的性子还跟以前那样脱跳,想打探点消息,总能不费力地就打听到。 今天带回的这个消息,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都是好消息。 “娘子之前的方子看样子是起了作用了。”阿芍向桑榆道贺。 “能起作用就好,我心里一直吊着,就怕成不了。”桑榆温婉浅笑,想起那天雨中跪在门前的夫人,终于舒了一口气。 “那位夫人长得好看,一双眼睛又大又漂亮,这么好看的夫人居然还被人冷落了,也不知陆郎君的那位妾,究竟长得有多好看。” “好看不好看的,你管这么多干嘛?”桑榆吃吃地笑,伸手捏捏正盘腿坐在脚踏上吃点心的五味,“你别是年纪大了,思嫁了。” 阿芍一怔,腾地就红了脸:“娘……娘子怎么就看出来了?娘子还有什么事不知道的?” 桑榆扑哧一笑:“你还真思嫁了?”看到阿芍瞪大了眼睛,桑榆笑得弯了腰,“你快说说,你这是瞧上谁家小郎君了,长得好不好看,是做什么的,家住哪里?” 阿芍翻了翻白眼:“娘子与其在这戏弄我,倒不如想想自己。娘子如今可不是两年前,十二三岁的年纪了。” 桑榆咯咯地笑,一双眼完成了柳叶,眉角眼梢的美含蓄中却意外带着一丝张扬:“我还小,要嫁,也得先把你嫁出去了才行。” 两年时间,她渐渐长开,容貌比之从前变得更为漂亮。要不是因为身份存疑,怕是一捻红的门槛就要被媒婆们踏平了—— 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带着两个下人住在完全陌生的小城,怎么说都让人充满了疑惑。 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谁家不是好生养在闺阁里,只等着许了人家出嫁,哪里还会有人像她这样独居的。 阿芍送了桑榆一个大大的白眼。桑梓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悠悠地道:“说吧说吧,到底是谁家的小郎君让你瞧上了?有我在,左右不会短了你的嫁妆。” “他不是大都当地人。”阿芍退了脸上的赤红,笑眯眯地往脚踏上一坐,把五味往旁边挤了挤,解释道,“也没什么能耐开铺子说生意,就是个守城的小卒子。”桑榆还没说话,阿芍有些兴奋,续道,“他长得高高壮壮的,人也结实,一顿饭能吃七八个馒头,就是憨憨的,容易被人欺负。” 桑梓瞧她说在心头上了,倒也不出声拦着,斟了杯茶给她递过去让她慢慢说。 “他说他是四明人,娘子,我记得你也是从那儿出来的。四明出来的人,是不是都像他那样,又高又壮,皮肤黑黝黝的,一笑就看不见眼睛了。” “四明地方不小,他又说是从四明哪儿来的吗?” “没说,不过他和娘子你一个姓。” 姓谈? 桑榆眼睛亮了亮,遂问道:“名呢?” “文虎。” 大都城外有条杳溪,弯弯绕绕从城外的林子里穿出,又一路流进城里。 大都的城门就在杳溪畔,百姓往来都会经过这条溪水。临溪的城墙下头摆了家简陋的茶铺,四根竹竿挑着个草棚子,摆上一两张竹子做的桌案,瘦削的铺子老板正掀开炉灶上的蒸笼,拿手扇了扇,吆喝道:“馒头!大馒头!新鲜出笼的馒头哟!” 铺子的一张桌案边上,有一戴着帷帽的娘子坐在那儿,面前没放别的东西,只有一壶茶,粗糙的茶碗里茶水看着也不甚清亮。旁边还坐了一人,喝两口茶,就往外探头看上一眼,再回去喝两口。 桑榆掀起眼皮:“喝茶。” “娘子,他在那边站着呢,也不知道早上吃过东西了没。” 阿芍那两颗眼珠子,就差黏在城门口那个高高壮壮的身影上去了。桑榆忍笑,低头喝了口茶:“急什么,总归有轮值的时候,你要是心疼了,等会儿多买几个白面馒头给他送过去。” 阿芍嗯了一声,一脸的急不可待。 终于等到轮值的时候,阿芍果然买了几个刚出炉的大白馒头,火急火燎地奔了过去。 桑榆站在茶铺里看了一会儿,看见那边阿芍对着那人说了几句话,而后那人转过头来看着茶铺,这才淡淡一笑,走了过去,掀开帷帽的一边,目光逡巡在对方黝黑的脸上:“文虎哥。” 在南湾村的那三年,是她初来这个世界的三年。碰到过不好的人,也碰到过善良的邻居。谈家那些远亲没在那时候落井下石,欺负她们俩姐妹,已经是最大的善意。而那三年里,最大的惊喜,只怕是遇到了王婶和里正俩家人了。 八年不见,谈文虎已经长成了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方正的脸上,一双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有神,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还有些严肃,看起来丝毫不像是阿芍口中那个憨憨的,容易被人欺负的样子。 谈文虎没说话,阿芍站在旁边怕桑榆尴尬,赶紧狠狠拽了拽他的胳膊,急道:“怎么不说话?饿傻了不成?” 谈文虎手里还捏着阿芍刚才塞给他的馒头,手指被烫得发红,可眼睛仍直愣愣地看着桑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嘴:“二……二娘?” 直到三人坐下来好好聊了聊,桑榆这才知道。 原来她们姐妹俩离开南湾村的次月,朝廷招兵。全国上下各个小城、村子的门口都张贴了招兵的告示,南湾村自然也在其中。 谈家子孙不少,谈文虎去当兵的事里正虽然有些反对,可抵不过孙子的坚持,不得已只能点头。 不过里正大约没想到的是,孙子没被派去边关,虽然躲了许多的刀枪剑戟,却辗转几地,又在大都停下来当了一个守城的兵卒。 桑榆幽幽地叹了口气。又仔细叮嘱他,把一捻红的位置同他说了下,交待说若是有什么事,托人去一捻红招呼一声即可。 谈文虎应了声好,匆匆就走了。 桑榆坐在茶铺里,拿着茶杯,看着阿芍紧赶着追上去几步,往谈文虎怀里又塞了一油纸袋的包子,俩人站在一起不知说了些什么。 十日后,容氏差人送来二十匹绫罗绸缎,说是谢礼。送礼的是陆府官家,五味笑盈盈地当着桑榆的面,问起容夫人回府后的事,那位官家乐呵呵,只道如今阿郎和夫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感情比从前还好。又说夫人如今姿容绝艳,看起来就像二八少女一般,容色硬是将阿郎的那小妾比了过去。 又十日,却是陆府那小妾找上门来。 桑榆坐在一旁,看着那小妾娥眉婉转低垂,俏生生的花般模样,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她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陆郎君宠爱的这个小妾,其实长得并不是十分的妖媚,看着反倒是有几分良家妇女的模样,丝毫不像是外头传言中的那样是个能勾人的狐狸精。 只是人不可貌相。 那小妾不要别的,开口就向桑榆说,要买之前她卖给容氏的几道方子。 桑榆自然不会给。仍由她将价格开到了一百两一张,桑榆也是纹丝不动,末了还命五味送客。 又十五日,陆府传来好消息,说是容夫人怀了。陆府官家亲自送来谢礼,说等小郎君出生后,定要请谈娘子喝杯喜酒。 桑榆笑着应了,心底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些惴惴不安。 阿芍这些日子以来,同谈文虎的关系愈发亲密起来,回回瞧见自家小娘子独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发呆,就忍不住要逗弄她一番:“容夫人这就怀了身孕,娘子要不给她再送上一贴安胎药?” “我并非正经大夫,有些东西胡乱开出去,万一出事,如何是好。” “娘子跟着单大夫学了这么久,还是这么谨慎。” “术业有专攻。而且,容夫人这件事,我始终觉得不大放心。” 说话之时,她们主仆三人,谁也不曾料想到,有些事竟然会一语成谶。 又七日,紧促的敲门声打破了一捻红夜半的宁静。 月夜下,五味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眯着眼睛才认出门外站着的举着火把的一行人中,领头的那一位,就是平日里经常会帮着容夫人来送东西的陆府管家,“大半夜的,你们来做什么?” 门外一片火光,照得左邻右舍纷纷推开门向他们这边张望。 “小药童,你家娘子……哎,事出紧急,还请见谅,我家夫人出事了,我这是过来请谈娘子赶紧去救命的!” 五味讶然,忙放他进屋,又赶紧跑去后院,隔着门大力地捶了几下门扉:“娘子!娘子!容夫人出事了!陆府派了人过来,请娘子赶紧过去救命!” 桑榆这几日睡得不大好。五味砸门的时候,她正好醒夜,听到动静,马上就坐了起来。阿芍睡在脚踏上,反应也快极了,忙起身帮着她穿衣。 匆匆问过管家出什么事后,桑榆吩咐五味留下看家,带着阿芍和平素救急用的药箱,跟着陆府的人匆匆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_(:з」∠)_最近作息明明很正常,但是脸上就是冒痘痘……青春期的时候都没这么厉害过OTZ 第60章 一萼红(三) 桑榆匆匆赶到陆府的时候,陆府灯火通明,陆郎君却没守在夫人的房门外,问了下人才知,已经被那小妾缠着好几日了。 进了内室,桑榆抬眼看到容氏如今的模样,顿时愣在了原地。 “娘子,这……”阿芍惊愕,捂住嘴倒退了一步。 屋子里血腥味很重。容氏躺在床上,身上穿着靛青暗花的袄裙,这会儿早已连带着身下的床铺,都被血洇成了湿漉漉的墨色。面色乌青,嘴唇也是惨白的,若非胸口还有起伏,几乎已经和死人没多少差别了。再看守着容氏的那几个侍娘,一个个挂着泪,只怕都觉得夫人救不回来了。 容氏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桑榆的名字,微微动了动手指,吃力地张口道:“谈……谈娘子。” “为何不去请外头那些正经的大夫来!我说过,一捻红不是医馆,我……我如何能救得了你……”话虽如此,桑榆却咬着唇,动作飞快地从药箱里翻出针灸用的银针,又命吩咐下人赶紧按着她备好的方子,抓些药来。无论如何,此刻她所能做的,就是先给人止血。 若是血不止住,再由着它像现在这样流,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只怕也回天乏术。 听到她和之前一样的话,容氏却丝毫没有露出一丝不耐,惨白的嘴唇有些干涩脱皮,弯了弯,轻轻一笑:“我该听你的。谈娘子说过,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无药可医的。”她腾地皱了眉头,吃力道,“是我贪心了,妄图能依靠谈娘子给的那些东西,挽回那个男人。可正如你说的,日后的事会如何,又怎么是你我可以预料到的……” 她身下的血一时半刻也止不住,暗红色的血渍,刺激着周围所有人的眼球。 桑榆咬着唇,沉下心给她扎针,可是这血却始终止不住。 “谈娘子……”容氏又开口,“没用的……我这一胎怀得极不稳,每天都会出血,腹腔疼得厉害,想来是孩子与我无缘……也罢,孩子走了,我也跟着走,黄泉路上我还能照应着他……总归是我的骨肉,我如何舍得让他一个人走……” “你先别说话!大夫呢?为什么没有去请大夫来?”眼见着她身下的血流个不停,桑榆急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不用请了……” “容夫人……” “是我自作孽不可活,要不然也不会丢了孩子也丢了自己的性命……” 桑榆想问她究竟做了什么,不是接二连三都有好消息从陆府传出来么,听闻连许久不曾在她房里过夜的陆郎君都回了头,可现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哪里…… “她买通了我的陪嫁……”容氏气若游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讥笑,“从谈娘子那没能买走方子和药,她就使计谋让我的陪嫁偷走了方子,又往我用的香粉里放了东西……” “着了她的道,是我自己疏忽了……” 桑榆不语。 “我嫁给他这么多年,守着个贤良的名声,却是个不下蛋的母鸡……我不恨他纳妾……我不能生养,他早晚都会纳了别人……” “何必如此……”桑榆哽咽。亲眼看到一个人渐渐死在自己面前,和听闻有病患回天乏术病逝,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情形,更何况,容氏的年纪并不大。 鲜活的一条生命,花一样的容貌,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 “谈娘子……不用请大夫了……我累了,你也别忙活了,就这样吧……我想睡了……” “阿箐。” 似乎是回光返照,容氏的脸色竟慢慢好了起来,两颊微红,唇色也没那么苍白了,唇角微微扬着,喊着侍娘的名字。 “阿箐,等我死后,一把火把这个院子烧了吧……其实我恨他呀,我死了之后……他一定会让那个女人住进这个院子,别让她脏了我的地方,烧了吧……” 干干净净的,什么都别留下,全带走,一样也不留。 没有人会料想到,那么年轻的夫人,最后竟会意外过世。没有棺椁,容氏身边的侍娘婆子含着泪,最后服侍她们夫人洗了把脸,又换上平日最爱的一身衣裳,静静地躺在床上。 当所有人都走出院子,一簇火苗从屋子里窜了出来,顷刻间撩起丈高的大火。 阿芍一愣:“就这么烧了?” 桑榆低声道:“烧了。”真的一把火就这么烧了,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给人留下。 只怕在猜到自己活不下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后事都想好了。所有的下人都带着自己的细软退到了院子门外,手里紧紧攥着的,是容氏咽气前,吩咐婆子分发下去的卖身契。主仆一场,他们终究忍不下去,大声的哭喊起来。 火势趁着风,越烧越旺,映出半边通红的天光来。 木头在大火中劈啪作响,隔着很远,桑榆也能想象到,被大火吞噬的房间里会是怎样一副情景,床上的尸首,也许已经被烧得分辨不出模样了。 终于,东方既白。 火势渐渐熄了。月洞门封火墙后,只留下一片废墟,废墟前跪倒一片仆从,哭得喉咙都嘶哑了,一个个眼睛通红,却没人敢往里走一步。 “去给你们夫人把尸首敛了吧。”桑榆轻轻道。 为首的侍娘起身抹抹眼泪,正想应声,却蓦地愣在了原地。那些仆从也顿时哭喊得更厉害了。 桑榆回头,沿着石子铺就的小路往前,在对面的树荫下,她看见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是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男人内里穿着月白的里衣,外头随意地披着锦袍,袖口处有烫金的暗纹,看起来颇有些华贵。可是男人的模样,看着实在是令桑榆眼睛生疼——他的脸上,连一丝一毫的苍白都没有,看起来甚至还有些纵欲过度的模样。 桑榆心底窝着一团火,眉眼藏不住冷漠,嗓音发抖:“天亮了,陆郎君这是终于起了么?” 男人一步一步走过来,脚步停在月洞门外,再没往里走一步。 “陆郎君是来看夫人的吗?”桑榆闭了闭眼,“可惜晚了一步,除了尸骨,郎君你再看不到别的了。” 男人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出话来。废墟前跪着的仆从,再忍不住,哭着朝废墟疾步而去,还有老仆哭喊着,噗通一声跪在了男人的身前,重重磕头,却哽咽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为什么死?” “病了,重病。血染红了整张床,怎么止也止不住。” “什么病?” “胎漏,出血不止,还有……心病。” 废墟里陆续进了一些下人,横搭在一起的烧焦的木头啪一声断开,男人像是终于回过神来,紧紧握住了拳头:“她如果心胸再宽阔一些,如果不去和月娘计较那么多,怎么会生病……” 桑榆嗤笑。 男人张口就将责任推卸给了别人,却丝毫不从自己身上想想,到底有什么问题。容氏固然心胸不够宽阔,可哪个女人乐意看到自己的丈夫成天守着别的女人嘘寒问暖的。更何况,他那个妾,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桑榆只觉得心口疼得无力,按捺住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扭过头去。离男人之前站的树荫不远的地方,那个先前去过一捻红的小妾,笑容满面地站在那里。 从陆府回来,一路上,桑榆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阿芍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紧紧抓着她冰凉的手,一遍一遍劝道:“娘子,你句话吧,你这样太让人担心了。” 桑榆靠着车发呆,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到后来,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竟啪啪地落了下来。 “娘子……” “阿芍,是我自负了。” “娘子……”阿芍呆了呆,赶紧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有些手忙脚乱。 是她太自负了,以为自己是穿越,必然比这些古人聪明,所以,她安排好一切,拿到圣旨,还了所有的恩情,脱离虞家,自以为是地追求她所想的自由。因为自负,以为自己是聪明的,所以学了那么多的东西,烹饪、制药、看诊……杂而不精,却半桶水响叮咚。 仔细想想,最可笑的人,是她自己才对。 如果不是太过自负,又怎么会一边对容氏说自己不是大夫,却又一边开了方子给她? 如果不是太过自负,又为什么这些日子里头,连一个回复都没亲自向容氏要来? 是她太自负了…… 是她的自以为是把让人引上绝路的…… “娘子……”阿芍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她从来只觉得,自家娘子聪明得厉害,听说才六岁,就已经开始当家。虞家也有嘴碎的婆子,私底下议论说她家娘子是个妖怪,要不然怎么小小年纪就那么聪明。可是她觉得,娘子就是比别人早慧一些,不是什么妖怪。 马车内,一度又沉默了下来。 外面开始下起雨,啪啪地落在马车顶上。桑榆沉默着,一路回到一捻红。 “谈娘子,到了。” 阿芍掀了车帘,先一步跳下马车,一抬头,见着门前站着的两个身影,不由地出声问道:“请问两位是……”一捻红做的都是那些夫人娘子的生意,倒是很少会有男人上门。 等到门前的两个人转过身来,阿芍直接愣在了原地。 “阿芍,怎么了?”桑榆掀开帘子,弯着身从马车内走了出来,等抬眼看见门前的主仆二人,她的双眸顿时熠熠发亮,“六哥!” 第61章 一萼红(四) 朝廷出了事。 桑榆自离了奉元城后,就很少会去关心朝廷的事。虽然每年仍旧会有人从宫里出来,特地跑到一捻红只为了从她这里再拿一些新出的香粉胭脂回宫献给贵人们,但却从来不会主动提起朝廷上下如今又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偶尔还能从那些人口中听说一些如今虞家的事。 老皇帝废太子了。 好像不过是才过了一夜的功夫,皇帝的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连带着平日里颇为宠爱的几个嫔妃,也再没受到过宠信,日日都留宿在皇后的麒麟殿,老夫老妻地睡在一张床上,偶尔说说话,旁的事却是没有的。 也许是哪天做梦梦到了什么,一日退朝后,老皇帝将几位重臣召集起来,开口就说他要废太子。 老臣子们都知道,皇帝这是不放心呐。 太子那样的品性,如果只是个得宠的皇子倒也作罢,皇帝驾崩之前,总归是会护着这个嚣张跋扈的儿子的。可他是太子,那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这样的品行,如何让天下人认可。 有老臣子大胆询问圣上心中,可有太子人选。 老皇帝闭着眼,摇了摇头。 他年纪虽然大了,可还没老糊涂,这把人名字说出来了,还不知道那位新太子等不等得到授封的圣旨。 老皇帝把面前的这一干重臣都看了一遍,殷殷叮嘱道:“朕年纪大了,等朕百年之后,还要靠你们辅佐未来的皇帝。这江山,是大邯百姓的江山,你们别让他毁了,也别自个儿吞了。” 他后来又将膝下所有的儿子孙子都召了过来。大殿内,跪了一地。除了在一旁伺候的宦官,和各位皇子皇孙,谁也不知道,老皇帝又都说了什么。 而后的事,却是几位皇子们的明争暗斗。老皇帝在一边看着,并未阻止。 有人被斗死了,有人被牵连以至于贬官。 虞闻就是因秘书少监一职太过打眼,遭人嫉妒,最后被卷入夺位之争中,遭到贬官了。 “六哥如今是?” “大都的县令。” 从从四品上的秘书少监,到正六品的县令,这个落差,寻常人只怕无法接受。可桑榆看着眼前的男人,却觉得他神态平和,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好介意的。 “大都人杰地灵,六哥来了这里,也正好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听十二郎说过,六哥从前最喜欢的就是田间生活,大都地处丘陵,城中大多经营茶叶生意,六哥闲暇时可以下到茶园里转转。” “傻丫头,我如今是大都的县令,要忙的事可不比在朝中任秘书少监时少,兴许更多也说不定。”虞闻失笑,心道,两年不见,桑榆的性子比从前更活泼了一些,只是眼底还红红的,方才下车的时候还带着泪,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桑榆从虞闻那打听到阿姊的消息,得知她如今虽与姐夫形同陌路,却将琅轩院管得严严实实,不由地在心里赞叹了一声。 从现代而来的桑榆,一直觉得,女人如果自己不强势起来,依附一个男人,太容易就会失去自我。桑梓从当年在南湾村时的柔弱,渐渐转变为如今的强势和冷漠,说到底,都是因为姐夫的关系。 说不定,里面还有她的原因…… “你阿姊如今过得比从前要许多,你在外头不必担心她,反倒是她,嘴上虽说着狠话,心底却挺挂念你的。”虞闻与桑梓的接触其实并不多,很多话,都是袁氏学给虞大郎,而后虞大郎随口讲给他听的。 桑榆点点头,却又想起一事,抬头问道:“六哥如今来大都,那六嫂呢?” 从宫里来人那儿,桑榆听说一年前虞家给他定了门亲事,这一回是孙宰相在其中牵线搭桥的,他自己也并未像过去那样提出过反对意见。想来,时隔一年,就算还没成亲,也已经准备过门了。 “她退亲了。” “……” 先是退了宋家的亲,时隔一年后又被别人家退了亲。难不成退亲这事,也将因果轮回? 桑榆不好意思说这话,毕竟和宋家退婚的那道圣旨,是她背着人求来的。 “俩家本已经交换庚帖,准备文定,却不料出了事。”虞闻笑笑,眼底虽还有遗憾,可面上到底已经风淡云轻了,“她退亲了也好,没得道理让她一个世家小娘子嫁给我吃苦,还说不准会拖累到家里人。” “六哥很喜欢她?” “只匆匆见过一面,感觉不差。”虞闻微笑,眼中带着些许回忆,“她有双漂亮的眼睛。” 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充满回忆的表情,桑榆想,他一定很喜欢那位有缘无分的娘子,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虞闻既是要任职大都县令,必然要对管辖的地方先做一番功课。 大都同奉元城比较起来,不过只是三分之一的城池面积。若是与四明县比较起来,却又大了一些。大都下辖四个镇,离奉元城有着几百里之遥。 派官往往有肥差和那些并不怎么好的差。 大都算不得是个肥差,但认真说来,也不是个太富硕的地方。虽对外总说是人杰地灵,可真正在大都生活过的人都知道,这里山清水秀是真,人杰地灵也是真,却对当官的人来说,油水不够才是最真的事。 那些肥差空缺的时候,在后头排着队等调遣的人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而像大都这样的地方,却很容易空缺个一两月,然后才有人不得已而接受调遣。 而虞闻,作为一个政治“牺牲品”,显然并不用在意大都县令究竟是个肥差还是其他。 在经过短暂的交接工作之后,虞闻正式走马上任。 大都的主簿姓胡,养着个八字胡,说话的时候,还时不时捏捏自己的胡子。桑榆曾经远远地见过他几次,面相看起来虽有几分奸佞,却听说是个实打实的好官。 只可惜长相是天生的,这个年代也没个整容手术,作为一个长了贪官脸的好人,胡主簿实在很受伤。 上一任县令走得时候把县衙内宅搬得干干净净,就如同老鼠过米仓似的,把胡县令气得不行,正要自掏腰包给新县令添置家用的时候,桑榆这边派了人直接抬着现买的家具进了宅子,一并去的还有她从外头找来的婆子仆从。 于是,县衙内宅很快就被人大打扫干净,安置好所有东西了。 虞闻从奉元城带过来的,连同阿祁在内,不过七八人。 沈婆子自然是要留在虞家的,毕竟廖氏还在那边,万一有什么事,沈婆子还能搭把手。 阿瑶原想跟着过来伺候,却被他婉拒,另外从听雨院里挑了两个比较安分的侍娘带了过来。 其余的的三三两两,各自有各自的活计。 宅子收拾了出来,按着虞闻从前住的听雨院那样,辟开了书房、厨房、茶室、暖阁,大都夏日炎热,另外还收拾出了一间敞室,撤除了窗户、栏杆,摆上青绿水盆,悬挂起竹帘,往里头一坐,临窗纳凉,好不舒服。 从敞室里出来,虞闻正好撞见阿祁在给那几个帮忙洒扫的婆子塞钱,却不想那些人摇头摆手,愣是不收。问了情况才知,桑榆在让他们过来帮忙前,都已经给好工钱了。 “二娘人真好,全都妥帖地照顾到了。”阿祁抓着钱袋子,忍不住啧舌感叹道。 虞闻看着干净的院子,再对比之前看到的,笑了笑:“她从小一贯懂事,能让人安心的,就从不让人担心。要不然,也不会大有本事,从圣上那里得了圣旨,安排好所有的事,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祁听郎君这么说,还点了点头应和两声。 从奉元城跟过来的章婆子,也算是虞家的老人了,走过来瞧见主仆二人站在敞室外头说话,忙走过去行礼:“阿郎。” “怎么了?” “明个儿就是阿郎正式上任的日子了。我与厨房叶家的寻思,咱们府里头要不也摆上几桌宴,叫大家伙聚一起吃顿好的乐呵乐呵,算是个阿郎庆祝上任。” 虞闻点头:“好,厨房里都备了什么菜,要是短了什么,从阿祁这领钱去外头买。” 章婆子笑着忙让身后跟着的侍娘把菜单取过来,让阿郎仔细瞧瞧。虞闻并不懂这些,随意扫了眼,见都是些普通的菜色,知道章婆子到底还是担心初来乍到钱财要紧着用,便也不说什么,想了想又让人去外头的酒楼里,买几个当地特色的菜回来。 章婆子又问要不要去请谈娘子。 他想了想,点头:“请吧,难得在这有相熟的人,日后还能互相照应一些。” 章婆子从前和桑榆接触过一两回,晓得是个聪明的小娘子,只是她小小娘子就主意大得不行,一个人带着侍娘就从奉元城跑走了。 再看阿郎说话时的神情,章婆子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拿捏她的身份才好。 这年纪……会不会差的太多了? 章婆子怎么想的,虞闻不会知道。等到阿祁从一捻红带着小药童回来仔细一问,才知桑榆身子不大舒服,阿芍又得近身伺候着,只得派了小药童过来回消息。 虞闻看着跟前眼睛眨啊眨名叫五味的小药童,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头道:“知道了,你就留下吃个便饭吧,回头转告你家娘子,若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同我说说,如今在大都,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收藏增加,知道今天有新的小伙伴加入,还是日常么么哒~ 第62章 一萼红(五) 一捻红一关就是几天。 这日夜半醒来,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桑榆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半晌仍旧是怎么也睡不着,只得坐起身来。 入秋了,夜里渐渐发凉,桑榆就再没让阿芍睡在脚踏上随时伺候自己。她坐在床上发了一小会儿的呆,然后起床,掀开垂帘走到外室。阿芍在外头的小榻上睡得有些迷糊。 桑榆披上衣裳,推开门走了出去。院中静寂无声的,连个鸟叫都没有。 在屋檐下呆站了一会儿,桑榆转身回屋。阿芍已经听见动静,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借着月光,瞧见走进走出的是桑榆,她打了个哈欠,问道:“娘子,怎么醒了?” “睡不着。”桑榆抿了抿唇。 “外头下雨了,有些凉,娘子早些睡了吧。” 桑榆颔首。回到床上,阿芍又颠颠地蹭到床边,一屁股坐在叫他上,凑近道:“娘子还想着容夫人的事?” 桑榆苦笑了下:“有些吧。到底是我自负了,要是没给那几个方子,说不准事情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借着透过窗子隐隐绰绰照进屋子里的月光,阿芍看她眼下阴影,有些心疼:“娘子呐,你这几日都没好好睡过,眼睛底下都青了。” 桑榆摸摸眼睛:“嗯。过几日,宫里又该来人了,给贵人们的香粉胭脂都还没准备好。” “娘子就先别忙着做那些香粉胭脂了。”阿芍手上不停,又是给倒茶,又是好生安抚,“娘子每回都备了好些送去,宫里一时半会儿也不缺了这些用的。” 桑榆微微点头。也是,照着虞闻的说法,朝中早些日子既然出了事,那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后宫里的贵人们也分不出多少精力来打扮自己。 寅时末,县衙内宅里的下人们开始起床忙碌起来。 不多会儿,天色大亮,天边泛着金光,太阳一点一点地从山坳里露出头来。 早膳是厨房起早就熬好的素粥,上面还有一层粥油,搭配上当地特色的笋干和萝卜干,显得略微简单了一些。 管厨房的胖妇人随夫姓叶,平日里底下人都喊她叶家婶子。章婆子服侍虞闻用膳,扫了眼桌面上的早膳,有些过意不去:“阿郎,叶家的说厨房里的东西备得少了一些,这做了夜里的,第二天的早膳就有些准备不及……” 虞闻摇摇头:“无妨,简单吃一些够了。” 章婆子长吁一口气。 那叶家的也不知怎么想的,好端端的竟说大都物价高,支的钱不够使,想来是离了奉元城,觉得头上没人压着了,就想贪点钱,回头定然要好好说说她。 虞家这些年日子愈发地好过起来,就连早膳有时候都是丰盛的一大桌子。厨房从起早就开始忙碌,端上桌的东西,从枣泥糕、山药糕各种糕点,到肉馒头、白面馒头各种馄饨饺子面食,仔细数起来,竟也能达到十数种。 可到了大都,接连几日早膳,厨房端上来的都是素粥加小菜,实在有些拿不出手了。 “阿郎要是觉得这粥不顶饱,我这就让厨房再给烙点饼,等下送前头去。” 虞闻眼睛都没抬,喝了口粥。 前头县衙里有太多的事要处理,后宅中的事情他一时也分不出神来管,临走前嘱咐章婆子看顾些,便带着人往县衙去了。 章婆子得了权,自然是对后宅的事更加上心了几分,找了负责厨房采买的人,吩咐一定要买新鲜的蔬菜鱼肉,又叮嘱说一定要备好了第二日的早膳,别再往上摆什么素粥了。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家的几眼。 新老县令的交接,说来简单,可交付到虞闻手上的事,却都不是那么容易可以解决的。衙门六房将手上的簿子呈上时,虞闻拧了拧眉头。 这大都的县令,的确不是个肥差。 可再不肥的差事,挤一挤,总还是能从指缝里挤出点残渣来的。 那些钱粮、赋税、户籍、垦田、农桑等等事宜,真想往里头搜刮银钱,办法总是有的。 于是留下的这些烂摊子里,有很大一笔就是这钱粮的问题。 差人仔细清点了库存,又命人查了粮仓内的余粮,这缺口虽不大,说出去却也是存了问题的。可原先那县令,交接完就赶紧走了,没留下只字片语。 “照今年的形势来看,交够赋税之后,多出的部分还是能补上这缺口的,只要这接下来的天气别起什么大的变化就好。” “无论能否补上,这事都做的不对。”虞闻拧眉。 底下人面面相觑,有胆大的咳嗽两声,掬手道:“虞县令说的是,只是法外还需开恩,毕竟这事也没闹大,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这话摆在这儿,便是说若他紧抓着不放,便是得理不饶人了? 虞闻笑笑,眼神倒是冷了:“若是真能补上倒也作罢,倘若不能,本官怕将实情禀告圣上。日后,若被本官再发现你们私下做了这些事,一切,按大邯律法处置!” 他说罢,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留下的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挂着讥讽。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还没烧呢,倒是想着先立官威了!” “不过是个被贬官的,要不是这样,他一个圣上面前的红人,会来这里当县令不成!” “哈哈哈,好了,不管他,喝酒去!” “走走走,喝酒去!什么新县令,什么按大邯律法处置,说白了,塞点钱,还有谁敢拿我们开刀!” 他们几人说得畅快,好似高高在上,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却不知,虞闻并未走远,脸色漠然地就站在门外。那些话,一句一句全进了他的耳里。 “郎君……”阿祁压低了声音,轻轻出声。 “找几个靠得住的私下查查。”虞闻握了握拳,“现在不追究,不代表就让这群人放任自由。” “是。” 那几人还在说笑,言语间的嚣张丝毫不见遮掩。 一捻红门前的招子又重新挂了出来,才半天,就已经有不少夫人娘子坐着马车上门,又兴高采烈地捧着胭脂香粉从院子里出来。 五味拿着扫帚打扫门前的一亩三分地,时不时抬起头往路上张望。 阿芍从外头回来,瞧见他突然睁大了的眼睛,嗤笑道:“眼珠子瞪这么大,小心掉出来!” “好姐姐,我闻着香味了!可是街头珑新斋的桂花糕?”说着,五味舔了舔嘴唇,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阿芍手里的一提纸包。 “就你长了狗鼻子,光闻就知道是珑新斋的桂花糕。”阿芍笑,坏心眼地捏了捏他的脸颊,“今个儿是你的生辰,娘子晓得你最爱吃这个了,特地吩咐我给你带了一包,回头慢慢吃,夜里上了榻就别偷吃了,小心牙疼。” 五味笑着应了,赶紧把扫帚往旁边一搁,接过桂花糕急匆匆就跑回房。 阿芍失笑,拿过扫帚就要把地上最后一点东西给扫了,身后忽地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转首就看见一个年轻郎君纵马而来。 至门前,勒马,马蹄兜转,而后就听见来人熟稔地问话:“榆儿可在里头?”说罢,翻身下马就要往院子里走。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乱闯别人家院子!”阿芍眉头皱起,一个转身挡在了大门前,朝着来人大声叫道。 那人脸上带着笑意,不慌不忙退后两步,调笑道:“好阿芍,前几日听说你家娘子身子不适,我这心里急得百爪挠心的,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回来照顾她!你放心,等我把你家娘子娶过门,我这就开脸让你做通房,等有了孩子,就抬妾,有你家娘子在,你跟了我也不会受半分委屈!” 阿芍素来心直口快,跟着桑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把暴脾气压了压,这会儿正强忍着怒气听完,嘴角挂上冷笑:“哟,陈郎君这说的是什么话,先不说我家娘子跟你没关系,就说我,那也是快与人定亲的,郎君这些话说出去,是要毁我主仆二人名声不成!” “不是,我这不是怕你们主仆到时候生分……”那人下意识摇头,忽地方觉阿芍这话不对,顿时皱眉,见她面带讥讽,不由一怔,“好阿芍,不过才月余没见,你怎的就要与人定亲了?”说罢,他竟卷起袖子,做出一副恨恨的模样,“你同我说,那野男人是谁,我倒要瞧瞧,有什么人能比我长得好!” “我呸!”阿芍很没形象的啐了一口,怒不可遏,“见过不要脸的,倒是头回见着你这样不要脸的!你还真当大都里头找不着一个比你长得好看的郎君不成!看你的脸,简直就是脏了我们娘子的眼!” 一捻红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二人的嗓门本来就没特意压低,自然被人听了去,到此刻阿芍气恼不已,声音已然变得清脆响亮起来,围观的人群顿时齐齐发出惊叹,再一看那被拦在门外的年轻郎君,立刻嗡嗡议论了起来。 “又是他!” “脸皮真厚啊!人家谈娘子都说了那么多重话了,这人倒还能跟往跟前黏!” “连下人都敢这么不给脸,这院子里头的人是谁啊,这么大能耐?” “嘘,听说这家人手里拿着皇帝的圣旨呢,那可不是一般人!” “这么厉害……” 第63章 一萼红(六) 来人姓陈,单名一个琼字,乃是大都陈记酒楼老板的幺子,年纪不过比桑榆大了约莫一岁,人倒是生得十分高大。 他的模样其实也的确不差,可这人品行有亏,陈家的侍娘就没个不是被他染指过的。 两年前为讨好花街的一位都知,自告奋勇来一捻红给买上好的香粉,意外就见着了正站在院中同几位买家娘子说话的桑榆。 大约那日天气正好,院中繁花似景,于是景中的小娘子也就变得格外的美丽,他一眼就瞧中了桑榆,自此之后三天两头往一捻红门前跑。 而后陈家怕他再闯祸,硬是给他娶了妻,又纳了几个美娇娘为妾。可这人,一面家中莺莺燕燕无数,你侬我侬,情深意重,另一面却也跑到一捻红卖弄深情。 时间久了,旁人都只当他是个笑话,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我行我素。家中的娇妻美妾渐渐因了那些香粉胭脂,同桑榆熟络了起来,倒也知道,这一位是有主意的人,绝瞧不上她们的夫君,于是越发心安理得地在一旁看起戏来。 一个多月前,这人离了大都,据说是跟着家中长辈去了外地做买卖。于是一个月清静下来,阿芍的心情别提有多高兴,加上娘子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来,可这人一出现,她顿时觉得老天爷该赶紧落个雷下来,狠狠地往这人脑门子上砸一道。 “你好没道理!你家娘子病了,我回来探望一眼,怎的就要被你拦在外面?”陈琼气得不行,脸慢慢的涨成猪肝色,瞪着一双眼睛,有些恼羞成怒。 阿芍却是不怕她的,加上实在是被缠得烦了,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你一个陌生郎君,与我家娘子非亲非故,凭什么上门探望?谁知你安的究竟是什么心!再说了,你家夫人已代陈记过来探望过娘子了,陈郎君还是回去吧,莫要让一屋子的美娇娘都等急了!” 人群哄然大笑。 这城中,只怕除了初来乍到的外乡人,都知道陈记酒楼别的不多,美娇娘是最多的,从老板到儿子,哪一个房里不是莺莺燕燕好几个,若不是酒楼生意不错,怕是光一年买胭脂水粉的银子,就能穷死一户人家。 陈琼觉得自己被羞辱了,更加坚定要闯进去看桑榆一眼的决心。想罢,当真就横冲直撞要往里头闯。 阿芍顿时急了,死守着门咬牙低头,不愿退开一步。 “哎!你谁啊!你放开我!放开!” 没等来冲撞,耳里反倒听见了陈琼惊慌失措的声音。阿芍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然后猛地全都睁开,扑上去大喊:“虎哥!” 谈文虎不知道是几时出现在这里的。他生得人高马大,多年风吹日晒显得黝黑的脸上,神情淡漠,眉峰如剑,再加上一只手就能把人提起的力气,看着的确是个厉害的。 陈琼已经吓得有些腿软,嘴上却还在叫嚣。阿芍白了他一眼,掏出帕子,给谈文虎擦汗:“虎哥,这人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个老缠着娘子不放的家伙!你快把他丢出去!别脏了娘子门前的地!” 她话一说完,谈文虎点了点头,也不细问,果真把陈琼扔了出去。他落在地上,啊一声惨叫,不多会儿就连滚带爬地跑了,一边跑一边嘴里嚷嚷:“给我等着!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待人跑了,阿芍抚了抚有些乱的鬓发,重新走回到院子门口,转向围观的众人福了福身,笑盈盈道:“众位乡亲,今日之事实属意外,若是有什么惊扰的地方,还请见谅。” 说完,又深深的行了一礼。 而后,又从院子里蹦蹦跳跳跑出来一个小药童:“我家娘子说了,都是左右邻居,这些年也得亏大伙儿照看,才没让那些登徒子上门占了便宜,今日这事断不会这么了解,日后还得靠大伙儿帮忙看顾。” 他说罢,又对谈文虎笑道,“谈大哥力气大,不妨帮忙搬下东西。” 谈文虎点头进院。 小药童眯着眼睛笑,一副小大人模样作揖道:“娘子说,作为谢礼,今日在场的各位,一捻红送每人一小瓶桂花香油。因桂花初开,做的不多,还请大伙儿见谅。” 桑榆这些年赚得并不少,却乐得做个善财童子,时不时就与人好处,赚得一身好人缘和好名声。阿芍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自家娘子苦心经营的缘由。 一个小娘子独居,并非是那么容易的事,若不是因着人缘上佳,平日里总有人时不时照看两下,怕是这两年在大都,日子也不会过得有多安生。 至于那缠上门来的陈琼,桑榆倒是没多大的担心。 这人本就是个纨绔,生得也的确风流倜傥,要不然也不会巴巴地纳了这么多房小妾,还一个个都是明知他风流成性依旧心甘情愿的良家女子。纨绔有纨绔的好处,这人不长情,再过些日子,怕也就能把自己忘了。 而且,陈记酒楼的那些女人,谁不是常年和一捻红有生意来往的。这真要是把她惹恼了,直接闭门不见,断了胭脂香粉,只怕陈家后宅就能闹翻天了。 如此,桑榆倒了杯茶,递给阿芍,顺嘴就道:“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跟他置什么气。要是把你气坏了,回头我上哪里找一个小媳妇儿赔给文虎哥。” 阿芍翻了个大白眼:“那人嘴臭,成天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娘子倒也忍得下去。这万一他今天就这么冲进来了,娘子要怎么办?” “下毒。” 阿芍瞪眼。 桑榆扑哧笑倒,从袖子里当真摸出一只小瓶子,轻轻摇了摇:“这里头的东西,毒不死人,自保倒是不错。拿它往人身上一撒,就能痒得浑身像有千百万只蚂蚁爬过一般。” 陈记酒楼的那些女人说过,陈琼最大的弱点就是怕痒。所以,当五味从前面跑回来,说又是陈琼来闹事,她就顺手从药房里取了这个藏在身上。 毒不死他,痒死他! 阿芍还要瞪她,桑榆摆摆手:“好了好了,吃饭,我做了几个菜,再不吃就要冷了。” 一捻红里请过厨娘,不过手脚不大干净,被桑榆抓着短处辞了。之后就再没请过人,一直都是桑榆自己或是阿芍下厨做饭。五味人小,只负责吃,于是硬生生被两人纠正了偏食的习惯。 桑榆做了一桌的菜。 单笼金乳酥、鸭花汤、羊皮花丝、缠花云梦肉、小天酥……道道做工精巧,色香味俱全,手艺并不比那些酒楼里的差。四人八菜一汤,略显得有些奢侈,阿芍拿着筷子,忍不住在想厨房里是不是备好的三日的菜,又被小娘子一股脑用完了。 谈文虎沉默地坐在桌前,并未动筷。 看着他,有些疑惑。 小时候在南湾村,村里的男孩们胃口都很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头有的东西,总是三不五时地就出现在餐桌上,男孩们也是靠着这些才一个个长得结结实实的。谈文虎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胃口自然也不小。 想到这里,桑榆咳嗽两声,提起筷子,看向沉默的谈文虎:“文虎哥,吃饭吧,菜要凉了。” 谈文虎回过神来:“好。” 他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就是干啃馒头的日子也从来没少过,这会儿面前的菜一道道看着精致非常,他就一时有些发愣。阿芍在旁边看着心疼,忙夹了几筷子的菜进他碗里。 谈文虎的胃口本来就不小。因是之前特地吩咐阿芍去请他过来一道吃饭的,所以桑榆特别煮了比平日多出一倍的米。这会儿功夫,谈文虎一人已经足足扒了三大碗饭下肚,这才停歇下来,放下了碗筷。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盘旋在脑海里不知道要说什么。 “文虎哥。”桑榆放下茶盏,揉揉眉心,“你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在这儿听着。” 阿芍也在一旁劝了两句。 谈文虎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过几日我们的人,就要去奉元城了。” 桑榆很想问去奉元城做什么。可转念一想,他们一行人离了大都去奉元城,怕是兵部传了旨,如此倒不一定是什么坏事。只是如今朝中风起云涌,明争暗斗不停,奉元城中人人如棋子,说不准下一刻,是车马炮,还是相士帅。 “何时走?”桑榆看了阿芍一眼,转而又问。 “大约五日后。” 桑榆微微颔首:“南湾村的长辈们这两日就能赶到大都,文虎哥,不若,你与阿芍过几日就把亲事成了?” 说实话,她也藏着私心。倘若谈文虎真要去奉元城那龙潭虎穴,她是舍不得把阿芍嫁了,两地分居不说,还极可能守寡。可阿芍对谈文虎又是情根深种,郎情妾意,她从中打断,只怕对谁都不好。 如此,便只能另想他法,护他在奉元城平安无事了。 谈文虎大约没想到桑榆这么快就决定把婚事办了,再看阿芍通红的脸,心底微动,这才点了点头:“好,二娘,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_(:з」∠)_昨天打雷,没码字。今天上午又四点半就起床赶医院,抓完药回家已经是一点多了。索性做个蛋糕明天带去上班。怕晚上又打雷,就先放存稿箱。 依旧是日常么么哒~ 第64章 一萼红(七) 大都县衙这段时日一直没空闲过。 忙完钱粮的事,又忙恳田。这头才解决了一桩陈年旧案,那一头又是左邻右手鸡毛蒜皮的小事哭喊着找上衙门。 胡主簿捏着胡子在那同虞闻说话,不多会儿,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二人抬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却是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晌午,也该用膳了。 虞闻正要邀胡主簿进内宅吃饭,前头匆匆有衙差跑过来通报:“虞县令,门外有一小娘子求见。” “难不成这个时候又有什么案子?”胡主簿不过是来县衙同虞闻说些城中政务,这会儿已然觉得饿了,却到底还是公事要紧,便随口问道。 那衙差摇摇头:“那位小娘子自称姓谈,说是虞县令的故交,其他的并未多说。” 胡主簿愣了愣,扭头却见虞闻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颇有些欣喜地喊道:“阿祁,请二娘进内宅!” 这谈姓,并不是大都的大姓,能数的上名号的,只有那家说医馆不是医馆,说胭脂铺不是胭脂铺的一捻红当家谈娘子了。 胡主簿捏捏胡子,表示这个热闹他是要凑的。于是熟门熟路地就往内宅去了。 今日的桑榆,着一身柳色轻罗广袖衣,袖摆纹着竹叶,一眼望去清淡素雅,十分娴静得体。 “六哥。”她站在内宅院中与身边的阿芍说话,听见脚步声,抬首看向虞闻。 她就站在院中,丝毫不显得和周围完全陌生的坏境有任何的格格不入,仿佛她本就该站在那儿一般。虞闻微微有些失神,回过神来时,几步走到她身前,笑道:“最近衙内事情多,忙得顾不上去你那看望你,身体可是好些了?” 桑榆笑着应话:“好多了,让六哥担心了。”她说着,从阿芍手里接过提着的竹篮子,“这是过来的时候顺路在酒楼买的几个小菜,也不知六哥吃过了没。” “正要和胡主簿一道吃饭,你买的这些正好可以加菜。” “那就好。”桑榆抿嘴笑,抬眼瞧见这会儿过来的胡主簿,微微一笑,福了福身,“见过胡主簿。” 猜到和虞闻相熟的这位谈姓小娘子会是桑榆后,真在县衙内宅见着人,胡主簿反倒是一点都不吃惊了。 早听说她是从奉元城而来,再一想如今这位新县令,可不也是从奉元城出来的,许是二人早就相识,不然也不会才到大都几日,就与人小娘子贸贸然有了来往。 “原来是谈娘子。”胡主簿点点头。她家夫人自两年前用过一回一捻红的香粉后,就再没用过别家的,也不知那里头究竟放了什么,她家夫人如今的确看得是越发的年轻漂亮了。 于是渐渐的,他也对一捻红这位年纪不过才十五岁的当家有了印象。 内宅正堂摆好了简单的酒席,加上桑榆带来的那些菜,倒也丰盛。虞闻邀桑榆一块坐下再吃两口,她摆摆手,只说去茶室等,晚些有些事想请他帮忙。 等到吃完这一顿,胡主簿心满意足地撤了,并不打算再留下来听他二人说话。 有章婆子的管教,内宅的下人们多少都上了心。如今见阿郎身边的阿祁对这位在茶室喝茶的小娘子如此敬重,不由地也上了心。 茶室正中的香炉,有虚烟袅袅升起。她就坐在一旁喝茶。从奉元城带来的今年春的新茶,喝一口,倒是让她有些怀念。 “好了。”虞闻撩开下摆,往她身前坐下,“你向来聪颖 ,也甚少向人求助,此番是有什么麻烦事须得我帮忙?” “过几日,阿芍就要出嫁了。” “这是好事!” “她夫君是我幼时在南湾村的一位表兄,只是成亲后就地开拔去奉元城。” 虞闻神色一沉:“如今的奉元城,如同龙潭虎穴……” “是。”桑榆点头,“我便是因此,想请六哥写封信,请孙郎君看顾下我这位表兄,别的不求,只求他能平平安安,待回了大都,他们夫妻团圆,我自会另备谢礼,重谢孙郎君大恩。” 朝中如今的情形,再怎么大的动静,以孙宰相的地位,无人能撼动。孙青阳也从不是个吃素的,如今身居要职,被各方势力努力拉拢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受人影响。请孙青阳看顾人,也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虞闻颔首,见桑榆神色一松,这才知道她方才竟是有些担心的:“以后若有什么麻烦事,你也可找我……” 桑榆微愣,随即扬唇一笑:“好。”她说罢,从身上掏出份红色请帖来,“六哥若是有空,阿芍成亲当日,不妨来一捻红吃杯喜酒。” 送到手里的这份请帖,做得十分精致。虞闻拿在手里,目光在上头逡巡,而后笑道:“自然。” 一日后,南湾村的长辈们皆赶到了大都。 谈文虎特地在城门口迎接他们。看着风尘仆仆的家人,他眼眶一热,差点当街就跪下磕头。 里正如今已经不是里正了,谈大爷年纪大了,吃不消了,便将事务都交给了儿子。看到多年没见的长孙,如今身材健硕,人也挺拔端正,精神十足,谈大爷满意地连连点头。 城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谈文虎领着家里人往前走。越走越偏,谈大爷忍不住想问这是要去哪的时候,忽地就听见有人脆生生喊了句:“里正爷爷。” 谈大爷抬头,只见路前站着一娘子,亭亭玉立,出落的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一般娇嫩漂亮,见了人,唇角微扬,含笑道:“阿爷安好 。” 谈文虎回头见家中长辈全然都是一副惊诧的模样,似乎面面相觑,都有些奇怪,忙解释道:“这是二娘。”他顿了顿,“跟着元娘嫁到奉元虞家的二娘。” 时隔多年,再遇故人,无论是桑榆还是谈家众人,都觉得十分激动。 谈大爷看着眼跟前的小娘子,再听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些年的事几句话带过,想起当年还在南湾村时,那个稚嫩的孩子,忍不住感叹造化弄人。 谈家人在大都没有住处,谈文虎平日里都是住在营中,睡得是大通铺,自然是不能把新婚妻子往军营带的。 桑榆理解他们的难处,知道事出紧急,谈家人一时也不能在大都随随便便就买处宅子给谈文虎娶亲,便安排他们在一捻红内住下,又特地辟出一个小院,给阿芍夫妻俩当新房。 又过两日。 一捻红的门前挂起了大红灯笼。 阿芍坐在梳妆台前,散着发。桑榆特地从城中请来的全福老人拿起梳子,小心翼翼地执起头发,捏在手心,慢慢梳理。 阿芍也是个无父无母的,这门婚事全凭自家小娘子做主,能满心欢喜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已经十分高兴了。透过铜镜,瞧见桑榆就站在身后不远处,忍不住就有些眼眶泛红:“娘子……” “哭什么。”桑榆笑她,“你又不是嫁出去就不住这儿了,傻乎乎的哭什么。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我逼你嫁的。” 阿芍瞪眼:“娘子总是这般扫兴。”话有些嗔怪,声音却显得哽咽。 梳完头,桑榆将手边的一盒新近赶制的胭脂递给要给阿芍上妆的全福老人,又摸出一根簪子,亲自簪在她的发髻上:“这些年,对外你是我最贴身的侍娘,实际如何,你我心中明白。你我情同姐妹,旁的东西我不知该送你什么,这根簪子,便算是给你的添妆。” “娘子已经给我添了嫁妆,怎么好意思再拿娘子的东西……” 桑榆才不敢她好不好意思,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理由,压着阿芍梳妆罢,又盯着她穿上嫁衣,套上龙凤镯,欢欢喜喜地送出去门。 谈家人早在小院那候着了,只等着谈文虎把新娘接过来,便可拜天地。 这门亲事,并没大操大办。 桑榆不过才请了左右邻居并虞闻,在正堂摆了几桌酒席。做菜的厨子,是托陈家娘子们借来的掌勺师傅,酒席上每一道菜都做得极其精致。 待拜完天地,正好入席。 看着桌上的菜,众人纷纷感叹说谈娘子为人大方,即便是对身边的下人都是照顾的很。又听说新娘嫁的是谈娘子的亲戚,便又恭维两声,说亲上加亲。 桑榆笑着都应了。谈家人感激她在文虎婚事上出的力,这会儿自然不愿再累着她,便主动招待起酒席上的宾客来。 “阿芍嫁了,你身边可会缺人?” 酒席罢,桑榆怕前头吵闹,遂躲进后院坐在秋千上发呆,听到声音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虞闻今日穿着浅蓝色直缀,身形修长高大,脸上带着温和从容的浅笑。 后院种了各种花草。初秋,院中遍开木芙蓉,花影随风静静摇摆,红的花朵妖冶艳丽,其间又有白的木芙蓉混杂在一处,清雅娟丽。 秋千上坐着的女孩,抬起头,目光清澈明媚,脸上渐渐浮起笑容,浅浅笑道:“我平素就不喜身边有太多人服侍,阿芍出嫁,可依旧留在我身边,倒也不缺人。” 秋千并排可坐二人,后院又鲜少会有外人出入,桑榆往边上靠了靠,请他一道坐下。 二人也不说话,就那样坐在一起,看着后院的花花草草被风一下一下吹低了头。 秋日的黄昏,夕阳和煦,又裹着微凉,静静地照在他二人身上。远有县衙的小厮奔来,瞧见他二人那样坐着,竟不由地停住脚步,悄悄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么么哒~这里依旧是存稿箱君! 第65章 一萼红(八) 成亲两日后,谈文虎走了。 又过两日,谈家人也启程回去了。 谈家人本打算带着阿芍回南湾村去,可记起文虎临走前交待的话,想了想还是作罢,只嘱咐阿芍在照顾二娘的同时,也注意些自己的身体。 阿芍应了,而后送他们出了城。 等回到一捻红,门口的情形把阿芍吓坏了——她本就是天际微明的时候,就送谈家人去了城门处,且并未多在城门外逗留,可就这一来一回的功夫,怎的就变成了这样。 杂乱不堪的院门,院子里被胡乱碰倒的花草,还有空无一人的房间和台阶前的血舞……阿芍有些慌了:“娘子!五味!娘子!” 她跑前跑后,到处在喊,可连一声回应都没得到,一时脸色都白了。 有邻居听到她的声音,匆匆从隔壁跑了过来,抓着惊慌失措的阿芍,喊道:“谈娘子被人抓走了!你还不赶紧去县衙报官!” “婶子!我家那小药童你瞧见没有?” “瞧见了瞧见了!被打得满头都是血,我们想拦着,那几个人拿着刀,凶神恶煞的,说我们要是多管闲事就要了我们的命。结果一回头,就看见他追着马车跑了!哎哟,那一头的血,看着怪渗人的!” 阿芍越听脸色越是惨白,现下却醒过神来,知道这时候不能再拖延了,赶紧冲出院子,往县衙跑。 阿芍送谈家人出门的时候,桑榆就醒了。 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院中的青石小路被淋得湿漉漉的,木芙蓉花上聚着水珠,手指轻轻一拂,就滚落了下来。 五味抱着装了换下衣物的木盆匆匆跑过,见娘子站在门前,忙停下脚步,脆生生道:“娘子醒了。阿芍姐姐在厨房备好了素粥,我去给娘子端过来。” 他说着放下木盆,回身就要往厨房跑。桑榆正要喊他慢点小心摔跤,却不想前头突然传来“彭”的一声,而后便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桑榆拧眉往前走了几步,还未至月洞门,便见得一群凶神恶煞的陌生人横冲直撞而来。 “谈娘子,我家阿郎想请娘子喝杯茶!”一名形容猥琐的葛衣男子哼哼两声,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刚一站定,就瞧见他身后人唰地拿出了刀剑,一脸凶相。 桑榆冷冷地看着他们,右手将五味护在身后。 “谈娘子在大都,也算是小有名气,多少夫人娘子莫不是在你这买的那些胭脂香粉。”那葛衣男子身形矮小,和书中讲的土行孙一般模样,说话时的样子别提有多难看,眼珠子还滴溜溜的转,四处打量,“我家阿郎不过是想请娘子过去喝杯茶,娘子何必一脸防备。” “我与你家主子并不认识,想来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至于茶,一捻红并不缺茶。”桑榆扫了一眼那些手拿刀剑的男子,面无表情道。 “谈娘子说笑了,您虽说不认识我家阿郎,却定然是认识我家夫人的。”葛衣男嘿嘿笑道,朝着身后打了个手势。 “你家夫人又是谁?”桑榆带着五味退后两步,警觉道。 “我家夫人的娘家姓容。” 葛衣男说完话,他身后那些孔武有力的男子立时张牙舞爪地向桑榆扑了过来。 桑榆所学,至多不过是能稍稍防个身,可当真面对那些凶神恶煞之人,她的拳脚就显得十分花拳绣腿。五味乖巧地往跑,生怕拖了娘子的后退。可即便如此,桑榆仍旧还是躲闪不及,被人抓着胳膊,一把摁倒在地上。 “放开我!”桑榆倒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忽地又被人一把拉了起来,狠狠打了一巴掌。 她被打得侧过脸,吐出一口血来,大半张脸孔打得赤红:“陆郎君看样子并不是真心想请我喝茶,而是打算动用私刑?”她气喘吁吁,脸颊生疼,“难不成,陆郎君以为,容夫人之死,是我所为?” 葛衣男笑:“娘子说是就是,说不是那也没办法,只是我家夫人枉死,如今容家派了人来要阿郎给个说法,阿郎自然得请谈娘子过去说上一说。毕竟,杀人,总得偿命不是。” 这人说话,实在难看。桑梓闭了闭眼,冷笑:“只怕陆郎君这是要我给他房中那位美娇娘做替死鬼吧。” 葛衣男笑,伸出手,猥琐地想要摸一把桑榆。 不料,手才伸出去,却被人一把抱住手臂,直接狠狠咬住不放。 葛衣男吃痛,用力挣扎,却不想怎么也不能甩开。桑榆听到动静睁开眼来,看见五味正牢牢抱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住,一时心惊。 下一刻,就有人拿着刀柄用力地砸在五味的后脑勺上,然后狠狠一脚把他踹开。 “五味!”桑榆心惊。 “娘子……”小孩躺在地上,额角流了血,有些头晕目眩,挣扎着要爬起来,又被人狠狠地往肚子上踹了几脚,直踹得他抱住脑袋蜷缩成一团仍旧不肯罢手。 “住手!”桑榆大喊,“他不过是个孩子,你何苦拿他下手!” “小畜生!”葛衣男啐了一口,回头见桑榆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惶恐的神色,满意道,“谈娘子如今这副模样,看着才是真的漂亮……来啊,请谈娘子上车,再不走,阿郎该是要急了。” 桑榆挣扎了两下,施加在身上的力气便骤然又加大了几分,不得已只能踉踉跄跄随着脚步往前走。 身后的五味吃力地撑起身子,吐了一口血,刚才被打得脑袋上又留了不少血。 一捻红里的动静自然传到了左右邻居,有人围拢在门口不知情况,等到见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拉着桑榆出来,顿时吓得散开一条道,而后便看着桑榆被人拉上马车,扬鞭而去。 正议论,忽地又从一捻红内连滚带爬地跑出一个小孩,满头血污,身上也都是脚印,看起来狼狈极了。 有人好心想送他去医馆,却被他一把甩开手,咬着牙去追马车。 等阿芍回来的时候,一捻红就已经成了狼藉。 旭日东升,鸟雀在枝头跳跃,不时啄两下花蕊,沾了一鸟喙的花粉。 花枝在鸟雀的跳跃间,微微颤动,抖落秋日的晨露。 桑榆被人蒙住眼睛,绑住手脚关在马车里。周围说话的声响,渐渐远去,马蹄哒哒中,间或能听到一连声林中鸟鸣。桑榆顺势靠在车壁上,似乎有些疲累,耳朵却不放过任何经过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最终停了下来。 下马的时候,桑榆只觉得山风扑面而来,而后就有人走过来,一左一右扶住她的胳膊往前走。鼻尖有劣质脂粉的香味,加之动作轻柔不似之前的粗野,想来现下过来扶她的是两个侍娘,而此地…… 桑榆看不见自己到了哪里,可每走一步,她都能闻到不少脂粉的气味,而后还听到了不远处的窃窃私语。 “就是这人害得元娘丢掉性命的?” “瞧这副模样,倒像是她。只是看起来年纪比你我都小了不少,怎的就这般心狠手辣要害一个与自己无怨无仇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许是元娘无意中得罪了她,才遭了报复。” “走吧,去听听郎君们是怎么说的。” 容夫人未出阁前,乃是容家长女,家中皆唤她一声元娘。芷乃是闺名,平素唯有她夫君才会喊两声。 桑榆隐隐想到,她这替死鬼看样子今日是难逃一劫了。 蒙眼的黑布被揭开的瞬间,桑榆下意识地别过脸,眯了眯眼睛。而后睁开眼,方才看清楚此刻自己是在何处。 这是一间宽敞的堂屋,堂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位锦衣男子,看年纪三十有余。 左边一人蓄着胡子,一手放在扶手上,紧紧握着拳头。右边一人神色凄婉,看起来似是很久没能好好睡过,眼底还带着黑影,身侧则站着一位对桑榆来说勉强称得上是熟人的娇娘子。 “陆郎君?”桑榆先发制人,神色一愣,斥责道,“你家仆从所谓的阿郎请喝茶,便是大闹一捻红,对我和家中小药童大打出手?如此请人之道,恕我孤陋寡闻不曾见识过!” 容夫人所嫁的男人,姓陆,单名一个琛字。 此人家境平寒,虽任了一官半职,但俸禄实在太少。早年还是容夫人一门心思想要嫁她,容家无法这才成全了这桩亲事。 而后靠着容夫人的那些陪嫁,此人才渐渐在官场闯出名头来。 如今容夫人枉死,虽陆府下令上下不得多言,唯恐查出幕后真凶,可到底纸包不住火。 容家的人在容夫人的灵堂前进香的时候,隐约听说了元娘过世背后另有隐情,唯恐女儿死后无法瞑目,故而决定向陆琛施压,说什么也得要他给一个交代。 无论妻子的死因究竟是否与家中小妾有关,这个黑锅总归是需要人背的。舍不得美娇娘,也一时半会儿找不出解释,听了一夜的枕头风后,陆琛二话不说,便将责任推卸到了一捻红上,更是向容家人保证一定会把杀人凶手带回来,让他们处置。 如此,才有了桑榆如今的境地。 容家来的是容夫人的两位弟弟和嫂子,家中双亲在得知女儿过世后就气急攻心病倒了,甚至连送女儿下葬都没能赶来。容家两位郎君心疼长姐,看着眼前一身狼狈的小娘子,一时也有些迟疑,心想难不成这事真会是这么个年轻小娘子下得狠手。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存稿箱=L=啥时候可以不打雷。 第66章 怜薄命(一) “陆尤!我让你去把谈娘子请过来,你这是做什么?”陆琛低喝,转而又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给谈娘子松绑!” 那葛衣男忙缩头上前要去给桑榆松绑,手指顺带着往她身上摸了一把揩油,不想,桑榆毫无顾忌,转头狠狠啐了他一口:“滚开!” 那人不规矩的动作虽隐蔽,角度却不大好,恰恰被容家两位郎君看在眼中,当即就瞪了陆琛一眼:“即便大姐的死,真与这位小娘子脱不了干系,你这下人却也是个不规矩的。” 陆琛赔笑地点了点头,心有不甘。 “谈娘子?”容家人并不打算拖拖拉拉,只想着尽早为容夫人讨回公道,可即便如此,要他们单凭陆琛几句躲躲闪闪的话,就认定眼前这人是凶手,却怎么也觉得不可思议。 桑榆应声行礼。 “谈娘子可是认得长姐?” “我与容夫人曾有过几面之缘。”桑榆站得笔直,丝毫不因身上的狼狈而觉得羞愧,毫无顾忌地仍由旁人在身上打量,“我凭一技之长在大都混口饭吃,容夫人偶尔听闻,便几次寻上门,求我助她挽回一人心。我不过擅做胭脂水粉,偶尔帮着看得起我的夫人娘子们抓药,容夫人几次三番上门恳求,也是给我脸面。如此,我若再推拒,便是失礼了。” 她说着,眼睛看向陆琛,唇角冷笑:“容夫人所求,不过是挽回夫君的心。成亲多年,她自问身体并无病症,却迟迟未能怀上孩子,不得已,夫君纳妾,她自知理亏只能忍了。” 桑榆在这世间这么多年,也曾天真想过要改变身边女子的想法,什么为夫君纳妾令夫家开枝散叶才是贤妻,只是初开始就被桑梓狠狠呵斥了一番,再到后来便更没了此种想法,只默默坚持自己绝不二女侍一夫。 “若非看容夫人情深意切,那些方子我并不会开给她。只是没想到,最后竟也因为这方子,害她遭人嫉恨,最后枉死。” 桑榆说着,面露苦色。 她虽与容夫人来往并不多,可也知道,这个女人打从心底爱着自己的夫君,日日夜夜想着都是如何挽回那颗丢在别人身上的心,从未想过要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坑害别人。 加之,容夫人死前说的那些话,更是让桑榆觉得心痛。 容家人越听越觉得心痛难忍。坐在左手边的那一位,更是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指着陆琛鼻子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你来容家求娶长姐的时候,说过什么,你如今可还记得!” 陆琛最重的就是自尊。当年娶妻后,虽有心想借容家为自己的仕途造势,可苦于面子,一直咬紧牙关不肯开口。反倒是容夫人,误打误撞,自愿拿出陪嫁为他解忧。 此后,他一面靠着容夫人的嫁妆在仕途上渐渐有了起色,一面却又觉得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便私下哄着容夫人,说日后定当奉还。 这事,时至今日,也一直是他心中最不想被人挖出来的部分。现下被容家人直接丢在明处,又是在外人面前大声呵斥自己,陆琛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正欲发火,肩膀搭上一只芊芊玉手,不轻不重地揉弄了两下。他回头,就瞧见心爱的女人站在身侧,抿了抿嘴角,笑道:“姐姐和阿郎成亲已多年,求娶时曾说过的话,忘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二哥何必为难。” “容家可从来没生过你这一号人物。”容家人说话毫不客气。 那小妾显然愣了愣,咬唇,有些委屈道:“我与夫人情同姐妹,自然是要随她喊一声……” 容二郎冷哼一声:“陆琛!你是不是真的忘了当初自己是怎样跪在阿爹阿娘面前,指天发誓说要一辈子对长姐好,要一心一意,绝不辜负她的?” 在大邯,直接喊人姓名,是极不礼貌的行为,更多的时候是被解释为藐视,看不起,厌恶。 容二郎会直接喊陆琛的名字,想来是真的气急了。 桑榆不慌不忙道:“若是记得,又怎会一回头就纳了妾,从此荒淫度日,就连容夫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也从不舍得去到正房给自己的正妻一声安慰。” 容家兄弟顿时青了脸。 毕竟是长姐的家事,做弟弟的虽能当做靠山,却也没道理主动过问。 况且,长姐性弱,如果不是被人欺负狠了,只怕也不会求人。 是以,直到死讯传来,容家才知,陆琛这个貌似忠厚本分的女婿,竟也贪恋美色,宠妾灭妻了。 “你纳妾便也罢了!何苦还作贱长姐!”容二郎恼急了,嘶声道,“如今长姐亡故,你带着这个女人四处走,是想顺势给她脸面,好趁机扶正不成?” 容夫人尸骨未寒是真,陆琛想要趁机扶正美妾也是真。 如此一来,容家人自然是绝对忍不下这一口气的。 陆琛脸色一变,喝道:“二郎怎能胡言乱语!元娘过世未满一年,我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娶的……再者,眼下我们不是应该为元娘的枉死找到真凶吗!” 容二郎道:“那你便说说,究竟是会是谁害死了长姐?” 陆琛呼了一口气:“二郎啊,元娘过世的时候,我并不在院中,自然无法知道这杀人凶手究竟是谁。”他看了桑榆一眼,续道,“只是,元娘出事前曾从谈娘子那儿拿了几张方子回来,而且……院子着火的时候,谈娘子似乎也是在场的。” 他这话,便是将苗头对准了桑榆。 陆琛的所作所为,为的不过是将容家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这一点桑榆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桑榆冷笑道:“容夫人究竟为何出事,我想,陆郎君心里比谁都清楚。夫人的院子虽一把火烧了干净,可药方想必还是好好的被人收着,不若将东西找出来,我们再看看上头究竟有没有害人的药材。” 容二郎重重哼了一声。他虽然厌恶陆琛,却依旧对这个小娘子抱有怀疑的态度:“长姐尸骨无存,就连仵作也无法证明究竟死因如何,谈娘子又如何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我本就清白,又何须证明。” 容夫人出事时,除开屋内几个侍娘婆子,无人知晓死因究竟如何。大多是以为不慎小产,结果血崩而死。可陆琛却几次三番,将容夫人的死因引至她的身上,分明是知道,夫人的死并不是什么意外。 或许,陆琛在其中,还搀和了一脚。 容三郎的手微微顿住,再看二郎一眼,而后道:“谈娘子写给长姐的方子,有何作用?” “第一份为帐中香,原是前朝皇族所用。沉香、苏合香混合投入油中封浸百日,用时再加蔷薇水,后奇香。后来因为方子所用时间过长,因而我又命人送了一盒原先备着自己用的帐中香给夫人。” “第二份为玉容方。将四两黑牵牛,五钱白芷、甘松、川穹、藿香、藁本,一两零陵香、天花粉,五钱细辛、檀香,二钱五分胶珠,二两猪牙皂角,二两楮实和五钱茅香一起研磨成细末,之后用于洗脸。这个方子的作用,是使得皮肤细嫩,面容姣好。” 桑榆说着扫了站在陆琛身侧的女子一眼。 “这第三份方子,名为透肌香身五香丸。用的是丁香、木香、藿香叶、零陵香、甘松、白芷、香附子、当归、桂心、槟榔、麝香、益智仁和白豆蔻仁。食之五日后遍身香气,十日后衣上亦能沾染香气,二十日后行走时旁人便也能闻着香气。” 容三郎端起茶盏:“谈娘子说这些,是为了什么?长姐被害,谈娘子身上的嫌疑最大,而娘子口中提及三个方子里头,寒凉之物并不少,我等亦可假设长姐是因服用了谈娘子所谓的这个五香丸,因而才导致小产。” “半两麝香,实则并不会对孕妇有多大的影响。更何况,夫人曾答应我,透肌香身五香丸只服用五日,待遍身香气后便将此药停了,不再服用。” “为何?” “夫人此生只为一人能回头再看她一眼,五日已然足够,再多便会招蜂引蝶。” 容三郎转着茶盏:“以长姐的性子,她确实是不愿的。”长姐性弱,这一辈子做得最疯狂的事,可能就是当初只一眼就喜欢上姐夫吧,要她做那些招蜂引蝶的事,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桑榆道:“郎君说得极是。出事那夜,夫人曾对我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想起那天夜里看到的容夫人,嘴唇惨白,活脱脱瘦得皮包骨的模样,桑榆眼底发涩。 “我曾对容夫人说过,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无药可医的。那夜,夫人躺在床上,气息已经极弱,身下的血染红了褥子。她说是我贪心了,妄图能依靠那些方子,挽回那个男人,可正如你说的,日后的事会如何,又怎么是你我可以预料到的。” “没用的,我这一胎怀得极不稳,每天都会出血,腹腔疼得厉害,想来是孩子与我无缘。也罢,孩子走了,我也跟着走,黄泉路上我还能照应着他,总归是我的骨肉,我如何舍得让他一个人走。” “是我自作孽不可活,要不然也不会丢了孩子也丢了自己的性命。” “她买通了我的陪嫁,从谈娘子那没能买走方子和药,她就使计谋让我的陪嫁偷走了方子,又往我用的香粉里放了东西。” “着了她的道,是我自己疏忽了……” “我嫁给他这么多年,守着个贤良的名声,却是个不下蛋的母鸡……我不恨他纳妾……我不能生养,他早晚都会纳了别人……” “谈娘子……不用请大夫了……我累了,你也别忙活了,就这样吧……我想睡了……” 阿箐,等我死后,一把火把这个院子烧了吧……其实我恨他呀,我死了之后……他一定会让那个女人住进这个院子,别让她脏了我的地方,烧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看到有读者同情容氏,怜薄命这里就有对容氏死后的交代。坏人终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 这里依旧是存稿箱。 日常么么哒~ 第67章 怜薄命(二) 周围的声音静悄悄的,呼吸声都仿佛十分缓慢,只为了听桑榆学着容夫人那日的口吻说话。 桑榆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是如此的不紧不慢,似乎什么都不足以让她的情绪有起伏波动。 “这些话,当时在屋子里的侍娘婆子,想来都应该听到了。如果几位不信,不妨将夫人身前的下人都招过来,问一问。” “阿箐昨夜在花园中梦游,失足掉进了池塘里。” 容三郎眉头挑起,意味深长地盯住陆琛。 桑榆“哦”了一声,表情却丝毫不显得诧异:“失足?倒是十分凑巧。” 容二郎脾气火爆,当即将茶盏重重一放:“阿碧打小就跟在长姐身边服侍,说起来我们兄妹几人与她,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怎的从来不知道阿箐还有梦游的毛病?” “姐姐没了,阿箐优思过度,不知不觉夜里就有了梦游的毛病,也给她请过大夫,吃过几贴药,似乎并没见效。” “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地方?”容二郎截住她的话头,怒喝道,只差没将陆琛身后的女人当场摁到地上。 女人委屈地咬着唇,眼睛里水光一片。陆琛被她这么一看,顿时心就软了,拍了拍她的手背,碍着容家人还在旁边坐着,不能将她抱进怀里安抚,一时心焦得很。 女人得了安慰,脸色顿时好了不少,低眉顺目地朝着容家人行了个礼:“妾身方才失礼了,还请郎君们别介意。”她说罢,作势要往外走。 桑榆忽地低笑,往旁边走了两步,将她挡在身前,而后抬起头,眼睛紧紧盯着陆琛,笑道:“陆郎君命人将我掳来,想必是觉得是我设计害死了容夫人。先不说我究竟有没有这个动机,单凭郎君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我便可上县衙将你告了!”她沉下脸,“私闯名宅,伤我药童,又试图私设刑场,这些罪名,想必够让陆郎君你吃一顿牢饭的了!” 陆琛有些慌了:“谈娘子!” 桑榆冷笑:“亏心事做多了,总有一件事会让你一辈子睡不踏实!容夫人究竟因谁而死,陆郎君心里清楚,可为了这么一个人却想将罪名栽赃到我的身上。陆郎君莫不是认为我谈桑榆是个好欺负的?” 她话说到此处,已经是极其明显了,再看她冰冷的眼神,女人的神色顿时一凛,赶紧别过脸去,试图躲开如刺的视线。 桑榆双眸微微一眯:“月娘。” 被喊到名字的女人身子一怔。 桑榆往前走了一步。 桑榆的年纪比月娘轻,可身高却比月娘高了一个头,此刻正好能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月娘,你身上这味道真香,可我怎么闻着,有些熟悉呢?” “谈娘子许是闻过相似的……”月娘咬了咬唇,又往旁边走了两步。 桑榆淡淡一笑,一步跨了过去:“我看不是相似,而根本就是同一种吧,毕竟,这方子是我亲手交到夫人手里的,能出什么效果,自然也是我最清楚。月娘,你说对不对?” 月娘一头冷汗,赶忙委屈地向陆琛求助。 “谈桑榆!你不要太嚣张了!” “谁准你喊我名字的!”桑榆一把拽住月娘的手腕,转身直直看着陆琛。 “这里是我的地方!” “那又如何?既然害怕事情被人说出去,当初你又何必同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让容夫人错付真心!” 桑榆冷冷地站在那里,盯着陆琛:“你既然敢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自然敢把你陆府的事往外头仔仔细细的说上一遍。我也有相熟的戏班子,你想不想在戏楼里也听上一出熟悉到骨子里的戏?” “谈桑榆!”陆琛怒喝一声,“你这个贱……” “你敢!”桑榆怒斥,“只要你敢把话说完,我就能让你这一辈子,在大都抬起头来,更别说你身上的一官半职还能供你吃喝玩乐多久!” 她目光冰冷,看起来和先前的形象,完全不同。 陆琛气的发抖,月娘泪眼汪汪的模样看着实在是让他又心疼又愤恨,一时头脑发昏,大吼:“娼妇!你就是个娼妇!偌大一个一捻红,就住着你们主仆三人,谁知道是不是暗地里在做皮肉生意!” 容家人见他越说越过分,已然眉头紧锁,心里对陆琛更加厌恶了几分,在看那月娘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觉得这对狗男女着实令人恶心。 容二郎跃跃欲试。他其实一早就想狠狠地打这个姐夫一顿了,可偏偏三郎一直在旁边摇头,劝他冷静,这才压到现在。可这会儿,他有些按耐不住,恨不得马上扑过去给他几拳。 “现在能打了吗?”他也不避讳,直接当着陆琛的面,回头就问三郎。 三郎拧着眉头瞪他。 那二人如今剑拔弩张的模样,只要有人在里头横插上一脚,必然就跟点了炮竹似的,直接炸了开来。 “阿郎!阿郎!” 门外有人连滚带爬地匆忙跑了进来,脸上都是惊慌:“阿郎!县衙……县衙的人闯进来了!” 陆琛闻声一怔,顺口道:“谁?” “本官!” 堂屋对外的地方,一行数人脚步飞快地走了过来。 虞闻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屋内的情形。 阿祁上前,清了清嗓子:“这位是大都新上任的虞县令。” 容家人回过身来,赶紧行礼。却见陆琛面色为之一变,慌忙就要迎上前去:“虞县令怎会……” 虞闻走进堂屋,身后的十数个衙差面无表情地在门口站成一排。 “可有受伤?” 他一开口,屋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月娘更是睁大了眼看着桑榆,脱口而出:“你们认识?” 虞闻转头看了月娘一眼,眼神冰凉,看得她脸色刷得变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道:“妾身,妾身不是……”她的一只手腕还被桑榆紧紧握着,因此跪地的姿势,怎么看怎么有些奇怪。 “谈娘子身边的侍娘哭着喊着跑到县衙,说谈娘子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强闯民宅,一番打砸之后掳走。陆郎君,这事可是真的?” 陆琛满脸堆笑,心底不免埋怨起陆尤动作太大,到底惊扰了别人。 “我只是请谈娘子过来喝杯茶……” “陆郎君觉得夫人之死与我脱不了干系,又怕我讲事情真相说去外人听,便打算用刑命我认罪。我不从,又几番恐吓,甚至口出秽语,辱我名节!” 陆琛一愣,显然没想到桑榆竟然什么都往外说,丝毫不顾及她自己的名声,当即摆手解释道:“谈娘子误会……” 要是桑榆这时候从头到尾没有这么狼狈,陆琛再说误会,旁人倒也能装作的确是一场误会。可桑榆分明一身狼狈,陆琛说这话实在是自打自的嘴巴。 虞闻皱眉:“若非谈娘子的小药童一路跟着,陆郎君是不是打算囚禁谈娘子?” “我……” 陆郴还想辩解,容二郎已经当场炸了:“既然虞县令都来了,那长姐的事自然不能就这么了了!”他手一横,指了指路琛,又指了指桑榆,“这人是我姐夫,这人是我长姐临终前见过的唯一一个外人,还有这一个。”他又指着月娘,“这一个,是我姐夫纳了几年的小妾,模样长得是端正,但绝对没我长姐漂亮。我长姐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尸两命,这三人嫌疑都很大。” 桑榆失笑。她跟容家人在今天以前,从来没接触过。和容夫人也只在那几日里有过来往,她倒是头一回瞧见像容二郎这样的直脾气,陆琛当初看上容夫人,只怕压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位神奇的小舅子。 虞闻微微一笑,道:“此事既然涉及到人命,本官自然会命人严查。”话罢,他脸色微沉,“来人。” “在!”门口的衙差齐声道。 “将人带回去!” “是!” 说是带回去,那些衙差却只抓着陆琛和月娘的胳膊,将他二人扭送出去。容二郎指着桑榆,不客气问:“县令,她也是嫌疑人!” 桑榆抬手,露出两只手腕上的伤痕,眯着眼笑:“我是受害人。” 容二郎瞪眼,正要张嘴说话,从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大一小两个人。 “娘子!” 桑榆一回头,就见着阿芍和五味两人哭着扑了过来。 阿芍一路上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娘子当真出了什么事,尤其是看到满头血污,还跑得脚底下都磨破了皮的五味的时候,她是真的哭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这两年在大都,娘子带着他俩独住在一捻红,也曾遇到过欺上门来的浪荡子,哪一次不是小心应对。那些稍有点家世背景的,贪图娘子的容貌,也多的是动歪脑筋的,可娘子聪慧,避开一次又一次。 她曾经问,为什么不把圣上的那道圣旨拿出来,有了这个,还有谁敢强迫娘子。 可她也记得娘子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娘子说:“那道圣旨是双刃剑,能不用,则不用。” 桑榆被五味扑了个满怀。小小的孩子,在路上被衙差简单的进行了包扎,头上还有不少血污没来得及清洗,身上的衣服轻轻一拍,就能拍出一堆的土来,更别提脚下磨破了的布鞋。 桑榆有些心疼,摸了摸五味的脑袋。 “娘子!那个姓陆的,真该死!明明容夫人是被那个女人害死的,凭什么他要栽赃到你身上!” “他把那位夫人害得那么惨,他怎么好意思让别人帮他背黑锅!” 一大一小两个人气得不行,桑榆哭笑不得地安抚了好半天,这才让俩人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 桑榆叹了口气,见容家人站在一旁正看着自己,遂点了点头。 “我们回家吧。”桑榆握了握阿芍的手,抬头看着虞闻,“有六哥在,相信会还我一个公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作者群里的姑娘们全都遭遇到大批量网审的事,我也不例外,如果有部分章节不能阅读的话,请先收藏。等网友评审通过,就可以阅读了。 接下来就是中秋了,妹子们该放假的放假,该玩的玩,别忘了给评论给收藏~_(:з」∠)_我呢,中秋节加班……有时候不得不说,旅游业就是这么坑……不过服务业嘛,入了这行,就注定节假日会和正常人的不一样OTZ 依旧是日常么么哒~ 第68章 怜薄命(三) 陆家的这桩案子其实不难审。 阿箐虽然“失足”落水死了,可当时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并不只有阿箐一个侍娘。真要查起来,一屋子下来,总会有一两个人胆子比较大,愿意到县衙为自家夫人说句真心话的。 陆琛和月娘虽早有准备,可城外别院里的人全部被带去了县衙无人能去陆家通风报信,一时间二人慌了神,深怕有什么细枝末节的东西,被衙差搜了出来。 胡主簿被请人请到县衙,才刚落了轿,就看见几个衙差押着几个人推搡着往正堂去,胡主簿眯着眼睛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 好像是清乐坊管事陆琛的家仆…… 他问身边的衙差:“这是又有什么案子了,非得请我过来?” 衙差拱手道:“案子还没开审,只听说城中一捻红被人青天白日闯了进去,还打伤了药童,掳走了当家娘子。” 想不到大白天的竟然会有人硬闯别人的宅院。胡主簿颇有些意外,随口问了句,人可是救回来了。 这衙差一直在门口守着,倒也不知道具体的事,只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方才县令带着兄弟们把谈娘子救回来了,顺带还发现了两桩命案,故而要好好审一审。” 这么说着,就走到了正堂边上的小径,虞闻穿着官服在那儿相迎,向胡主簿拱手道:“今日这案子事关多条人命,又涉及朝廷官员,故而,下官不便擅自结案。” 胡主簿还了一礼:“方才看到衙差押着的几个人,似乎与清乐坊管事陆琛有关?这陆琛祖上三代都是贫农,到他这一代方才有人入仕为官,虽只是个清乐坊的管事,可吃的也是皇粮,如果身上确有敏感,的确是该仔细审审。” 大邯律例,凡是入了册的官员,除开需要核查履历出身后方能进行一系列升迁封赏外,还会被人调查一番有无人命案子。 有时即便这条人命并非是官员自己犯下的,御史台也能凭此参上一本。 二人从侧门进了大堂,堂下已人跪着,又有衙差抬来一座屏风,容家的两位夫人则和谈家娘子一块坐在屏风后。 虞闻端坐案前,看着下跪之人,沉声问道:“堂前何人,报上名字?” 那名叫陆尤的葛衣家仆低着头,唯唯诺诺地报了名字。 “青天白日强闯民宅,打伤小童,又将人掳走,这事可是你干的?” 大概是一路上被衙差们暗地里动过了,陆尤一抬头,脸上鼻涕眼泪横流,带着哭腔颤声道:“虞县令,小人也是不得已啊!这事……这事是我家阿郎吩咐的,小人不得不办!” 胡主簿微微皱眉,扭头看了眼屏风,隐隐约约能见着屏风后女子的身影。 虞闻叹息道:“你家阿郎说,他本是想请谈娘子过门一叙,却是你擅自强闯名宅,还动手打人,最后竟将谈娘子掳走的。这话,又如何解释?” 陆尤面上看着并无伤痕,但身上可是被人狠狠打了一顿,脱了衣服,大概就能看到他全身青青紫紫一大片。他高声道:“这事要没阿郎的允许,小人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些事!” 虞闻道:“如此,你是说,此事乃是你家阿郎陆琛指使的?如果此事的确不是你擅自做的主,那陆琛就是主谋,你大概只能算是个帮凶吧……” 陆尤颤声道:“对!对!小人只是个帮凶!只是帮凶!不是我要抓谈娘子的,不是我!” 虞闻再看了他一眼:“那么,你老实交待,陆琛为什么要你抓谈娘子,陆家和谈娘子之间,究竟有何怨仇?谈娘子到大都定居不过两年时间,而陆家却是大都的旧民了,这里头究竟藏了什么事情?” 陆尤抖抖索索道:“夫人前几日过世了,院子被一把火烧光,尸骨无存。虽然夫人生前的那些侍娘婆子都说夫人是病死的,火也是夫人吩咐放的。可是阿郎认定夫人的死,是因谈娘子而起,所以……” 虞闻沉吟片刻,道:“是么。可本官听说,陆家本已经为容氏下葬了,陆琛也并未任何言行举止表露出容氏是惨遭杀害。如此一来,你说的这话,却又不通了。” 有衙差捧着卷轴匆匆进堂,呈给虞闻,他接过,翻开,接着问:“这是容氏陪嫁侍娘阿箐的验尸结果,你们口口声声称她是半夜梦游,失足落水而死。可仵作尸检发现,尸体的后脑上有个伤口,身上其他地方也有人为的淤青。如此,你可有什么话要补充的?” 陆尤顿时急了:“大人,凡事要讲证据!小人是带着人去一捻红掳走了谈娘子,可阿箐不是小人杀的!” 虞闻沉默了一下,一拍惊堂木:“把人带上来。”他看了眼屏风,隐隐约约听到屏风后的容家夫人正在怯怯低语,却不知都在说些什么。 桑榆坐在屏风后,容家两位夫人倒也率真,同她坐在一处还神态自若地向她打听起陆家的八卦来。 接连几个问题,问的桑榆几乎失笑,轻轻咳了两声,这才低声回道:“夫人们不妨再等等。容夫人心善,老天爷总不会舍得她生前受尽委屈,死后却又不得安宁的。” 她说着,抬头,从屏风的缝隙中看端坐在案前的虞闻。只见他一改平日的和煦,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看着衙差从堂外将人带上来,桑榆不由在心里想—— 这件案子,他到底会怎样断。 少顷,一个老妇人被带进公堂,看到堂前坐着的县令,当即跪倒在地,俯身痛哭:“求大老爷做主啊!我家娘子和阿箐死得冤枉啊!娘子是被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害死的啊啊啊……您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为娘子和阿箐报仇!” 老妇人哭得悲痛,虞闻温声安抚道:“若容氏和那名叫阿箐的侍娘当真是被人害死的,杀人不是一项小罪,本官定会为她们主持公道。只是,老妇人,您需得把您知道的,看到的事都说出来,这样才不会令无故的人折在公堂上,放任那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老妇人揩了把鼻涕:“我家娘子一向为人和善,从没得罪过什么人,嫁给阿郎之后没过多久的好日子,这糟心的人就进了门!一定是那女人干的!娘子好不容易怀了孕,那个女人就怀恨在心,对娘子痛下毒手……一尸两命呐!” 老妇人一边哭,一边说。她是容氏身边的婆子,容氏出嫁的时候就陪着到了陆家,这么多年过来了,自家娘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倘若娘子生下小郎君,那说不定后半生就有了依靠,熬一熬这日子也就过去了。可现在…… 胡主簿在一旁感慨地说:“那位夫人在大都,倒的确有不少的善名,没曾想竟然早早就没了。假若真是人为,这凶兽真是太残忍了。” 老妇人又将那夜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在公堂上说了一遍。虞闻一边听,一边扫了眼跪在一边的陆尤,见他果真越听越害怕,甚至还满头冷汗,轻轻咳嗽一声,又命衙差带上阿箐出事时在场的一个小童。 小童年纪不大,约莫七岁的模样,进公堂的时候还有些害怕,畏畏缩缩地跪在堂下。 小童道,那天夜里他被尿憋醒了,从厢房出来想找个地方解决下,结果才出门没走几步,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他被吓了一跳,睡意都去了一半,赶紧偷偷跟上。 跟上去之后,就看到夫人身边的阿箐被人勒住脖子,拖到池塘边上往水里摁,阿箐挣扎着不从,那人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往阿箐的头上砸。 小童说,他就那样躲在旁边看,看见阿箐没了声响,然后噗通一声被那人推下了水。他吓坏了,连尿都憋了回去,等那人离开,他转身就逃回厢房躲在被子里后怕。第二天,就听人说阿箐夜里梦游失足落水死了。 衙差又将陆琛和月娘带上公堂。二人已经在下面听了很久,这会儿被带上公堂来,脸色都有些难看。虞闻也不问他们话,命衙差将从陆家搜查来的东西全都呈上来。 衙差们去搜查陆家,从月娘的屋子里,发现了几盒东西,又从月娘的贴身侍娘那儿,搜查到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方子跟一小包粉末。 胡主簿半闭起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些,是什么东西?”他只闻得到一股香甜的气味,应该是胭脂,不过看着又不像。 “这个香味……” 桑榆的声音,略有些迟疑地从屏风后传来。 胡主簿眯眼道:“谈娘子知道这个?” 屏风后,桑榆慢吞吞地道:“虞县令,胡主簿,如果我没猜错,这个香味,应该是我之前配给容夫人的方子。” “你闻得出来?” “闻得出来。” 虞闻一拍惊堂木:“月娘,容氏临终前曾说谈娘子给她的方子被你收买的人偷走了?” 月娘咬唇,摇头:“妾身并没有让人去偷方子……” “那么这个你要如何解释?”虞闻拿起方子,上头笔迹清晰,正是他认得的桑榆的字。 “妾身不知道!”月娘憋着一口气。 “不过就是几道方子,城中医馆哪个大夫不会开这种方子,虞县令不能光凭这个,就认定月娘害死了容氏!” 在堂下旁听的容二郎,此刻恼了,直着喉咙道:“你多嘴什么!这个女人看着就不是个好东西,真相如果的确是这个女人害死了长姐……陆琛,你就等着吧,容家不会就这样放过你们的!” 护妾心切的陆琛,和暴脾气的容二郎在公堂上吵成一片,仍凭衙差怎么呵斥,仍旧彼此不愿后退一步。 桑榆在屏风后哭笑不得地揉了揉额角。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佳节_(:з」∠)_月饼虽好吃,但不要贪嘴,吃多了伤肠胃。今年单位发的月饼是最不爱吃的苏式,里头各种瓜子仁花生一类…… 第69章 怜薄命(四) 砰! 虞闻一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他瞧着底下吵得脸都涨红了的容二郎,再看看被陆琛护得紧紧的月娘,拧起眉头道,“公堂之上,无论你们如何辩解,到最后仍然得由证据说话。” 有小吏匆匆自屏风后面绕出来,向虞闻耳语了几句,他看了屏风一眼,又道:“害死阿箐的人,已经被指认出来了。” 月娘面色一紧,下意识地往陆琛身后躲了躲。 容二郎有些着急:“是谁?”阿箐是长姐身边的人,莫名其妙的就死了,十有□□和长姐出事有什么关联。 陆琛神情有些古怪。 虞闻道:“杀死阿箐的,的确不是陆尤。”跪在躺下的陆尤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就又听到他在那说,“陆琛,你可认罪!” 惊堂木一拍,陆琛顿时腿就软了。 “你认不认罪!” “人不是我杀的!”陆琛急了,“不过就是个下人,死就死了,我要杀她干吗要自己动手!说不定……说不定就是她杀了容氏,然后一把火把尸体烧了!” 他越说越慌张,胡主簿在旁看的,一边捋须,一边摇首叹气。这人难怪这么多年仍然只是个清乐坊的管事,做事这么沉不住气。不过也难怪,要是有本事,也不至于会闹出宠妻灭妾这种笑话来。 等到衙差将证据全都呈上来,陆琛这才无话可说,低下头。 着人将陆郴收押进大牢,虞闻又命人将指证月娘设计陷害容氏的证据全部拿了上来。 人证物证全部齐了,容氏的死,到眼下这一步,也就彻底的水落石出。 其实月娘的故事,和桑榆从前听说过的那些小三求转正的故事差不多。 月娘出身风尘之地,陆琛偶尔在风月之地遇到她,正好见到她风姿绰约地在与人陪酒谈笑。 几乎是一见钟情,陆琛开始流连忘返起来,后来索性把月娘赎了身,另外置宅让她住下。 十天里,陆琛总有三四日是在别院里过夜的。 时间一长,枕头风自然也就起了。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一辈子就当个外室,被人藏着掖着地放在外头养。月娘跟了陆琛一段时间后,渐渐也不满足于现下的生活,开始使劲儿地朝他耳边吹风,终于得到了纳妾的承诺。 容氏性善,面对陆琛的背叛,除了眼泪,再没有其他。于是月娘变本加厉地缠着陆琛,直到月前,那个女人像是突然改头换面了一般,容貌、身段都变得和从前很不一样。男人的目光又重新被她吸引了回去。 一连几日,陆琛都是在她房里过的。 月娘又特地找人打听,说容氏这种改变是因为之前见了一捻红的当家娘子,从她那得了三个养颜的方子。一捻红在大都名气不小,很多大户人家的夫人娘子都惯常用他家出的胭脂香粉。 月娘本是不在意的,可陆琛留宿在容氏那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不由地上了心,又特地去到一捻红,开口便允诺会给一大笔钱,只要有买到当初卖给容氏的方子。 谁知,一捻红的当家娘子是个软硬不吃的主。仍凭她说破了嘴,不卖就是不卖。 也行。 她有的是办法,而后的事便如同公堂之上的证据显示的那样。 她收买了容氏的一个陪嫁,命她从容氏那里偷走了那三个方子。又另外交给那个陪嫁一包药粉,仔细吩咐了用在哪里,这才安下心来,重新将男人牢牢地抓在手里。 没等多久,容氏怀孕了,又过了没几日小产了。 她站在树下,看着正房的院子里燃起冲天的火光,心里快意得不行。男人虽然失魂落魄,可很快就命人将尸骨收敛然后安葬了。 男人明明知道所有的事情,知道她设计了容氏,可男人什么话都不说。月娘就是仗着这一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容氏,最后得以谋害了这两条人命。 等到容家人愤怒地找上门来,男人终于知道后怕,转而回头向月娘求助。 月娘随手就将那日在场的谈娘子牵扯了出来。 “陆琛,你明知道当日容氏之死另有隐情,也明知道凶手究竟是谁,却依旧执迷不悟,将真相隐瞒,直到容家人怀疑容氏死因,你却随口指认,让无辜的人背黑锅,甚至还命人强闯民宅,打伤无辜,强掳他人!你是想以此机会,借机除掉可能知道所有事情真相的谈娘子,是吗!” 陆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已经能看出血痕。 虞闻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眯起眼:“陆琛,你到底认不认罪?” 陆琛匍匐在地:“我认……” 他话音还没落下,容二郎已经再也忍不住,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抡起拳头,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陆琛被打得倒在地上,嘴角流出血来。 容二郎大吼:“狼心狗肺的畜生!长姐一片真心待你,你却带着这个下贱的女人,这么对付长姐!” 他作势就要将人打死,容三郎怕他重拳之下真把人给打死在公堂上,忙命身边的仆从上前将二郎拉开,屏风后的容二夫人更是担心地顾不上抛头露面,直接跑了出来将人拦住。 证据充分,无可辩驳。 胡主簿将那些证据仔细过目,不由叹息道:“陆琛啊,你如今在清乐坊管事一位上已经坐了有五六年了,今年本该往上调一调的。可你做了什么?贪图妇人的美死,宠妾灭妻不说,还私下包容,害人性命,像这般滔天大恶,你如何对得起身上的官袍!” 陆琛面泛青白,双目已现死气,沉默片刻,凄声大笑:“她从以前就那样,一副好像什么都听我的样子!我夜不归宿,骗她说在同僚家中过夜她信,借口说没钱打点上峰问她拿嫁妆变卖换钱她也信……后来我要纳妾,她虽然眼睛都哭红了,哄两句好听的,最后还不是点头同意了!怎么她一死,就全都错了……” 案子审完。 公堂上的屏风撤了,容二郎和三郎向桑榆行礼致歉,临行前桑榆问过后还有什么安排,容三郎仔细想了想说,打算将容氏的骨灰坛请回容家,虽有些逾矩,可到底不舍得让长姐留在陆家的祖坟里。 桑榆微微颔首。与容家人一道,边说边走出县衙大门,有人急急追来,在她身后道:“谈娘子。” 桑榆回头,只见阿祁站在一丈开外,拱手行礼道:“谈娘子,郎君有请。” 容家兄弟得了桑榆之前让阿芍回家拿回来的几盒胭脂香粉,同她告辞离开。桑榆跟着阿祁重新走进县衙,一路往内宅走,虞闻在院中命人备好一桌点心,又让人端上茶水,屏退左右。 “起早就出了这糟心的事,想必你也饿了,方才在公堂之上,也没能让人吃些东西,来,坐着先吃点心。一捻红那儿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命人过去帮你打理了。” 虞闻这人做事总是面面俱到,桑榆同他认识这些年,也算是了解他,知道这时候阿芍和五味之所以也没在身边,一定是被他安排在哪里吃茶休息去了。 “那俩人可是会被处死?”桑榆喝了口茶,又咽下嘴里的点心,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 虞闻闻言,不免长长看了她一眼:“堂上宣判的时候,你走神了?” 桑榆咳嗽两声,别过脸去:“事情水落石出后,容家两位夫人就再没耐心听下去,拉着我问方子的事,所以……” 虞闻扬眉轻笑:“我就说怎的屏风后窸窸窣窣的,像是有几只大老鼠在叫唤。” “……” 桑榆有些呛到,喝了一大口的水。虞闻笑得不行,伸手给她顺了顺背。端了素粥过来的章婆子瞪眼了眼睛。 “按大邯律法来看,月娘理当实行凌迟处死。”知道桑榆对律法这一块涉猎并不多,虞闻仔细为她解释道,“陆琛这人其实颇有些小聪明,而且当初为月娘赎身的时候还留了一手。虽是将她赎身养在外头,却没花钱改了她的贱籍,因此月娘论身份,在陆家仍不过是个奴。” 贱籍与否,在此案中关系到最后的量刑。 “贱籍的奴,谋害家主或夫人性命的,皆应凌迟处死,且无须秋后斩首。” 桑榆点了点头。 “可是同情月娘?” “为什么要同情?”桑榆摇摇头,轻轻咬了一口虞闻刚塞到她手里的桂花糕,“我有愧于容氏,所以为她的死难过。月娘与我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既然是犯了错,自然应当承担起后果。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想不出哪个地方值得同情的。” 章婆子送了粥,在一旁伺候,听了桑榆这话,皱起眉头,倒有些倚老卖老,插嘴道:“这月娘倒是有些可怜。” 桑榆没回头,将手边的素粥挪远了一些,见虞闻看着她,抿了抿嘴唇,笑笑:“是,月娘出身风尘,确是身世凄凉。可既然跟了陆琛,若是乖乖的,只做个妾,以容氏的性格,倒也不会为难她。偏生容氏退了一步,她却霸道的妄图让男人宠妾灭妻,这又是何道理?” 桑榆说完,吃了口糕点,起身想要告辞。 那章婆子忙接了刚才的话,有些不大高兴:“娘子这话说的却有些过了。这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人之常情,容氏没本事管住自己男人,何苦要怪罪月娘抢了她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日常么么哒~ 第70章 怜薄命(五) 桑榆本是不想搭理她的,可不知为何,觉得六哥身边有这么一个婆子在,万一把真正地不行的六哥也带坏了,上哪里赔一个原装的给她? 是以,她转身,看着章婆子一字一句道:“先不说做妻子的,该不该容忍夫君纳妾。只说这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人之常情这句话,便是犯了大邯律例的!” 章婆子发懵。 虞闻却眼底一亮,继而笑了。 “大邯从未有哪条律法规定,男人可娶三位妻子,便是平妻,那也不过是民间说说的,说到底,任何人家,只有一位妻子,其余的不外乎是妾和通房。而妾和通房,论其根本,都不过是下人罢了,当家主母若是不点头,谁也进不得门,当家主母若是心中不顺,也是可以将她们当做物什,随意打发出去的。” 章婆子张嘴想辩驳。桑榆却一眼横了过来。她吓得闭了嘴,背脊也生出冷汗来。 她只当眼前这小娘子不过是个从虞家出走的小孩罢了,没成想,不过是个眼神,却也已经显露出气势来。 “再者,容氏并非不能生养,不过是不易而已。陆琛纳妾,容氏也并非出于本意才答应的,如此却被人蹬鼻子上脸,换做是你,你可忍得下? ” 章婆子早年守寡,如今被桑榆这么一问,顿时想起那个死了也不安生的男人。想起有时候夜里还梦见男人在下面粘花拈草,章婆子恨不得老天有眼,让这浑人下轮回的时候去个畜生道。 可就算心里觉得男人这么做太让人生气,章婆子嘴里却依旧咬得紧紧的:“娘子如今这么说,实在是因为年纪还小。难不成娘子日后成亲,还真不打算给夫君纳妾,开枝散叶?” 桑榆眉头一挑,笑道:“我又不是不能生,为什么要借别的女人的肚子为我的夫君开枝散叶?” 她这话,虽有些粗俗了,不像是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那样娇滴滴,一说婚嫁就赤红了脸,可假若袁氏和柳娘子在身旁,听了这话,定然是会拍手叫好的。 又不是不能生,好端端地给自己树个敌又是做什么? 自虐? 桑榆自问没这兴趣爱好,加之上辈子接受的高等教育告诉她,所有的小三都不是好东西,不管你是被动还是主动,三就是三,甭想往脸上擦粉抹白自己。 所以,要她这辈子嫁给一个会为了所谓的开枝散叶,纳一堆小妾的男人,倒不如就这样独身一辈子。反正有养活自己的生意,不愁吃不愁穿,愁什么没男人嫁。 大约是被她的话堵得太闹心,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章婆子见着桑榆,都是绕着道儿走的。 可即便如此,真听到有人在嚼舌根议论桑榆,章婆子反倒生了火气。 这日,虞闻在县衙忙得焦头烂额,浑然不知内宅里,章婆子和叶家的扭打在了一起,直打得厨房鸡飞蛋打,柴火滚了一地,二人的衣裳都差点带上火苗着起来。 午膳已经让人送到前头县衙去了,侍娘婆子们捧着碗筷在厨房外头围坐一圈吃饭。 叶家的拿着筷子在碗里搅了搅,挑出粥里的几段葱花,甩到一边去,旁边的侍娘屁股挪了挪,躲远点。 “你们晓得么,外头都在说,那个谈家的小娘子被人碰过了,不干净!” 妇人最长舌,一听这话都竖起耳朵凑了过去。 “真的假的?” “骗你做啥,有钱啊?” “哎哟,那小娘子前几天不是还在院子里吃过东西么,瞧着漂漂亮亮的,怎么那么可怜……” “谁晓得。反正被人碰过了,不干净了,以后也别想嫁人……” 章婆子面无表情地听着。她虽然觉得那小娘子嘴皮子太厉害,可横竖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娃,哪里可以让人这么说的。 叶家的没想过闭嘴,越说越过火,连会不会珠胎暗结这种事都扯了出来。 章婆子没忍住,摔了筷子,怒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吃东西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叶家的颇有几分心高气傲,又因为是被章婆子当着众人的面呵斥,顿时脸色有些难看,撂下碗,回嘴:“干嘛?不让人说话了是不是?” “吃饭就好好吃饭,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哎哟!你不是才被那个谈娘子教训过吗,干嘛,现在帮她说好话了?给你银子了还是给你胭脂了?你那脸都老成苦瓜样了,胭脂给你都浪费,抹给谁看?你死了八百年的男人?” “胡说些什么?” 叶家的哼了一声:“城里现在谁不知道谈娘子清白被毁了。胡说?你倒是给我胡说看看呐!” 章婆子气竭。 叶家的得瑟道:“我要是那小娘子啊,就找根绳子上吊死了算了。这没出嫁呢,就不干净了,还有谁敢娶!” “好端端的小娘子,就这么被你们毁了名声!”章婆子摔了碗,站起来指着叶家的鼻子就骂,“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我就揍你了!” 叶家的瞪眼:“你发什么神经?” “叶家的,你忘记谈娘子跟虞家是什么关系了?好歹人也算是你半个主子!” “啊呸!年纪轻轻一个人跑出来住了两年,又被人掳走过,谁知道还是不是完璧,就这还半个主子?笑话呐!” 章婆子气不过,又没她嘴皮子厉害,当场抓着人就打。叶家的也不个会忍气吞声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下了面子,哪里还愿意忍,二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雕着四五朵辛夷花的檀木盒,被桑榆轻轻推到一位年轻妇人的面前。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白瓷小盒,瓷面上是紫色的辛夷花,花形似莲,清淡雅致,隐隐有一股近似兰花的香味从里头飘散出来。 那妇人拿起小盒,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这味道真好闻。”妇人道,“先前从娘子这儿买了胭脂,回去用过了之后家中亲眷们都说颜色漂亮极了。” “这盒子里装的,是敷面桃花末。”桑榆笑道,“夫人先前说是为了就要出嫁的妹妹准备的,不妨就用用这个。” “谈娘子。”妇人双目灼灼,“这当真是用桃花做成的?我瞧着颜色真好,不知像我这年纪,能用吗?” 说完,她低下了头,轻轻绞着帕子,好像有些不大好意思,眼睛仍旧时不时地往那白瓷小盒上偷瞄几眼。 “这香粉,用的是仲春时节收的桃花,阴干之后研磨成末,再于七月初七的时候取竹丝鸡血混合。”桑榆淡淡解释道,“桃花本就是好物,这竹丝鸡,又是上好的药用珍禽,滋阴清热,两者合在一起用,能使面部雪里透红、干净光洁。这桃花末夫人自然也是可以用的。” 说到这里,桑榆的眼眸里浮起一层明光,嘴角微微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夫人若是想要,我可以再给夫人备上几盒,至于价钱,自然好商量。” 那夫人眼前一亮,伸手握住她的双手:“自然!” 桑榆看着她笑。 看着侍娘怀中抱着的几个檀木盒,夫人心满意足地离开。 桑榆送她到门口。门外过路的男女无一不是带着古怪的眼神,打量了眼一捻红的招子,又看着门口显然还未出阁的小娘子指指点点。 夫人看着门外那些异样的目光,心底有些不忍,抬手拍了拍桑榆的手背,叹息一声:“这世上,最伤人的就是流言蜚语。我信谈娘子你是清白的,却并非所有人都信,只怕日后,你要面对的会是那些暗地里的窃窃私语。” 桑榆微微叹息。她也知“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当初陆琛既然敢让下人带着人硬闯一捻红,分明就存了毁她名声的恶毒心思。至于究竟是他还是月娘的注意,桑榆如今并不想多加猜测,也实没哪个必要。 “日后的事,自然要等日后再说。”桑榆回了个无奈的笑,“我这两年得蒙各位夫人娘子的关照,也算是赚得钵满盆满,假若真有一日人言可畏到我再不能住下去,兴许就带着阿芍和五味连夜搬走了。” “那可不成!”夫人详装吃惊,眼睛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你走了,日后去哪儿再买这么好的胭脂和香粉。大都的夫人娘子们只怕要哭坏了。” “怎么不成?”桑榆眨眨眼睛,一身绯色袄裙,看起来艳丽非常,“我这儿不做生意了,定然很快会有别的人补上位置,到那时兴许还会有更好的东西供夫人们用。” 说完,她送夫人上了马车,独自一人站在门前,望着来来往往的乡邻,沉默不语。 她去容氏坟前看望的时候,沿途就听到了那些流言蜚语。阿芍气得不行,当场就想跳下马车去和那些人理论,可嘴巴长在人脸上,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他们闭了嘴,再不胡乱传谣。 陆琛和月娘都已经伏法。她如今又能找谁算账?桑榆想了想,左右想不出还能迁怒的人来,隐隐有些小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跪了……中秋加班后还得因为地方上的节庆继续接连上班到下周四…… 更新不会断的,请放心,我这就继续码存稿去。 第71章 怜薄命(六) 桑榆读过一些书,知道在大邯,女子的名节虽十分重要,却并没像她所知道的明清时期那样,对女子限制太多。那些流言蜚语再多,也只是流言,对桑榆来说,只要不影响到生意,名声不过是身前身后的东西,无足轻重。 可阿芍实在是担心,眉头越皱越紧,到后来,差不多都要贴在一起,甚至还因为知道她不会听劝,跑去县衙找到虞闻,盼着六郎能好好劝劝她。 虞闻哭笑不得,却意外地开始频繁上门,有时是带着公务,有时却空着手过来帮她处理那些草药。 而后,日子渐渐地就到了十一月,冬至。 原先在奉元城的时候,冬至这日是要吃饺子的。除此之外,即使是最贫穷的人,为了这一日,也会穷尽家中积累,添换新衣,置办饮食,祭祀先祖。 大都的初冬,比起奉元城来,稍显温暖。可即便如此,桑榆仍有些担心。 原本该是秋收的时候,中原大旱,无数灾民苦于颗粒无收,不得已举家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一路南迁或北上,沿途遇到合适的地方就先安顿下来,能找着养家糊口的活计就先做着,更多的是在找那些大户人家,期盼能凭借身上最后的银两租赁几亩田地耕种。也有很多人,因为天灾,变得家徒四壁,最后甚至卖儿卖女的地步。 桑榆每每从外面回来,沿途总是能见到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有大户人家的夫人设了粥棚在施粥,虞闻也在县衙忙着安置这些灾民。 冬至这日,县衙开仓,确保每一个流落街头的灾民都能吃上热乎的粥。再去打听,得知那些闹了大旱的地方,朝廷也已经开仓赈灾,更是派了军队在那里开垦水渠,准备日后引水灌溉农田,那些灾民总算是松了口气,不少人打算等这个冬天过了之后,就慢慢地回老家重头开始。 桑榆望着天,隐隐觉得今年的第一场降温很快就要来了。 “阿芍,去将城中的成衣都买来……” “娘子,只怕不够,倒不如换成棉被,起码还能挤一挤,夜里不至于冻坏了。”阿芍扳着手指数算钱。 “那就棉被吧,能买的都买了,带人分发下去。” “好。”阿芍闻言,应声去了。 “娘子心善,日后菩萨一定会保佑娘子的。”叶家的上前两步,谄笑地恭维道。 冬至这日,谁家不是得祭祀先祖,置办饮食,桑榆本想从外头的酒楼里请位厨子过来,奈何人家这时候宁可回家包饺子,也不愿上门赚钱。正在她头疼地觉得晚上这顿饺子得亲自下厨剁肉的时候,章婆子带着叶家的从县衙过来,说是六郎吩咐,冬至日在她这儿用膳。 如此桑榆便也不拒绝。只是,这个时辰本该在厨房准备的叶家的,去跑到她这儿来是要做什么? 桑榆下意识地打量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过身:“厨房可是备好了?”她站在树下,但见落叶三两片,从树梢枝头落下,掠过她的鬓发,被她伸手轻轻抓住,握在手心。 她十三岁生辰过后,因为不满虞家插手做主自己的婚事,带着侍娘从奉元城逃走。在大都过了两年,前些日子又是一年生辰,眼下已十六岁。 那一身烟青色的衣裙,从背影看去,清雅娟秀,仿佛是从泼墨山水中发觉的一片剪影,亭亭玉立,遗世而居。 叶家的看着眼前的小娘子,眼底挡不住一丝惊艳,可想起至今大都城中还在传的她那名声,心底又生出些讥讽来。这人啊,就不该锋芒毕露的,要不是之前风头太健出了事,何苦到了现在还没人愿意上门提亲。 叶家心想着,应和道:“都已经备好了,娘子是喜欢猪肉馅的,还是三鲜馅的?”说着,她撇撇嘴,“外头那些灾民一来,城里的物价就上去了,光是今天这些食材就花费了比平日贵三倍的银子。” 阿郎平日鲜少管家,家里的银钱全都交给身边的仆从打理。本来叶家的还怂恿章婆子去跟阿郎自荐,把财政握在手里,谁料之前会因为谈娘子的事俩人打了一架,撕破脸皮,之后她再想贪点钱,就得从每日定额好的银子里克扣,结果这物价一上涨,她能贪的钱就更少了,一时有些不高兴,没注意语气。 桑榆看了她一眼,将手中落叶折了个对折:“人心不足蛇吞象。婆婆莫要贪心才是。” 叶家的一愣,眼神游走:“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 “婆婆脸色红润,声音中气十足,但凡是稍稍懂些医术的,都辨认的出婆婆定然是时常吃大补之物。六哥不擅长打理庶务,婆婆别奴大欺主了。” 她说罢,再不愿搭理这人,转过身去直接回了屋。 叶家的在后面气得直跺脚,张口想说上两句驳斥她的话,可一口气堵在喉间,不上不下,竟硬生生憋得面红耳赤起来。 章婆子从旁边经过,之前那些话她听了大半,这会儿瞧见叶家的这副模样,立马冲着她呸了一声,扬着头从旁边挺胸走过。 背地里说人是非,到了人前又巴不得能抱着大腿,各种谄媚献殷勤,活该被人这么掀了底打脸。 章婆子乐呵极了,扭腰摆臀地往厨房去。六郎交代了,小娘子喜欢吃暖寒花酿驴蒸,上街市的时候特地买了新鲜驴肉回来,等下好好给小娘子露上一手! 日头挂在西山,再过会儿就该下去了,余晖浅黄,懒懒地洒在城中。 将县衙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虞闻这才回内宅换了身常服,带着阿祁赶到一捻红。 饺子都已经准备好了,阿祁从厨房里回来,瞧见自家郎君的头一句话就是那些个饺子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可结实了。虞闻知道他这是饿了,笑道:“行了,高兴就多吃些,只是若要吃酒,不能醉了。不然,明日起,县衙的茅房就由你负责清扫。” 阿祁缩了缩脖子,到底还是应了。 大约是因为冬至的关系,从县衙过来帮忙的下人格外用心,给两位主子的小宴设在花厅,其余下人都安排在厨房里。 虞闻到花厅时,就见着桑榆穿了件茜红色的妆花褙子,髻上簪了白玉镶金的发钗,正与阿芍说着话,听到声音遂转过身来。 “六哥。”桑榆笑笑。 虞闻深深看她,良久才弯了弯唇角,笑道:“听人说,你白天让阿芍买了城中近乎全部的棉被,分发给那些灾民了?” 他笑得温和,容貌清俊,加之又还未成亲,也难怪会有那么多夫人娘子上门借着买胭脂的功夫,打探他的消息。桑榆看着他微微有些出神,等到听见咳嗽声回过神来时,面前的男人已经微微别过脸去,露出透红的耳朵。 冬至的小宴上,除了唱主角的饺子外,还有乳酿鱼、仙人脔、汤浴绣丸、暖寒花酿驴蒸等等菜色。 二人本就不是铺张浪费的人,瞧见这一桌的菜,对下人的好意显得有些哭笑不得,便拉着阿芍、阿祁和五味也留下一并用膳。 在大邯,无酒不成宴。桑榆多少学了一些,酒量却并不大好,因此当年到大都后,因正赶上青梅采摘的季节,便同阿芍一道酿了几坛青梅酒,如此从树下挖出来,还没来得及开坛,便已经能闻到一股子酒香。 前段时间从皇城赶来取胭脂香粉的宦官,一并为桑榆带来了一对白羽的芙蓉鸟,如今分别养在两只圆形笼子里,闻着酒香竟在架子上不停地跳来跳去,嘀咕着鸣啭起来。 “宫里给你送来的这对芙蓉鸟,竟还是酒鬼不成?”虞闻侧头看着那对蹦跶不停的鸟,笑了笑然后倒了两小盏出来。 五味接过酒盏,小跑到笼子底下,踮起脚把笼子打开一小些,然后把酒盏放了进去。 芙蓉鸟在架子上“扑棱棱”地扇了几下翅膀,等手刚一伸回去,马上跳到酒盏边上,这只喝了口,抬头对着另一只笼子里的叫唤几声,那一只咕噜喝了几口,然后仰起头翘起尾羽,欢快地“唧唧”叫起来。 “还真的会喝。”虽然听送鸟的宦官说起过,以为不过是玩笑话,结果亲眼见到,桑榆到底还是忍不住惊叹,“也不知酒量如何,别喝醉了。” “这种芙蓉鸟最为名贵,宫里不远万里也要人给你送过来,只怕别有用心。”虞闻看着鸟笼里上蹿下跳的两只芙蓉鸟,微微蹙眉。 “无妨。”桑榆看着芙蓉鸟,淡淡笑了笑。 芙蓉鸟不像鹦哥八哥会学舌,不过是被人养着观赏用的宠物罢了。桑榆不想去猜皇后究竟有什么用心,宫斗宅斗都不是她的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能打理好一句不错了。 隔着笼子,两只芙蓉鸟一左一右唧唧鸣啭,五味怕它们喝醉了,吃饭的时候难免显得有些没认真,时不时就转头去看它们几眼。 结果刚扒了口饭,转头去看鸟的时候,门外忽有白影晃过。五味吃了一惊,赶忙咽下饭,叫道:“娘子!下雪了!” 第72章 怜薄命(七) 真的下雪了。 天气变冷以来,这是第一场雪。 雪是不知何时开始下的。 风里面隐隐传来屋檐下的银铃声,雪花从天际飘落,一朵一朵。西山的日头已经落下,天空这个时候变得灰蒙蒙的。 桑榆站在花厅屋檐下,仰头看着落下的雪,回头指挥阿芍把这一桌的菜端去后院的水榭,五味自告奋勇跑去帮忙。 二人其实在花厅里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做起事来手脚利索。不多会儿就在水榭里摆上了两架胡榻,中间放一张小几,上头放了酒菜,更有红泥小火炉在一旁温着酒。 桑榆靠在榻上,轻轻啜了一口酒。在大都两年,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枝头的渐渐起来的积雪,忽然道:“六哥,明年的茶叶收成怕是会不大好。” “怎么说?”虞闻自饮一杯,听到她说话,不由转头看着桑榆。大都产茶,当地人多种植茶树,要是收成不好,只怕来年很多人的生活都会受到影响。 桑榆眉头微蹙:“降温太快了,才冬至,就下起这么大的雪,等到来年开春,不知要下多少场这样的雪,茶树要是冻坏了,开头的茶叶就会受到影响。” 虞闻对种茶懂得并不多,如今听桑榆这么说起,隐隐有生出担忧来。天灾避不开,能做的,只有想方设法减少茶农的损失。 他闷声喝了几杯:“明日我就命人去山上走走,如今世道,谁也不容易。再过一两年,只怕还会因皇位之争,引发内乱,到那时只盼着不要牵涉太多百姓才好。” “呵,”桑榆饮了不过两三杯,两颊已经微微泛红,“前两年,有个中饱私囊的县令在,茶农本就已经苦得没多少收入了。今年六哥上任,原是打算为民谋利,却不料,天不如人愿。” 虞闻晃着酒盏,眼睛望着天空:“天不遂人愿,人却可以转危为安,只要措施做得好,兴许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这是自然。 除了杀人等作恶的事,很多事情都有补救的方法。 虞闻不懂种植,却善学。桑榆也是。二人既然有心要为茶农做准备,自然就不会只是嘴上说说的。 两人又轻轻碰了酒盏对饮。 “你阿姊如今有儿万事强,三个女儿也养在膝下,不再假手于人,不用再去想二哥的事,心情反倒好了不少。再过两年,她倒是又可以忙碌起来了。” “怎么?过两年虞家会有热闹?”桑榆晃着酒盏,琥珀色的酒水里映照出她的眼睛。 “你的大外甥女再过两年就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了。” “咳咳……这么快?” 桑榆瞪眼,深吸一口气靠在榻上望天:“好吧,我想起来了,元娘如今都有十岁了,再过个两三年,是差不多可以议亲了。” 原来时间已经过得这么快,果真是白驹过隙,眨眨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桑榆转了个身,支起下巴看着虞闻,眯着眼睛忽地就笑了:“六哥,趁现在得空,六哥不妨同我说说你两位未婚妻的事。是宋七娘漂亮,还是先前那一位漂亮?”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刁钻。虞闻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见她两颊透红,想来是喝多了有些醉,不然也不会好端端地突然问起这些事来。 可是真要他想起那两人来,虞闻意外地沉默了下来。 对宋家这样的百年世家来说,养出一个宋凝脂必然有他们的目的在。容貌漂亮,言行端庄,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样的美人儿,即便不能入宫,日后也是要与高门联姻的。 宋家眼高手低地在奉元城中挑挑拣拣了许多年,经历过熹妃的事后,才将目光从皇宫转到了文武百官之上。 同样都是世家,但正赤手可热的世家,和渐渐没落的世家是完全不同的。宋家想和别的世家联姻,那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点这个头。 到后来,尽管宋凝脂的名气在奉元城中愈发大了,那些世家郎君和官宦子弟对她也生出兴趣,却仍旧没能出嫁——看上眼的,人家瞧不起宋家;人家看上了宋凝脂登门求娶的,宋家却瞧不上。 最初和虞闻的婚事,说来还是宋凝脂提起的,许贵妃同宋家多少有些沾亲带故,见她姿容绝艳,为人也不差,便同皇帝提了提。 而后,就有了赐婚的事。 虞闻一直和宋凝脂保持的距离。他太清楚宋家的那点目的,因此才不能冷眼看着十二郎深陷其中。只是没想到,十二郎对宋凝脂情深意重到如此地步,即便伯父多次阻拦,都没能将他挡下,闹出密会的传闻来。 皇帝的那道圣旨,虽说是令宋凝脂入府给十二郎做妾,可关上门来,只要不闹出人命案子来,家务事又有谁管。裴家那位十七娘不是个省事的主,碰上得了十二郎宠爱的宋凝脂,这两年更是闹得家宅不宁。 如此,他被贬离奉元城,反倒是落了个清静。 至于孙宰相牵线搭桥的那一位小娘子。 虞闻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除了那双眼睛,别的却记得不大清楚了。 那位小娘子名声不及宋凝脂,养在深宅,也不识城中多少夫人娘子,倒是十分乖巧。 虞闻因事曾远远看过她一眼,旁的接触全然没有。只因为是孙宰相牵线搭桥,想想也并非不可,便应了这门婚事。 等到贬官的事一出,那家人过来退亲,他虽有遗憾,可也怕拖累人家。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曾听说那位小娘子自己的意思,兴许从一开始就并不乐意吧。 要不然,又怎么会连一次正经的见面都不肯答应。 虞闻这么说的时候,桑榆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那些世家娘子,多的是像这一位这样,没多大名气,老老实实养在深宅,也鲜少抛头露面。 要说成天在外跑的,当时在奉元城,只怕自己和宋七娘是唯二的两个人了。 “好端端怎么呛到了?”虞闻有些吃惊,伸手顺了顺她的背。 桑榆捂着嘴摆手,好半晌重新躺回榻上,笑道:“六哥,你这接二连三地退了两门婚事,叔母就不着急么?” 虞闻笑,避开这个话题。 廖氏自然是着急的,一度还想要给阿瑶开脸,几次都被他避开。后来无奈,只得向她保证,三十岁之前一定会领着媳妇儿回去给她过目。 他看了看笑得有些没心没肺的桑榆,忽然觉得,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这一场酒究竟喝了多久,桑榆已经记不清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月亮高高挂着,夜风有点冷,从水榭看出去,依稀还能看到雪花落下。 身侧的胡榻上,虞闻还在一口一口喝着酒,一边喝,一边仰着头望天。 桑榆酒量一般,睡了一觉,酒劲退了不少,见红泥小炉上还热着酒,伸手给自己斟了一盏。 “醒了?” 虞闻听到声音回头,看见桑榆在那倒酒,遂问道。 “一个人喝酒这么寂寞,干嘛不干脆叫醒我?”五味已经趴在一边睡着了,桑榆拿过裘衣,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盖在他身上。 “叫醒你做什么,再喝两杯,然后看你撒酒疯不成?” 他反问得略有些不客气,搁下酒杯,笑道。 桑榆哼哼两声,小小的啜了一口。她酒量是不怎么好,不过酒品却还是可以的,还没到那种喝醉了会发酒疯的地步,六哥这么说,分明就是在捉弄她。 二人又对饮了几杯,最终,皆不胜酒力地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月亮高高挂着,依稀有小雪纷飞,五味在旁边睡得轻轻打起鼾来。空气中还有酒香,红泥火炉里的火渐渐熄了,虞闻侧头,看着因为说法方便,而撤了小几离得很近的两张胡榻。桑榆在那头蜷着身子熟睡,眉头却下意识蹙着,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虞闻仰面躺着,静静地看着外面的月亮,心里难得平静。 自皇位之争起,他就没有一天是睡得踏实的,尤其担心十二郎太过自负,丝毫不知自己已将虞家同太子党绑在了一起。 他心里明白,尽管圣上如今是在坐山观虎斗,却心里早有了答案,太子终究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除非他杀光了所有的皇子。 一旦太子未能登基,虞家…… 皇帝赐婚的时候,已经厌烦太子,故而为何会答应虞裴两家结亲的事后,又将宋凝脂赐给十二郎做妾,究竟揣着的是怎样的态度,虞闻想了很久,始终猜不透。 然而,还是孙宰相点拨了一番,他才恍然大悟。 虞家没背景,裴家嫁女儿注意打到裴家,实则是想当墙头草,而圣上又想看看十二郎究竟能否得用,故而,这一妻一妾也算是圣上对他的一番考验。 只是如今看来,十二郎却是不得用的。 虞闻想着,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他现在远离奉元城,朝廷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不能第一时间得知,若是虞家……他不知还能不能救回来。 “嗯……”旁边榻上的人动了动,嘀咕了一句,翻了个身。 虞闻回过神来侧头看她,人已经睡到了榻边上,再动一动,就能滚到地上。 他哭笑不得地伸手把人扶起,想往榻中挪一挪。 然而,睡糊涂了的桑榆头一歪,顺势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还蹭了蹭,像是找着一个满意的位置,继续沉沉睡去。 虞闻失笑,只好任她靠着,伸手拉过她踏上的毯子,披到人身上,将人裹紧。 怀里的人有些畏冷地蜷缩着,紧紧贴在他胸前。沉睡中,眉头渐渐的舒展开来。 虞闻望着怀中睡去的女孩,只觉得心头忽然快跳了几拍,而后心虚地扭过头,继续望着雪中的月亮。 周围寂静地有些空旷,明明在下雪,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心口的暖意,熏着四肢血脉。 第73章 怜薄命(八) 章婆子和叶家的一大早准备好早膳和热水,打算伺候主子洗漱。却见阿芍面有异色地站在后院门口,有些尴尬。她俩往前走两步,从阿芍的肩头看去,正好能瞧见后院水榭中,那拥着谈娘子熟睡的阿郎。 “这……这是怎么回事?”叶家的差点叫了出来,声音突然拔高,正要喊出来,被章婆子一把捂住了嘴。 “叫什么?想把周围的邻居也都叫过来看?”章婆子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转头看向阿芍。 刚才那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叫五味的小药童也在那里睡着,如此说来,也算不上是孤男寡女。再想阿郎的性子,也知这一晚除了睡在一处,想来也没做什么事。章婆子微微放下心来,却还是觉得有些不悦。 “阿芍,既然看见了,怎么不过去把人叫醒……”像这样还睡着,算个什么样子。 “娘子好久没睡踏实过了……”阿芍到底是桑榆身边的侍娘,自然心疼她,“难得睡得安稳,我就是想让她多睡一会儿……而且我在这守着,也不会有别的人闯进去不是。” 这宅子里平时并没多少人,只昨日章婆子带着叶家的和几个下人过来做冬至小宴,这才多了别的人气。阿芍要防也是防这些他们。 “小娘子是睡得踏实了,我家阿郎的手臂该僵了!”章婆子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回头县衙里处理公务,这手不能动,你让人背后怎么说。” 几人站在院门外说话的时候,水榭里去传来惊呼,一回头,就见着桑榆因为吃惊下意识往后一躲,不想却跌坐在地上。 而后,是虞闻僵着一只胳膊,躺在胡榻上大笑。 “六哥!” 还没彻底清醒的人,从睡了一夜的温暖怀抱中猛地脱离开,不想却狼狈落地,一下子就痛得清醒了。 “你自己起来……”虞闻笑得不行,“我胳膊被你压了一晚上,僵了,使不了力……” 桑榆坐在地上,毯子被她方才下意识地动作一并拉了下来,整张脸涨得通红:“六哥你别笑了……” “行……我不笑了……” 说是不笑了,可哪里是这么容易可以停得下来的。虞闻捂着脸,仰头躺在胡榻上,强忍着笑,胸膛起伏。 桑榆羞得不行,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裙,抱着毯子放回榻上。回头,她咳嗽两声道:“五味,把东西收一收。” 五味被他俩给闹醒了,正坐在边上树眼惺忪,有些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喊话,有些迷糊地应了一声,结果起身走路的时候脚步还有些踉跄。 桑榆清了清嗓子,往一边的胡榻坐下,伸手:“六哥,胳膊伸过来,我给你揉揉,好得快一些。” 虞闻听话地伸出还有些僵硬的胳膊。被她压着睡了一夜,胳膊难免有些僵硬,方才也是因为僵得动不了,才一时不小心让她从胡榻一屁股摔倒了地上。 桑榆伸手,给他揉着胳膊。 女孩儿的手,自学了那些方子后,调理得当,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茧子,也没有因为常年浸染草药而泛黄,反倒是显得白净修长。揉捏胳膊的动作有轻有重,的确是跟着人学过一些活络筋骨的技巧的。 那一边,见两位主子都醒了,章婆子和阿芍一前一后就往水榭去了。 该回房的回房,该洗漱的洗漱。 阿芍服侍桑榆更衣的时候,忍不住在那偷笑。桑榆扭头瞪她,伸手掐住她的脸:“笑什么?嘴巴都合不拢了!” 阿芍憋笑,伸手递上新制的鹤氅:“娘子,你方才那样实在是太逗了……” “好哇!你一直在旁边看着是不是?也不知道过来叫醒我,害我在六哥面前出丑!回头文虎哥回来,我就把你平时丢脸的事都跟他说!” “别啊娘子!”阿芍又笑又怕,抱着鹤氅急道,“我不就是看你难得睡得踏实么,想说让你多睡一会儿好了,所以就……” 桑榆气笑了。阿芍的好意她心里明白,可自己是睡踏实了,苦了六哥一晚上保持一个动作护着她,不然早就滚到地上,磕了个满头包。 “行了,去药房找下活血化瘀的药油给六哥送去,别让人家苦了一晚上,回县衙的时候还抬不起胳膊来。” 阿芍笑着应了声是,转身往药房去。 她是有段日子没好好睡过了——自从街上开始传出那些话来,她面上是风平浪静,可夜里躺在床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憋屈。 再不在意这些议论,总归还是讨厌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如此一来,心头便压着事情,想要好好睡上一觉,渐渐的,竟成了件难事。 又怕阿芍和五味担心,因而那些安神汤自然是不会煮的,只往熏香里添了一味安神的材料。 而昨夜,却真当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上。 桑榆拿着鹤氅,站在铜镜前微微出神。 冬至这日的雪,一连下了七天,忽大忽小,夜里也有停过,却还来不及化掉地上的积雪,很快又密密实实地下了一层。 这几日,因为天冷,街上施粥的铺子又多开了几家。吃饱的问题不用愁了,倒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因为突然降温而冻死的。 县衙虽然开仓赈灾,也找了寺庙安置灾民,却并非所有人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 有时候天还蒙蒙亮,就有人在街角巷弄里发现一具冻得都已经僵硬的尸体。 桑榆关了一捻红,带着阿芍和五味在灾民中来往,看到有人咳嗽就会主动上前帮人诊治。 这个年代,还没有流感这一说。可桑榆心里明白,人群聚集的地方,无论是什么病,只要有一个人传染到另一个人的征兆,就容易出事。 再者,风寒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也是能死人的疾病。 那些大的病症,她不敢接手,风寒却还是能的。 自出了容氏的事后,她已经想得很明白,人心难测,她能做的不过是顾好自己门前的一亩三分地,旁的事再不愿多插手。 可即便如此,看到那些被冻得手掌冰冷,不住咳嗽的灾民,桑榆还是有些担心他们。 给灾民治病的草药,全都是桑榆自掏腰包。城里的医馆大多药价上抬,那些大户人家还好说,可平民百姓和灾民在此时却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桑榆一家一家的上门,同那些医馆里的大夫和馆主几番沟通,终于求得他们的点头。此后那些药材价格终于回落,几大医馆更是联合在一起,为城中灾民义诊。 如此一来,终究方便了那些灾民。 一日,阿芍去买药材的时候,顺路带回来一个妇人。 瞧模样,不过四十来岁,一双大手看着就是做过活的。 妇人姓李,木子李,家里是种地的。老家闹天灾,地旱了,水井也枯了,跟着男人带着娃就逃难出来,结果路上遇到抢匪,男人死了,娃也丢了,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来到大都,无依无靠。 桑榆知道,阿芍这是同情心犯了。这几日在给灾民义诊的时候,她就发觉阿芍看着那些人的眼神有些动容,心里也做好准备,想着看她什么时候开口,不料竟然直接就带了人回来。 桑榆没法,仔细问过李氏情况后,到底还是答应让她留下。一捻红这几年下来,一直只有她们主仆三人,说起来也的确寂寞了些。 又一日,五味上街给娘子买点心的时候,拖着两条小尾巴回来。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略高一些,一直紧紧握着女孩的手,两张小脸全都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也不见得还能穿多久。年纪倒是和五味一般大。 桑榆瞥了眼知道低头不吭声的五味,问俩孩子姓名年纪,又问家住哪里,是离家出走,还是举家逃难和家里人走散了。 女孩有些胆小,躲在男孩的背后不敢说话。桑榆又看那男孩。他绷着小脸,半晌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两个孩子是表兄妹。不是离家出走,也是跟着家里人逃难,后来实在是生活不下去了,想到要将女孩卖了换钱。男孩不肯,半路拉着女孩逃了,正好遇上往大都逃难的灾民群,就一块进了大都。 两个孩子之所以会跟着五味,全然是因为他买点心的时候,看兄妹俩躲在包子铺边上看起来可怜,顺带买了一袋包子递给他俩。 桑榆再问名字,男孩只说娘子若是可怜他们愿意留下为奴为婢,名字由着娘子取。 阿芍和五味如今的名字,也并非是本名。阿芍的名字在虞家的时候就已经被改了,五味的名字是被牙婆送进一捻红的时候,桑榆随意取的。而今,又收了这两个孩子,必然还得再取名。 桑榆想了想,指着女孩道:“从此往后,你叫棠梨。”又看着男孩,微微笑道,“你叫使君。” 与五味一样,三人名字,皆出自于《本草纲目》。 看着五味欢欢喜喜地领着两个孩子下去洗澡更衣,桑榆放下手里的茶碗,长长叹了口气。 这世道太乱,天灾与*,又有哪一样是能得到预知从而彻头彻尾躲掉的。 她如今,守着这个家,守着家里人,必然就要将他们牢牢护在身后。 她忍不住想起虞家,也不知当皇位之争愈演愈烈的时候,那院子里的众人会落得怎样的境遇。 第74章 好花时(一) 冬夜。雪止云开。 明月挂在枝头,清辉洒在门前地上,四周皑皑积雪,静寂无声。 章婆子端着厨房刚做的夜宵,穿过长廊,走到书房前。屋内的烛光透过窗纸照在外头,依稀能看到有人在里面走动。 “阿郎,厨房刚做了夜宵,我给你端过来了。”章婆子空出一只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后有人应声,不多会儿,便有人开了门让章婆子进去。 虞闻坐在案前,桌案上堆满了书卷,一旁的蜡烛已经烧了半截,茶水也变得微凉。 章婆子搁下夜宵,伸手摸了摸茶壶,整壶茶都凉了。她抬头瞪了眼阿祁,见他也是头疼万分地在帮着阿郎翻查,只得叹了口气,帮着换上一壶热茶,然后悄悄从书房里退了出去。 这几日阿郎白天在县衙里忙着处理公务,傍晚回家匆匆吃完饭就进了书房,等到日落,点上灯,看书画图,为的都是城里城外那些茶农。 大都城外多山地,虽有田地可种水稻,却到底不如种茶树的多。 大都辖区内的百姓大多都是靠着种茶过活,以往也有过冬日下雪,雪压茶树的时候,茶农们往往不担心,因为这种雪冻不坏茶树,反倒能帮着把树上的害虫冻死,延缓新芽生长。等来年的新茶吃足了养分生长出来,自然品质也就相应地提高了。 只是今年,自冬至以后,已经持续雨雪及低温了很久,因而对茶树的威胁也变得愈发大了起来。已经有茶农的茶园发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冻害线香。 将县衙之中有关于种茶的藏书翻了个遍,主仆二人这才找到前人留下的记录。又结合《齐民要术》和《神农经》等书,确定对今年的茶树要提高保护,不然会影响开春后的产量和品质,再严重一些,会对此后几年的茶树生长和产量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 终于找到解决方法的主仆二人瘫坐在位置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阿祁。”虞闻揉着发胀的额角,想想忙了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了解决方法,心情大好,“明天你去一捻红,同二娘说一声,就说茶树冻害的预防措施找到了。” 阿祁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要特地去找二娘说这事。 虞闻道:“若非二娘提醒,兴许要等到有茶农上门哭诉,我才会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需要当心。” 阿祁闻言点头,只道明日一早就去一捻红。 翌日,阿祁到了一捻红,闭门羹虽没吃着,正主却并不在家中,阿芍带着五味和两个小孩在前头同人交易娘子交代的胭脂,问起去了哪里,被桑榆留在家中的李氏笑笑答道:“城外乔大户派了人来请,娘子推诿不过,只得去了那里。” “可知是因了什么事,小的也好回县衙回禀阿郎,省得阿郎担心娘子出事。” 李氏这些日子也隐约从左邻右舍那里听说了桑榆之前的事,知道她被人掳走过,也知道她与县令相熟,便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阿祁。 “乔大户的两个孙媳妇儿这几日就要生产了,身上都有些不利索,听说不光请了娘子,也请了城里的妇科圣手。” 乔大户是何许人? 那是大都有名的茶农,在大都城外有座东庭茶庄,家中七八房子嗣都住在那里。 如今临盆的是他的第二和第八个孙媳妇儿,一个是老蚌怀珠,一个是身子骨还没长成就怀上了孩子,要想顺利生下肚子里的那两块肉,都有危险。 桑榆被乔家的人接到东庭茶庄的时候,乔大户的第八个孙媳妇儿已经生了,虽是难产,费了稳婆好大的功夫,吓得家里人一个个坐立不安的,到底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 比桑榆早一步到茶庄的妇科圣手,姓谭,年纪约莫五十来岁。看见桑榆被人领着匆匆赶来,谭大夫擦了擦刚洗干净的手,微微昂起头:“谈娘子也来了。” “谭大夫。”桑榆福身行礼。 先前在城中设义诊,这一位并没出面,桑榆也曾上门几趟,皆以只擅长妇科为由,将人请了出去。桑榆无奈,便也再不求他。 有才学的人似乎骨子里总有些清高。这一位便是如此。 “乔大户既请了老夫过来,实没必要再令谈娘子专门跑一趟。未出阁的小娘子,总不能这般抛头露面。” 他的话,听着颇为诚恳,往细里想,却实在有些居心不良。 桑榆出门,是戴了帷帽的,谭大夫说抛头露面自然是夸张了的。 她闻言抿唇笑了笑:“谭大夫的好意,二娘心领了。只是乔大户既然请了,二娘自然还是得来的,万一有什么地方能给谭大夫搭把手,不也是好的么。” 一捻红的谈娘子不光容貌漂亮,又有几分本事,那张嘴也在城中大夫圈子里头算是颇有名气的厉害。 同行相轻,大夫们自然对这个本该躲在深闺待嫁却抛头露面时不时抢生意的小娘子,表露出不轻不重的看不起。 “既然如此,谈娘子不妨进去给里面的夫人看看,说不准老夫老眼昏花,漏看了什么。” 他话音才落,产房内忽的又传来惊呼,而后便有婆子出来,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有些迟疑。 “夫人怎么了?”谭大夫问话。那婆子看了看他,眼神有些犹豫,又去他身旁的桑榆。 早在孩子落地后就冲进产房陪媳妇儿的乔八郎,这会儿红着脸从产房里出来,见着桑榆,忙向她掬了掬手,低声道:“谈娘子……惠娘她……产后无乳可怎么办?” 乔八郎成亲不过一年,如今初为人父,在这事上难免有些不好启齿,又见那谭大夫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更不愿将这事向他询问。 桑榆忍笑:“乔郎君无须担心,容我先进屋给夫人看看。” 不等她抬腿往产房里走,谭大夫腿一迈,直接越过乔八郎进了屋。等人追进去,他回头便道:“通草三钱,穿山甲炒成珠,研磨成末,再一分二钱半,然后买一只公猪的前蹄煮烂。这肉,取出来另外吃,留下肉汤把通草跟穿山甲一道煎药,就可以下乳了。” 产后无乳,多半是因产后失血过多造成气血两虚或产后暴怒等造成气滞血瘀、经脉不利所致。 桑榆看了八夫人一眼,上前两步,伸手搭在她的腕间,眉头微蹙。而后,转首对正要去抓药的侍娘道:“且慢!” 侍娘停下,谭大夫脸色顿时沉下:“谈娘子这是什么意思?觉得老夫的方子有错?” 虽有错,但桑榆自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给人拆台。她收手,向乔八郎行礼道:“谭大夫的方子是好方,只是如今世道混乱,这穿山甲本就不易得之,且价钱昂贵,不如换另外的方子。” “谈娘子请说。” 她这话并没说错。如今又是天灾又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出现什么事,若非必要,太过昂贵的东西倒的确可以省了。 “只需两样东西。天花粉,和京三棱。” “天花粉二钱,用沸水冲服,一日两次。京三棱三个,二碗水煎成一碗外用。至晚上,便有乳汁流出。” 谭大夫一听,确也是能用的方子,当即便闭口不语。 等乔大户来请,二人出了产房走在路上,他这才回头看了桑榆一眼:“谈娘子既然好本事,又为何许久不曾再出诊?” 自陆府容氏出事之后,一捻红的谈娘子便再没出诊过,即便有人上门恳求,她也不过是依照病情,为人选择城中适合的大夫看诊。 直到这次大量灾民涌入大都城,她方才带着人出面义诊。 谭大夫一贯只当她是个仗着有几分能耐糊弄人的小娘子,却不料本事倒是真的,也难怪在妇科上能抢走不少生意。 桑榆顿了顿脚步,缓缓道:“想明白了一些事,自然就重新出来。二娘毕竟不是正经大夫,日后很多事,还需得向谭大夫和各位前辈讨教。” 她说吧,郑重地向着谭大夫行了一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之桑榆的话说得又十分诚恳,饶是本看不起她的谭大夫,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好说的,遂受了她这一礼,只说日后若有不明白的地方,自可上门讨教。 至傍晚,另一位却也肚子坠疼难忍,急着生产。 和之前那一位情况不同,这一位是从前生产过的,今年已非头胎,故而生产倒是顺利,谭大夫和桑榆便当真只是作为以防万一的存在,在旁边的屋子里喝茶。 不多久,却又出了状况。 产后无乳并非是什么大的病症,二夫人的情况确是骇人。 稳婆满手血污,见到他二人匆匆进门,脸色苍白,连忙上前:“夫人……夫人的……出来了!” 谭大夫皱眉。这种情况之下,碍于男女大妨,他并不好直接上前,回头看了眼桑榆。桑榆颔首上前,拧起眉头,沉声道:“是产后子肠出。” 这子肠出,指的就是子宫脱垂。 用现代的话简单的说,就是分娩造成的子宫颈暴露体外。 这病对于妇科大夫来说,并不少见,因而当听到桑榆如此说的时候,谭大夫反倒舒展开眉头:“枳壳去瓤,上药煎汤,而后浸泡。可否?” 桑榆行礼:“可。” 作者有话要说:入V当天三更,这是第一更! 感谢每一位购买VIP支持正版的朋友,感谢你们依旧愿意陪着我慢慢走下去! 还是那句话,文中的任何一个方子,如果有想使用的,都必须正正经经去问过中医……虽然都有出处,而且我并无任何改动,但毕竟早百年前的书了,时至今日,有些东西已经成为糟粕。 我就在书中曾经看到有些很奇异的方子……仔细想想,能治好都是中的头奖…… 第75章 好花时(二) 在茶庄住了三日,待两位夫人确定无恙后,谭大夫和桑榆方才坐着马车一前一后离了茶庄回城。 大约是那三日,二人就妇科各类病症上进行了详细的探讨,时而各抒己见,时而意见相投,最后分离的时候,谭大夫捋着胡子,对桑榆颇有一番惺惺相惜之态。 得知她幼年失孤,不免就生出惋惜,谭大夫甚至还提出想收她当义女。 桑榆微微思量,随后郑重地行了礼。 她如果还是从前那个谈桑榆,要时时刻刻注意着头顶的长姐,兴许别说是认个义父,就是认义兄,都要仔细思量思量。 如今一个人,倒也好说,以谭大夫在大都的名望,认他为义父,不失为一件好事。 见桑榆行礼,谭大夫欣然道:“我家中,就一不成器的小子,虽从医道,却是死活不肯跟着我学妇科。也罢,如今认了你这个女儿,我这一身医术,倒可尽数传于你,也省得你时至今日仍旧杂而不精了。” 谭大夫说桑榆杂而不精,是有根据的。 这三日在茶庄内,二人就一些妇科病症进行过许多次讨论。桑榆跟着单一清,及那些民间妇科高手确实学过不少,但并非样样精通,有些病症也是一知半解。谭大夫擅长妇科诊治,自然一眼就看出她的长短之处。 “你如今开着一捻红,平日赚的不外乎是那些夫人娘子们的胭脂香粉生意,日后继承衣钵,不妨便来老夫的医馆坐堂。”谭大夫说着,摸了摸胡子,叹气,“老夫年岁大了,也不知还能在这世上看几年的春华秋实,医馆里若是没了擅长妇科的大夫,谭家医馆的招牌就去了大半了。” 在谭大夫看来,自己的这番决定,也是有私心的。儿子不成器,不愿继承衣钵,甚至认为妇科污秽。 可如果谭家医馆真没了擅长妇科诊治的大夫,日后又要依靠什么和城中其他医馆竞争。 所以,他瞄上了本就有着一些底子的桑榆。虽则她年纪轻了些,但只要多加培养,名望逐日增大之后,不难为谭家医馆带来福音。 桑榆隐约能猜得出谭大夫心里的算盘是怎么打的,倒也不说明,答应他何时正式行礼后,便重回马车,颠颠簸簸地回了一捻红。 一捻红并无街边门面,所有的生意,都是敲了门,待药童迎进正堂后才谈的。和别人家不同的是,一捻红的正堂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屋子,屋檐前悬着门牌和灯笼,左是药房,右是香舍。 桑榆进门时,使君正在院中洒扫,见到她回来,刚想开口喊,便见她嘴角挂着笑,用食指轻轻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桑榆站在院中,一眼望去,阿芍正在正堂独当一面。那满脸火气的妇人,惯常来买胭脂的都是都想讨要些便宜,从前桑榆一直不愿搭理这人,做生意的时候也往往是爱买不买的态度。如今她不在,看着阿芍自如地将这人堵得哑口无言,心情大好。 一捻红的胭脂香粉有的是回头客,加上当家谈娘子的名声,来的人从来非常多。即便谈娘子如今在大都之中,清誉略有损,却丝毫未能影响女悦为己者容的夫人娘子们。 那正和阿芍争执的妇人手里握着一盒胭脂,挥舞着手臂吵闹不休。离得近了,便也就听见她究竟在吵闹些什么。 “……什么叫这胭脂不是你们卖出去的?这上头的字写得难不成不是一捻红?” “夫人在别处买了假胭脂,现在容貌受了损,来我们这乱怪罪人做什么?” “你说句实话吧!赔不赔我银子?” “不是我们的货,一捻红为何要赔你银子?” “好啊!还是耍赖不肯认是不是?信不信我这就报官!” “那陈夫人就请吧!” 桑榆默默看了半晌后,迈着步子,走进正堂。 她在茶庄住了三日,回来时身上穿着的是乔家夫人怀孕前新制的衣裙,颜色比之她从前穿的要娇艳许多,整张脸也顿时明亮了起来。 阿芍笑了出来:“娘子回来了。” 桑榆微微颔首,又对着陈夫人道:“夫人既然觉得一捻红的胭脂有问题,不妨就如夫人说的,去县衙公堂上议一议,也省得夫人觉得是我们一捻红推脱责任不是。” 她口齿清楚,一说话,原本躲在两边偷听吵架的五味拉着棠梨就跑了过来,脸色挂着笑,只是大约被陈夫人狠狠瞪了一眼,急忙又都止住了笑。 陈夫人沉下了脸,冷冷道:“谈娘子,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你如今在大都里名声都成什么样了,我不直接去县衙状告一捻红,那是为了你好!你现在算什么?觉得我理亏,所以不敢上公堂?” 桑榆笑道:“名声不过身前身后物,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还顾忌这么多做什么。夫人要公道,一捻红也要公道,既然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不若一起去公堂,请县令断一断。” 阿芍高高兴兴地就要收拾收拾,在前头开路去县衙。陈夫人一跺脚,伸手拽住她,回头冲着桑榆就嚷:“你个小娘子,怎么给脸不要脸?” 阿芍翻白眼。她倒是想问了,就冲这嗓门,到底哪门子给脸了。 桑榆也不气:“夫人这话就说的不对了。脸自然是要的,便是因为要这脸,所以夫人的事,定要让县令断一断才好。不然,万一是夫人自己贪图便宜,买了假货,却跑过来责难我们,岂不是坏了一捻红这些年经营下来的牌子。” 说罢,再不理睬陈夫人是如何跳脚的,关了门,径直就往县衙去了。 听说桑榆带着人前来请县令断案,正与虞闻商谈茶树防冻一事的胡主簿登时亮了眼睛。 “这位倒是稀客。当年初来大都的时候,被人堵在家门口欺负,她也照常三言两句将人打发走,还从来没上县衙请县令断案的事发生过。” 虞闻笑笑不语 ,心底却有一丝担心。 按着桑榆的性子,若非什么大事,又怎会带人上县衙请断案。 上了公堂一问,前因后果各自叙说之后,果真不是件小事。 那位陈夫人说自己买了一捻红的胭脂,不用还好,用完之后第二日起来,满脸都是疙瘩。虞闻往她脸上看,的确,一颗一颗红疙瘩,看得人竖起了一身的寒毛。陈夫人一口咬定这盒胭脂是从一捻红买的,可另一边,不管是桑榆还是经常帮忙做生意的阿芍,异口同声指认那盒胭脂是假货。主仆二人将胭脂盒上细微的标记指了出来,说是当初为了防止有人假借一捻红的名声,做些假货出去坑害人,故意留了记号做标识。 按着桑榆说的,虞闻仔细查看胭脂盒,并未发现什么记号,又命人接过阿芍特地从一捻红带出来的真品,想做个对比。不料陈夫人这时候却又大吵大嚷起来。 “这不行!”看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自己,陈夫人咳嗽两声,辩解道,“谁知道这盒子是不是刚才出门的时候,才做了标记的,她们主仆俩串通一气坑害我,我是绝对不依的!” 阿芍被气笑了。 这人不讲道理起来,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先不说这盒子是出门前临时拿的,就说做标记,那也得有时间不是,她从拿个盒子到出门,不过才几步路的功夫,哪里来的时间立马就做上几个记号? “那么,本官身上的这一个呢?”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陈夫人的话才刚落音,本是作为看戏人出现在公堂之上的胡主簿,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大小相同,样式却更显得精致富贵一些的盒子,“这是本官夫人用的胭脂,刚好用完了,要本官代为添置新的,同样是从一捻红出来的,不知可不可以当做证据,对比一下?” 陈夫人整张脸都白了,惴惴不安地站在堂下,回话道:“自……自然是可以的……” “那么,虞县令,可以对比看看,这一盒上究竟有没有谈娘子说的那些记号。” 阿祁接过胭脂盒,赶紧送到虞闻手边。 虞闻拿起盒子仔细地查看,眼皮微抬,看了眼底下的陈夫人,她如今额头汗涔涔地下,眼神游离,似乎十分紧张的样子。 “陈氏,你买的这一盒胭脂,不管是外观还是纹饰,香味以及脂粉的质感,都与胡主簿,及一捻红所提供的胭脂不同。如此,你还是一口咬定,这假货,是从一捻红里买的吗?” 陈夫人见堂上几人目光灼灼,已经判定自己所拿的胭脂的确是假货,生怕反被一捻红告上一状,急得狠狠磕了个头:“民妇也是遭人蒙蔽……” “啪”的一声,惊堂木重重拍在案上。 陈夫人只觉得耳边像是炸开一道雷,轰的一声,吓得腿都软了,忙伏低做小,颤声道:“民妇实话实说吧……这胭脂……一捻红的胭脂虽谈不上金贵,可买的一多,总有人落了空。前几日城东有家胭脂铺,角落里摆着十几盒一捻红的胭脂,说是谈娘子最近忙,生意顾不上,特地委托他家代卖的……而且,而且价钱还比谈娘子卖的便宜,民妇一时心动就信以为真……” 生意做好了,难免容易树敌。这城中做胭脂生意的,并非一家铺子,可有胆假借一捻红的名声给自己招揽生意的,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经不住公堂上县令和主簿的注目礼,陈夫人老老实实把卖假货的店家爆了出来。得知谈娘子并不打算对自己追究什么,当即对着她千恩万谢跑了。 阿芍心有不甘,桑榆却笑道:“她是有心讹诈,可你也看见了,她那张脸没有个把月,那些疙瘩是消不掉了,也算是得了教训。” 她想了想,又叮嘱道:“下回瞧仔细了,若是她身边的人再过来买胭脂香粉,无一例外,往上提点价。” 软刀子使得是真的不错啊,娘子……阿芍默默地心道。 第76章 好花时(三) 查封胭脂铺的事,自然由县衙来完成。此刻,那家假借一捻红名义卖胭脂的铺子正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桑榆带着阿芍五味先一步走到那儿时,看到这种情况,忙让阿芍过去打听。 一打听,方才知道,有苦主纠集十余人堵住了铺子的前后门,逼那铺子的主人出面赔钱。 问原因,那围观的百姓似有些不耐烦:“还能怎样?卖假货呗!卖谁的不好,卖一捻红的!听说那胭脂可是好用的很,结果买了的人,一个个脸上都长了疙瘩!” 人都是很八卦的。这一头听到有人在问情况,那边立马凑过来,瞧瞧说了几句。“这一家,闺女下个月就要出嫁了,结果用了假货,整张脸都毁了,男方一看不好,就要求退亲,最后好赖婚没退,指名点了他家的庶女跟着嫡女嫁过去,给他们家当妾。” 听阿芍把话说完,桑榆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那家胭脂铺屋檐下空荡荡的门楣。 冬日的雪,下得无声无息。她从一捻红出来的时候,穿着鹤氅,如今站在风中看着前面水深火热的场景,一时半会儿也并不觉得有多冷。 胭脂铺的主人已经被讨要赔偿的人家命家仆从店里抓了出来,一身狼狈,被人团团围住。有来往的马车因为人群放缓速度,掀开车帘看热闹时听到说话的内容,当即啐了一口直道活该。 桑榆只觉得自己看得也够久了,虽公道是要讨要的,但也不想让人当街就留下命来,到时候回头,又该六哥忙碌,却是不好。 她想着,呵了口气,暖了下自己的手,然后迈开步子。 忽然听见远处有车马声传来,她与众人一样,循声望去,只见一辆质朴的马车正往这边过来,边上两侧皆是衙差。 “虞县令来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突然高喊。而后,所有人哗地就闭了嘴,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人群哗然,自发向两边退开。而后,马车停下,车里人探身而出。 大概是因为还在公务当中,虞闻仍旧穿着先前在县衙时穿的官袍,外头并未罩上鹤氅或者裘衣。 下了马车,一步步往店铺前走的时候,从桑榆这边看去,他双目微闪,如夜幕寒星,神情却舒展着,叫人很容易就对他产生好感,也难怪他来大都不过些许时日,就已经赢得了城中百姓的尊崇。 那胭脂铺的主人原以为县令这是碰巧路过,打算救他的。结果看到县令一个眼神,不冷不淡地从自己面上扫过,而后抬手轻轻一摆,两侧衙差立即上前,将人拿下。 “带回去。” 虞闻并不愿做过多的解释,命人将他押走后,向着围观的百姓掬了掬手,行礼道:“此人假借一捻红的名气,买卖劣质胭脂,以次充好,不仅败坏他人店铺的名声,更是为各家夫人娘子带了不便。本官将其捉拿归案,不日将会给众位一个满意的结果。” 围观百姓点点头,表示理解。那来闹事的人家见县令都出面了,自然不好再强势,只说这事那店家若不给个解释和赔偿,那便没完。 他家的话,似乎就在虞闻的预料之中,神色不变,很自然得点了下头:“本官自当秉公办理,若有别家也受了影响,一并来县衙便可。” 得了县令的承诺,那家人自然收拾收拾,率一众家仆走了。见热闹没了,围观百姓也陆续散场。 虞闻微微舒了口气,转身打算回县衙,一抬头,隔着来往退去的人流,他看到桑榆就站在那头,身边一左一右站着阿芍和五味。 县衙的马车,车厢并不阔大,装饰也质朴得很。五味随着桑榆坐进车内,又不大愿意坐到虞闻的身畔,便一个人踞坐在角落里,偷偷打量着并肩而坐的两人。 身下的马车掉了个方向,没往县衙去,反倒是先朝着一捻红的方向去了。 “六哥,多谢你亲自带人来抓人。” 桑榆对他郑重道谢。 虞闻淡淡一笑。 “只是恰好得空。你之前同我说的茶树冻害的事,我查阅了很多书籍,方才找到一些法子,又同胡主簿仔细探讨过,决定先找个地方试行一番,若当真有效,便将此法向全部茶农推广。你觉得如何?” 桑榆没想到她随口一提的担忧,竟被虞闻牢牢记在心底,还当真翻阅书籍,找出了方法,更没想到他竟会郑重其事地询问自己的意见。 桑榆微微低头,想了想,遂问道:“六哥打算找谁家的茶园试行?” 这的确是个难题。并不是谁家的茶园子在这个时候都能贡献出来做试验的,再者,此事须得找一户有名望的人家,如此,一旦试行成功,便可通过这户人家的口口相传,将方法完完全全的推广开。 如此一来,这人选,便愈发显得谨慎起来。 “乔大户如何?” “城外的东庭茶庄?” 论茶园子的亩数,整个大都,乔家的最大。再说名望,茶农之中,谁不推崇乔大户。乔家几代人,皆是种茶,老祖宗也是个寻常茶农出身,到如今发展成大都第一茶庄,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天灾躲不过,乔家也屡遭冬雪冻坏茶树的意外。如果县衙此番提出在东庭茶庄试行防冻害的方法,想必能得到他们的点头。 桑榆的这个提议的确不差。虞闻仔细一想,当即便心中了然。让乔家出面,一旦成功,推广的时候便方便了许多。 他正想夸赞几句,马车忽地颠簸了一下。桑榆身子跟着一晃,瞬间往旁边倾倒,一时收不住,直接往虞闻的身上撞去。 虞闻下意识伸手将人扶住,到底还是没来得及让她躲开,径直就撞进了自己的怀里。软香玉在怀,他微微有些失神,回过神来,低头去看桑榆,但见她双眼之中划过窘迫,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松开手臂。 “当心些。”他笑,心底悸动渐缓。 桑榆略有些窘意,被他这么一笑,忙别过脸,咳嗽两声:“六哥,我与乔家也算是有过往来,不若这件事,就交予我去游说如何?正巧我同义父说好了,要去乔家给两位夫人看诊。” 她红着耳朵,说话时目光转向别处,虞闻忍笑,轻道:“如此,就劳烦二娘你了。” 从桑榆那儿得知新任县令已经找到了可以防止茶树被冬雪冻害的方法,谭大夫眼前一亮,感慨道:“这大都的县令,从来不是那么好当的。贪,贪不到多少银钱。清廉,要做政绩,却又得为了这么多的茶农费心费力,一不小心,就是吃力不讨好。这虞县令……确有几分本事。” 桑榆闻言,笑道:“六哥的为人,从来如此。他既然成了大都的县令,自然要为民谋福祉。假若乔家同意试行,后面的事就容易了。” 谭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两眼,打趣说:“你一口你个六哥,喊得倒是欢快,义父却没见你这么亲热地喊过我那不成器的小子。” 桑榆摸摸鼻子,聪明地不去接话。 二人结伴至东庭茶庄。乔大户正好在家中逗弄两个玄孙,见人上门,忙将孩子交给奶娘,颤颤巍巍地亲自上前迎接。 “两位来了,请坐,请坐!” 二人在厅中坐下,与乔大户说了会儿话,这才起身去给两位夫人看诊。 两位夫人的身体都已无大碍,二人又商议着开了滋补养身的方子,这才回到厅中。 因当时二夫人急症,桑榆一夜没合眼,一直守在她身侧,不时探查呼吸脉搏,还时而帮着擦拭额间身上的冷汗。乔大户对她的印象好得很。 桑榆同他聊了几句,这才言归正传,起身走到乔大户身前,郑重地行了礼,这才一本正经地将虞闻的意思,传达给他。 东庭茶庄中,的确有不少茶树因今年相对异常的天气,已经收到冻害。按照往年的情景,少量的茶树冻死实属正常,但如果今年继续这么反常下去,只怕又是一场天灾,到那时大都的茶农许是又要亏损。 乔大户到底是经历过风雨的,听完桑榆的分析,仔细想了想,最终点头同意在茶庄中,专门辟出多少亩的茶树,给县衙做这一次试行。 桑榆欣然:“此法一旦成功,日后大都的茶农便可再也不用担心茶树冻害的事了!” “嗯,乔家茶树多,冻死一两棵倒是瞧不出什么来,可大多茶农不过寥寥,一亩地里死上几颗,就损失太多了。” 乔大户说着,缓缓点了点头。要是有生之年,真能看到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茶树防冻害,他油尽灯枯的时候,也能瞑目了,到时候见到老祖宗,唠叨一声,定又能保佑乔家昌盛百年。 临行前,桑榆又郑重向乔家人行了一礼。乔大户年岁大了,便没能出来相送,却遣了身边的家仆,端着一罐茶庄自产的茶叶赠予桑榆。 罢了,又转述道:“阿郎说了,若这事能成,日后虞县令和谈娘子家的茶叶,便由乔家长年供应,还请二位不要嫌弃。” 作者有话要说:入V当天三更的最后一更! 顺便请个假。周六的更新因为特殊原因我会放在24点的时候,所以周六的更新伙伴们可以和周日的更新一起看~ 明天开始恢复日更~ 第77章 好花时(四) 据前人在书中记载,茶树冻害理该以预防为主。再结合《齐民要术》等书中讯息,在东庭茶庄所试行的措施主要有三点:喷水防冻、铺草培土、熏烟防霜。 乔大户仔细叮嘱了人,将试行的几亩茶树另外标记出来。虞闻又亲自过目,将试行的办法一一告知乔家茶农。乔家茶农虽有些半信半疑,但看着乔大户一脸正色,倒也不好再提出疑问,便配合着做起工作来。 对古人来说,有些东西,可能解释得不能很清楚。桑榆却能从虞闻口中的只言片语将头绪整理清楚。 这喷水防冻,借用的不过是液体水温度保持在零摄氏度以上的原理。无论是在下雪前中后,定期向茶树树冠上喷洒些液体水,就能有效地将茶树的问题保持在冰点以上,如此自然就能防冻。 铺草培土,形象点解释就是给树根穿衣服保暖。长辈常说腿脚穿得暖和了,上身才会暖。道理其实是相通的。在土壤表面铺草,或者是在茶树根上头培土,都可以让茶树根的地面温度提高一些,增强抗寒能力。 至于这个熏烟防霜,则对时机的掌握比较要紧。 可以在霜害来临之前,在茶树的周围放烟堆,霜害来临的时候,点燃烟堆,烟雾会渐渐合拢,在茶树的顶上形成烟雾层,从而能够防霜。 六哥当初跟她解释这三个方法的时候,尤其是第三个,她一边听一边忍不住在想,还好这个时代还造不出飞机,不然烟雾层要是很大的话,说不定还会影响飞机飞行。 再提出茶树冻害的防治措施时,虞闻一并提出的,还有幼年茶树的防冻及冻害后的挽救措施。 乔家依言,对幼年的茶树和已经在之前的大雪中冻伤的茶树进行了相对应的挽救措施。 桑榆进山采药的那日,站在山顶俯瞰,只见得东庭茶庄的位置,一片烟雾缭绕,想来乔家是正在依言对那几亩试行茶树进行熏烟防霜。 这日又下了雪,天边还在翻鱼肚白的时候,就零零星星地开始飘雪。 过了晌午,飘雪渐渐有了纷扬之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雪势更大,中间还夹着呼啸的北风,阿芍顶着风阖上窗子,诸般声响顿时湮灭在外,只余房中一片安静。 桑榆坐在暖阁的软榻上,膝上盖着白狐毛毯,手里拿着一味草药,放在鼻下闻了闻,又仔细辨认,转手便将草药递了出去:“大戟。” 坐在脚踏上的五味,闻声赶紧接过草药将其放在手边的竹篓里。 一旁的棠梨瓮声瓮气地背道:“大戟生常山。十二月采根,阴干……”她偷偷看了眼使君,见哥哥目不直视地在看手边还没来得及递给娘子辨认的采药,咬了咬唇,又去偷看五味。 五味张嘴,轻轻提醒她:“蛊毒,十二水……” “主治,蛊毒,十二水,腹满急痛积聚,中风皮肤疼痛,吐逆。” 桑榆抬眼,轻轻瞥了她一眼,又看向五味:“云实。” 五味嘻嘻笑开,张嘴就背:“杀虫蛊毒……” “别名。还有,果实、花、根,分别药用。”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五味听得却差点咬着自己舌头。 不得已,这才老老实实道:“云实。别名员石、云英、天豆、马豆、羊石子、苗名草云母、臭草、粘刺。果实主治泄痢肠澼,杀虫蛊毒,去邪恶结气,止痛,除寒热。花可治见鬼精物。根……根……根可治骨哽及喉咙痛!” 背到最后,五味隐隐有些小兴奋,却被桑榆一眼扫来,顿时偃旗息鼓,低了头。 “我平日与你怎么说的?”桑榆哼了一声,屈指在五味的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戒骄戒躁。你倒好,帮着棠梨作弊不说,会背这么点东西,倒是洋洋得意起来。皮痒了不是?” 五味吐舌,缩了缩脖子。 使君又递来一枝草药,桑榆接过细看:“前胡。”她抬眼,看向男孩,“可知如何炮制?” 两个孩子自从入了一捻红后,便日日夜夜与各类草药为伍。桑榆教他们认识草药后,又将兄妹二人分别教养—— 棠梨是女孩,几日下来她心知这孩子天赋不如使君,却能和五味一道安心在香舍帮着调配胭脂,便留在一捻红中教授那些胭脂香粉的制法。 使君不光记性好,且天赋极高。桑榆便将他带到谭家,义父颇喜欢他,遂白日里在谭家学习医理及炮制药材,夜里回到一捻红吃饭睡觉。 眼下桑榆这一问,的确有几分校验的意思在。 “前胡根似柴胡而柔软,炮制时先用刀刮去苍黑色外皮及根上泥土,锉细,甜竹沥浸润,晒干后入药用。” 桑榆满意地微微颔首。暖阁不小,她招了三个孩子一并坐在软榻前,指着身前竹篓,正色道:“这里的每一味药,都能关系到人命。如今你们苦一点,多学一点,就意味着日后,许是有一条人命会在你们手中得救。” 她顿了顿,眼神中划过黯然:“可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人皆能得救。有的人,病症在心,药石无医。” 她话罢,摆了摆手,命三人重新将方才她所分辨的药材和药性药理再复习一遍。而自己,靠坐在软榻上,手捧着阿芍适时递过来的甜汤,望着房中香炉,微微出神。 正在这时,李氏在外头轻轻敲门,禀道:“娘子,虞县令来了。” 桑榆回神,听说是六哥来了,遂命三个孩子回房温书,自己起身,在身外罩上鹤氅,便往花厅走。 桑榆带着阿芍一路迎着风雪赶到花厅的时候,只见那人身着官袍,肩头满是积雪,似是刚从外匆匆赶来,就连眉梢还有雪花未融。 “六哥!” 她进门,不知为何,心突然一跳。 那人应声回头,当即定在那儿,凝望着她的双眸中,似乎裹着异样的光芒。 桑榆有些迟疑,缓缓地往他身前走。 自从乔大户茶庄开始试行后,她便有约莫一个月多的日子没能和他碰面,心底隐隐有些空,却想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一直站在原地,等她走近,却伸出手握住她的肩膀,而后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猛地带进怀中。 “六哥?” 桑榆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人推开。可男人的手臂却格外有力,紧紧箍在自己的肩头。 “二娘……成功了……茶树防冻害的试行成功了!” 桑榆一愣,终于回过神来,心底也是发自肺腑地欣喜:“六哥,是真的吗?” 虞闻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女孩,胸间翻涌着阵阵血潮。 方才,他在东庭茶庄,乔家男儿们同他一道走在山间茶园中。那些做了标记的用来试行的茶树,一棵一棵,没有任何的冻害,再看那些并没采用试行的茶树,乔家人眼睛尖利,很快就发现了几棵冻坏了的。 如此一来,茶树防冻害的法子已被证实可行。不光乔家人兴奋,就连他,在那一瞬,只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是可行的,更是当即就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二娘,想同她分享喜悦。 于是,谢过乔大户的挽留,他坐上马车,命车把式当即回城去一捻红。 “六哥!既然可行,那这法子明日就可向茶农们推广!今年天气异常,保不定往后的冬天会如何,可不管怎样,有了防治的措施,总好过毫无准备,空手与天斗不是!” 桑榆兴奋地说完话,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身前一片凉意。 男人只穿着官袍就匆匆来找自己,想必是真的一时着急,没能反应过来,就这样猝然地抱住自己时,寒意顿时贴在她胸口,而肩颈上,男人的手掌的凉意,却熨帖着肌肤,掌心变得滚烫。 桑榆脸庞终于热了起来,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六哥……你放开……” 他像是突然醒悟了过来,马上放开手,心底却有些细微的失望,眼睛直直地望着她,目光中的欢喜怎么也消散不掉。而后,却有露出了心疼的神色。 “二娘,你瘦了。” 桑榆摸了摸脸颊。她这几日确实瘦了不少。 刚开始是因为气温愈发冷了,她忙着同义父一起在城中为那些流离失所的妇人看诊。后来,大概是因为太累了,她自己也被风寒所打倒,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天,这才病愈。之前几天,却又因为别的事,奔波了好几日。 这连番劳累下来,不瘦反倒是奇了怪了。 沉默了片刻,她抬头看着虞闻:“六哥不也瘦了。” 之前没能注意,现在她终于能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有一个多月没见的男人。 百姓最大的幸事,其实并非是有个明君掌管江山,反倒是有个清廉并且为民牟利的父母官。 虞闻此人,在朝中,可以为了拥护圣上直言进谏,为了中立得罪太子党,在民间,也可为了一城的百姓,费尽心机,数日不眠,只为在外人看来不过点滴的福祉。 他究竟有多忙,光是看着眼底的暗影,桑榆就能隐约猜测到。 虞闻眼中笑意更浓,忽地眉头微微一蹙,哭笑不得地柔声问道:“家中可有吃的?” 桑榆一愣,随即笑开:“我去给六哥做。” “好。” 第78章 好花时(五) 虞闻早年也曾游历大邯,在吃的上面,并不像虞家其他人那样,有种种偏好。因为什么都会吃,不挑食,所以,桑榆也最能依照厨房现有的食材,快速端出几碗菜来。 入冬前,五味缠着阿芍腌制了不少酸菜。桑榆又在厨房里找出新鲜的五花肉和洋葱,当即就炒了一盘酸菜炒五花肉出来,又做了桃仁鸡丁和一盘香煎南瓜饼,这才歇了手。 一抬头,虞闻就站在厨房门口,抱臂,笑盈盈地看着她。 “六哥,”她顿了下,轻轻咳嗽,“外头冷,要是想看,就进来看好了。”她说罢,想要招呼阿祁把饭菜端到暖阁去吃。 “不必了,就在这吃吧。” 厨房里还带着暖意,他在这儿吃倒是不冷。桑榆并不想反对,阿祁反倒苦着脸,劝道:“阿郎,你在这儿吃,那我们几个去哪里吃?”总不能主仆几人都窝在厨房里吃东西吧。 他这么一说,虞闻这才回过头来去看身后站着的一排衙差。 他去东庭茶庄时,是带了县衙的几个兄弟去的,回来便直奔一捻红,他们自然也得跟着。 “还是去暖阁吧。厨房脏,民妇还得给几位小哥下面,别吵着阿郎用膳了。” 李氏趁机出声,身后探出一个人头。 桑榆看了一眼,遂道:“五味,把饭菜端到暖阁去。” 如此,虞闻也顺势应了,跟在桑榆身后,一前一后往暖阁去。 筷子是乌木的,用滚水刚烫过,摸到手里还带着余温。 虞闻接过筷子,再看桌上几道菜,虽不多,却道道色香味俱全,当即觉得更加饿了,顾不得多说,低头便大口吃了起来。 桑榆不知道。他已经连着两餐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这几日不光是茶树试行的事忙着,更因年关将至,城中、县衙里的很多事都需敢在年关前解决。 于是,夜里他就将自己关在书房,蜡烛常常烧到天明。章婆子和叶家的也做了夜宵端过去,往往只能搁在门口。等第二日一早去看,依旧完好地摆在门外。 “慢些吃,若是不够,我再去做。” 她坐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弯了弯眉眼笑道。 很快,虞闻就将饭菜一扫而光,等他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抬头,对着桑榆说的第一句话却令她有些吃惊。 “单大夫曾说,那几年在外游历的日子里,一贯都是二娘下厨。我有时曾想,若你我年岁相当,是否能与你结伴同游。” 桑榆不知虞闻这话究竟是何意,心底隐隐有着某种答案,却每每在就要破土而出的时候,被她自己死死压住,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别想太多,兴许只是误会。 而后的日子,过得飞快。 一眨眼,便到了除夕。 虞闻因是县令,过年回乡多有不便,便留在大都。本以为桑榆时隔两年,今年总归是要带着人回奉元城的,不料却也留了下来,将一捻红张贴地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地过起除夕来。 在奉元城,除夕夜宫中会举行傩戏驱邪,会有皇城亲事官和禁军各部将军一道戴着面具,身穿彩衣,手持金枪龙旗,带着一众教坊司的人,从宫中驱逐邪祟,一路到宫门外这才结束。而后,还会有爆竹齐燃的奇景。 而出了奉元城外的地方,虽也有傩戏,规模到底比不得他们,加之与奉元城相同,各地都实行宵禁,一年当中唯独中元才许夜行。 因而,大都的除夕,各家在火炉边围坐,透过窗户,看着自县衙腾空而起的爆竹守岁。 阿芍端着夜宵从厨房过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自家娘子照着鹤氅站在门外台阶上,仰着头,就那样长长久久看着爆竹在天上炸开,散出漂亮的烟花。 “娘子。”她出声道。 桑榆回头,看着她,良久才低声问:“你说,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阿芍偏头看,有些不明就里。 随后,桑榆抿了抿唇,苦笑道:“罢了,没什么。夜宵我不吃了,端去给那三个小的吧,要是熬不住睡了,你就自己吃,别浪费了。” 她摆摆手,转身回房,却在关门的时候,视线望着天,收回时还有一丝留恋。 正月,迟来的书信到了桑榆手中。 时隔两年,桑梓再度寄了书信过来,她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打开后看到的会是怎样的内容。虽然从宦官和虞闻口中,她都听说了一些虞家如今的事。 信里很多事寥寥几笔带过,桑榆却透过笔锋,似乎看到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本以为怯弱无能的阿姊越发地强势起来,琅轩院中曾经听她难堪的那些小妾,一个个被收拾地服服帖帖,就连丁姨娘在吃了几次亏之后,也终于学乖不再当面作法。 她心有欣慰的同时,却又觉得难过。 从她睁开眼,满心满眼以为阿姊什么都不知道,于是真心相待,相依为命的时候,阿姊就已经将彼此,带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桑梓来信,是想她回家探亲的。只是信来得晚了一些,如今已经过完年,再过几日,元宵佳节都要到了。 桑榆收了信,却提笔写了一封信,托人带去奉元城,交予崇贤坊柳娘子。 当初不告而别的事,连师父和师公都不知道。她不敢写信,就这样到了如今,阿姊突然写信过来的事,她心有疑惑,只得求助于师父。 书信一来一往的功夫,果真时至元宵。 大都城中一片欢欣。 谭家内宅,一大清早就有婢仆忙碌着在宅中各处挂上花灯应节。 桑榆吃过早膳,便被谭家派来的马车接到了那儿。一进门,便被院内花灯,看得眼花缭乱。各式花灯,形态各异,五花八门,风雅有之,可爱有之,新奇亦有。她跟着义母在院中转了一圈,心情愈发愉悦。 前世,当传统文化在经过了漫长的低迷之后被人唤醒,元宵花灯会也在各地重新兴盛了起来。她五六岁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跟着爸爸妈妈一起逛花灯会,手里必然要拖着一只兔子灯,走到哪拖到哪。 也因此,每年元宵,看到花灯,她的心情总会变得特别好。似乎与前世唯一的关联,便只剩下记忆,而记忆之中,最美好的,便是一家三口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连日晴好,城中的雪渐渐都化了。 桑榆在院中站定,正与谭夫人说话,便见一众侍娘扶着一人出来散步。桑榆好奇看去,只见那人一身月白直缀,戴着冠,面庞也十分白净俊逸,只是一双眼却被黑布蒙着,隐隐还能从他身上闻到药香。 “这位是谭家别支的长子,前些日子伤了眼睛,被人送到我们这修养。你义兄给他开了药,大概再敷上几天,就能好了。” 像是知道桑榆的好奇,谭夫人轻轻开口解释道。 桑榆微微颔首。 大约是因为这人长得不错,围拢在身边的侍娘格外的多,有的拉着他的手引着他往前走,有的则亲昵地挽着手臂说着话,甚至还有人时不时往他胸前背后贴身靠着说话。 桑榆隐隐觉得,这些侍娘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在暴露自己试图上位的野心。 她回头去看谭夫人,却见谭夫人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她们想尽办法勾着别人,总比把这些坏心思动到正经主子身上的好。” 末了,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男人若是不愿,就算你是光着身子在他面前,他照样能卷铺盖把你扔出去。你瞧着他看不见,其实心里清楚。如果品行端正,哪里会由得这些人作法。” 桑榆觉得有理,眉头舒展,叹道:“女子何必轻贱自己,难不成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了?” “活得下去。”谭夫人道,“可并非人人都能就这样活下去。有的女人,天生没有骨头,只能依附男人。可也有女人,她们能挺直腰板,和男人做一样的事,说一样的话,甚至可以令男人臣服。” 谭夫人出身草莽,是早年谭大夫在山间采药的时候遇上的山大王的女儿,自有一股别的女人没有的豪气。 谭大夫这辈子没收过通房,没纳过妾,心甘情愿地被夫人管着,哪怕被人当面嘲讽怕老婆,也没回家对着夫人吹胡子瞪眼睛。 如此,谭夫人自然有资格同桑榆说这些话。 在谭家吃过午膳,又留着陪谭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被谭大夫逮住就某种妇科急症进行了一番切磋和探讨之后,桑榆终于回了一捻红。 外头又下起雪。因为县衙出面造了庇护所,城中那些灾民和乞丐都找到了过冬的地方。一路上桑榆并未看到多少流离失所的人。 她下了车,准备进门。突然听到咳嗽声,下意识转头去看,就见墙根处立了个人,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大氅的肩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就连眉上都沾了层雪绒,不注意,还真会漏掉他。 那人看见她回头,笑了笑:“二娘。” 因为是元宵节,桑榆放了家中众人的假,阿芍陪着李氏去逛街了,五味自不必说定然是强拉着两个小的出去玩耍去了,家中没人,也不知他站在外头,究竟站了多久。 桑榆哭笑不得,几步走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阿祁去了哪儿,怎么也不劝劝你。若是我夜里在谭家住下了怎么办,六哥打算在门外守一整夜吗?” 她语气里带了浓浓的责备,却也有藏不住的关切。听刚才咳嗽的声音就知道,他已经受了寒。 “我让阿祁代我回奉元城了。”虞闻边走边解释道,怕她当真气恼了,就连说话时下意识都带了几分小心,“你躲了我很久,我想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14日的正常更新~ 第79章 好花时(六) 他确实已经许久没见到她了。 确切地说,自从那夜在暖阁中他下意识地说出那番话后,她就在若有若无地避开他。 除夕前,他遣了人过来请她过去县衙看爆竹。回话的五味笑盈盈说娘子说站在门前抬头就能看见了。 就连花灯会,他难得得空,想邀她一起上街走走。却被告知她一早就答应了谭大夫,要过门赏花灯。 虞闻觉得左右一个人无趣,便穿着御雪的大氅独自一人走到了一捻红外。原以为阿芍或者五味在家,兴许还能进屋等她回来。没曾想,偌大的一捻红,竟然在元宵节全部放了假。 他心有不甘,便在门口等着,被来往的百姓奇怪打量了许久,这才往墙角处走了两步。 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那天在暖阁里说的话,他盼着桑榆能够听懂,可又害怕她会因此而与自己彻底疏远,所以等不及最后的审判,冒雪来了。 也不再拐弯抹角,握她的手,低声道:“我想见你。” 桑榆前世的时候,谈过恋爱。 男友是青梅竹马的邻居哥哥,从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认识,然后毕业工作恋爱订婚,她唯独只差了最后一步结婚,一闭眼再一睁眼,就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 然后,时至今日,再叫她回忆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穿越,是死了,还是做梦的时候,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就连男友的脸孔,竟也渐渐的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有时候,她甚至在想,会不会有一日,她彻底成为这个世界的人,完完全全忘记她曾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那天在暖阁里,六哥的那句话,桑榆其实不知道到底该如何理解。 如果不是那天的话,桑榆甚至都没察觉到他的心思。 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到。 大概是因为从前在奉元城的时候,这个男人一贯以兄长的身份站在自己的身边,为难的事他总是会先一步帮忙准备妥当。那时候桑榆清楚的感觉得到,六哥就是六哥,是再忙都会停下来低头听她说话的六哥。 至于,是什么时候隐隐觉得有些不大一样……也许就是那日在后院花架下的闲话家常,也或许是初雪纷扬时在水榭中的对饮。 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只是念头总是一闪而过,想要抓住的时候,连尾巴都从指缝中溜了出去,以至于从未仔细想过。 “六哥可否容我想一想?” 长久之后,桑榆终于缓缓开了口。 而后,她听到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大约半个月后,柳娘子的信来了。 信中提及如今朝堂之事,只说虽风起云涌,明争暗斗,表面上却还算平静,只累及几位中立的官员连连遭贬,几位皇子之间暂时还没有什么大的动作。 信中还提到虞家。说是桑梓之所以会突然写信给她,也许是因为虞阗病重的事。 这个男人好不容易身体被调理地好了一些,不像最初那样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结果迷上了女色。如今算是彻底倒在了他捧在手心里的丁姨娘的身上。 虽然虞家封死了消息,可柳娘子仍旧从她男人嘴里问到了话—— 原是因为身子败坏后,床事上开始渐渐后续无力,丁姨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偏方,勾着他吃了不少,又怕他被院子里其他的妾哄走,回回留宿的时候都会点上催情的香料,喂他吃点虎狼之药。 这时间一长,就算是个健康的郎君,也会生病,何况这虞家二郎本就是个病秧子。 借着如今和裴宋两家的关系,虞安请了太医来给他看诊。太医摇头,只开了药,劝了几句,便束手无策地走了。又请了单一清,结果这一位皱着眉头,二话不说,直道女色害人。 桑梓大约是想要再试一试,所以这才写了信,却又不知该如何将这样羞于启齿的事告诉还未出阁的妹妹,以至于桑榆看信的时候,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桑榆踌躇了下。脑海中掠过一丝犹豫。她不知道如今回去,桑梓是不是还会逼她和人成亲,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还藏着疙瘩,解不开,割不掉,如此记着一辈子。 最后,她拿着这封信,找到谭大夫和谭夫人,将事情完完整整地同他们讲了一遍,而后,认真地询问他们的意见。 她自来到这个世上,就无父无母,没有哪位长辈能像父母那般教导她。她跌跌撞撞地学会了这个世界的人情世故,却始终还带着自己的脾气。 她不愿回去,除了怕桑梓的偏激外,何尝不是自己心里还带着怨。 “你有六年时间,没和你阿姊生活在一起。之后,你又因为一些事和你阿姊生分,带着阿芍就跑了出来。这又是两三年。”谭夫人摸着她的头,轻声细语道,“人活在世,有几个九年。你要是心里觉得她错了,你就记得别太靠近就是,站得远远的陪着她,岂不是彼此受伤的机会就小了?” 桑榆轻轻哦了一声。 “回去之后,该说的话说,不愿做的事就别做。你能逃掉一次,也能逃掉第二次,又害怕什么?要是他们真敢绑你,大不了你让人带消息回来,我娘家的叔叔伯伯们如今还在山上,杀到奉元城救你出来,可不算什么难事!” 尽管知道谭夫人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可桑榆心底仍旧觉得暖暖的。她笑了笑,趴在谭夫人的腿上,轻轻道:“嗯,我就回去看看。” 她出城前,最后一次去了县衙。虞闻不在,章婆子见到她有些吃惊,知道她竟然要回奉元城探亲,还愣了愣,下意识地问了句不害怕么。 桑榆抿了抿唇,笑着摇头。之后,便上了马车,缓缓朝城门外驶去,却又在城门口,碰上了陈记酒楼的陈琼。 那人依旧一身纨绔打扮,身边还跟着两个女扮男装的美娇娥,嘴里却说着情话:“你如今这一走,我怕是要相思泛滥,愁断了肠,不若你将贴身之物留下一两件于我午夜梦回的时候,一解相思之苦。” 使君赶马,年纪虽小,可也知道这话说得太过猥琐难听,见阿芍掀了车帘弯腰出来破口大骂,那人竟还嬉皮笑脸伸手要去掀帘子窥看娘子,当下一扬马鞭,“啪”一声抽到他的手背上。 陈琼喊了声痛,愤愤地瞪了使君一眼:“你这小子,倒是胆大!日后我同你家娘子成了亲,也就是你主子了,小心我打死你!” 桑榆听着外头说话的声音,忍不住低笑。 这陈琼,花名在外,对那些妓女娘子们总是一口一个承诺,说是回头就停妻再娶,可从未实现过。不说他娶的那一位颇得陈家人心,就是娘家的身份地位也不是他想休妻就能休得了的。 想到此处,她命棠梨把幂篱递过来,准备戴上出去会会。才刚起身要去掀车帘子,却听到陈琼嗷嗷惨叫:“痛痛痛!你们干什么?放开!快放开!” “陈郎君还不知道么?”有人在笑,“有人在县衙击鼓鸣冤,状告陈记酒楼陈琼陈郎君你欺辱民女。我们兄弟几个可是找了你好久,终于逮到你了!” “你们胡说八道!放开我!” 听声音,饶是陈琼再怎么挣扎,似乎都被人紧紧地抓住了,而后又有人拿着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嘴,叫嚷声被呜呜声代替,又渐渐远了。桑榆这才掀开车帘,弯腰钻了出去,站在外头向后张望。 她一回头,就看见了已经有些时日没见的虞闻。他远远地立在轿边,正与身边押着陈琼的衙差说着话,之后又抬头,直直地向她这边看来。 虽然隔着幂篱,可她感觉得到,他在望着自己,却克制地远远站着,并没有过来。 桑榆微微垂眼,抬手,掀开幂篱的一边,对着他喊了一声:“六哥。” 她看到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我只问你一句。”见他急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住,握拳点头,桑榆这才缓缓道,“我若要你此生不纳妾,不收通房,不养外室,你许不许?” “许!” 他毫不犹豫。 桑榆却没给回复,放下幂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转身坐回车厢内。 阿芍看了她一眼,觉得就这样吊着六郎实在是委屈了人家,可左右是那俩人之间的事,旁人又能插什么手。如此,便充满同情的看了虞闻一眼,撇撇嘴,跟着进了车厢。 而那一边,阿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了看阿郎,低声问:“二娘这是……什么意思?” 要说这是答应么,可明显后面应该还有话,人根本没说“答应”两个字。 可说没答应…… 阿郎都同意不纳妾不收通房不养外室了,还想怎样?难不成以后府里得连个母蚊子都不能出现不成? 阿祁心里是怎么想的,虞闻没空去猜,他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心里头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只要再耐心一些,再等一等,等她从奉元城回来,也许,就能听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了。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要感谢所有继续购买的朋友们。拙作一枚,只望在闲暇之余,能成为大家无聊时看看的存在。收藏夹当天收到负分,却再没最初的时候还想要辩一辩的想法。 这边需要做个预告,你们所讨厌的桑梓_(:з」∠)_很快又要出来了。 恢复每日单更~ 第80章 好花时(七) 马车一路风餐露宿地从大都赶到奉元城的时候,冬雪已渐渐消融。 多年不曾回来的奉元城,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朝堂内外那些纷争的影响,依旧还是那样云气升腾,宝光闪耀。 此时,天色刚入酉时,太阳挂在远处的皇城殿宇尖顶上,黄昏的颜色,看起来慵懒极了。来往的人群处处传来笑声,偶尔还能听到招呼回家的声音。 阿芍在外头指挥着使君赶车,不多会儿,便熟门熟路地摸到了虞家门前。 桑榆弯腰从马车内走出来,落地的时候,看着虞家门前的白绫和写着奠字的白纸灯笼,微微有些出神。 竟然……还是来晚了吗? 她往里走,门房应当是新来的,见来人脸生,便上前将人拦下询问身份。巧的是虞大郎正往门口送客,看见阿芍,再看她身旁头戴幂篱的女子,当下拍了拍头,喊道:“二娘回来了?” “大哥。”桑榆福身。 虞大郎看着她,叹道:“等下进去你别急,死者为大,他们说什么你听听就是了,别记在心里。” 说完,转了个身,让人领着她带来的几人去到从前住过的院子,这才带着桑榆往灵堂走。 桑榆不明白虞大郎先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可等绕过照壁,走到灵堂前,看着满目苍白,和跪在棺椁前的背影,竟然懂了。 秦氏吩咐了所有人都要大声的哭,哭得越大声越好,下人不哭就罚月俸,小辈不哭就罚晚膳,妻妾不哭就罚家法。 桑梓跪在灵堂下,素白的身型看起来格外的脆弱。周围人影浮动,来来去去的宾客看着虞二郎那些哭喊的妾,再看看一滴眼泪都没流下来的正室,摇摇头,窃语着离开。 桑榆听得仔细,那些人分明在说阿姊心好狠,竟然连一地眼泪都没有。 她走上前,然后就听到秦氏尖利的声音在大喊:“哭啊!你怎么不哭?” 桑榆循声看过去,只见阿姊身边的侍娘阿琉挺着个肚子跪在地上,秦氏站在身前,鬓发如银,一双老目枯浊无泪,眼底布满了血丝,手里拿着木杖,一下一下,狠狠地打在阿琉的身上。 她一边打,嘴里一边咒骂:“你们这些娼妇……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二郎怎么会死……哭!去哭!去给我大声地哭给二郎听!” 桑榆正出神,却听到灵堂里突然大乱,忙跟着虞大郎几步跑了过去。 原来是虞阗生前刚纳的一个小妾,年岁尚小,看起来不过才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子骨也瘦弱的很,似乎是跪久了撑不住,嘤咛一声倒在了旁人的身上。 周围的人顿时围上去扶她,有人突然大叫:“出血了!” 再一看,那小妾裙摆之下,果真是洇出了血红。有人去喊大夫,有人将她扶起往琅轩院送,也有人急匆匆去找秦氏。 桑榆回头,却看见在混乱成一团的灵堂中,桑梓一人,就那样跪着。 灵台上的长明灯和两盏白烛,应了白幔白幡,平添一丝凄苦和寒意。 “阿芍,阿芍!” 在外间上夜的棠梨听到声音,赶紧掌了灯进来,打起一边的床帘,见娘子已经坐了起来,赶忙问道:“娘子怎么了?” 半大的孩子因为起的急了,只匆匆套了件外衫就走了过来,头发披散着,一脸睡意朦胧。 桑榆看着她,这才想起今夜是棠梨上夜,遂对她摇了摇头:“几更天了?” 话音正落,远远的有打更的声音传来,一慢三快,“咚——咚!咚!咚”。 “已经四更了……”桑榆喃喃道,说罢,掀了被褥便要下地。 “娘子,”棠梨赶紧踮起脚给她披袄,“阿芍姐姐交待说让娘子多睡儿,这才四更天,要不再歇会儿吧?” “不了。”桑榆摆摆手,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道,“我去前面一趟,你就别跟着了。” 棠梨听话地点了点头,她到底人小,同桑榆站在一处,不过才到腰上。桑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穿上带来的袄裙中颜色最素净的一件,简单地挽了个发,这才推门出去了。 一路穿过各院门前的小径,诵经声渐渐清晰起来,空气中的香火味也越来越重。 桑榆看了看天边挂着的月亮,哈了口气,呼出白烟。 傍晚的时候,那个小妾到底没保住肚子里的孩子。这个孩子来得十分意外。就如同他生母匆匆被人抬进侧门开脸做妾那样,他也匆匆来到世间,毫无预兆,又匆匆离开。 所有人只当这孩子是个没福的,这才留都留不住。要是放在从前,难得有人怀上二郎的孩子,只怕明里暗里会有不少人不服气。可到现在,人都没了,这孩子还是不要的好,起码主母若能开恩放她们离开,趁着年轻,还能再嫁。 请来的大夫给那个妾号了脉,说只是没了孩子,体虚了些,其他的并不大碍。而后,谁也没多说什么,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便又各自回到位置上,该哭的哭,该忙碌的忙碌,只留了那小妾一人浑浑噩噩,不知所云。 至灵堂,诵经声一句一顿,木鱼有节奏地被人敲响。 大约是因为秦氏不在的关系,白日里能听到的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到这时连一声都听不到。 桑榆迈步跨入灵堂,堂下人见是二夫人的妹妹,微微惊诧于她四更天未睡,忙又点了香,恭敬地递了过去。 桑榆接了香,叩首跪拜,而后起身上香。看着灵台上的牌位,她心底叹了口气。 说到底这人还是自己害了自己。要不是病稍稍好了一些,就贪恋起女色来,又如何会落得今日的下场。他走了倒没事,只是可怜了未亡人。 转回身,桑榆一眼就看见跪在旁侧蒲团上的桑梓,一身素白的衣裳,直着腰,眼神迷离,神情却带着正色。桑榆看她,只觉得她的脸色比黄昏时更白,白得病态,忍不住就要往她那走两步。 “谈二娘。” 声音突然从一侧传来,桑榆循声看去,这才注意到另一边,跪着的正是虞阗生前最疼爱的丁姨娘。 这个人时至今日,她仍旧舍不得平日的那一身风情,虽退去了娇艳的颜色,脸上却还是施了一层薄粉,还偷偷描画了眉眼。只身上的衣裙,改成了雅素的一身,外头罩着白色素衣,隐去了朱钗和首饰。 这么一看,竟与往日比起来,多了一份楚楚可怜的娇俏模样。 “二娘。”见桑榆迟迟不开口,丁姨娘有些不耐,抬手捋了捋垂下的鬓发,低声道,“二娘可有给琅轩院的姐妹们都号过脉?” 桑榆看了她一眼,不语。 “二娘,你快去给她们看看,兴许还有别的小娘子肚子里也怀了自己不知道呢……” 她话没说完,一直跪在旁边的桑梓突然站了起来。 丁姨娘吓了一跳,不耐地白她一眼:“做什么?突然站起来吓唬谁呢!”末了,又转回头,盯着桑榆续道,“你也是知道的,郎君这些年,只小四一个儿子,这万一哪位姐妹自己不晓得肚子里怀了,跟之前的妹妹一样流了可怎么办……” 桑榆没接话,抬眼看着桑梓,只见她微微低头,看向丁姨娘的眼神冰冷得很:“二房只要一个嫡出的小郎君,那就够了。” 她说完话,便往外走。桑榆稍一迟疑,抬腿跟上,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丁姨娘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她尚来不及收回的满脸狰狞。 “她肚子里的孩子,没过一次之后就再没能留住,掉了不过两三个月,就又怀上,再折腾几下,仍旧掉了。” 出了灵堂,桑梓往前走了几步,遂停下脚步,背对着桑榆如是道。 “她屋子里的香本就对胎儿不好,再加上胡天胡地的跟二郎折腾,孩子能保住根本就是做梦。” 姐妹俩时隔两年后再见,说的第一句话却无关彼此。 桑梓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里都带着讥讽的笑意,可说着说着,声音却也渐渐有些不对劲。 “他死了也好,死了我也省心了……再不用去想今天晚上他又去了谁的屋里,要不要吩咐婆子熬避子汤……也不用因为她们私底下互相斗法,斗的几个小的夭折之后还被人泼脏水……” 虞阗这一辈子,并不是只有桑梓为他生下过孩子。琅轩院的那一干莺莺燕燕,或多或少都曾经怀过孕,甚至像丁姨娘生下庶长子那样,生过庶子庶女。 只是那些人暗地里的腌臜手段太多,她护得了自己的四个孩子,却护不了别人。 而且……她也并不愿护着那些被娇惯地没了规矩的庶出子女。 琅轩院里的那些腌臜事,说出来简直件件诛心。加上桑梓有意无意地引导,那些一度爬到她头上来,无视主母地位的小妾忙于彼此争斗,斗到最后,竟大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桑梓也曾扪心自问该不该如此。可这世界就是这样残酷,没有人有义务要为了别人委屈自己。 她冷眼看着那几个前一日还在眼前活蹦乱跳的孩子,一转头就没了呼吸。 冷眼看着丁姨娘为了争宠,一次一次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最后被大夫诊断出再不能生育。 她以为这样就再不必为了谁难过,因为谁受伤。可虞阗旧病复发,甚至出现必死之症的那天,桑梓到底还是慌了。 “阿姊。” 桑榆开口,桑梓转身看她,只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收藏夹之后,必然会有几天要挨骂的日子_(:з」∠)_感谢留下来的,没有骂我的各位伙伴,一人一个么么哒~ 第81章 好花时(八) 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桑榆不知道。 兴许是因为虞家的生活令她下意识的抵触,所以才会在看到家书的时候,心生迟疑,并没有立即就赶回来。 也可能,是因为家书上是阿姊的意思是盼着她回城过年。可看到信的时候,已经到了正月,所以…… 然而无论如何,桑榆心里都清楚,即便她当真按时收到了家书,也快马加鞭赶在姐夫病逝前回到奉元城,她也不一定能对姐夫的病妙手回春。 这一点,她以为,阿姊的心里也是明白的。 身后的白布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的声音里也透着淡淡的失望。 灵堂内叮的一声,是诵经的大师敲了铃。 “你来晚了。”桑梓低笑。 “你为什么来晚了?”她笑得眼角湿润,泪珠顺着脸颊滚落,“我盼着你能早些回来,他们都说没救了,我以为你能救他的!你现在回来又是要做什么?哈……回来看我是怎么自作自受的吗?” 明明前一刻,她还笑着说死了也好,这一刻,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啪啪地往下落。 桑榆叹息,直接道:“阿姊,我救不了他的。” 桑梓微微一震,抬眼正对上桑榆若有深意的眼睛:“姐夫这些年,若是能节制一些,怕还能多活上几年,说不定,还能看着二娘三娘出嫁,看着四郎及冠。阿姊既然已经做了那样的选择,为什么事到如今,反倒有了执念?”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桑梓浇了个彻底,她猛然扬起手臂,脱口:“住嘴!” 那一巴掌打下来,桑榆猝不及防。 虽避开了大半,脸颊上却还是被桑梓的指甲剐出了一道口子。 她捂着脸,拧起眉头。 桑梓看着她,一时间,脑海里一片空白,好久,才喃喃地走上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二娘!你别生气,别生阿姊的气!” 她的精神状态已有些不大对劲的地方,却又能正常与人沟通。桑榆微微叹气,心知她到底还是不愿那个一直没真心相待过她的男人就这样没了的。 “阿姊。” 桑梓不语,桑榆继续道:“阿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今后,你要如何?” 这些年,包括从前在南湾村的时候,桑榆也曾经和一些年轻守寡的妇人有过接触。 那些年轻的寡妇,最理想的境况是能留在夫家教养子女,与公婆和夫君的兄弟们一起度日,依旧依赖着这个家庭生活,直到儿子成年可以打理夫君应得的那份财产后才分家离开。 然而更多的寡妇,则是回到娘家,过着门庭冷落的生活。 谈家没有娘家,如果硬要称之为娘家的话,如今也只剩下南湾村的谈家族人们。 如果秦氏不愿桑梓留下,她便得回南湾村去。 再退一步说,因了这具身体与她的血缘关系,如果桑梓离开虞家投奔桑榆,她也得收留了她们,直到她改嫁或是过世。 桑梓显然没想到桑榆会开门见山地说那样的话,更没想到她竟然会询问自己日后要如何。 她愣了愣,长久之后,终究低下了头,似笑非笑道:“只要他们不赶我走,我就会留下,四个孩子需要阿娘,我不放心让他们跟着别人。” 她说的不放心,无外乎指的是秦氏。 桑榆听她如此说,已明白了几分,便不再多言,只吩咐替代阿琉服侍她的侍娘要记得给她进补,省得头七还没到,就累得垮了。 而后,又独自一人回了院子。 桑榆没想到虞阗的死,会对桑梓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毕竟,他二人当了差不多九年的怨侣,一个冷眼相对宠妾灭妻,一个求而不得心生怨念。 可真当有一方从此不在了的时候,剩下的那一个,竟也生出了痛苦。 想起之前桑梓的状态,桑榆心想,等天明的时候,她得去请师公上门来确认一下桑梓神志上是不是真出了什么问题。 她颓然地坐在床边,面前的烛光摇摇曳曳,心底微叹。 她现在很想赶快回大都,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压抑了。 第三天城门关闭前,连夜快马加鞭的虞闻已赶到了奉元城。 城中刚下了一场大雪,沿街的屋檐上积着厚厚的一层,还有人正在清扫自家门前的积雪。阿祁赶着马车进城,踏着雪就冲过了长街,哒哒地往虞家赶。 “郎君!”马车才停下,看着门楣上的白布,阿祁脸色一变,“快看!” 虞闻弯腰,从车厢里走出来,应声抬头,看到了门楣上的白布和两旁写着大大奠字的白纸灯笼,脸色同时也变了。 “来迟了吗?”他皱眉下车。门房见是六郎回来,忙往回跑通报。 虞闻几步超过他们,撩开灵前的被风吹得胡乱飞扬的帘幕,入眼是灵台上青底白字的牌位,上头写着二哥的名讳,灵台下跪着一身素缟的未亡人。 香火盆青烟缭绕,他看见二哥的三个女儿,也跪在一旁,四郎太小,被奶娘抱着哄着,所有人的眼眶都红红的,眼底的阴影十分明显。 “六郎回来了。” 虞闻回神,转身看向秦氏:“伯母。” 秦氏哭了几日,如今已经显得乏力,见人来了,象征性地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命人递了香。 虞闻接了香,向着牌位拜了拜。丁姨娘跪在一边,见是六郎,突然就呜呜大哭起来,若是让外人瞧见了,还以为这一位和没了的虞二郎十分情深意切。 虞闻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言。丁姨娘见没她设想中的反应,忙又要干嚎,却被秦氏身边的婆子上前一把捂住嘴,连拖带拉地架起往堂外走。 “既然给你二哥上过香了,就去看看你阿娘吧。”秦氏抹了把眼泪,“过年没回来,你阿娘挺想念你的。这人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拦也拦不住……” 从前面的灵堂到廖氏的小佛堂,这并不短的一段路上,来来往往的侍娘仆从看到久未归家的六郎,纷纷站定行礼。再往前一点,虞闻看到了从落云院里走出来的虞安。 “六哥!”虞安下意识地看了眼身边的宋凝脂,有些尴尬地惊呼。 虞闻看了眼他:“十二郎。”他看了眼宋凝脂,眼神波澜不惊,丝毫不像是在看曾经与他有过婚约的人,“听说你近日升职,恭喜你了。” 虞安摸摸头,有些不大好意思听到自己最敬佩的六哥夸奖自己:“是我运气好……” 宋凝脂似乎很不满意他用这样谦卑的语气说话,眼睛一横,伸手扭了把虞安的腰,张嘴想要说话。不想,虞闻却似乎对她丝毫的念想都没有,直接几步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二娘!” 宋凝脂回头。 路的那边,几天前才回来的谈桑榆,正闻声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看着路那头白衣胜雪的少女,宋凝脂只觉得一口闷气压在心头,郁郁不得志。 从这个人拜入柳娘子门下起,奉元城中世家女子们赏花看舞,诗词唱和的闲适生活,仿佛就和她完全无关。 她学诗词歌赋,更学医理药理。 到了眼下,这个人更是恣意地长成了一朵娇艳的月季。 凭什么她就得委屈自己嫁人为妾,而这人却得了老皇帝的圣旨嫁娶自由? 凭什么她所倾慕的男人一心只想着退亲,却愿意亲近这人? 凭什么? 宋凝脂很想这个时候冲上去,狠狠地扇桑榆一巴掌。可身边的男人一心恋慕的,正是自己温柔贤淑的模样……她如今要抓着这个男人,又怎么舍得为了眼前恩怨,毁了之前的所有努力。 她咬咬唇,靠着虞安喘道:“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好动……” 两天前,宋凝脂被诊出怀了身孕,和琅轩院那几个妾完全不同的是,她一被确诊,秦氏的脸色就好看了起来,立马招呼着落云院的下人好生服侍,又特地叮嘱裴氏作为主母,一定要照顾好怀了身孕的妾室。 裴宋两家,本就因二女嫁一夫的事生了间隙,如此,裴氏更是对宋凝脂没了好脸色。宋凝脂也不怕她,当即缠着虞安。 男人贪恋她的容貌和温柔,于是乎,便形影不离,生怕别人把她磕了碰了。 虞安一听她这么说,灵堂也顾不得去了,立马扶着她往回走。 完全听清楚宋凝脂和十二郎说话内容的桑榆表示,从来不知道才诊出身孕不过三个月的肚子,竟然会有胎动…… 不过比起宋凝脂,眼前的事,更加重要。 “我不知道姐夫病重,不然收到阿姊的家书的时候,我就该回来的……”桑榆到底忍不住,还是在虞闻面前叹了气。 这几天因为桑梓的情绪不太多,担心她压抑得太厉害在灵堂前失控,桑榆哪里都不敢去。四个孩子似乎是知道姑姑能护着他们,不让阿娘失控时伤了人,对她也是亲近得很。 她让五味拿着信去了崇贤坊柳宅,不多会儿,柳娘子和单一清就登门拜访了。顺带着给桑梓号了脉,只说打击过大,有些混乱,神志问题却是不大的。 如此,桑榆才稍稍放了心。 “六哥又是什么时候得信赶回来的?” 见桑榆如此问,虞闻也不由地苦笑。 他得到大哥的家书的时候,桑榆已经离开大都两日。大哥的信,言简意赅,说是二哥旧病复发,恐怕时日无多。他并没多犹豫,同胡主簿表明实情后,带着阿祁直接就驾了马车往奉元城赶。 一路快马加鞭,风餐露宿,这才紧赶着回到虞家。 “娘子。” 二人正说话,棠梨抱着氅子急匆匆赶了过来:“娘子,天色暗了,罩上这个吧。” 桑榆颔首,又见虞闻风尘仆仆的模样,回身吩咐道:“去让厨房做些吃的,就说六郎回来了,还没吃过东西。”虞闻微怔,又听她道,“顺便去请三叔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么么哒,负分什么的坏情绪都退散了吧退散~又到医院报道的日子了~ 第82章 石榴花(一) 院中一角的寒梅吐蕊怒放,积雪压完了梅枝。棠梨刚刚给屋子里的火炉添了新炭,暖洋洋的,熏得人浑身回暖。 室内安神香的味道还没散去,桑榆开了小半扇窗户,坐在窗下,侧着脸看满园积雪。 “二娘脸上的伤,这两日结痂了。”廖氏坐在外间陪着虞闻用膳,透过珠帘往里看,隐隐约约能看见桑榆坐在窗下,正看着窗外出神。 那道口子,听说是谈氏神志不大清楚的时候剐的—— 自从二郎过世之后,谈氏的情绪就时常激动,有时候还会出手伤人,再加上一直侍奉她的阿琉怀了孕,旁的侍娘侍奉并不得力,一不小心就会被她又抓又打。几天下来,除了谈二娘,已经没多少人敢上前了。 虞闻微微皱眉:“阿娘,二哥究竟是因为什么才……” 廖氏叹气,将事情的起因结果同虞闻仔细地说了说。他冷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二哥如果能安安分分地守着二嫂一人,又何苦落得如今的下场。” 他对虞阗并无太多的兄弟情义。因此,当他赶到虞家,入目一片白布的时候,除了觉得震惊外,心底却未能有和旁人一样的悲痛。 廖氏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话虽如此,可到底是一条人命,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太可惜。而且,假若被外人知道二郎的死因,虞家的名声怕是要毁了。” 因为虞阗的事,廖氏也有很久没能好好睡上一觉。每天睁眼醒来就在小佛堂内诵经,夜里还因外头的声响不得入眠,日夜盼着六郎能早些回来,她也好安下心。 “天色不早了,用过膳后就早些回房吧。”廖氏说着起身要走,临走前,特地回身看了一眼珠帘后的人影,忍不住喃喃叹道,“别在这呆太久,莫让人说了闲话。” 如果是几年前,他在这里呆再久也无妨,可如今的谈二娘已经及笄,是大姑娘了。孤男寡女,最是容易让人说些闲话。 虞闻随口应了,命阿祁送廖氏回去,而后起身掀开了珠帘。 桑榆回头。 身后的窗户对外,是寒梅如雪。她穿着白衣坐在窗下,手边的桌案上,摆了一尊粉青釉贯耳扁平,瓶中插着几枝白梅。 “你脸上的伤,如何了?”虞闻走过去,桑榆仰起头看着他。 “大概明后天,落了痂就看不出印子了。”桑榆抬手,摸了摸侧脸。 她倒是无所谓脸上留不留印子,可奈不住周围的人看见她的侧脸,都觉得十分可惜,你一句我一句地询问会不会留印子。 桑榆长长叹了口气,转身望着窗外。使君在院中扫雪,时不时停下动作,呼出一口热气。 “六哥,我想大都了。” 这几年,她身姿渐长,在虞闻眼里却依旧十分娇小,如今她眼帘微垂,神态疲惫的模样,看得他的心被狠狠攥了一把。 记起在大都时,无论是多么不利或者严苛的环境之下,她总能挺直腰背,目光沉沉地面对旁人,不哭不怨。对比起来,奉元城的生活,的确比大都要压抑很多。 虞闻不由拧了眉:“二娘……” “六哥。”桑榆轻声搭话,视线从窗外收回,静静看着他,“我知这个时候问你这话,并不合适,只是,还是那句话,我若要你此生不纳妾,不收通房,不养外室,你许不许?” 她这几天想了很多。 如果这一辈子,必然是要嫁人生子的,她希望自己能嫁一个怎样的男人? 大概就像六哥这样。 从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起,就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在所有人都在忙着招待宾客的时候,是这个人注意到还没吃饭的她。 她在奉元城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可所有的顺利似乎 都与这个人脱离不了关系。她几次离开虞家,只有这个人的态度从始至终都不曾改变过。 毫无疑问,六哥是个极其出色的男人。可出色的男人不一定就会是她所想要的好男人。 所以,她犹豫,深思,甚至一度产生的逃避的情绪。 直到离开大都前,她看见他站在那一头,终于沉下心来,义无反顾地问了在旁人心里,听起来是那么荒谬的问题。 如果真要选择一个男人,她想,她会选择虞闻。 难得有情郎。 她不想跟桑梓一样,结一段并不幸福的婚姻。 桑榆话罢,望着男人英俊的脸庞,反复道:“六哥,你许不许?” 男人的眉眼渐渐舒展开,笑意浮上眼角眉梢,点头:“好。”不纳妾,不收通房,不养外室,这一辈子,只有你一人。 沉默了片刻,桑榆再度开口说话:“六哥,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说不动心,是假的。如今,我愿意信你,只盼着日后夫妻和睦……” 她说话时,目光坦诚,仿佛并不觉得方才所说的一切,对一个古代男人来说是那么的突兀。 然而虞闻却是真的并不在意这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喜欢的女孩有着来自别处的灵魂。他本就不喜欢虞家这种妻妾成群的生活,再加上深知二哥当初是怎么对待二嫂的,自然而然以为桑榆不过是不想重蹈覆辙。 “桑榆。” 他突然喊她的名字。看着耳朵微红,面上却仍旧平静的女孩,他的眉眼笑得愈发温柔。 她停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我会对你好,比任何人都对你好。” 他的承诺扑面而来,桑榆尚来不及反应,手臂忽地一紧,回神时,已经被他揽到了怀里。 下一刻,是男人克制的亲吻,就那样落在了额头上。 桑榆大概没想到,虞闻会突然亲吻自己。 虽然这个吻,只意外地落在额头上,老老实实,没再往别处去。可她的心,依旧跳得快要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微微退后一步,抬起头去看他。 男人的眼底是浓浓的情意。她看着他,心底最后一丝迟疑也消了。 她伸手,抓着男人的衣襟,贴近,垫脚,然后一个吻,便毫不犹豫地压在了他的唇上。 男人的嘴唇有些干,她的唇与他的紧紧相贴,从生疏的试探,到亲密无间,呼吸和心跳都快了不止一倍。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同男人有亲密的接触。桑榆自问心跳有些快,男人的细致和温柔,滚烫了她的脸颊。唇瓣的辗转摩擦,令她不由自主迷失了自己。 好久,她脸颊绯红,努力平缓喘息,伸手抵在男人的胸膛之上,朝后退:“六哥,你该回去……” 男人没等她说完话,低头又是一吻,桑榆身子一颤,忍不住瞪圆眼睛看他。男人低笑,含住她的唇边吻了吻,这才放开,又抓着她的手,送到唇边,亲吻每一根手指。 “还早。”他低声道,轻轻咬住她的指尖,“我等了那么久才等到你点头,总该让我收点利息。” 桑榆没想到这人竟会有这样的举动,一时间除了瞪眼,竟也找不到别的法子来,只能咬着嘴唇,怒道:“我手脏!” 男人无奈,舍不得地亲了亲她的唇,松开手:“我不嫌你脏。” 桑榆气笑了。 “你该回去了,省得等会儿有人去听雨院找你,结果扑了个空。” 他扬眉:“谈半仙,那你算一算,会是谁找我?” 桑榆噎住:“不是十二郎,就是宋七娘。” 听她提及宋七娘,虞闻笑了:“不管是谁,也甭想打扰我和喜欢的小娘子相处。” 他应该是个含蓄温柔的人,可眼下怎么就像是饿了大半年的狼?如果这里不是古代,而是她过去的那个世界,估计接下来的步骤就该直接去床上了。 桑榆哭笑不得,伸手在他的手臂上重重地扭了一把。奈何男人看着瘦削,实则还是有些肌肉的,又穿着厚实的冬衣,她的动作,对男人来说,如隔靴搔痒。 俩人又说了会儿话,男人终于要走了。临走前,又十分不舍地抱着她啄吻。 桑榆无奈,却还是回吻了他。 良久,他抬起了脸,轻抚她的脸颊,尤其是看到侧脸的那道口子的时候,眼神里的疼惜一清二楚。 “桑榆,等这里的事结束,我们就回大都,把阿娘也接走,我们回去成亲。” 他想了下,又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睑:“我知道你心底还有不安。”桑榆没有否认。 他续道:“慢慢来,慢慢的你就不会不安了。我从你十二岁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晚生几年,二嫂为你相看夫家的时候,是不是就能也算我一份。” 桑榆眼眶一热,下意识地就抓紧了他的衣袖。 他看着她的反应,片刻后,弯了弯唇角,笑了:“你不嫌我老,不嫌我年纪大了你一轮?” “郎君——郎君——” 桑榆张口要答,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阿祁的呼喊声。桑榆一时不慎,被惊得差点咬着舌头。 虞闻无奈,推开门走了出去。 从窗户看去,阿祁的脸色有些不大好,似乎真有什么急事。 虞闻回头,走到窗边:“谈半仙,你还真说准了。” 桑榆想笑,可看他的脸色,却似乎并大好:“出事了?” “嗯,我先走了。” 他并没多说,可从神情上,桑榆也看得出来,的确是出了什么事,而且似乎很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已近尾声_(:з」∠)_我依旧在很努力地将这个故事讲完,讲好,希望你们愿意买V的朋友能够看的满意,将来继续捧场。 第83章 石榴花(二) 正七这日,虞家又请来得道高僧百来人,在府中诵经做法事,那声势浩荡,简直能将整个奉元城变成道场。 熬到子时,道场这才散去,所有人都精疲力尽,桑榆服侍廖氏回房后,简单地擦了把脸,又往灵堂前走。桑梓果不其然仍旧守在那里,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丁姨娘前两日试图勾搭虞闻不成后,就被秦氏关在了柴房里,每日只往里放一顿饭,命两个粗使婆子在门口看着,任凭她在里面怎么哭喊,就是不放出来。 丁姨娘一不在,桑梓一个人守在灵堂前,更显得周围空落落的,一片静谧。 “二娘。”桑梓今天的情绪还算平稳,看到她进来,开口道,“你说,为什么她就不能安分一些?” 知道桑梓说的是丁姨娘,桑榆顿了顿,回道:“她这样的人,为的不过是能有个好去处。姐夫不在了,想要依靠别人也是正常,只不过,她挑错了人,也挑错了时机。” 当着秦氏面试图勾搭虞闻,现在想想,丁姨娘也是狗急跳墙,不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来。 “你倒是对他放心。”桑梓看了她一眼,唇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男人重色,你以为他能一辈子像现在这样疼你?” “眼前的日子过好就行,以后真要是过不下去,还能和离不是吗?” 桑榆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了他们的事,不过想来桑梓并没有把这事告诉别人。 桑梓看着她笃定的模样,心底不由地生出一丝艳羡来:“也好。六郎是个好的,他若是真能一辈子对你好,就别辜负了他。” 桑榆微微一惊,没想到会听到她用这样柔和的声音说这些话。 “阿姊知道你心底有怨,只是……虞家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玉石铺子只怕过些时候也要守不住了,只盼着到了那个时候,二娘,你能和六郎一道,照顾照顾这个家。” “阿姊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桑榆心生疑惑,不由地追问。 桑梓却没正面回答她,嘴里喃喃道:“就快了……” 风,倏忽间从外侵来,白绫飘飞呼啸,烛光被风一口吹倒,灵堂内暗了暗,而后有突然亮了起来。 出了灵堂,她回到院子里,吩咐阿芍天一亮就去找柳娘子和师公,问问奉元城中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而后,又往听雨院去,得知虞闻还没回来,不由地皱起眉头。 明日便要出殡,想来再忙,他也会赶着回来,桑榆便在听雨院留了下来。 阿瑶还在等着郎君将自己收房,见了桑榆,顿时脸色就变了。 若说几年前的谈二娘,还只是个没有丝毫威胁的小娘子,如今的她亭亭玉立,芳华正茂,又向来与郎君走得近……阿瑶越想越心惊,打量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敌视。 沈婆子咳嗽两声,从她手里夺过茶壶:“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厨房端点心过来?”等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走掉,沈婆子看着桑榆,给她倒了杯茶,“小娘子这个时辰在这里,怕是不合适……” 她说着,忽然停了下来。桑榆本还等着后面的话,闻声一愣,回头去看沈婆子。 只见她匆忙放下手里的茶壶,尴尬地迎了上去:“六郎回来了。” 面前的男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进的屋,身上的大氅还没脱下,看见桑榆看向自己,点点头,露出笑容。 沈婆子上前,帮着脱下大氅,正想说话。就见他走到谈二娘身边,神态亲昵,低声说话。 “怎么在这里等我?是有要紧事吗?” 桑榆嗯了一声,然后看了看沈婆子,和刚刚端着点心进屋见了虞闻顿时一脸喜色的阿瑶。 虞闻明了,抬头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 阿瑶噎住,心有不甘地放下点心,想说话,又被沈婆子一把拉住退了出去。 “你还看不出来?”沈婆子看着她,低声呵斥道,“六郎对你一点心思都没有,你还是早些去求三夫人给你配个好些的小厮嫁了,再拖下去,年纪大了,你就只能嫁那些老光棍或者鳏夫了。” 沈婆子之所以说这么多,也是看在一起服侍六郎这么多年的份上才提点她的。可阿瑶这几年却是铁了心的想给六郎做妾。 沈婆子说过几回之后,便再懒得说她。可方才六郎的那副模样,分明是对谈二娘有情。阿瑶就算再怎么纠缠,也注定成空。 看着紧闭的房门,阿瑶不由心酸,想起门里正说着话的一男一女,差点连银牙都给咬碎了。 “谈二娘真不知羞!”阿瑶恨恨地绞着帕子。 府里的家生子容貌长得好看一些的,七八岁的时候就会被分送到各个院子,十一二岁的时候又会被主母挑选出来给各院的郎君房里送去。 别的姐妹同郎君多少都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谊在。像大郎身边服侍的姐姐,虽没被大郎收房,可被指给了铺子里的管事,倒也算享了福。可她是后来才被夫人送来听雨院的,六郎从始至终都防着自己。就这一点,她已经输给了其他姐妹。 她总以为,凭着自己的姿色和手段,六郎早晚还是会点头的。可现在看来……她不由攥紧了心口的衣襟。 房中,桑榆将桑梓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给虞闻。男人听罢,眉头皱了起来。 虞家这些年,一直老老实实的在奉元城中经营自己的生意。自他被贬到大都任县令后,家中唯一的变数就只有被裴宋两家捆绑着的十二郎了。 虞闻现在细想起来,脊背生寒。 “太子党最近的动作尤其大,只怕再过些日子,就要逼宫造反了。十二郎又因为裴宋两家的推荐,升了职,逼宫一旦失败……虞家定然会遭到牵连……” 如果桑梓说的出事,指的就是因为十二郎和裴宋两家的关系,导致整个虞家出事…… 桑榆不忍再想。 “如今,唯一可能救回虞家的方法,只剩一个了。” 桑榆抬头,看着虞闻。 “这几日,我一直在宰相府。”虞闻叹气,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孙相公这些年一直是保皇派,除了圣上,他不会倾向任何人。可如今,圣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又荒淫无道,相公无奈,必须站队了。” 桑榆靠在他的胸前,问道:“那圣上的意思呢?” 既然孙宰相是保皇派,就绝对不会自己从除了太子外剩下的皇子里选择一位扶持,定然也是要听从圣上的意思的。 “圣上属意九皇子。” 九皇子名曜,是许贵妃的儿子。 风头太健的皇子,难免被太子视为眼中钉,指不定一转身就被人陷害,落了狱。 如果只是落狱还算轻的,可如果判的罪名却是谋反一类,那就是杀头的大罪了。 有熹妃的前车之鉴在,许贵妃对九皇子的教导愈发显得谨慎起来。 所以,当孙宰相提起圣上属意九皇子时,虞闻其实觉得十分意外。 “九皇子的为人如何?” “勤勉,刻苦,低调。” 这一位,的确低调。 别的皇子能崭露头角的时候,从来争先恐后,唯恐隐藏了自己的实力。唯独这一位,有许贵妃的三分隐忍,兄长说什么,便应承什么,哪怕被人当场嘲讽,依然面不改色,恭敬谦和。 就因为九皇子这样,才躲过了太子党无数次的陷害。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似乎在他的面前从来不存在。 许贵妃为了这一位,可算是谋划良久,也许直到现在也期盼着,日后九皇子能当一位闲散王爷,那便足够了。不然,当初也不会动了心思,向圣上求娶桑榆给九皇子为妃。 “勤勉,刻苦。”桑榆喃喃,眼底划过精光,“如果圣上当真下了圣旨,九皇子登基称帝,只会让旁人以为这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太子身边有太子洗马、太子詹事等等辅力,而未成年出宫开府的其他诸位皇子,则由翰林院掌院学士筵讲教导。 大多皇子身边都有了拥护,尤其到了现下的境况,谁家不想弄个从龙之功出来。于是到了这个时候,站队就变得格外重要。 有刚直不阿,清正廉明的,想要拥护明君,捎带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只为能扶持明君登基称帝。 也有指鹿为马,贪图富贵的,信了太子及其他野心勃勃的皇子的承诺,围拢在他们的身边。 像九皇子这样默默无闻了这么多年,一朝得志,只怕会让许多人惊得掉了下巴。 “九皇子师从何人?” 桑榆每一个问题,都直逼关键。虞闻眼底一片惊诧,对她的反应欣赏极了。 “师从忠勇公。” “忠勇”是谥号。这一位从前乃是帝师,后来因为直言不讳,在朝堂之上公开指责圣上宠爱奸妃,被贬至军中。再后来,还是因为在边关守城有功,故而又被调回奉元城。 之后,这一位闲来无事,提出想教些学生。老皇帝把儿子们往他面前一摆,随他挑选。他左右看了看,只挑了九皇子一位出来。 三年前帝师过世,得了“忠勇”的谥号。 桑榆听虞闻如此说,笑道:“有帝师的加持光环,难怪圣上会属意九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站队什么的~ 第84章 石榴花(三) 正如虞闻所说的,朝中如今皇子们都在四处活动。有哦野心,没野心的这会儿都纷纷开始活动起来。 按照电视剧里演的,那些想要夺嫡的皇子里头,太子一定是有着强大的人脉和背景,但同样也一定奇蠢无比。 孙宰相的意思是不能掉以轻心,孙青阳虽觉得太子不足为惧,但也当心了起来。宰相府的势力比起太子党,只多不少,却低调很多。 而虞阗下葬之后,虞闻便要按规矩回大都去了。桑榆想要一并回去,却被皇后的一道圣旨叫进宫去。 麒麟殿内,沉香袅袅。 桑榆立在殿中,周围是富丽堂皇的装饰和摆设,几名宫女站在一旁。无声无息的,没什么生气。 大约等了有一刻钟,皇后才有宦官宫女簇拥着,姗姗而来。 “你来了。” “民女拜见皇后,皇后安好。” 皇后走到座前,身后自有女官上前为她解下照着的大氅。“等了有一会儿了吧。”她微眯着双眼望去,只觉得两年多不见,当年的小娘子愈发姿容绝艳了起来。 想起皇帝当年敷衍着应承自己,结果转头却下了道圣旨给她,允许她婚嫁自由,皇后心底总归有些不舒服。 桑榆自然不会答应说“是”,只微微颔首,然后垂眼立在殿中。 “这几年一直在用你亲手做的胭脂香粉,果然是好东西。听说,你还认了大都一位挺有名的妇科大夫为义父,想来从他那儿学了不少本事。” 殿中错金大鼎里的沉香青烟如缕,皇后的声音在其中显得有些悠远而带着深意。 桑榆福身:“民女愚钝,只学了一招半式,还担不起大任。” “你总归是谦虚的。”皇后喝了口茶,拿起帕子擦擦嘴角,眼睛一直看着别处,“东庭茶庄里的那两位夫人如今能安然无恙,可不就是你花了力气救回来了。” 桑榆不语,微微挺直了身子。 皇后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大殿的窗纱,是新换上的烟霞色贡纱,朦胧得透着阳光,映在她的脸庞上,愈发显得肤白如玉,娇俏可人。 “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本宫会知道这么多?” “皇后乃国母,任何事自然都逃不掉皇后的眼睛,会知道民女在大都的事,也不奇怪。” 桑榆面不改色。 按着宫里贵人们时不时就派人来大都拿胭脂香粉的节奏,必然会在附近留了探子专门盯着自己。桑榆对此,丝毫不觉得奇怪。 “你胆子挺大的。”皇后低笑,“也对,你要是胆子不大,又怎么会有能耐离开奉元城,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去生活。”她顿了顿,凝目看着桑榆,“太子洗马常公的老母亲病重,你去给她看看。” “老夫人身份尊贵,皇后为何不命太医署医师和尚药局奉御前去看诊?” 她这话问的大胆,一旁的女官都为她捏了把汗。谁都知道,近来皇后因为太子的事,颇有些情绪多变,上一刻还笑着,下一刻说不定就摔了茶盏大怒。 “圣上龙体不安,太医署的医师和尚药局的奉御这几日轮番在御前伺候,分不出神来照顾别人。不若你代他们去,左右你的医术也是不差的。” “那民女接旨。” 桑榆应声,转身跟着女官从麒麟殿走了出去。下台阶的时候,每走一步,她仿佛都能感觉到背后有如针芒在身,脚下重如千斤。 得知皇后下了懿旨,命桑榆去太子洗马府上为常老夫人看诊,虞家上下莫不是有些吃惊。 常老夫人脾气暴戾,又仗着自家儿子如今是太子身边的辅臣,从来看不起旁人,身边的侍娘更是时常挨打。自入冬后,老夫人的身体就显得有些不大好,前几日在自家花园里赏雪,被贪玩的孙儿撞倒,之后就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太医署和尚药局的人都去过,只说年纪大了,慢慢养,结果被老夫人和常夫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到后来,就算常公亲自登门,几位医师和奉御也是摇头摆手,各种推托,怕极了。 常公不得已,这才向太子求助。 然后太子找到皇后,皇后又听说桑榆在城中,便又将这事推给了她。 虞闻必须回大都了。可桑榆如今的情况,他始终放心不下。 “我很快就回去了,你不必担心我。”桑榆笑笑,安抚道。 “要我怎么能不担心你……”虞闻叹气。如今朝中气氛愈发凝重起来,各方势力胶着在一处,随时都有可能打破表面的平和。 “你不若这么想。”桑榆想了想,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如今你我一体,我去常府也算是入了虎穴,可既然入了虎穴,哪有不得虎子的道理。六哥,你信我,我并非是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有些事,你能做,我也能。” 她说这话,如果没有防着外头的探子,只怕会更有气势一些。 虞闻心中叹息,只好将她搂了搂,然后低头吻上她的额头:“好,你去。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去宰相府找孙青阳。他混归混,可到底能帮我护着点你。” 从认清自己的私心起,他就清楚的知道。自己喜欢上的小娘子,并非那些世家娘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那不过都是附庸风雅的东西,她也学了,却并不精。甚至是别人家的女孩儿都盼着嫁个如意郎君的年纪,她却带着下人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自由的生活。 他这么喜欢她,怎么舍得因为那些规矩,就把她的双翅折断关在牢笼里。 离开奉元城前,虞闻果真修书一封,命亲信送到了宰相府,并由孙青阳亲自接下,这才算完成了任务。 而另一边,秦氏总算是得了空,准备处置丁姨娘了。 处置丁姨娘的那天,奉元城下起大雨。桑榆备好所有的东西,准备翌日去太子洗马府上。得了空,她站在屋檐下台阶上,望着大雪后的这一场冰冷的雨,只觉得寒意透着厚厚的衣裳传遍四肢。 她哈了口气,冒出一团白眼。 “娘子。”阿芍撑着伞,急匆匆地从院子外跑了过来,“前头可热闹了!” 这么多年过来,阿芍还是和从前一样,性子有些冒失,贪玩。桑榆哭笑不得地搓了搓手:“又怎么了?” “丁姨娘正被押着在前头受罚呢!” 按理说虞阗的死和丁姨娘脱不了干系,秦氏能忍到现在才发作,已经是奇迹了。所以桑榆丝毫不奇怪会有这件事发生。 “我刚才经过的时候看见,那些婆子手里可都拿着鞭子、板子,估计是要动私刑了。” 丁姨娘是妾。 正如桑榆曾经在公堂上对月娘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妾说白了不过是郎君的玩物罢了,是死是活,也无外乎是主子的一句话。 虽说国法对于杀人,无论是主杀仆,还是仆杀主都有着严苛的刑罚,但实际上丝毫不影响一些大户人家背地里动用私刑。 丁姨娘的事,说出去既然会丢了虞家的脸面。按说秦氏必然是不会愿意把这样的家事拉扯到公堂,曝露给旁人笑话的。 所以,丁姨娘这条命,只能悄无声息地在虞家后宅里断送掉。 桑榆闭了闭眼:“阿芍,我们去看看。” “娘子要去救她么?” “为什么要救?”她睁开反问。 阿芍愣住:“我以为……按着娘子的性子,丁姨娘再怎么坏,总归是条人命……” 桑榆笑:“可她又当旁人的命是命了吗?” 阿芍哑口无言。 主仆二人走到前面的时候,丁姨娘已经被人押着绑在了椅子上。 从人群最末走到前面,桑榆清楚地看到,披头散发的丁姨娘一双眼睛,充满了惊恐。 秦氏就站在她的不远处,表情狰狞,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撕得粉碎,又唯恐这人死后下到阴间又去勾搭二郎,怒道:“先把她的脸给我划了!” 婆子有些迟疑,秦氏跺脚:“快!” 丁姨娘大叫,被叫来围成一圈看着她受刑的下人们纷纷别过脸不敢看。阿芍这时候有些后悔跟娘子说这事了,刚要抬头劝娘子回去,却见桑榆眉头都不皱一下,就那样看着丁姨娘的脸上生生被人划开几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而后,又有婆子狠狠地朝着丁姨娘甩了一鞭子。桑榆分明看见她险些就要疼晕过去。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冲上去替她求情。 所有人都看着,听着,鞭子在风中呼啸的声音,丁姨娘惊恐喊痛的声音,那皮开肉绽的啪啪声,一下一下,疼入骨髓。 直到丁姨娘痛得昏死过去,秦氏这才命人暂时停了动作。所有人都以为秦氏要网开一面,放了丁姨娘,却不想,在确认人还有气候,更加疯狂地命人往她身上泼滚烫的辣椒水。 丁姨娘被烫醒,身上火辣辣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哭喊着求饶、认错,可秦氏就像疯了一样,差使着下人拼了命地往她身上抽鞭子。 大雨还在下,那行刑的婆子被雨淋得浑身是水,周围的人虽都二人并一把撑着伞,依旧被雨打湿了大半的身子。而被她们围在中间的丁姨娘,一身血水,被大雨冲刷到地上,还伴着尿骚味——她已经被打得失禁了,身上也找不到一处好的地方,可只要人还有气,秦氏便不会放过她。 桑榆终于看不下去了,转过身,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照例是日常么么哒~依旧是感谢每一位买了VIP的朋友,已经充值了这个账号,日后时不时会发放红包~ 第85章 石榴花(四) 这一场大雨,一直下到翌日清晨。 大约是并不乐意见她,桑榆到常府的时候,有下人将她引到了正堂,而后又说家中阿郎和夫人们都还没起,需要等上一会儿。 于是这一等,就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 “你们也真是的,既然有客人上门,怎的也不通报一声,害得人家一个人在这里坐了这么久!” 常夫人的嗓门今天显得格外的大。桑榆知道她是故意为之,便顺势起身笑道:“常夫人客气了,不过才等了一个多时辰,只比之前等皇后多了一个时辰罢了。” 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这笑脸人嘴里说的话并不怎么动听。 常夫人咬牙,笑道:“谈娘子这么一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眼前这人,看着笑盈盈没什么大能耐,话里的意思却实在是不能随意置之:人家皇后摆架子,也不过是让她多等了一刻钟,轮到常府,却让她等了一个多时辰,分明是比皇后的架子还要大。 “夫人,老夫人可有醒了?” 常夫人心有不悦,自然是不愿她就这么轻易地见着常老夫人的,眉头微扬:“老夫人年纪大了,这个时候应该还睡着……” “夫人,不好了,老夫人又发脾气了!” 她话音还没落,不知哪个侍娘忽然高呼一声,本还打算变着法子整桑榆的常夫人顿时被吓了一跳,倏然转身:“又发脾气了?不是才请了厨子给她做最喜欢吃的点心吗,哪个老不死的又闹什么脾气!” 在场的所有侍娘皆是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神色。那才跑过来还没缓下劲来的侍娘匆匆道:“点心吃了,刚出锅就给老夫人端过去了!可老夫人才咬了一口,就全砸人身上了!” 常夫人脸色都白了,顾不上身后还有个桑榆,匆匆忙忙就走了。 常老夫人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年纪大了,身体又没恢复,方才砸人的时候才花了没多少力气,就已经累得她气喘如牛。 “阿娘。”常夫人急匆匆绕过屏风,见常老夫人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穿着粗气,呼吸声也格外的粗重,忍不住就皱起眉头。“你想吃点心,我就给你请了奉元城里最好的糕点师傅,可做了给你吃,你扔了干什么?” 久病床前无孝子。加上常夫人嫁给常公时,本就是低嫁,这些年对着家里的老老小小还有原配客客气气的已经算是进了本分,到现在还想要她好好伺候病人,根本不能。 “你……”常老夫人喘着气,实在是没有气力,不然她铁定会翻身下床,狠狠地教训这个媳妇一顿。 桑榆跟着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常老夫人被气得大口喘气。到底年纪大了,就连眉毛都已经花白杂乱,眉心处有个深深的川字纹,嘴角还有法令纹,一看便知身体无恙的时候也是个脾气不好的老太太。 常老夫人显然被气得没留意到她。 “好了,你要吃什么就说,我让人给你买去!病死就算了,饿死?饿死你儿子可就要跟我大闹了!” 桑榆经过常夫人身畔的时候,听见她这样对常老夫人说道。 “我……我不吃……”常老夫人说话有些不够利索,眼神却依旧犀利,旁边跪在地上,被砸得头上身上满是糕点渣的侍娘红着眼眶劝道:“老夫人,您就吃点吧,别把身子拖垮了!” 桑榆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糕点。 奉元城最近新开了家糕点铺子,做的都是江南点心,口感软糯,很受大户人家的欢迎,价钱么自然也不便宜。常夫人能将人请来,必然是花了大价钱的。 “你儿子怕你死了,又是太医署,又是尚药局,能请的人都给你请过来了,现在就差那些江湖郎中。我说阿娘,你要是想你儿子好好上朝,你就老老实实吃药快点好起来,不然你儿子上朝的时候一不小心说错什么话,那可是连累全家老小的!” “孽……孽……” 要说常夫人,从始至终都是不怕这个婆婆的,这会儿更是直接翻了翻白眼,哼道:“你啊,也别说话了,留口气喘喘吧!皇后给你派了位女神医过来,媳妇儿这就给你请来看看。” 她说完话转身,就见桑榆已经站在了身后不远处,未免有些惊讶。 桑榆心里没底。她最擅长的不过只是妇科之术,常老夫人的病症既然连太医署和尚药局都束手无策,她一时也不知是否有把握治好。 她暗暗叹了口气。师公借口师父怀二胎,胎像不稳,需在家中照顾妻儿避开了常公的求医。可她是皇后直接下的懿旨,怎么也不能推脱。 常老夫人没见过桑榆,不认得她,张了张嘴,想问她是谁。 “哟,谈娘子自个儿就跟过来了?” 常夫人眉眼一抬,笑道:“也好,那就不必再过去请了。谈娘子,听说你医术卓绝,想必你一定知道老夫人得的是什么病,要如何治了?” 桑榆不语。 “少年人狂妄无知,你若是信口雌黄,胡乱用药,一旦有什么闪失,你如何担当得起!” 有一人急匆匆从外面几步跨进屋,见了屋中情景,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威胁:“歧黄之术博大精深,不过才破瓜之龄,怎敢如此狂妄,若非使用了什么妖异之术,如何会令皇后下旨,命你来为人看诊?” 在西方医术还没传入的古代,中医是一门十分深奥的学问,很多人相信,神医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但凡行医之人,若年纪轻轻,必然不得人信任。因为,中医需终其一生研究,而非几年功夫就能大有所成。 桑榆自问并非全能,因此心中也是带着压力的。 “阿郎,这谈娘子到底是皇后派来的,成与不成总归是要试过才知道……” 常夫人其实并不信桑榆能将老夫人的病看好,不过是想到她身上如今是带着皇后懿旨的。这人如果没治好,也就算了,回天无力。可要是连看都还没让人看就被赶走了,只怕皇后知道了,会认为常家这是驳了她老人家的面子。 方才说话的人正是匆匆告假,回来侍奉母亲的常公。 常公有听说过谈二娘的名声,只是作为太子洗马,那些能人异士他见得多了,多得是浪得虚名的鬼东西。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过就是个丫头片子罢了。 可另一边,他私心还是盼着这个丫头这能成事。如果是真的有本事,那阿娘或许就有救了。 桑榆深呼吸,走上前,坐到床边。老夫人年岁大了,眼睛浑浊,看起来灰蒙蒙的,似乎并不大能看清楚东西。面上带着浮肿,嘴唇干裂,身上还有一股陈旧的气味。 桑榆俯□子,凑近道:“老夫人,您身子哪里不舒服?” 常老夫人的眼睛动了动,吃力地眯起,想要看清楚她的脸,半晌才困难道:“饿……渴……” 桑榆直起身,回头看向跪在一边的侍娘,又问:“老夫人平日的饮食习惯如何?” “老夫人发病前什么都吃,身子骨也一向挺好的,没病没痛。早起吃两碗素粥,到了午时再吃些午膳,未时饿了厨房会准备点心,申时用晚膳,戌时再吃点夜宵,有时起夜解完手觉得饿了,还会再吃点点心,旁的也不多吃什么了。” “可有偏好?” 那侍娘低头想了想,老老实实道:“偏好江南点心,平日里也喜欢吃些荤菜。” 桑榆闻言,微微颔首,又转身,去给常老夫人号脉。 常公和夫人一直站在一旁,皱着眉头看她号完脉,又伸手翻了翻老夫人的眼皮,还让老夫人张嘴伸舌头。到后来,看她要去脱袜看老夫人的脚的时候,常公脸色都变了。 “你究竟会不会看?” “消渴症。” 桑榆转头。 “什么?” “常老夫人的这病,其实就是消渴症。同时还有另外的病症,常公在这,我不好判定。” 常公脸色沉下,一挥衣袖,转身就走。常夫人忙不迭追了出去。 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几个侍娘还留在原地。 “老夫人。”桑榆回头,缓缓道,“老夫人平日解手的时候,可有感觉小便淋沥,□火烧一样疼?” 常老夫人虽然说话不便,神志却还是清楚的。桑榆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听的清楚,明白。 见老夫人吃力地颔首,桑榆长舒了一口气。 本来,桑榆其实打算如果老夫人没什么反应的话,是要亲自去查看的…… 说到底不过是老人家得了糖尿病,又不注意养生,结果一发病,就到了严重的时候。 消渴症,用现代话说,其实就是糖尿病。最明显的症状,就是多饮、多尿、多食,患病的人往往会消瘦,容易觉得疲乏,尿液中含有大量的甜份。 这病,如果不仔细控制好饮食,加上经常运动,很容易到后来会引起其他一系列的病症,比如说肺、胃、肾的其他病,有时候甚至还会因此截肢、患上白内障等等。 桑榆之所以会问常老夫人的平日饮食,便是初步怀疑患的是消渴症。 这病倒不是不容易发觉,而是常老夫人如今的状况,却是别的病症比消渴症严重了百倍,因此很容易让人忽略了这个基础的病因。 像最明显的,就是小便淋沥的问题。 这一个,在现代医学里,又叫尿路感染。 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消渴症。 而桑榆去脱老夫人的袜子,则是为了查看她的双脚及双腿上,可有任何溃烂的地方。对消渴症患者来说,任何大小的伤口愈合难度都比健康人要差很多,尤其像老夫人这样一家卧床的病人,一不小心,就容易伤口溃烂,发展到后面只怕好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是大夫,所以,在正正经经的糖尿病问题上,我只能站在一个病人家属的角度,将自己知道的一些并发症进行讲述。可能有描述不对的地方,还请见谅。 第86章 石榴花(五) 常夫人好不容易追上被桑榆“请”出门外的常公,抚了抚心口,劝慰道:“阿郎,阿娘的年纪也大了,有一日便过一日吧,若是能治好最好,若是治不好……那也是命数。” 常公背着手站在院中,眉头紧蹙:“就算治不好,拖也要先拖着!” 常夫人见他如此说,怔了下,回过神来,忙命身边的侍娘仆从全部退下,这才上前,低声道:“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 世家娘子自小除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外,学的最多的是计谋。小者用在后宅治家上,大的则是后宫争宠的手段。常夫人不笨,可在常公眼里,她那点聪明也就能用在治家上,出了这个门,十句话里头八句是能闯祸惹麻烦的。 “妇道人家,问这些做什么?” “我是你的妻,夫妻一体,你不跟我说这些,难不成还想那个粗鄙不堪的女人给你红袖添香不成?”常夫人扬起下巴,哼哼冷笑,“也不看看她那张脸现在哪还有姿色可言,你当初不就是嫌弃她长得难看,才想休妻的么,休妻不成做了妾,你现在又觉得她不嫌脏不嫌累伺候你娘,所以心软了,又觉得她好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常公一甩衣袖,恼道,“宫里的事,你懂什么,告诉你之后又到处乱说,全家的脑袋迟早被你祸害掉了!” 常夫人也急了:“呸!我祸害?我要是祸害,你也没今天的成绩!当上太子洗马得意了是吧,觉得腰杆子都硬了是吧?” “你不要胡搅蛮缠行不行!” 桑榆饶有趣味地看着院中这对夫妻吵架,差一点就能升格为男女对打,可实在是常老夫人的病情不能拖太久,不得已看了眼身旁的侍娘。 那侍娘得了眼色,忙咳嗽两声,上前道:“阿郎,夫人,谈娘子来了。” 常公回身,常夫人一声惊呼,忙转过身去整理鬓发和衣襟。 “谈娘子,你方才说消渴症,我母亲得的只是消渴症?” 朝中不少上了年纪的大臣也都有消渴症,可没有一个情况有常老夫人这么严重的,常公有些不能相信。 桑榆点头,然后将自己的判断一一告知常公,又拿出两张方子:“这一份是治疗消渴症的,虽不能一剂药下去马上康复,却也能渐渐养好身体,再加上平日里注意饮食,少吃油腻的荤菜,少吃甜的糕点,等能下床了,多带老夫人走走,慢慢的就会好一些。”她顿了顿,续道,“另外这一份,龙胆泻肝汤,再加大黄一钱,是用来治疗老夫人身上别的病症的。” 至于常老夫人眼睛看着灰蒙蒙,似乎不大能看清东西,桑榆想,大约是得了白内障,这一个,她却是才疏学浅,的确不知该如何医治了。 常公本想问清楚这“别的病症”指的是什么,可接过桑榆递来的方子,低头一看,顿时愣了愣。这才恍然明白,为何方才她会请他离开屋子。 说到注意饮食,其实从来都不是件特别容易的事。 常老夫人之所以发脾气就是因为糕点做的不满意。 常公守在老夫人床侧,亲自端茶送水,服侍她喝药吃饭,可老夫人的眉头一直皱着,没有舒展开。直到见到侍娘端了盘东西进屋,闻着味道像糕点,她这才眼睛稍稍亮了亮。 老夫人已经被人从床上慢慢扶着坐了起来。几副药下去,她的身子渐渐能动了,不像刚开始那么僵硬,脾气也稍微好了一些。 “这是谈娘子特地吩咐厨房做的糕点,老夫人尝尝吧。”侍娘还有些胆怯,捧着盘子不敢太靠前,“谈娘子说,老夫人的消渴症已经很严重,若是再不注意饮食,吃太多的甜点,这病就更难好了,所以特地吩咐厨房做糕点的时候,少放心糖。” 一听说糕点少放了糖,常老夫人的脸色就变了。那侍娘吓得就跪倒,捧着糕点的手一直在不停地发抖,低着头,把盘子高高举起:“谈……谈娘子说了……老夫人一定会……一定会喜欢这糕点的……老夫人不如先尝尝吧……” 常公一怔,知道这是那位谈娘子的好心,随即劝道:“阿娘不如尝尝,儿闻着这气味香得很,估计味道也不会太差。” 常老夫人闻言,略微皱眉,到底还是张嘴让常公喂自己吃了一块。 这几日,桑榆白天去到太子洗马府给常老夫人看诊,黄昏时又匆匆回到虞家,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一步也不往外踏出。 袁氏找过她几回,后来实在是因为宋凝脂这个不安分的,回回都要跟着一道过去找桑榆,迫不得已只能用过膳后变关了自家院子,坐在廊下逗鸟耍乐。 这日,袁氏依旧坐在廊下逗鸟,桑榆来了。 自从几个孩子的爹过世之后,知道阿娘成日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三个小娘子,清楚地认识到还是小姨可靠,于是便成天跟在她身后,做了三个小尾巴。 桑榆过来找袁氏,身后自然而然跟了三个孩子。 “好在四儿还小,不然也学他三个阿姊的模样,成天跟着你,我看你要如何是好!” 袁氏倒了杯茶递给桑榆,转头命人带三位小娘子下去玩。 桑榆笑道:“四儿好动,现在有奶娘抱着都不安分了,只怕再长大一点,大嫂要多费点心帮着阿姊照顾照顾了。” 听桑榆提起桑梓,袁氏难免要叹息一声。 这好端端的人,成亲这么多年,夫妻二人一直是感情不睦,孩子都生了四个了,却又变得争锋相对起来。 结果,人一死,什么都没了,心却疼了起来。 “我过两日就该回大都了,阿姊和四个孩子,日后还要大哥大嫂多费点心照看。”桑榆微微叹气,“也不求他们四个将来能有多大出息,只要能照顾好阿姊,便足够了。” 虽隐隐听人说这对姐妹俩早就吵崩了,可袁氏看着,却觉得分明还是感情很好的,不然桑榆又怎么会对四个孩子照顾有加,甚至还委托她多照顾照顾他们母子几个。 “你阿姊的神志还不大清楚,你……你不多住几天再回去?” “阿姊身边有人照顾,我留下也没多大意思,况且,药方我也留下了,师公答应会时常登门,来给阿姊号脉看看境况的。” 前一刻还觉得姐妹俩吵架是个传闻而已,后一刻,袁氏就愣住了。 桑榆的话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大都,她是要回去的,而且不会再因为别的什么事拖上几天。桑梓身边有人照顾着,也不差她这一个,就连单大夫都已经答应帮着她看顾一些。 袁氏很想问桑榆,你是真的和桑梓吵得生分了,不打算再照顾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逼不得已得快些离开奉元城。 可这话,终究没有问出口。她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这对姐妹俩之间的关系太复杂。 廊下的鹦哥学会了新的诗,在笼子里扑扇着翅膀,趁着她二人各自噤声吃茶的功夫,张了张嘴,大声叫了起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袁氏原本心里还沉甸甸的,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应该劝劝这对姐妹,结果被自己养的这一对鹦哥折腾的,一口茶差点就喷了出来。 桑榆淡定地抬起头,看了眼廊下挂着的鸟笼,笼子里的两只鹦哥还在扯着嗓子,怪声怪气的念诗。 “之前在大都的时候,皇后命人千里迢迢送了我一对芙蓉鸟。” 袁氏正打算起身去逗鸟,结果听到桑榆的话,顿时愣在原地,回过头,迟疑地看着她:“皇后……送了你芙蓉鸟?” 桑榆颔首。 “芙蓉鸟娇贵,一不小心就容易养死了,她将这样的东西送给你,只怕是想着在你身边安置陷阱——这是皇后所赐之物,同那些赏赐的玉石器皿一样,一旦出了什么事,那都是要问罪的……” 桑榆自然也有猜想到这一点。廊下的鹦哥肆无忌惮地怪叫,蹦跶来蹦跶去,比起她养在大都的那一对芙蓉鸟要活泼好动地多。 桑榆看着鹦哥,良久,才道:“皇后在我身边安插了探子。” 袁氏大吃一惊,脸色刷得就白了:“那你还……” “来大都之后,宰相府的人帮忙解决了一个,现在还有一个藏着。” “皇后不知道么?” 桑榆喝茶:“她知道。她以为我不知道另一个是谁,所以才在我面前毫无顾忌的,说那些探子告诉她的事。” 话罢,又笑了笑,眼底却平静如湖面:“一国之母,母仪天下,追根究底,不过是各家私利。”她像是丝毫不担心周围会不会有探子潜伏着,顾自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说话的时候,面不改色,仿佛只是在说早膳端上桌的是一碗素粥一碗荤粥,她吃了素的那一碗没吃另一碗这么简单的事。 袁氏看着她,心底十分惊诧。已经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眼前的这个小娘子,渐渐长成了另一个对她来说熟悉,却又陌生的人。 变得有点……像六郎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周的休息日简直就是醉了……上一天班休一天_(:з」∠)_ 日常么么哒~ 突然想起来,加一句,秒盗的妹纸啊(应该没有汉纸看吧),能不能高抬贵手?或者说慢点儿?我不求您用盗文的手法帮我做宣传,只想说您在造福大众的时候,能造福造福正版的作者们么? 第87章 石榴花(六) 桑榆向皇后说明回大都的事,正巧遇上被皇后召请进宫的几位世家夫人,其中就是裴宋常三家。 一听说桑榆就要离开奉元城,回那什么大都去,常夫人马上拉着她的手,热情道:“谈娘子何苦走得这么急,难不成有情郎在那儿?” 她本是玩笑话,谁知桑榆竟还真的浅笑着点了头,顿时觉得话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常夫人有私心,想说这么个娇滴滴长得好,又有一手好医术的小娘子,如果能留在府内,多少也算是助力。想了想,几个儿子的正妻位置是已经没了,让一个父母不双全的小娘子做妾,总归是看得起她了。 可没想到这人竟毫不在意地就表示自己当真有个情郎在外头,常夫人脸上顿时露出鄙夷的神情,松开手,掩了掩唇,揶揄道:“想必一定是会俊俏的郎君,不然怎么能得了我们谈娘子的芳心。” 在座的世家夫人大多互相交好,听常夫人这么一说,纷纷掩唇轻笑,眼里都是鄙夷。 也有和宰相府关系密切的,知道这一位和柳娘子和宰相府是怎样的关系,虽不好在皇后面前替她说什么,可眼底的担心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桑榆笑了笑,依旧笔直地站着,不卑不亢:“夫人说笑了。” 人既然来了,自然没有才说过话就走的道理。皇后兴致大好,一扬手,让在座的夫人们同自己一道去游宫中御花园。 这个时节,园中唯有梅花开得最盛。 这世间最桀骜的花,总是在隆冬开得最盛,白茫茫的天地间,偏生有它一束,色彩明丽。 夫人们身着华服裘衣,三五成群跟在皇后身后慢慢逛着御花园。桑榆本就没多大兴趣,一直走在最后,沉默地看着眼前所有的背影。 “这女儿家,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该早早把亲事定下,最多一年就该成亲。不然,谁知道中间会出什么意外,这万一家里的长辈没了,三年孝期可不是眨眨眼就能过去的。” 前头有位夫人正摇头叹息。常夫人应承着叹了口气:“是说如此,你想我家老夫人,这年纪也的确是大了,如今又得了什么消渴症,身上还有七七八八别的病症,谁知道会不会就……唉,幸好,我如今就剩个十一岁的女儿还没出嫁,要不然这两年万一人真没了……” 一旁的夫人们全都点头应和。 桑榆跟在后头,沉默不语。 常老夫人的身体,说实在的,如果调理得当,还能活上好几年。 糖尿病是种慢性病,不会一下子就造成人的死亡,只是越到后面,病情控制得不得当,其他一些并发症就会渐渐出现。 常老夫人如今便属于并发症阶段,但凡饮食和生活上有一些不好的改动,说不定就会影响寿命。 桑榆隐隐知道常公对老夫人的病的态度不过是一个“拖”字,再听常夫人如此和人说话,心底自然对那位老人产生一丝同情。 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常老夫人年轻时也不算个好人,如今老了有次报应,想想也是天道有轮回…… 她想着,跟着前头的夫人们走了几步,忽然就听到请安的声音,忙抬头去看,只见许贵妃被人扶着,正迎面向这边走来,见了皇后,忙和身后的娘子们向着皇后行了礼。 待许贵妃起身,夫人们也恭恭敬敬地回了礼。 “贵妃怎么在这儿?”皇后拢了拢雪狐围脖,眼角微抬,看着许贵妃及她身后的那几位娘子,淡淡问道。 许贵妃一身暗花云绣的宫装,外头罩了雪羽披风,也戴着一条狐毛围脖,眼角眉梢看起来却比皇后温和了数倍。她福身笑了笑,回道:“夫人们在麒麟殿与皇后说话,臣妾想,索性就带小娘子们过来御花园转转,赏赏梅也好。谁料,皇后竟也带着夫人们过来了。” 桑榆抬眼,就见着许贵妃身后的确跟着各家的小娘子,领头二人,正是如今嫁给了虞安做妻做妾的裴十七和宋凝脂。 如今因为皇位的事,宫中曾经风平浪静的表面被彻底撕裂。贵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各自抱团,即便许贵妃对皇位并不在意,也躲不掉皇后的猜忌。像今天这样言语间的试探,已经是最简单的了。 两边的人既然遇到了一处,自然就合在一起逛起御花园来。 桑榆下意识地想避开那俩人,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到底还是被拦了住。好在她还顺便看见了师父,总算是能找个同一战线的人说说话了。 “要想找二娘你说话,可真不容易!” 裴氏还是那副直来直往的脾气。如今挽了个妇人头,身上的衣裙颜色也比不得从前的娇艳,整个人看上去倒是成熟了不少。 桑榆苦笑,偷偷跟柳娘子做了个鬼脸:“我这几日忙,回到家中匆匆洗漱下倒头就睡了,十二娘和宋姨娘找我有什么事?” 桑榆的话音才落,裴氏和宋凝脂就各自变了脸色。 按着虞安的排行,正妻裴氏在家中的排行,也该循着他的,被人称一声十二娘。至于宋凝脂这般的妾,虽十分得郎君的心,归根究底,也只能被人喊宋姨娘罢了。 裴氏瞥了眼脸色不大好看的宋凝脂,颇有些得意,亲热地挽过桑榆的手臂,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问:“二娘,你那儿有没有那种药?” 桑榆挑眉:“哪种?” “就是那种……” 桑榆下意识地就联想到了丁姨娘对虞阗用过的药,想说别重蹈覆辙,结果话还没说出口,裴氏反倒是娇羞地跺了跺脚,咬唇道:“我是说能让女人怀孕的药!” 桑榆一愣,顺手搭了把裴氏的脉象。 “月事不调?” “嗯……”裴氏红了脸,吐了吐舌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听说如果不能怀孕,就接正月的雨水,夫妻各自喝下一杯然后同房,当天夜里就能怀上。” 她有些害羞,可倒是不忌讳避医,一五一十地把之前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我同十二郎试了几回,都没成……反倒是宋姨娘,原本也是一直没怀上孩子,结果就试了一回,怀上了。”她咬了咬唇,“二娘,外头都说你医术好,你给我看看,是不是我真不能怀孕?有没有药可以……那个的?” 裴氏说话时一直压低着声音,桑榆几次抬眼往宋凝脂那边看去,都见着她时不时往这边偷瞄,被撞见了忙又别过脸去,下意识地摸着肚子。 “正月雨水这个办法,十二娘,是谁告诉你的?”桑榆有些哭笑不得。 她和裴十七之前,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之前的那些也不过是小娘子之间的拌拌嘴,这时候见她主动示好,倒也没想过为难她。 裴氏表示,这个偏方,是自己让贴身侍奉的婆子特地从外面打听来的。 裴家过去几代一直是太医署的人,到如今有个裴十三郎还入了尚药局,可以说对医理理当是十分了解了。出身在这样的一个家族之中,却让婆子去市井打听偏方。桑榆实在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十二娘,你这是月事不行,积血停滞在关元穴,所以昼夜难眠,是不是?” 裴氏忙不迭点头。 桑榆又道:“用青皮、乌药、姜、香附,再加上莪术、三棱一起熬药,等月事顺了,怀孕就容易了。” 看裴氏一头雾水的模样,桑榆失笑。裴家显然从没想过要让这个女儿也学点医理,认识草药,看她的模样,分明是记不住这方子。 “回家后,我给你写下来。晚点我也正好有事要找十二郎,这药的事,我会交代他好好盯着你的。” 裴氏撇嘴:“交代他做什么?成天只顾着那个狐狸精,一个月能上我屋里头五六趟已经算多的了。” 从前,裴氏总是一口一个“宋姐姐”的喊宋凝脂。后来,皇帝赐婚的圣旨下来了,裴宋俩家难免有了间隙,尤其是得知虞家十二郎不惜丢了名声,也要日日探望告病在家的宋凝脂的时候,裴家简直看宋家犹如看眼中钉。 成亲后,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时刻不离宋凝脂一步,裴氏心里想不痛快都难。时间久了,从前的“宋姐姐”,就变成了如今成天勾着男人的“狐狸精”。 桑榆看了宋凝脂一眼。她仍在时不时地摸着肚子。 按理说,像宋凝脂如今的身份,是不得跟随长辈亲眷进宫拜见皇后贵妃的。可她也聪明,回宋家跟着宋夫人进宫,用的自然就是宋家女儿的身份。裴氏气不过她这一点,放在在许贵妃面前,已经狠狠下过她的面子。 可人家梨花带雨哭了一小会儿,哭得许贵妃心都软了,不得不当着旁人的面教训了裴氏。 裴氏想想,心里觉得委屈,又觉得其实桑榆这人挺好相处,也可靠,顿时掏心掏肺起来:“从前是我傻,她说什么便信什么。那次在宰相府,她想去亭子里做,可看你们在里头,就同我们说柳娘子和你的脾气都不大好,想必是不肯和她一起的。” 裴氏低头:“我信了,就跑去找你们麻烦,现在想想,是我太蠢笨了。” 桑榆其实很想说,知错就改,我们还能做朋友。可想想,自己实在是没必要说这话。 “二娘,你说,她会不会是假怀孕?”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能求个作收么,存稿快结束了,月底去开个全文存稿的新坑。 第88章 石榴花(七) 其实,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宋家这棵墙头草,东摇西摆地从不曾摆正过自己的位置。宋家也没什么实力去争这个从龙之功,宋家没有,可借用别人,却还是可以的。 桑榆想着,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宋凝脂。 她和六哥怕就怕,宋家如今想的,就是要宋凝脂利用十二郎去争这个从龙之功。而一个女人,控制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是抓住男人的心。 尤其,这个女人还是男人的挚爱,并且还怀了孕。 皇后在御花园设了茶,一众夫人娘子们在园中坐下品茗。 裴氏坐在桑榆身侧,时不时打量宋凝脂两眼:“二娘真不觉得她像是假怀孕么?” “说话做事,是要讲求证据的。”桑榆垂眼,低声道。 “可我就是觉得她像啊。有没有可能是大夫号脉出错了?” “证据呢?”没有别的话,桑榆恭敬地帮着身侧的柳娘子倒了杯茶,“师父,大都产茶,等清明前的那一拨茶叶采摘下来,我给师父送一些来如何。” 柳娘子坐在一旁,裴氏说的那些话,声音虽轻,到底都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知道桑榆是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把事情闹大,一直在试图避开话题,她也不怪这丫头拿自己当挡箭牌,遂开口道:“还以为你一走几年,把师父给忘了。” 桑榆笑,正要开口,那一边的宋凝脂听到了这里的动静,掩着唇就笑了起来:“二娘忘了谁,可不敢忘了柳娘子您。”她眼神流转,神态间带着媚态,“当初可不就是因了柳娘子您,二娘才有了如今这般成就。这吃水不忘打井人,恩情这么重,二娘怎么敢忘记。” 桑榆和柳娘子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 皇后的眼里含着笑意,温和地看向宋凝脂:“七娘如今已经嫁了人了,怎么说话反倒比从前更没个轻重了?”然后,她温柔地对着桑榆笑了笑,“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二娘必然是吃了不少苦,不然怎么会学了一身的本事。柳娘子,你说,是不是?” 女人之间的那些明争暗斗其实最是无趣。 柳娘子闻言,点了点头,随口便道:“二娘天赋极高,不然,我也不会收她为徒。” 这话,别人听着,像是在应承皇后的话,可对宋家人来说,宋凝脂当初说什么都要从宋家女学出来,去拜柳娘子为师,可人家单凭几句话,一道菜,就直接认下了谈桑榆这个徒弟。时至今日,对她来说,那都是有怨的。 皇后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这话是给了台阶的,只要宋凝脂沿着台阶往下走,就没别的事了。倘若她听得懂,乖乖下了台阶说两句好的,后头的事,只怕也不会发生。 可偏偏有的人,聪明了很久,却一时脑筋打结,出了后悔莫及的纰漏。 “柳娘子这话说的……”宋凝脂咬牙,“二娘的天赋的确极高,可杂而不精,总归不是个事儿……” 她还是这个意思。皇后听着皱了眉头,就连许贵妃,本想帮着她说两句好话,把这场面圆过去,可到这一步,她反倒觉得宋凝脂太咄咄逼人,心眼太小了。 桑榆很想说,我再杂而不精,也比你强。可这话,实在是太过拉仇恨。她想了想,咽下,换上比较温和的一句:“宋姨娘是当初的奉元城第一才女,和宋姨娘比较起来,我不过是才疏学浅罢了。” 有同宰相府交好的夫人,闻言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和宋家抱团的几个世家,脸色都有些不大好,就连那几位跟着长辈进宫的小娘子,这会儿也往旁边挪了挪,离宋凝脂远一些。 当年名扬奉元城的第一才女,如今成了从六品大理司直的妾。这么讽刺的事,其实夫人们都心知肚明,只是碍于世家之间总有往来,顾忌到宋家的面子,这才从未当众说过什么。 其实如果宋凝脂自己不作死地说这些话,谈娘子势必也不会若有似无地提醒她注意身份。 宋凝脂其人,幼年早慧,故而在家中向来十分得宠。宋家如今气势不比从前,偏偏在她年幼的时候就灌输了那些世家骄奢淫逸的生活观念,以至于年纪还小的时候,宋凝脂就表露出了万事争先的性格。 她要最好的家世,最好的夫君,最好的先生。 一路顺风顺水,被人捧在高处习惯了的宋凝脂,突然从云层跌落的时候,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就成了真。 以至于当柳娘子选择了桑榆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察到,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如意的。她还是得争,得抢,不然会被人夺走。 从宫里出来,桑榆原想跟着柳娘子先去她那儿说会儿话,没成想裴氏热情地挽住她的手,说什么都要她坐自己的马车回去。柳娘子表示理解地拍了拍桑榆的肩膀,打了个哈欠,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望着车轮滚滚压过宫门外的积雪,桑榆只觉得头疼欲裂。 “好吧,你说说,为什么怀疑她肚子里那块肉是假的。” “我就是觉得……她要是真怀了,为什么还天天霸着十二郎不放!” 这本是十二郎房中事,论理是不该让外人知道的。可裴氏这会儿满心满眼觉得桑榆能帮她,一股脑便将能说的不能说的,全告诉了她。 “宋夫人现在三天两头就借口探望女儿,然后登门,回回手里都拎着好多进补的东西,可我听说那些东西都被宋凝脂给藏起来了,没吃。”裴氏撇撇嘴,“想想也是,这万一没怀孕,吃了那些东西,把身子给补得太过出问题了怎么办。” 她这么说,桑榆也不由地上了心。 有时,大夫也是能号错脉的,更何况,才怀孕的人反应并不明显,与常人无恙。光凭面容神态,实在难以分辨。桑榆到家后头一件事,就是去找袁氏。 虞大郎亲手捧着玉雕的宝瓶观音,在向袁氏献宝,结果听到桑榆的怀疑,眼睛登时瞪得滚圆。 事关虞家子嗣,他如何也不能放宽心:“二娘,你比我聪明,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可这事不能作假。” “自然。”桑榆也知虞大郎在担心什么,对着袁氏道,“大嫂,我与宋姨娘从前就闹得并不大愉快,所以这事还得由大嫂去试探试探。” 袁氏还没答应,虞大郎已经拍胸脯保证了下来:“二娘,这事你放心,我们一定试探下来。” 袁氏白了他一眼,拉着桑榆的手,叹道:“如果真怀着那还好说,就算是个庶出,以后生出来了,让裴氏养着便是。万一是作假的,宋姨娘要是不得到教训,这以后又是一个丁姨娘!” 自从出了丁姨娘的事后,虞家对妾可算是看管得越发严厉起来。 虞大郎不纳妾,所以袁氏如今反倒成了家中最轻松自在的一个。 反观琅轩院如今的阵势,神志不清的主母,和一群生不出孩子整日哭哭啼啼的妾,愈发警示家中众人,要小心提防那些心肠歹毒的妇人。 入夜的时候,从落云院里传来了嚎哭声。 外面又开始飘雪。桑榆站在屋檐下,耳畔是宋凝脂的哭喊,间或能听到嘈杂的声音。阿芍捧着氅子出来给她披上,听到声音,拧了拧眉头:“这宋姨娘看着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哭起来倒是要人命。” 桑榆抿唇笑,眼底划过悲凉:“她若是老老实实当她的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妾,与十二郎红袖添香,也是乐趣。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她要最好的,就不能忍受眼下这一切。” 似乎所有的妾都一样。 月娘如此,丁姨娘如此,就连曾经名扬奉元城,被人口口相传,称之为第一才女的宋凝脂也是如此。 不外乎是不满足于一个妾的身份,想要爬到上面,却被正妻严严实实堵住了去路。 于是,铲除碍眼的人和物,就成了她们夺取身份的第一步。 桑榆闭眼。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对女人来说,不公平的事太多太多。想依靠攀附男人来改变命运的女人,也从来不是少数。可在现代,女人有选择的余地,除开那些心术不正甘愿倒贴做人小三的,又有哪个女人愿意被养在外面。而这里…… 她不会蠢到凭借一己之力,去拯救全天下女人的三观。她还没那么好的本事。所以,宋凝脂怎么作死,她要管的,只是算得上童年小伙伴的十二郎一人。 “娘子,听这动静,落云院那边大概是聚了蛮多人的,我们要不要过去瞧瞧?” 去是一定会去的。 桑榆表示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能去?阿芍眨眨眼,五味也凑热闹地拉着两个小的出来。 桑榆笑而不语,拢了拢身上的氅子,半晌才道:“来了。” “娘子!”院外有人隔着门喊,“老夫人请您去趟落云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体检=L=我觉得体重秤是对女人最大的伤害。 第89章 石榴花(八) 虞安这几年,得裴宋两家的推荐,又与太子党套上了不远不近的关系,得提拔,成了大理寺司直,称不上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也算是渐入佳境吧。 也因此,他对裴十七的态度,倒是比刚一成亲的时候要好上一些,起码偶尔也会在她房中过夜,笑脸也多了。 只是裴氏在他心中,始终属于后来者。而且这后来者的分量不如前人的重,想要占得一席之地,难免困难了些。 而宋凝脂,聪明地霸着这个男人,诱地他事事都与她讨论,唯命是从,像极了傀儡。 袁氏早觉得这事有些不大对劲,可偏生不知从何下手。虞大郎应了桑榆试探的事后,夫妻二人便商量着找了可靠的下人,在落云院盯了很久。 直到入夜,才盯到了破绽。 等到那人循着从落云院中偷偷溜出来人,从地里挖出了刚埋的东西,带给袁氏后,脾气还算不错的袁氏,顿时摔了杯子。 不光是怒不可遏,错手砸了自己最心爱的杯子,她还命人将秦氏也请了过来,一道去了落云院。 去落云院的路上,四周静悄悄的,月色下的积雪泛着清冷的光,走了一会儿,就见着眼前院子里的烛光显得格外明亮。 院子里很吵。 宋凝脂被罚跪在院中,低着头,一直在抽泣,仿佛刚才听到的哭嚎声是另一个人发出来似的。 桑榆站在院门口,扫了眼屋檐下站着的几人。果不其然看见虞安正心疼地在和秦氏说话,似乎是在帮宋凝脂求情。 秦氏年纪大了,虞阗过世后,更是觉得对后宅的事没多少力气管了。两鬓斑白的她站在屋檐下,被虞安的执迷不悟,气得脸色铁青。 “你还要护着她是不是?”秦氏怒极,指着宋凝脂,对虞安骂道,“十二郎,你二哥的事,你是没看见不成!这种女人,你再捧着她护着他,早晚又是一个丁姨娘!” “可是阿娘,凝脂她是不会骗人的,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还有什么误会?”不等虞安把话说完,裴氏怒其不争,跳了出来,“她方才那股子威胁我们,又要死要活的模样,没被你瞧见你当然觉得她什么都好了!她根本没怀孕,她是骗你的!” 虞安最见不得人说心头好的坏话,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作势要走下台阶去扶宋凝脂:“你们一个两个,都说凝脂骗我,说凝脂其实没有身孕,可口说无凭,就算是大理寺审案,那也讲求一个真凭实据!” “如何没有真凭实据!” 袁氏大怒,抬头见桑榆已然站在门口,遂喊道:“二娘,你来。” 桑榆走上前去,经过宋凝脂身边的时候,下意识地低头看了她一眼。那双眼睛,蓄着泪,一颗一颗,凄婉地从眼眶里往外滚落,看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二娘,找到一些东西,虽是秽物,可实在是证据确凿。”袁氏咬牙切齿。她不大会生气,可这一回,见到下人带回来的东西的时候,虽觉得脏,可更多的,是心里的愤怒。 桑榆循着袁氏的引导看去,果不其然在一旁看见了一堆秽物。 袁氏口中的“秽物”指的是用过的月带。 而这月带,翻译过来就是女孩们来例假时用的某种产品。 古人自然没有那么好的材料可以用来制作那什么,通常都是用旧衣物或者帐被改制的。 袁氏发现了这些用过的月带后,当即就把消息告诉了秦氏,又带着一帮人杀到落云院。 因为虞安不在院中,一开始宋凝脂还是一副“你们没证据证明是我的东西”的模样吵嚷,等到裴氏跑出来冷嘲热讽,她更是摔了东西哭嚎,一直闹到虞安过来,才一改方才的神情,委屈地跪在院中,以示清白。 “那是……什么东西?”女子用过的月带,一直被认为是秽物,虞安远远看见那一堆东西,只闻到血的气味,可辨认不出是什么。 桑榆摆了摆手,让人把东西包起来找地方埋了,回过头来看着宋凝脂,叹道:“要我给你号个脉看看么,如果你真的怀孕了,我自然能摸的出来。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怎样?” “兴许是给你号脉的大夫一时不查,摸错了。” 她话音才落,果真看见宋凝脂的眼底划过精光,显然是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辩解的地方。 虞安只一心想证明心头肉是被冤枉的,急忙要桑榆号脉证明真假。宋凝脂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桑榆拢着氅子,几步走到她跟前,蹲□,毫不客气地抓过她的手腕,手指搭在腕间,笑道:“宋姨娘莫慌。” 宋凝脂表情一僵,咬着牙笑了笑。 “如何?” 桑榆甫一松手,所有人都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围拢在身边。她摸了摸飘到脸上的雪花,眼睛一直看着宋凝脂,良久之后才转到虞安身上:“十二郎,你信我吗?” 自然是信的。虞安点了点头,心底惴惴不安。 “宋姨娘这脉象,不像有孕,而且,天葵也正在身上吧。” 她说话的时候,表情不曾变过,可身边所有的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有些奇异。 不像有孕,而且,天葵也正在身上…… 那字里行间的意思,简单明了,虞安才说过会信桑榆,这一回自然是觉察到不对,当即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可心底一角,仍旧怀揣着一丝侥幸,咬牙道:“二娘……会不会是……会不会是你诊错了?” 他的声音微微发抖,究竟有多没把握,旁人全都明白。 桑榆也不气他,只低头,看着宋凝脂,缓缓对虞安道:“你方才问那堆东西是什么。十二郎,那是女儿家的月事带。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吗?” 虞安神色紧张,点了点头。 桑榆继续:“普通人家的月事带,用的都是旧衣物改制。稍微有点身份的娘子夫人们用的,则大多还给它内外绣了一些彩边纹饰,模样好看。” 她说到这里,看着宋凝脂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宋姨娘,你既天葵在身,这怀孕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不是我……”宋凝脂下意识抬起头来装可怜,可对上桑榆的眼睛,想说的话顿时堵在喉间,支吾了会儿,这才咬咬牙,低头委屈道,“我也是今日看到天葵来了,才发觉之前的那位大夫错……错了……” 她说着就嘤嘤地哭了起来。虞安心疼,忙解了身上的氅子,将她拢住,嘴里不住安慰:“你真傻,既然知道是大夫诊错了,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不然,又怎么会有眼下的这场误会。” “我怕你生气啊!所以……所以就想说找个机会再告诉你,谁知道……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宋凝脂靠在男人的怀里哭得厉害。 她原本是想把月事带的事推到侍娘身上,可奈何眼前挡路的人,一个个眼光毒辣,再加上一个多管闲事的谈桑榆,她逼不得已只能认栽。 男人真把一个女人放在心上了,自然将她视为珍宝,生怕旁人伤她分毫。 就这点而言,虞安的确是个好男人。只可惜,他心心念念守着疼着爱着的,是宋凝脂,并非裴氏。 桑榆下意识回头看了裴氏一眼,见她满脸受伤,握着拳头,强忍眼泪,不由地对这个从前与自己闹过不愉快的小娘子,产生了一丝好感。 桑榆话说到此,别的事,与她而言,那不过是别人的家事,再往里管,已属手长。 事情到后来,秦氏虽震怒于宋凝脂的欺骗,奈何心疼十二郎,不忍见这个自小养在膝下的,如今又正好能帮忙结交世家的庶子顶着大雪跪在院中,不得已便免了宋凝脂的家法,只命她好生待在屋子里,不许往外走一步。 袁氏带着红了眼睛的裴氏来找桑榆。三人坐在暖阁之中,一人面前一盏茶,却都沉默无声。 最后,还是裴氏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袁氏叹气,拍着她的背:“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前有二郎,后有十二郎,这一个两个,专情是专情了,可为何偏偏是对个妾长情? 袁氏连连叹息,又见桑榆一直坐在旁边喝茶,忍不住道:“二娘,怎的不说话?” “十七娘,我若说了,你别恼。” 裴氏抹抹眼泪,抽泣着点了头。 “我若让你和离,你肯吗?” “我不!” “那我若是劝你日后便当十二郎是死了,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用看着那俩人眼珠子疼,你舍得吗?” “呸呸呸!你别咒他!” 裴氏瞪圆了眼睛,桑榆低笑:“那你就按着我说的方子,把身子里调理好,早些生下孩子吧。” 这里不是现代,没有那么多人的女人有胆子抛下不值得自己等待的男人,一辈子被捆绑着。她也劝不了这些习惯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女人,挣脱千百年来的三从四德的束缚。唯有这个时代的女人,最根本的方法——生一个孩子,即便再苦再累,看着孩子在身边,所有的苦难都能忘记。 一如阿姊那样。虽对那个男人,终究会有千般万般的不舍,但为母者强,为了孩子,那些个不是东西的男人,终将有一天能够放下。 她看着裴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底却并没感觉到宽慰,反倒是沉甸甸的,不知如何是好。 她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大都,回到六哥的身边。 第90章 红窗迥(一) 二月的清晨,雾蒙蒙的,大都城外的官道上,两匹马拖着车,咯噔咯噔,慢慢悠悠地沿着道儿走到城门外停下。 赶车的少年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而后车帘被人从里头掀开一角,钻出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童,眯着眼笑道:“城门还没开,你先进去睡会儿,下面的我来赶车就好了。” “不了,城门就要开了,索性就由我赶进去好了。”使君摇摇头。 “那我陪你。” 五味也不回车里了,坐在使君身旁,两个小的一块儿盯着城门,只等着城门开了,这就立马赶车进城。 五味出去的时候桑榆就睁开眼睛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她们就从过夜的客栈里出来继续赶路。不成想,按理应该已经开了的城门,到这时仍旧还是紧闭的状态。 这一路过来,除却刚出奉元城的时候遇到点麻烦,其他不过是刮风下雨。比起奉元城外的那一劫,实在是不算什么。 他们一行人,前脚刚踏出奉元城,不过才离开官道,就遇上了凶神恶煞的山贼。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遇上山贼,只有破财免灾的份。可谁知那些人似乎意不在此,张口就要桑榆跟他们回去当什么压寨夫人,说话时,更是一脸淫邪的样子。 不等桑榆开口,几个小的已经先一步表达了反对的意见。大概是本就存了杀心,那几个山贼顺势扑过来要砍要杀。躲闪之间,李氏被乱刀砍中。桑榆已经从身上掏出了从前做的防身的药粉,正打算往他们身上撒,那一头一小队轻骑飞奔而来,几下将山贼全部砍杀在地。 而后桑榆简单地帮着李氏堆了个坟头,又请求领头的孙青阳帮忙为她立块石碑,顺便还请他将其中一个山贼的人头装盒送人。 至于收到人头的那一位,看到之后会是怎样一个反应,桑榆表示,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不过她不想知道,不代表孙青阳不想。派去神不知鬼不觉送人头的手下回来说,宋家夫人看到莫名其妙出现在屋子里的盒子,一开始还以为是宋詹事的,打开一看,顿时就吓哭了。 透过途中收到的信,桑榆完全能够想象到,孙青阳究竟是用怎样一副神态在写这封信——想必是乐得手舞足蹈,提起笔,就刷刷地往下写。 听到外头有人在喊“城门开了”,桑榆翻了个身,闭眼小憩。 宋凝脂会找宋家使出这一招,她虽有准备,可到底碍着身边有个皇后的眼线在,不能让孙青阳的人随行,不然有怎么会狼狈。 不过好在刀剑不长眼,李氏在混乱中被山贼砍死,帮她了了一桩麻烦。 之所以会知道李氏就是那个皇后安置在身边的眼线之一,也不过是场意外。若放在从前,至多不过是觉得被人监视,很不舒服。可她如今同六哥一体,自然要提防着这些。因此也一路在考虑,究竟要如何,才能将李氏甩开,并且还不会引起皇后的怀疑。 托宋凝脂的福,李氏死了。桑榆装模作样给造了坟头,将消息传回奉元城,不声不响就把责任推到了那些莫名其妙就出现的山贼身上。 至于皇后会不会调查山贼的来历,自然是宋家要担心的事。 总之,按照孙青阳信上所写,宋夫人因为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吓得得了癔症。宋詹事得知自己夫人和女儿排的这一出好戏后,腿都软了,当即就将夫人和女儿狠狠教训了一顿——这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头,谁知道会不会是哪个政敌故意为之的。 回到一捻红,主仆四人自力更生。 桑榆在屋里收拾行李,棠梨在外面洒扫:“娘子,你把东西放着吧,等会儿我过来收拾。” “还是我自己来吧。”桑榆回道。好久没住人,一捻红灰扑扑的,要打扫的地方可不少,这时候如果还等着人伺候,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再说了,她也不是从小被人伺候大的,自己动手的能力还是有的。 离开大都前,桑榆特地吩咐阿芍,把厨房里剩下的鱼肉蔬菜全送给了那些灾民,随便煮煮对他们来说都能是一顿十分丰盛的饭了。这会儿,厨房空荡荡的,阿芍同桑榆知会了一声,就拉着五味出去买菜。 等她俩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人。 “娘子。”阿祁笑盈盈地朝着桑榆行了礼,“阿郎听说娘子已经回来了,特地嘱咐小的给娘子送来鱼肉蔬菜。稍后,章婆子和叶家的也会过来,娘子舟车劳顿就回屋休息休息,旁的交给我们便是。” 内室的东西自然不得让旁人进出,桑榆回绝了章婆子进屋帮她收拾行李的好意,带着棠梨二人进屋收拾东西。罢了出来见阿祁正与人说完话,忙喊他过来说话。 “今早的城门开得有些晚,可是城里出了什么事?” 阿祁敛了笑,老实回答道:“娘子不知道,这几日城里出了个采花贼,阿郎带着衙差们抓了好几日。昨夜又有娘子遭了罪,阿郎特意吩咐,全城搜查,在抓到人之前,绝不开城门让那个采花贼找到机会逃跑。” “可有抓到?” “回娘子,人被衙差们逼急了,翻墙的时候,一不小心撞翻了别人后门准备倒的夜香。被抓出来的时候,那个臭啊!” 阿祁说着,表情就正经不起来,一脸的憋笑。 桑榆偏头看了眼他,眼中闪过笑意。“人抓到了就好。”她想了想,又问,“那些被祸害了的人家,可有指认他?” 阿祁摇头:“先前倒是有位娘子恨极了,说是只要抓到人,就愿意当堂指认。可昨日,那位娘子被人发现投缳自缢了。” 一个被人糟蹋后,还有胆量愿意当堂指认毁自己清白之人样貌的小娘子,桑榆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投缳自缢是她自己想出来的结局。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阿祁,果不其然见到他叹息着缓缓点了头。 “那家人在大都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女儿清白被毁,自觉面上无光,加上那位小娘子胆魄过人,咬着牙说什么都要指认那个采花贼,怕家族名声被毁,不得已就逼着她自尽了。” “什么不得已……”桑榆叹气,摆摆手,让阿祁去做自己的事。 她回身,看见棠梨站在身后,怯生生的脸上,双眼微红,像是就要哭出来一样。 “娘子……”棠梨咬着唇,“方才说的可是真的?那位小娘子……就是因为家里人怕毁了名声,所以……所以逼她自尽了?” 看着眼前的小孩,桑榆无奈,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抚慰道:“是啊,不得已……不得已投缳自缢了。” 这世间万般无奈,又有几人,能如她这样自由自在,不忌世俗。 桑榆十分庆幸自己不是天生古人,要不然,一生拘禁在这样那样的世俗礼教之下,也许活得会十分痛苦。 为了采花贼那个案子,虞闻在县衙里忙得团团转,午膳在街上的面摊简单地吃了一点。到了傍晚,眼看着天色渐暗,阿祁从衙门回来说他忙得不行,没法子过来用膳了。 桑榆哭笑不得,又心疼他的忙碌,赶紧让章婆子带着人收拾几道菜送到县衙去。 叶家的留在一捻红,直到桑榆用过膳,这才收拾完厨房,带着人回了县衙。临走前,叶家的见左右没人,凑到桑榆身旁,低声说了句话。 “小娘子啊,阿郎回大都后,看着似乎情绪不大好,可是虞家发生了什么事,惹得阿郎不愉快了?” 她问得小心,神态难免显得有些讨好。 桑榆本是用过膳后在院子里遛弯子,听到叶家的这么说话,不紧不慢地瞥了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家的笑了笑:“主子心情不好,我们做下人的,当然要好好揣摩主子的心思,免得一不小心惹得主子更加不快。” 到底是在虞家做过事的,叶家的说话滴水不漏。桑榆忍不住心里赞叹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淡淡道:“你倒是聪明。” “哪里哪里……”叶家的笑。 桑榆也回她一笑,眼底微凉:“叶家的,有些事,轮不到你问,你就别问,轮不到你管,你就别管。你如今跟着六哥来大都,既然是负责厨房的,那就在厨房做好,别管别的事。” 叶家的一愣,脸色有些难堪:“娘子……” 桑榆转头。 傍晚的天,天色渐渐黯沉,淡白色的月亮就悬在空中。 “我不知你在县衙如今是怎样的,只是在一捻红,我是主子。” 叶家的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匆忙行礼告退。 阿芍撇撇嘴从后面走上前:“娘子说话还是客气了。听说这叶家的,在六郎那儿如今可是作威作福,丝毫没把自己当下人。娘子,等你嫁过去了,一定要好好拿捏她,省得这人倚老卖老,把自己当成主子。” “胡闹!”桑榆笑着瞪了她一眼,“继续遛弯子!” “是,娘子!” 大都有宵禁,夜里街上除了打更人外,只有守城的兵卒和衙差轮流巡逻。 桑榆原本都吹了蜡烛,打算就寝,结果门外五味噔噔噔地跑来敲门。 阿芍困得不行,一听敲门声,脑袋都疼了:“大晚上的,怎么了?” “娘子还醒着么?” “就要睡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六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给跪……我是存稿箱君,主人表示定时完后跑去百度韩国美女金泰熙到底长啥样子了……上班的时候跟正在拍古装戏的韩国美女金泰熙擦肩而过,主人表示脑抽了下完全不知道这人是谁,结果被同事开嘲讽了,这会儿正在看到底长啥样…… 另外帮主人推下全文存稿的新文。 第91章 红窗迥(二)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初春,夜里还有些凉。桑榆披了外裳去茶室。 使君一直站在茶室外,见桑榆过来了,忙行礼:“娘子,郎君已在里头等候。” 桑榆颔首。进屋后,只见许久未见的虞闻坐在桌旁,正低头喝着热茶。 自奉元城一别后,她有段时间没见过六哥了,感觉这段日子六哥又瘦了。 桑榆叹口气,走过去:“采花贼不是已经抓到了么,怎么夜里六哥还要和人一起巡街?” “一顿拷打之后,那人老实交代,作案的还有另外一个同伙。不得已,只得加强夜里的巡逻,缉拿令也已经画好了人像,准备明日一早张贴出去,顺便给周边的村子县城都发上几张。” 桑榆目光不由一沉。 这采花贼如果不尽早捉拿归案,时间一长,受害的人家就越多。如果家家都重门楣,不愿名声被毁,只怕会有不少小娘子不得已做出最坏的选择。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虞闻出声安抚,“无论如何,这个人,我们都会尽力将他抓回来,不让他在祸害谁家娘子。” 桑榆颔首,见他眼底阴影浓重,不由地伸手去握他的手:“六哥,夜里巡逻的事,交给城内的兵卒和衙差管就是了,你看起来瘦了很多,夜里别再勉强自己。” 虞闻笑,反握住她的手。当初生出茧子的手,这几年将养下来,变得柔滑细腻,握在手心中,只觉得软软的一小团。“嗯,这几天忙,会顾不上看你,就想着顺路来看你一眼,知道你平安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 收到孙青阳寄来的信,他的心差点就跳了出来——他以为宋凝脂嫁了人,就安分了,不成想竟然会和宋家做出这样的事。 好在桑榆机警,探出风吹草动后在出城前就将消息传回了宰相府,这才躲过一劫没出事,不然,他只怕当即丢下县衙内的所有差事,单枪匹马跑回奉元城。 桑榆笑笑,又低声安抚了几句。 外头下了雨,春雨淅淅沥沥的倒是不大。桑榆撑开桐油伞,陪虞闻穿过回廊庭院,到了门前。 怕他淋湿了,桑榆一直将伞面微微向着虞闻的那边倾泻。他似有察觉,伸手将伞拿过,一只手撑着伞,另一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护在伞下,而后一步一步往门口走。 夜色下的轿子黑漆漆的,并不显眼,轿夫打着瞌睡蹲在轿子边上,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的声音,忙站起来,从旁边迎了上去:“阿郎。” 虞闻揽着桑榆在门前檐下站定。 “在人抓到前,这几日你在家中好好的,夜里早些歇息,若是觉得不安全……就暂时住我那去。” 这话,叫旁人听见了,还以为一贯待那些妇人娘子们清冷疏远的县令是个浪荡子。可听在桑榆耳里,并非失礼。 桑榆看着他,抿了抿嘴唇,握住他仍旧揽在肩头的手:“你若是愿意被义父和义兄狠狠打几拳,兴许我就愿意去你那儿小住几日。” 雨下的男人忽地展颜一笑,笑容似乎令周身都亮了几分:“好,我明日就去同谭大夫说!” 他说罢,抓过桑榆的手,当着外头那些人的面,放在唇边吻了吻,而后转身。阿祁撑了伞过来送他上轿,又对仍旧静立在屋檐下的桑榆行了行礼,这才直起身,命轿夫起轿回县衙。 “娘子?” 阿芍在屋里左等右等,不见桑榆回来,心觉奇怪便出门去看,却见她面色微赤,慢慢从前头走回来。 “娘子,六郎这是对你做什么了,你脸红成这样?”阿芍笑着拿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桑榆的胳膊,一脸坏笑。 “乱猜什么!”桑榆瞪眼,可满脸的正色却掩盖不了方才的羞涩。阿芍笑得不行,又怕她真的恼了,忙忍着笑去打了盆水来,给她擦了把脸服侍上床。 才一躺下,那头,阿芍又揶揄道:“娘子,你还是早些嫁了六郎吧。省得六郎天天挂心你,明明都快忙坏了,还大晚上地过来跟你说说话,喝杯茶,末了,再牵个小手,心满意足地回去。” 桑榆一愣,睁开眼,咬牙吼:“睡你的觉!” 那一头,立时传来蒙在被褥中的笑声。 一捻红重开,自是又迎了一批熟客登门。 五味前头迎客,正笑盈盈地送走一位,后脑勺被人轻轻拍了下。“小五味,你家娘子可在?” 又是陈记酒楼的陈琼。 五味还记得他在娘子出城的时候的无礼举动,做了个鬼脸,挡住大门:“你来做什么?娘子出门了!” 陈琼之前被抓,在牢里老老实实地蹲了几日,依照律法挨了板子,回到陈家后,被暴怒的陈老板狠狠揍了一顿,瘸了一条腿。 才不过老实了几日,等到伤一好,就又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跑去找妓女娘子们吃酒。 “这一捻红人来人往的,你家娘子若是不在,骗鬼呢!”陈琼笑,伸手捏了把五味的脸颊,回身对着后头的马车道,“下车吧。” 车帘被掀开,便见女子头戴幂篱,弯腰从车里走了出来,车旁有侍娘伸手去扶她下车。 五味想要去拦,被陈琼的人抓着肩膀轻轻一带,摆到了旁边。“使君!使君快去告诉娘子,有人硬闯!” 听到使君的禀告,桑榆微微挑了挑眉,只觉得有趣。 这陈琼受了牢狱之灾后,竟是还未学乖不成? 桑榆命阿芍,将仍在屋里看诊的几位小娘子,请到别处暂避开,自己往前,出了房门,站在台阶上,看着远远走来的陈琼及他身后的女子,微微地笑。 “娘子,要不要去通知郎君?”使君低声问道。 桑榆摇头:“不必了,你注意些那些小娘子,别让她们出来撞进陈琼的眼里,遭了莫名其妙的灾。” 她说完话,又看着陈琼走近,直至抬价下,方才开口:“陈郎君今日过来,是为了何事?” 陈记酒楼的夫人娘子们从来都是自己,或者嘱托下人过来拿胭脂香粉的,陈琼会亲自登门,且身后又带了别的人,想必是真有什么事。 陈琼大约是鲜少求人,这会儿沉默半晌,这才俯身作揖道:“谈娘子精通美颜之术,所以特地带来一人,想请娘子诊治诊治。” 桑榆抬眼,看着站在他身后,头戴幂篱的女子。女子看起来身姿绰约,一步一行都颇有风情,连带着一路行来的风,都裹挟着馨香。 再看那女子身边的少女,也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略带弱柳扶风之态。 这一主一仆二人,身上带着的气味,都是平素坊间妓女娘子们所用的普通胭脂香粉味。 “这位娘子是?” “奴家姓姜,坊间都唤奴家姜娘。”那女子摘了幂篱,朝着桑榆恭敬地福了福身。 女子缓缓抬起一张脸。 她的容貌其实很精致,眉宇间带了一股子媚惑,显然是个在坊间混迹许久的人。只是脸上有明显的时疮治愈后留下的靥痕。 “陈郎君是想为姜娘治好这脸上的靥痕?” “是。”陈琼难得一本正经,“我走南闯北也有好多年,找回了不少方子给她,都没用。城中的大夫又大多瞧不起她们,思来想去,还是想请谈娘子看看,究竟有没有法子,去掉她脸上的这些痕迹。” 桑榆望向姜娘。她也正向这边看来。俩人四目相对良久,只听见桑榆颔首,应道:“我可以试一试,只是我这边,夫人娘子往来较多,许是多少有些避讳,还请姜娘随我去到别处诊脉,日后如有情况,可命你家侍娘上门找我。” 桑榆并非是看不起姜娘,只是一捻红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她虽不忌讳,却有旁人避讳这些。 姜娘脸上并没显露出什么不喜,大约是被人特殊对待习惯了,遂跟在桑榆身后往别处去了。陈琼不说别的,自是跟在她们身后。 时疮,乃杨梅疮的一种,因时气乖变,邪气凑袭得病。 若是再往大的说,这杨梅疮,指的其实就是梅毒。 这种病症,乃是坊间的妓女娘子们最容易得的病之一,城中的大夫们为了名声,自然也多不愿为这病出行诊治。有的人运气好,求到愿意私下诊治的大夫,也能治好杨梅疮,但不少人病好后,脸上身上都会留下靥痕。 姜娘的时疮是游医治好的,但脸上的靥痕用了很多方法,依旧不能去掉。过去红极一时的姜娘,也因此门庭冷落,成了无人问津的旧人。 陈琼念她可怜,在旁帮衬了好些年。 姜娘也曾幻想过,这个郎君是否日后会为她赎身,纳她为妾。可这几年走来,她也终究清楚地意识到,陈琼虽好,可从未生出过要纳她为妾的想法。大概,也是嫌弃她得过时疮,出身风尘吧。 “你身体无恙,想来时疮是真的好了,也并未留下其他病症。”桑榆收回号脉的手,看着姜娘道,“至于这面上的靥痕,我这有一方子许是可用,只是里头要用的东西,可能姜娘会觉得不喜。” “谈娘子但讲无妨。” “人精二钱,鹰屎白二钱。将这两味药研成末,然后调和均匀,往其中加入少量蜂蜜,涂在面上靥痕处。如果不出意外,两三天后就可祛掉靥痕。”桑榆如此道,又对着姜娘和陈琼解释其中的药材,“人精就是首乌,有解毒润肠之功效,可治疗毒疮等症。至于这鹰屎白。”桑榆笑,“就是带白头的鹰屎。虽听着恶心了些,不过是味好药。” 万物皆可入药。 她从前无聊的时候在家里翻书,就翻到过老爸从书店买回来的《本草纲目》。书中,李时珍就写到许许多多原本不能称之为药材的东西,譬如乱发、人血、眼泪,他都认为能入药。 所以,这鹰屎白,虽然是屎,听着不大好,可和人精一起入药后的作用倒是真的有的。 陈琼脸上划过错愕,姜娘也有一瞬间的惊诧,但很快面露笑意,颔首应了:“若是能好,再腌臜的东西,奴家也能忍了。” 桑榆点头,将方子写好交给阿芍去抓药,又仔细与姜娘嘱咐了日常的注意事项。等事了,这才让五位将他二人送出一捻红。 第92章 红窗迥(三) 三日后,姜娘脸上的靥痕果然褪去了大半,只剩下隐隐一些印子,不大明显,远远看去容貌已恢复如初。 这一回,又是陈琼陪着她一道来的一捻红。饶是桑榆之前提起过,一捻红来往的夫人娘子较多,希望姜娘避讳,可这二人依旧故我。这一回,姜娘甚至连幂篱都没戴,直接抛头露面一路走到门前。 听罢五味的传话,桑榆看了眼院中的小娘子们,无奈地行了个礼,便请她们暂时避一避,省得麻烦。 门外来来往往的百姓大多人是头一回见着姜娘。 这位昔日名动大都,甚至还曾引来过外地达官贵人的绝色佳人,如今施施然站在一捻红外,神情悠闲,不时与身旁的陈家郎君交头接耳,亲昵的说话。 其实姜娘的年纪已经不轻了。 桑榆走到门口看着她。蛾眉婉转,却遮不住满面风尘,周围纤细隐在眼角,唇边也带了岁月的纹路。桑榆不由得叹了声岁月不留人。 “姜娘的脸如今已经恢复如初,再来,可是有别的事?” 见桑榆一脸“我们就在门外说吧”的神情,姜娘倒也不计较,朝她敛衣行礼:“奴家能有今日,得亏谈娘子出手相助。奴家特地在酒楼设宴以表谢意,不知谈娘子可赏脸?” 桑榆想说不便,可陈琼在一旁搭了腔,开口道:“谈娘子一贯待人随和,姜娘你既然亲自登门来请,她一定会赏脸的。你说是么,谈娘子。” 我能说不是吗! 桑榆心底十分唾弃这个贪恋美色,没节操的男人,面上露出为难:“我眼下还有事没做完,许是不便去吃这杯酒,若是可以,不妨下回再说。再者,医者父母心,我所做的不过是分内事罢了,如何还敢厚着脸皮讨要酒水。” 话虽如此,姜娘和陈琼二人,却是配合默契,你一言我一语,非说得桑榆无可奈何点头为止,方才笑盈盈地作罢。 桑榆无奈,只得匆匆回屋,为那几位小娘子号脉配药拿香,方才得闲梳洗一番,叹着气出了门。 姜娘在陈记酒楼设宴款待桑榆,说实话,是挺令她意外的。可真到了陈记,却见陈家人依旧自顾自的做生意,丝毫不在意陈琼成日与一位年岁比自己大了不少的风尘女子作陪。 想想也只能理解为,陈家人如今对这个儿子已经没了想法。 姜娘含笑递上一只酒盏,琥珀色的酒在盏中微微晃荡,酒香浮动,闻着确实不差。 姜娘要了陈记酒楼的一间上房,一并点了十几道菜,汤汤水水不少,还有些平日里不常能见到的稀奇菜式。房内,更是点了苏合香。 桑榆看她烟视媚行,不由地抿了抿唇角,也端起酒盏:“姜娘破费。” 明明三十有余的年纪,粗粗看去,姜娘的容貌身段仍是二八少女的模样。 她伸出如雪皓腕,给桑榆添满:“谈娘子说笑了,奴家如今年岁大了,若不是谈娘子还肯帮忙,哪里还能恢复到如今的容貌,只怕到老也会满脸靥痕。” 桑榆淡笑不语。 陈琼在一旁陪着吃了杯酒,又被陈家人叫了出去,而后房内便只剩她二人。 “谈娘子不仅容貌出众,这调配胭脂香粉的手艺也是极佳。如果奴家没有看错,谈娘子身上所穿的这件飞鸟描花长裙,用的该是宫中御用的刺绣手艺。想来,谈娘子与宫里的贵人们,关系也是极好的。” 姜娘的声音十分曼妙,若是男子,必然早已酥倒在这吐字芬芳的声线之中。 桑榆抬眼。 她身上的这件莲青飞鸟描花裙上的刺绣,的确出自宫中,本就是许贵妃赏赐的锦缎,又由她拿回找了奉元城中最好的裁缝所制。没个眼见力,是看不出这条裙子上的端倪的。 “姜娘好眼光。”桑榆平静得望着她笑道,“姜娘如今容貌恢复如常,可是仍打算……” 姜娘漫不经心地掩口笑道:“自然。奴家打从十二岁梳拢起,会的只有这一行,如果离了那儿,奴家就不是姜娘了。” 桑榆淡淡地看着她:“姜娘果然是自谦了。”她放下酒盏,拍案而起,“你这往酒水里放迷药的功夫,可是厉害得很!” 姜娘“哎呀”一声,失手摔了酒盏,执起衣袖半遮住脸,委屈道:“谈娘子怎能如此冤枉奴家。” 桑榆不愿听她多言,转身就要出去。那酒里的迷药放得是不多,不然,以她的舌头怎会常不出其中的不妥。若不是头脑开始发昏,怎么也不会想到,今日竟是一场鸿门宴。 “谈娘子还是莫要挣扎的好。”姜娘放下衣袖,靠在桌边笑。她吃完酒,两颊就现出两处酡红来,面上的妩媚,是在风尘之地摸爬滚打多年的面具。 她唏嘘道:“谈娘子好容颜,我瞧着都心动,想必这大都之中,明里暗里喜欢你的人不少。” 桑榆往前走两步,一个踉跄差点没能站稳,遂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稍稍清醒了一些:“不劳姜娘费心!” 姜娘欣然一笑,旋即从桌旁站了起来,莲步香风,几步就走到了桑榆身前,手指划过桑榆的脸颊,笑笑:“这般好容貌,奴家真是嫉妒得很。” 桑榆自问与她无仇,眼下迷药的药劲上了头,只想着尽快摆脱她,寻个安全的地方好生睡上一觉。可姜娘偏生难缠的很,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回拖。 “谈娘子何必急着走。”姜娘似乎颇有些无奈,握着桑榆手腕的手异常地有力,“谈娘子若是就这么走了,岂不是枉费了奴家的一番好意。” 桑榆很想问她的好意究竟是什么,可药劲冲上头来,直压着她的眼皮沉沉要往下坠。 正此时,陈琼推了门进来,撞见此间情景,有些发懵。 “姜娘,你们这是?” “陈郎。”姜娘抿唇媚笑,“奴家晓得陈郎喜欢谈娘子,这不,奴家打算帮陈郎一把。这世间的女子,即便是再怎么好强好胜的人,只要破了身子,总归是会服软的。” 桑榆无力地靠着桌子,看着陈琼的眼睛灰蒙蒙,没什么神采,完全不知陈琼在听到姜娘说话的那一瞬,瞳仁瞬间放大了…… 破了身子…… 陈琼吞了吞口水,看着桑榆那副颓然无力地模样,多少有些心动。毕竟是他缠着亲近了好久的小娘子,尽管名声如今已不是太好,可奈不住她那一手的好本事,城中暗暗肖想她的人仍旧不少。 “陈郎,”姜娘忽然掩面哀号,“莫不是奴家自作多情,陈郎觉得奴家做错了,要不然,为何一言不发,必然是生奴家的气了吧!” “姜娘!”陈琼扑上前,抱着她的脑袋,低声抚慰,“我只是觉得……我要是真就这样要了谈娘子,按着谈娘子的脾气,事后……事后实在是可能会自尽。”好好的一个人,若是就这样没了,才是真的可惜。 陈琼犹豫不决,姜娘眼底划过冷笑,抹抹眼泪道:“陈郎心善,却不知,这女子,有时喜欢的就是郎君的霸道。你若是强要了她,说不定就死心塌地跟了你。” 姜娘继续哄他:“有道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陈郎,若是谈娘子醒来哭号不止,那全然是奴家的错,即便是闹上公堂,陈郎只需将奴家供出来便可免责……” 她话既然说到这里,陈琼惯常怜香惜玉,哪里还会由她委屈,忙抱在怀中好生安抚。 陈琼此人,虽从未想过为姜娘赎身,甚至带回陈家,可该吃的豆腐,该做的事,却是从未落下过一样。此刻软香玉在怀,自然已经被磨蹭地发热,遂连心头最后的犹豫也抛在脑后,松开手,就要去拽桑榆。 手就要抓住桑榆的手臂,却觉得手背突然一疼,然后就看见桑榆蓦地睁开眼,双目灼灼地望着他俩。 陈琼惊愕地后退了两步:“姜娘……这……这是……” 姜娘也有些大吃一惊。她明明在酒水中下了迷药,也趁机在饭菜里放了一些,按理说即便方才桑榆还有力气挣扎,到这时候也应当被迷得昏了过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 桑榆直起身,抬起手。直到此时,姜娘与陈琼才发觉,她的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支珠钗,珠钗最尖锐的那一头,还挂着血迹,再看她的大腿处,洇出一片血渍。 桑榆冷着脸,神情比起方才清醒了不少,额头泛着冷汗,紧抿嘴唇,怒道:“什么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姜娘,你今日所为怕是一早就有了预谋,可只怕并非是如你所言,为了陈郎君吧!” 陈琼虽浑,可并不是傻的。先前被姜娘哄得昏头转向,可到这会儿,听桑榆如此道,自己咀嚼了一番,顿时发觉似乎真有不妥。 “姜娘!你莫不是故意利用我的!” 桑榆不语,眼皮又开始发沉,忙咬牙撑住:“城中最近的采花贼一事,姜娘,只怕也与你有关吧!” 姜娘眼中一震,往向后连退几步。见回过神来的陈琼几步上前,伸手就要抓她,她忙转身,想要开门逃跑。 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头踹开。 避之不及的姜娘,直接被轰然打开的门砸到额头,摔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我的新坑: 大王没头脑 第93章 红窗迥(四) 那“砰”的一下,把陈琼结结实实地惊吓到了,吓得他连手脚一时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十来个衙差蜂拥而入,将摔倒在地仍未爬起来的姜娘团团围住。一名官袍青年自后疾步进屋。 桑榆踉跄站稳,眼皮沉得几乎睁不开。她出门前顺手带了一支珠钗放在身上,原先不过是打算宴席罢顺路去铺子里看看能不能修一修钗头,不想竟成了防身的关键。 桑榆抬眼,努力去分辨来人。 那青年身穿着正六品的官袍,神情看得不大清楚,只从模糊的身形中,隐约辨析出是六哥。 “桑榆!” “六哥……”听到虞闻的声音,桑榆吃力地应了声。 虞闻几步上前,伸手将她揽在肩头,低头看了她一眼,确认并无外伤,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桑榆艰难地睁开眼辨认他,奈何眼皮越发沉甸甸起来,张了张嘴,想再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又想着如今安全了,握着珠钗的手这才无力地垂下。 手中的钗子掉在了地上,在安静的厢房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县令,这个女人要怎么办?” 虞闻紧了紧揽住桑榆腰身的手,喝道:“带回去!严加拷问!” “你们……” 陈琼这时候回过神来,看姜娘梨花带雨,不由地又要心软,还是酒楼的掌柜一听他要说话,忙从外头扑进来捂住嘴巴就点头哈腰道:“我家郎君年少轻狂,实在也是遭人蒙蔽,被人利用,还请县令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一回!” 虞闻并清楚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桑榆如今的模样,对谁都带了敌意,自然在看清陈琼也在屋中时,有一瞬是想将此人狠狠打上一顿,好叫他知道下回再不敢缠着桑榆。 “一起带回去!” “是!” 掌柜的回过神来,喊道:“县令!我家郎君……我家郎君真是冤枉的!” 一名衙差从旁边冲过来,伸手猛一把将陈琼从掌柜身边拽了过来,几下将他双手反绑在背后。 陈琼惊愕过后就要大嚷,那衙差动作伶俐,顺手扯了块布塞进他嘴里,嘿嘿笑了两声:“有什么冤情,回县衙再喊!与采花贼的同党勾搭在一起,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姜娘见能为自己说话的人没了能耐,顿时急了,挣扎着求饶。 衙差之中,虽也有她的熟客,可心知这一位县令和从前那位大不相同,若是立场有丝毫的动摇,只怕这饭碗就端不住了,更可能一并治罪。 因此,尽管姜娘哭得楚楚可怜,那些衙差们一个个依旧绷着脸,将她捆住,又塞住嘴,不苟言笑地将她与陈琼二人一道押下酒楼。 桑榆努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子里,洒着暖意。 一位眉目慈善的妇人,正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矮墩上,吩咐婆子去厨房再把汤药温一遍。屋子里还有三四个年轻侍娘侍立着。 那些侍娘的面孔,身上的打扮,桑榆都有些熟悉——奉元城虞家的侍娘婆子,皆是做的这副打扮。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那位妇人,张嘴想要说话,就听见有侍娘高兴地喊道:“二娘醒了!” 妇人忙回过头来,见她果真醒了,一边笑,一边嘴里念叨:“你若是再不醒,六郎该要急得团团转了。” 原来竟是廖氏! 桑榆忙要撑着坐起来,廖氏含笑,从旁搭了把手,扶着她坐好,又往她身后塞了软垫靠着:“你这丫头,自小就是个胆大的,钗子那么粗的头,你也敢往身上捅!” 桑榆抬头,看见廖氏眼底的疼惜,心口一暖,张口便道:“这也是万不得已,不然真睡过去了,怕是就得出事了。” 她虽然生于现代,对贞洁看得并不重,可哪个女孩愿意被人下药迷奸?自然是能反抗便反抗的。 “阿瑶,去跟六郎说,就说二娘醒了,让他别担心了,好好把案子审理出来,给那些受害的娘子们一个安慰。” 听廖氏这么说话,桑榆这才注意到方才站在一旁的侍娘中,阿瑶竟也在其中。 “三叔母是几时来大都的?” 桑榆靠在床头,望着廖氏,轻声问道。她喉咙有些干涩,虽喝了茶,却依旧不大舒服,只能压低了声音说话。 “今日一早才来的。”廖氏握着桑榆的手,拍了拍,安抚道,“我也是到了今日才知,你与六郎竟是情投意合。你俩都是有主意的,只要六郎心里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也就说别的了。” 桑榆顿时呆住。 虞闻想接廖氏离开虞家,她是知道的,也曾表示过赞同。毕竟,虞家如今的处境,犹如人在悬崖,摇摇欲坠,随时都有轰然倒下的可能。 廖氏能离开虞家,被接到大都来住,想必在暗处也费了他不少的功夫。 只是,她原本还没做好准备,将他二人的事向廖氏坦诚。毕竟,六哥原先曾与人定过亲,听说廖氏当初也是十分满意那门亲事,那位准儿媳的。不知换做自己,又是否能得到肯定。 “夫君过世后,我独居佛堂内,好多年不闻外事,直到六郎从外游历归来,向着佛祖叩拜的时候,我才恍然发现,他已经长成大人了。” “这些年,风风雨雨,他越发地像极了他阿爹。我每次看着他同人说话时,那温和的表情,就在想,六郎他是真的在笑吗?” “虞家那么大,可能令我母子二人容身的地方,不过尺寸之地。他的翅膀那么大,我如何能再自私地将他约束住。二娘……他这些年过得很累,所以我总是盼着他能早早成亲,有个贴心的人在身边陪着他说说话。” 廖氏每说一句话,眼眶就更红一分。她对这个儿子,是真的心存愧疚。虽将这个儿子养育成人,却从未庇护过他什么。 桑榆见她如此,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桑榆的伤在大腿上。 怕迷药药效太强,撑不住,她当时扎下去的力道用了十足。 被虞闻带回县衙后,阿芍哭哭啼啼地跑去谭家医馆,请了谭大夫亲自疗伤,还红着眼睛,忙前忙后的伺候她吃药更衣。末了,也顾不上屋子里还有人,跪在床前,一边哭一边磕头。 桑榆出门赴约时,阿芍也是跟在身边的。奈何房内皆无人伺候,姜娘又特地在旁的一间房内设了小宴,让几个侍奉的下人都在那边吃菜。因此,桑榆出事,阿芍一直觉得是自己掉以轻心的缘故,若是没从娘子身边离开,真出事的时候,还能多个帮手,也不至于娘子要拿自己的身子下手。 于是这一夜,因为桑榆伤在腿上,不便下床走动,因此被虞闻要求暂时在县衙住下。阿芍就睡在床边脚踏上,一夜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第二日,她又早早的起了,出门给娘子煎药。 殊不知,她阖上门的瞬间,桑榆也睁开了眼。 阿芍去煎药了,自有别的侍娘听到动静进屋服侍桑榆洗漱。 洗漱罢,又有侍娘奉上早膳。 虞闻本不是个讲究的人,加之六品县令俸禄不过尔尔,自是不会像从前在虞家那样,吃得太过精细。 今日的早膳,实在是因有廖氏在,再加上一位病号,所以做得难免丰盛了一些。 黑芝麻素粥,搭配蜜酿鸽脯、笋脯、酱姜。另外还有糕点四碟:脂油糕、软香糕、栗子糕、运司糕。 样样都可谓是精致可口。桑榆下不了床,只能坐在床边,由侍娘从旁喂着,一样尝了一口。 侍娘道:“阿郎吩咐了,娘子若是觉得这些糕点素粥有哪样不喜欢的,就与小的说,娘子如今身上有伤,不可将就。” 桑榆明白这是六哥的好意,加上本身并不是个挑食的主儿,因此也就随意吃几口垫垫肚子。等她吃得差不多了,阿芍也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 趁热吃完药,桑榆擦了擦嘴,见方才服侍自己的侍娘还在旁站着,问道:“阿匪,三叔母可是醒了?” 名叫阿匪的侍娘显然没想到桑榆竟记得她的名字,颇有些受宠若惊,忙回道:“夫人已经醒了,阿郎去县衙前特地去请过安。” 桑榆看了看半开的窗外,清亮的天,大概目测了下时辰,不由有些惊讶。 “六哥每日这么早就去县衙了?” “阿郎今日已经算是晚的。”阿匪笑笑,“有时忙得晚了,阿郎就直接在县衙那儿睡了。天还没亮就醒了过来,又回内宅洗漱更衣,再回前头继续办公。” 桑榆闻言,竟有片刻失神,还是阿匪又笑盈盈地接了句话,这才令她重新回过神来。 “阿郎今日要早些将采花贼一案审出结果来。城中那些人家虽不愿小娘子们出来指认,可到底还是盼着恶人能够绳之于法的。” 桑榆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也盼着能早些出个结果,给她们一个交代。” 阿匪见状,笑道:“阿郎最嫉恶如仇,怎会轻饶过那几人。”末了,她又用羡慕的口吻软语,“过去多少姐妹倾慕阿郎,盼只盼着能得阿郎青眼,哪怕只是开脸做个通房都乐意。可阿郎清风明月,对谁都不特别亲近,即便是两位曾定过亲的娘子。唯独……唯独是小娘子你,阿郎心中紧张着。” 作者有话要说:夭寿啦!国庆节加班要求七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啦! 我算了下起床的时间,要五点半啊!!!!!! QAQ做旅游的苦逼就是这样……………… 第94章 红窗迥(五) 采花贼一案,审得很快。 胡主簿翻开卷宗,细细查看这一案。 被抓的采花贼,叫羊三,十九岁,外县人士,无父无母,据说是在羊圈里被戏班班主捡到的,白日里多是演一些丑旦的戏,有时也帮着演武生。 羊三长得比较俊秀。戏班班主怎么也不信他会是采花贼,可人赃俱获,再不相信也没了法子。只是问他理由,一开始的时候怎么也不愿说,等到抓了同党,这才没办法,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 另一个被抓的,是大都城中一个年岁已经有些大了的妓女娘子,名叫姜娘,曾经也是红极一时,只是美人迟暮,再加上之前还因为生过时疮,留下一脸的疤,恩客少了很多。 至于这差点就成了同党的陈琼,因为到底没犯大错,念在陈家人再三保证,不会再放他出来胡闹,卷宗上批了他无罪,自然也只是在牢中关了一夜,便放回去了。 胡主簿看了看卷宗,又抬眼扫了跪在堂下的二人一眼。胡主簿看那羊三,面色惨白,精神萎靡,年轻轻的一张脸上,这时候写满了懊悔。 卷宗上写着,这羊三在见到被捕的姜娘之后,终于松了口,老实交代说他平日贪慕女色,仗着一张好脸,最是能哄骗一些守寡的夫人。 后来遇到姜娘,二人一合计,觉得可以互利,他就生出了利用在戏班里学的那些花拳绣腿,当采花贼的主意。羊三本没什么功夫,戏班里学的不过是空架势,摆摆样子是能看的,真要用起来还得费些功夫。但姜娘不同。 采花贼一案中,姜娘扮演的角色,更多的是在羊三背后为他提供作案的各种工具,譬如说迷药、催情药等物。 每次作案,都是姜娘也找准人家,而后与羊三合计,再利用迷药,将小娘子闺房附近的人迷倒,再借机进入闺房猥亵,甚至欺辱那些中了药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 二人被捕后,问及作案的原因。 羊三说,是听信姜娘的话,觉得睡了那些小娘子很有本事,加上没钱娶媳妇儿,就干了。 问姜娘,她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说是想报复。 昔日的美人,一场病后,容颜褪去,曾经的欢场恩客全都捧金逐新,留下她孤零零一人倚栏四顾。于是看到那些偶尔出门的漂亮娘子,姜娘心中怨恨,报复的想法渐渐在心中发酵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像姜娘那样身份的人,那些下三滥的药粉最容易搞到手。所以后面的事,简直就是一帆风顺。她和羊三二人,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意欲,丝毫不曾考虑过那些毁了名节的小娘子们,日后要怎样活下去。 卷宗上,他二人的供词已经被虞闻画了个圈儿。胡主簿看完卷宗,将其阖上,捋了捋胡子,问道:“你二人可认罪?” 羊三倒是老实认了罪。唯姜娘,红着眼眶,一直不肯低头。 良久,姜娘才低了身,顾自念道:“男儿皆薄幸,没一个是好东西。奴家容颜不俗时,各个温言软语,饿了为奴家摆上一桌好酒好菜,冷了买来上好的毛皮裘衣为奴家嘘寒问暖。可等奴家容颜去了,便各个转身去找更加年轻漂亮的。” 胡主簿皱眉。 “即便奴家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如何,薄幸人终究薄幸。”在狱中不过一日功夫,姜娘已是蓬头垢面,话说到此处,喉头哽咽,“世间男儿凭什么只因奴家容颜迟暮,便忘记从前!” “新花催旧花。你即便怨恨那些薄幸男儿,又怎能报复在无辜之人身上!你可知,你二人犯了多少桩案子,害了多少小娘子!”胡主簿拍案大怒,见姜娘依旧一脸不知悔改,怒道,“来人!将这二人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然后关回牢中,择日按律充军!” 说罢,立马有衙差围拢过来,将二人一左一右架住,拖下公堂。 姜娘含泪大笑,惊得公堂外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二十大板之后,二人被拖出围观的人群要往牢里带。姜娘已被打得再没了力气大笑,垂着眼,有气无力。好不容易撑起眼皮,人群之中,她看见了那人的面容。 “谈……” 她一步一步被人拖走,只觉得那女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她忆起那张脸,容颜清丽,宛如春日飞花,秀美非常。 姜娘和羊三被重新带回牢里后,聚在公堂外的百姓们慢慢散去。桑榆依旧站在堂外,身旁跟着的除了阿芍外,还有那个名叫阿匪的侍娘。 “娘子的伤还没好,我们回去吧。”阿芍心满意足地亲眼看着罪魁祸首被治罪,回头发觉桑榆额头上冷汗密布,心底一紧,赶紧劝道。 桑榆摆摆手,表示不碍事。 姜娘最后那个眼神,告诉桑榆,她从不后悔之前所有的设计和伤害,她憎恨那些薄幸的男人,也憎恨无能的自己,憎恨这个带给她毁灭的世界。 人若是犯了错,却尤不知悔改,那即便是死,也不会明白自己要悔改的究竟是什么。 “谈娘子的伤如何了?” 胡主簿看见桑榆站在堂外,捋着胡子,慢慢走了过去:“听闻谈娘子为了不让姜娘的主意得手,拿着珠钗直接往身上扎。谈娘子的胆魄,本官佩服。” 桑榆行礼:“胡主簿夸赞了。不过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胡主簿笑,见她身边的侍娘一脸忧心,知道她们这是担心:“娘子的伤既然还没好,不若早先回房休息,免得伤口难好。” 听说姜娘被捕之前,正试图要陈记酒楼的那位郎君对谈娘子硬来,胡主簿也是吓了一跳。后又听说,谈娘子喝了下迷药的酒后,为了保持清醒,拿着自己的珠钗重重地在腿上扎了一下,胡主簿心中只剩钦佩。 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有这样的胆魄,实在惊人。 阿芍闻言,就要扶桑榆回房休息。胡主簿看着桑榆行礼罢转身要走,忍不住又问了句:“谈娘子可是好事近了?” 好事近,通常指的是婚事临近。 桑榆有些错愕地回头看着胡主簿。他咳嗽两声,捋了捋胡子:“这虞县令对你的心思,县衙之中如今可谓是无人不知,不知娘子又是怎样意思?” 虞闻抱着昏迷的桑榆径直闯进县衙内宅的情景,惊讶到的不止是廖氏和带来的侍娘婆子,更有胡主簿和县衙的衙差们。 这谈娘子,虽是一身本事,可女儿家的名声已不大好,配虞县令一时让人不知该说合适,还是不合适。 桑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按上一世的流程来,他俩目前属于恋爱阶段,这时候成亲就是闪婚,而且直接跳过求婚不能忍。 要是换做这一世。三媒六聘还空着,礼没全,这门亲事就是没名没分。 她想了想,正要回答说“一切顺其自然”,虞闻先声夺人,直接道:“快了,届时一定请胡主簿来喝杯喜酒!” 快春耕了,虞闻才忙罢采花贼一案,匆匆将卷宗交予胡主簿便又忙着去了城外田间地头。回来时正好听到胡主簿在和桑榆说这个,忙出声截下话头。 桑榆哭笑不得地回头去看语文,见他双眸水亮,朝着自己笑了笑,皱皱鼻子,顺着他的话道:“六哥既然回来了,我就先回屋了。” 虞闻听得此话,知道她腿伤未好,忙看了阿芍一眼。后者欠了欠身子,赶紧扶着桑榆往回走。 “方才谈娘子似乎吓着了。”胡主簿捋着胡子,笑得愉悦,“绍仁啊,这成亲的事,可不兴先斩后奏的。” 虞闻笑着,摇了摇头:“我早有打算,只是方才那一下,怕她说出令我措手不及的话来,所以才……” 胡主簿愕然,继而大笑:“你呀你!好歹也是个胸有丘壑的秘书少监,怎的到了如今,竟是连成亲一事,也开始提心吊胆起来?” “我惦记了她很久,从前只以为此生再无机会,能与她永结秦晋之好,便收了心思,只想着结一门当户对的亲事。”虞闻说着,心头生悸,顿了顿,续道,“老天保佑,令我来到大都,见到她的那刻,我便知,这一回,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要抓住她。” 他抬头,看着胡主簿,笑:“生生世世。” 他们都以为桑榆已经走远,殊不知,她就站在前面转角处。二人的声音虽不大,可就她的距离,却是听得分明。 听着虞闻说出那句“生生世世”,桑榆的心头颤动,脸颊忍不住就发烫,渐渐染上绯色。 “娘子……”阿匪探头,看了看仍在说话的那二人,回过头来,低声道,“阿郎此番将夫人从奉元城接过来,明面上是想请夫人过来小住几日,实际为的就是与娘子的婚事。娘子看在阿郎如此费心费力的面上,不若就允了吧。” 桑榆一言不发,深深地吸气,然而心中悸动,一时半会儿,却是不可平复。 而后数日,一切如常。桑榆腿上的伤也渐渐的恢复了,只在腿上还留了铜钱孔眼大的疤痕。谭大夫依照她的方子,制了一小盒褪疤的香膏,嘱咐一日三次抹在疤上,省得日后难看。 至三月,新茶可采,大都内外一片欢欣。更有东庭茶庄早早炒制好一篓新茶送至县衙。 桑榆吃过早膳,准备带着人回一捻红,却被廖氏留住喝茶。 同后世不一样的事,在这个时代,茶有不同的喝法。就如同唐为饼茶,宋是团茶,明盛散茶,在大邯吃茶的方法有三:其一,煎茶;其二,痷茶;其三煮茶。 廖氏随亡夫,喜欢煎茶。那一整套煎茶的程序走下来,桑榆只觉得十分高雅。 桑榆看了眼廖氏手旁摆着的鎏金银盐台,再看她顺手往茶盏中放了些许盐调味,然后递过来,抿了抿嘴角,笑着接过:“这是今年的新茶?” 廖氏含笑点头,看着她,良久,才问道:“二娘,你可是不愿嫁给六郎?” 作者有话要说:充军这个,手头的资料不全,查不出通常这种奸淫的罪犯是要被处以怎样的刑律。就从大明律里找了一条勉强类似的看了下,按个充军的罪责。 快!快来安慰明天加班的我! 第95章 红窗迥(六) 桑榆回到一捻红的时候,院中因虞闻的吩咐,一早就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院中石桌上,有厨娘摆了茶水果盘。她走上前去,在桌边坐下。 阿芍一直陪在左右,见她心情看起来不大好,忍不住开口:“娘子,成亲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虞家那边……” 廖氏会留她喝茶,说到底,是为了她和六哥的亲事。 她并非不愿嫁,只是一直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加之先前听到的六哥与胡主簿的那一番话,她心里早已想通——只要六哥当面开了口,这门亲事,她就点头应下。 可等了几日,都不见六哥有什么动作,若是要她主动问起……桑榆这一刻,却是不愿的。 见桑榆点头,廖氏当即便笑开了,只说旁的事情无须担心,便又为她倒了茶。 “虞家那边兴许不会同意。”桑榆舒展开眉头,仰头看着天,心头温热,“可我偏偏觉得,以六哥的本事,任何麻烦都奈何不了他,有何况是我俩的亲事。” 阿芍见状,翻了翻白眼,戏谑道:“娘子现在可是思嫁了?” 桑榆闻言,回头瞪她一眼,笑道:“大胆!敢对主子不恭,可是不想要下个月月俸了!” “娘子恕罪!”阿芍笑意愈盛,“千万别罚我月俸!” 到了此时,看见娘子脸上重现笑容,阿芍这才放下心来。文虎说过,娘子幼时吃了太多的苦,主仆多年,她无论如何也想看到娘子能有人护着,娇宠着。 虞闻这个年纪,身边不少童年伙伴已经是子女成群,偏生他至今还是孤身一人,屋子里连个嘘寒问暖的通房都没收。 如此一来,廖氏自然是心急的。桑榆的生身父母早亡,唯一的嫡姐又是不顶用的,廖氏找了媒人,讲男方这边的写有六郎基本信息的草帖送到了谭家医馆——如今谭大夫到底算得上是桑榆的家人,这婚事,自然还是要与他们商谈的。 谭家那边很快又回了张写有类同信息的草帖。草帖之后是写有更加具体信息的细帖。其中谭家这边要回的细帖里,除了要写明桑榆的出生时辰和主婚人信息外,还得加上陪嫁内容。 这一世的阿爹阿娘为她留下的陪嫁,桑榆自然是已经拿不到了,桑梓那边曾经说攒着的那些,她更是不曾想过要写封信过去拿回来。 这些年的经营,桑榆已经为自己攒下了足够多的陪嫁。 别说是首饰、金银、珠翠和宝器,就连随嫁的田土、屋业及山园,她都赚了不少。 虞闻从廖氏手中拿过媒人送来的细帖,恍然发现自己看中的这一位,竟还是个隐藏的富绅。 按照奉元城的习俗,男家一旦决定订婚,无论贫富,都要向女家送上四坛或八坛的定酒。谭大夫平日里也会饮酒,故而虞闻一口气送去八坛。酒就盛在八个金色的坛子里,上面盖着布,扎着喜气洋洋的花。连同酒一并送到谭家的,还有茶饼、面点及羊肉。另随礼送去的,还有四份通婚书和礼单。 桑榆虽说只是义女,可谭家人依旧像模像样地办了“受函仪”,且请了姻亲中一对父母双全的夫妻来开启婚书。 看着谭家人如此尽心尽力地为自己的婚事忙碌,订婚那夜,桑榆伏在谭夫人的腿上哭了。 “傻丫头,哭什么。”谭夫人笑着摸了摸桑榆的头。 她没女儿,自是将桑榆当做亲生女儿疼爱,女儿的婚事,为娘的怎能不仔细操办。再加上,从虞家那位夫人那里,谭夫人也已经大厅来了女儿过去的一些事,只觉得实在是心疼。 可心疼之余,又有些后悔就这么把女儿给嫁出去了。 她只生了一个孩子,还是个倔脾气的小子,像极了他爹。好不容易才收了个义女,不光漂亮,还聪颖乖巧,都没显摆够女儿的孝顺,心一软,就答应了人家,想想都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要不,咱们不嫁了?”谭夫人到底忍不住,试探着问了句。 桑榆顿时抬起身,愣愣地看着她。 谭夫人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别过脸:“夜里喝多了,醉话,醉话……” 至四月初八,浴佛节,大都城中又是一番热闹景象。城中禅院举行浴佛斋会,沿途自有百姓将煎香药的糖水互相赠送。一捻红还特地摆出一些塞了药材的香囊,在禅院中求佛缘。 虞闻得空去到一捻红时,五味正带着棠梨在同初次上门来买胭脂香粉的客人谈着价钱,见他来了,忙拉了拉棠梨,让她过去服侍。 如今的这对小兄妹,已不在是当初刚被五味带到一捻红时的警惕和无能。使君在谭家医馆如今已学了不少本事,棠梨也跟着桑榆学会了配制胭脂,再过几年,兄妹俩许是能各自出师。 虞闻见棠梨行礼,旋即笑问:“你家娘子可在?” “娘子在香舍,我这就带郎君过去……” “不必了。我自己过去就好。” 虞闻摆手,随即往香舍走去。 寻常人进不得香舍。因为调配各种胭脂香粉,香舍内的气味几乎香到云巅,可奇异地是,一扇门,就将那些香味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门并非上锁,虞闻伸手轻轻一推,便将门推了开来,而后一脚踏进屋内。 香舍被一道宝蓝的云昆流云锦帘隔成里外。外屋挂了一只针刺无骨花灯,只要人在,必然烧着,烛光之下那花灯上的纹理尽数照在地上。在此处,便有群香扑面而来。 虞闻本是一身倦意,不过是忙了好些日子不曾见过桑榆一面,一时想念就过来这边找她,这一刻闻着香气,不由身心一爽。 大约是听到脚步声,桑榆掀开帘子,站在里屋看着他:“六哥。” 里屋摆满了各色香油,几个架子上头每一格都摆着刻莲瓣纹白瓷罐子,里头装着的是各种香味的香油或香粉。寻常人闻不惯这么多香味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桑榆怕他觉得不适,连从里屋出来,从多宝格中拈出一小块香饼,放在琉璃香炉上,不多会儿,便有清冽的香气转瞬间盖住外屋之前那些混杂在一处的香味。 桑榆平日的住处,从来都是简洁清爽的摆设,唯独是这香舍,极尽骄奢。里屋不得而知,光是看这外屋,除去那盏针刺无骨花灯外,更有鎏金的香兽、琉璃的熏笼,还有其他金玉生辉的好物,无一不是真品。 “你这些年果真攒了不少陪嫁。”虞闻笑,又是想起帖子上看到的她的陪嫁数目,“怎么办,桑榆,我想,入赘说不定比娶你要好得多。” 知他不过是玩笑话,桑榆吐了吐舌头,为他倒了杯茶:“六哥来,就是为了逗我笑的?” “是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 桑榆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着他。 这人说情话时总是正经脸,比坐在公堂之上审案时还正经。 饶是从前也曾听他如此说过,桑榆仍旧不争气得觉得自己脸颊发烧。她稍稍安定,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他却突然倾身,吻了吻她的唇。 桑榆呆了呆。 算起来,他俩最近的一次亲昵,就是那时住在县衙养伤那段日子,之后又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等到定亲之后,便到了今日才算认认真真地又见上一面。 “六……” 桑榆甫一开口,尚且还来不及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便见着他捋过她鬓间垂下的一缕长发,绕在指间,而后又是一吻。她柔嫩的唇上沾着茶香,惹人情不自禁,不由地轻咬了一口。 桑榆的脑海在霎时一片空白。 男人的手臂拦在腰间,明明不曾习武,可那力道,似乎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将她揉进身体里。她动了动,没挣脱开,唇上又被咬了一口,忍不住就张嘴要回咬。男人低笑,没给她反击的机会,趁机侵入口中,直追她的舌头,缠着她,或轻或重地吻着。 等男人松了手臂,桑榆只觉得心跳猛烈,慌乱羞臊,呼吸都乱了,声音微颤:“你……” 虞闻低头望着她,笑意温柔,眸光泛着欢愉的光:“这是利息。” 桑榆看着他笑,红着脸支吾道:“什么利息……” 虞闻唇角扬笑,俯身又是一吻:“是,利息,其余的等成亲后我再向你讨要。” 少女面如桃花,鬓间长发微散,清澄的眼里有羞涩,还有局促。虞闻心底一软,亲了亲她白嫩的额头:“真想时间过得快一些……” 桑榆心底微微一愣,心上悸动又生。她对六哥的感情,兴许比不上六哥对她的。可这一路走来,她看得太清楚,六哥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她如何能不心动。 “婚事已定……”桑榆咬了咬唇,低声道,“四月二十五……”她说着,动了动手,抬臂攀住他的肩头,将自己送进怀中,“已经快了。” 是了,已经就快到婚期了。虞闻身子一僵,继而如是想到,随即伸手将她抱住,点了点头:“嗯,就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第一天。经理说得对,全中国只有两个景点,一是“人山”,二是“人海”……国庆节出来玩的你们,挤得愉快么? 新文已开,欢迎捧场~ 推荐我的新坑: 大王没头脑 第96章 红窗迥(七) 四月二十五,大吉,宜嫁娶。 谭家之内,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前一夜,谈家人匆匆从南湾村赶来,虽有些意外桑榆即将成亲桑梓却并不在场,可也没往细处问,全然忙着为桑榆的婚事做最后的准备。 虽是义女出嫁,可谭家照旧请了与自家有关系往来的不少人家。门内门外都热闹非常。 阿芍伺候桑榆沐浴洗漱,而后又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谭家请来的全福夫人手脚麻利地为她绞了面。桑榆透过铜镜,看见自己两颊微红,绞过面的地方微微有些疼。 全福夫人笑盈盈地拿过梳子,一边执起她的一束乌发,一边笑道:“新娘子这脸真娇嫩,绞个面就红成这样了。”说罢,开始念念有词地为桑榆梳头。 等日头跃出山坳,悬在半空中时,桑榆换上嫁衣,戴上喜帕出了房门。 谭家门外,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锣鼓喧天,爆竹齐鸣。侍娘们扶着桑榆走至谭大夫和谭夫人面前。 疼爱的义女即将出嫁,谭大夫颇有些舍不得,看着在身前向自己和谈家长辈行礼的桑榆,良久,这才沉沉开了口:“敬之戒之。夙夜无违舅姑之命。” 这话是作为父亲,对即将出嫁的女儿的告诫。就如谭夫人后面的一句“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一样,是父母对女儿的拳拳爱护之心。 谭家人为难新郎,派了家中几个子侄拦在门口,谭家人以医术传家,加上还有谭夫人娘家过来的小子,一个个摩拳擦掌,试图给这位县令新郎一个好看。 结果,问文,赢不了,问医,他又因为桑榆的关系,多少知晓一些,问武……好吧,谭夫人说了,别太为难他,省得把新娘惹火了。 于是,待桑榆回过神来,谭家正堂处已经开始热热闹闹的奏乐催妆了。 谭大夫目光如炬,头一回用一个父亲的眼神,将虞闻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颇有些不乐意地受了他敬的茶。 等到目送桑榆上了花车,谭大夫终究长叹一声,扭头对夫人道:“这才认了没多久的女儿,就又成了别人家的,忍不住想悔婚呐!” 谭家到县衙,不消半个时辰便能走到。但接到新娘的迎亲队伍,却是绕着大都城整整一圈,这才停在了县衙内宅的正门前。 桑榆坐在车里,盖头之下,她垂着眼,耳畔能清楚地听到车外唱着歌谣起哄讨要赏钱的声音。她唇角微扬,忍不住也期盼起外头的热闹来。 “请新娘下车!” 车外的热闹过去,卜师撒过五谷,念过祝词后,媒人笑盈盈地甩着帕子,喊道。 虞闻一直站在车外,由着身旁的亲友起哄,俊朗的眉目,一直温情脉脉地看着花车。车帘掀开,一双素手盈盈伸出,他嘴角含笑,上前握住那双素手,将人扶出花车。 桑榆下了花车,因了头上的盖头,她并不知在前引路的人是谁,只觉得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温暖、干净,十分熟悉。 于旁人眼中,那红裳新娘虽喜帕盖头,但身姿婀娜,举止行动,看着一派温婉。而一路扶着新娘往前走的新郎,眉目之间,染着平素鲜少能看见的悦色,一身红锦,金冠玉扣,俊逸疏朗。 如此看来,确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行过礼,新娘被送入洞房。 盖头被揭开,桑榆抬头,正对上虞闻的眸子,他深邃的眼中是平素不常见的深情。桑榆心底柔软,面上一红,低下头来。 虞闻扬唇一笑,握住她的手,并肩坐下。 之后的程序中,还有撒帐。房中的妇人们口中念念有词,将一早准备好的金钱彩果抓起一把就往夫妻二人身上抛撒。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珍珠来入掌……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桑榆听着念词,脸上愈发通红。 撒帐罢,又行“合卺”礼。夫妻二人面对面,将酒饮下,又按着习俗丢了酒杯。旁边的妇人们见两只鎏金酒杯一仰一扣躺在地上,忙笑着道喜。 等行过“合髻”礼后,虞闻这才出去待客,临行前握了握桑榆的手,低声道:“我很快回来。” 他前脚才踏出房门,后头屋子里的妇人们顿时笑成一片。她们每问一句话,桑榆都微笑回礼,虽面上赤红,却言行有矩。不多会儿便赢得一众妇人们的好感,忍不住就请教起美颜的事来。 等闹得差不多了,妇人们这才恍然想起外面该是开宴了,这才陆陆续续地去了外面。转瞬间,屋子里只留了桑榆和随侍的阿芍和阿匪。 “娘子可要捏捏脖子?”阿匪机灵,见桑榆等人一走,就抬手在揉捏后颈,忙上前恭敬询问道。 桑榆摆摆手:“阿匪,你对这儿熟悉一些,我饿了,帮我看看能有什么吃的。” 阿匪闻言,笑着便出去了。阿芍看她离开,忙上前,伸手替桑榆轻轻揉捏起脖子来:“娘子头上的这些金钗玉簪沉甸甸的,想必脖子都酸了吧。” 桑榆闻声,轻笑:“你如此倒是笑话起我来了,之前把你嫁出去的时候,你可也是不轻松的。” “娘子可跟我不一样,我出嫁的时候没这么大的排场,也没这么麻烦,他呀,粗人一个,憨憨傻傻的,揭了盖头就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了,他那些兄弟的媳妇儿为这笑话了他好几天!”只要一说起谈文虎,阿芍的脸上总是藏不住的笑。 她是嫁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比起过去在虞家一起生活的姐妹们,能像她这样的实属少有。也是她运气好,当初谁也不愿被管事挑出来送去伺候二郎不喜欢的人,于是差事落到了她的头上,谁知竟是中了头彩,碰上位好主子。 主仆二人说笑间,章婆子就带着阿匪和几个侍娘一道端来好些酒菜和点心。 桑榆是真的有些饿了,简单地吃过几口菜后,她才搁下筷子,章婆子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伺候夫人梳洗!” 外头一早就有婆子候着,听到章婆子的话,赶忙打了水来,不多会儿,屏风后的浴桶就倒满了热水。 桑榆洗净脸上的脂粉,泡进浴桶里,顿觉呼吸顺畅了好多。 待洗漱完毕,阿芍又服侍着她换上一身簇新的红色常服,帮着她擦干滴水的头发,抹上头油。 桑榆正看着镜子里洗干净后的脸,屋外忽然一阵喧闹,远远便听见阿祁在喊:“阿郎回屋了!” 县令大婚,外面自然是热闹非常。可再怎样,总是得让新郎回屋陪新娘的。 虞闻虽喝了不少酒,好在那些手下能帮忙挡酒的人不少,最后还是自己走着进婚房的。见他进屋,屋子里伺候的婆子侍娘们赶紧退了。 外头有人想跟着进屋闹洞房,虞闻笑了笑,身子一转,伸手一把将领头一人推了出去,嘴里喝道:“阿祁,请几位爷回去喝酒,跟外头的说一声,要是没把他们喝趴下,下个月俸禄可就扣下了。” 话罢,嘴角一勾,反手将门关上,又从里头插上门闩。 外面,阿祁得令,吆喝一声,指挥着一同来喝酒的衙差们把打算闹洞房的一行人,架着半拖半拉带回宴上。 桑榆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闻着男人身上浓浓的酒气,玩笑道:“你把门关了,等下是要我服侍你梳洗么?” 他低笑,走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而后径直往屏风后走去。待他洗漱罢,换了一身中衣绕过屏风出来,桑榆这才生出一丝紧张来。 男人就那样走到床边坐下,看她还站得远远的,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道:“过来。” 见她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不动,虞闻轻笑一声,起身上前,握住她的一双柔夷,牵着走回床边。 出嫁前夜,按着旧规矩,家中长辈是要给新娘子看压箱底的。对桑榆来说,连AˉV都看过了,还害羞那些压箱底的画册做什么,可说到底,令人害臊的不是画册,而是出身草莽说话直白不遮不掩的义母。 想起前夜谭夫人说的那些话,桑榆没忍住,脸腾地就烧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虞闻低头,他坐在床边,双手揽在桑榆腰后,将她拥在身前,只一低头,鼻端就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清香,“想起什么害臊的东西了?” 他明知这时候桑榆想的兴许是那些画册,可依旧坏心眼地想要逗弄她。 桑榆瞪眼,作势要转身,腰下一紧,眼前顿时翻天覆地,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落在了床铺间,虞闻正一手撑着身子,一手解下床外水红色的厚锦床帘。 他低头,看见桑榆的脸红得不行,笑容深切:“可是看过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解开她脑后束发的簪子,顺手又摘下她头上那一柄梳背。 刻花蚌质梳背,正是她十三岁及笄那日,他送的礼物。 男人眼底亮了亮,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桑榆涨红了脸,咬唇道:“瞧过了……”她手指一攀,抓在虞闻的手臂上。 他扬唇一笑,俯□,雨点般的吻便落在了桑榆的脸上,而后又吻住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嫁了_(:з」∠)_久等…… 推荐我的新坑: 大王没头脑 新文开张,这是一个女主没头脑的故事,没有金手指,没有超能力,没重生,没穿越,土著女孩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故事。 第97章 红窗迥(八) 这是一个和从前相比,完全不同的吻,个中意味,她一时也分辨不出。只觉得轻柔、温暖,下意识地口唇微张,便又觉得舌尖缓缓伸了进来,柔软的宛如春日枝头的花瓣,她以为会闻到的酒气却被皂荚和熏香的气味冲得干干净净。 “桑榆。” 他忽地轻咬了一口桑榆的下唇,喃喃叫着她的名字。 尽管心跳还十分快速紧张,可这一声“桑榆”,却听得她瞬间心软成水,不由自主地就放松下来,壮起胆子,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应道:“我在……” 女孩的身体很柔软,那一声和身体同样柔软的应答,令虞闻顿时血脉喷张。他俯□,咬住桑榆中衣的衣带,又伸手将她抱起,除去衣物。 桑榆还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就往床里头缩了缩。 他忍不住笑,将人重新搂过,咬了咬她的耳朵,低语道:“好桑榆,我会轻些……” 他二人不知折腾了多久,到后面,桑榆已经昏昏沉沉,浑然不知整个过程中自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话,只觉得眼泪都要流干了,喉咙也干渴地难受,勉强撑起眼皮,捶了捶男人的胳膊。 虞闻亲了亲她:“是我错了,弄疼你了,等明天让你结结实实打回来,好不好?” 她撇了撇嘴,实在没力气这时候跟他耍嘴皮子,往被褥里缩了缩。 虞闻抬手,给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她这副模样在从前哪里看得见,认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一副不服输的样子,而今娇喘着哭泣的模样看着实在可爱,如何能让他就这么放开,怎会舍得。 外头的酒宴大概已经散了。门外婆子们都候着,听到虞闻拔了门闩喊水,忙进屋伺候,又是沐浴,又是换被褥闹腾了好半天,这才全部歇下。 等二人重新回到床上,桑榆已经从方才的疲累中稍稍缓过劲来。婚房内的龙凤对烛要烧到天明,再厚的床帘,也挡不住照进来的烛光。她微微侧过身子去看虞闻,却发觉他也没睡,正睁着眼睛看自己。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谁也不说话。良久之后,虞闻打破沉默,伸手将她重新搂进怀中:“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妻,夫妻同心,不分你我。” 桑榆闭眼,窝在他怀中,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之前所担心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心底无比安宁、轻松。 未来的事,此刻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想和身边的男人一起好好地睡一会儿。 自从虞闻赴任以来,从没哪天起晚的。 章婆子起早站在婚房门前,犹豫不决是不是要去敲门喊这对才成亲的夫妻起来给夫人请安。 其实天刚蒙蒙亮,虞闻便渐渐醒了过来,水红色的厚锦床帘隔开一方天地,他稍一侧头,就看见身旁的妻子。长臂一捞,便将人捞回怀里,低头亲昵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又作怪,轻笑着咬了口鼻尖。 桑榆睡得迷糊,往他怀里缩了缩,又带得他起了心思,翻身复又缠着她晨运。 等事罢,她推了推男人汗津津的肩头,喘息道:“现在是几时了?” 虞闻松开手,坐起:“五更了。” 桑榆还有些迷糊,愣了半晌,顿时回过神来,惊讶道:“阿娘该是等久了!”她急得裹着被子就要下床,结果双腿酸软,没站稳又跌回床上。 晨光微熹,她赤着脚坐在床边,细长的白腿从虞闻眼前晃过。 虞闻一边穿衣,一边帮她拿过理好的新衣,顺带着将她的腿搁到自己腿上,轻轻揉捏:“别急,阿娘不急着喝你的那杯媳妇茶。别弄脏了脚,舒服一些了没?” 门外的章婆子终于听得里头传来动静,忙隔着门扉轻轻叫了起来:“阿郎,夫人,该敬茶了。”听到里头的回应,章妈妈领着阿芍和阿匪推门进去,身后紧跟着一众侍娘鱼贯而入,服侍起两位主子来。 待桑榆洗漱完毕,从屏风后的净房绕出来,却见虞闻身旁只站了阿祁一人在服侍,此刻正叫他服侍着梳头结髻,而那些其他侍娘则都围在她的身旁,七手八脚地服侍她穿衣。床上那块昨夜沾了血的元帕,早已让章婆子收进了红漆雕花的木匣子里送到内宅正堂,二人也终于穿戴整齐,准备往中堂去了。 这一对夫妻,自成亲那日起,旁人口中总是不离的便是“郎才女貌”的称赞。可真正见着新娘子容貌的人,除却昨日进过婚房的那些妇人们,到底没人见过。 虞闻和桑榆这一对的容貌本就生得不差,此番的头朝喜服又都样式隆重,二人互相打量了一番,莞尔一笑。 谭大夫和夫人对桑榆的婚事尤其看重,在看了她的陪嫁单子后,又刷刷地添了一些,其中就有不少头面。谭夫人甚至还去城中最大的铺子,亲自为桑榆挑选了一些金饰,光是套在腕间的龙凤镯,就添置了六对。 铺子里的掌柜的亲自将这六对龙凤镯送到谭家医馆的时候,桑榆愣住了,直说太贵重,不愿接受。谭夫人却插腰瞪眼,非说那是做娘的心意,不可不拿。 是以,当夫妻二人并肩走进正堂时,堂中众人的眼忍不住亮了亮。 因为桑榆的生身父母早年去世,唯一的嫡姐又远在奉元城。从南湾村过来的谈家人便被留了下来,一同在新婚后的第二日喝一杯新人敬的茶。 谈家人原本担心这不合规矩,怕桑榆的婆婆不高兴,说什么都要回程。可廖氏却笑着挽留,一脸真诚。 和桑梓当年嫁给虞阗后的敬茶不同,他们的显得十分简单,不过是三两长辈,下跪行礼,依次呈上茶。可即便如此,夫妻二人依旧恭恭敬敬,丝毫没有懈怠之情。 “乖,起来吧。” 廖氏接过茶,轻啜一口,连忙放下,伸手扶二人起来。看见如今好不容易进门的媳妇儿,廖氏乐得眉开眼笑,很大方地给了答贺——是一对色泽通透的翡翠玉镯,外加一个沉甸甸的水红色荷包。 这些年的经历早就将桑榆教养得一眼便能辨识好物,这翡翠玉镯,通体青碧,光亮色泽都上佳,的确是难得可贵的极品。桑榆曾隐约听虞闻提起过父辈的定亲之物,知道廖氏这是翻出了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当即道了谢,欣然收下。 二人接着又依次向其余几位谈家长辈行礼。 久居南湾村的谈家人,这些年依旧面朝土地,只是年年都会收到桑榆托人带到的一笔钱,慢慢地也就将村子的一些祖业修葺了起来,还正正经经地办起学堂,给孩子们教起束脩来。如此,谈家人自是带了全村人的贺礼来送二娘出嫁的。至于接过这杯茶后的礼,虽不什么贵重的好物,却包含了谈家人的真情实意。 桑榆接过递来的荷包及一副玛瑙耳坠,深深地向远道而来,两鬓斑白的谈大爷行了叩首礼。 与此同时,陪着谈大爷一道来大都的,还有谈大郎夫妇,也是打了一对金镯子送给桑榆。 若此刻是在奉元城,行罢礼后,应当是开宗祠,入族谱。只是远在大都,族谱一事,却不能当即解决。 成亲前日,虞闻便亲手写了两封书信,一封寄往奉元城虞家,另一封则托了心腹送到孙青阳手中。 一方面,写这信是为了告知虞家他已成婚,妻子正是桑榆。另一方面,也是明白,虞家必然会对他的婚事有很大的反应,如果之前就将事情告知他们,势必会想方设法阻止他的决定。 虞闻想罢,握住桑榆的手,回头看着她,低声问道:“后悔吗?” “聘为妻,奔为妾。”桑榆回握住他的手,扬唇轻笑,“你明媒正娶聘我为妻,又应了我不收通房不纳妾,我后悔什么?” 她其实知道虞闻说的是入族谱的事,可桑榆是真的对这个并不是十分在意。更何况,又并非是一辈子都入不了虞家族谱。 她一直盼着,有朝一日,她和自己的另一半的名字,能记在一章从未添过任何一笔的卷宗上,而后,她的子子孙孙,将由她爱的人,一笔一笔添在名下。 他二人说话时,廖氏一直看着。 瞧见六郎他们小夫妻二人不时交耳低语的亲昵姿态,廖氏满意地点了点头。 说实话,她从前对这门亲事多少还有顾虑,毕竟二娘的年纪,与六郎差得实在有些大,再加上当时还在虞家,自然要顾忌到虞家的意思——彼时的六郎若迎娶的是位世家娘子,日后定然在仕途上会得到岳家诸多提拔,往白了说,虞家必然也会得因此得到蒙荫。 而娶了没有背景的二娘,除了生父还有微薄的名声,除了她自己的那一身本事外,便是一无所有,岳家的提拔更是不用去肖想。作为母亲,即便廖氏这些年对已经成年的儿子,并没有太多的教养,在这时也依旧有自己的微末私心。 是六郎说的,他不需要岳家的助力,也能凭借自己的本事,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引以为傲。 如此,廖氏才真真正正放下迟疑,欣然看着新人进门。 檀郎谢女,理该便是这副模样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不会和谐吧!!!!!! 我已经很拉灯了!!!!!! 国庆期间榜单木有,不过日更不会断,虽然我上班上得昏头昏脑的= = 推荐我的新坑: 大王没头脑 新文开张,这是一个女主没头脑的故事,没有金手指,没有超能力,没重生,没穿越,土著女孩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故事。不喜欢这种女主的,勿入_(:з」∠)_我怕你们喷我。 第98章 水龙吟(一) 成亲后的日子里,虞闻不过得闲三两日,便又马不停蹄地处理起县衙的事来。就连谈家人要返程,也是才嫁了人的桑榆亲自操办的。 至三朝回门那日,虞闻也是处理完要紧的政务,这才陪着新婚的妻子,带上回门要带的物什赶到谭家。 谭家一早就准备妥当,只等着夫妻二人坐着回门的马车过来。等了许久,差点便要望断秋水,这悬着虞字铭牌的马车,这才从路口哒哒哒地停到了门前。 谭大郎在门口候着,见马车至谭家门口停下,虞闻先一步下车,忙上前一步,拱了拱手,揶揄道:“如今是该称呼虞县令,还是喊一声妹夫?” 虞闻笑着应对,身后,桑榆从马车内探出身来,笑盈盈地接上话:“哥哥倒是只顾着妹夫,把妹妹给忘了。” 旁边的侍娘赶紧上前,将桑榆扶下马车。她上前行了个万福,笑道:“哥哥安好。” 看着站在虞闻身边的义妹,谭大郎无端觉得不过才两三日不见,竟又添了几分陌生,左右寻思了一会儿,大抵是因为嫁为人妻的缘故吧。 谭大夫和夫人一早就坐在正堂候着,桑榆和虞闻一道进门后直接便跪在堂中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给二老叩拜磕头,行礼敬茶。 谭大夫摸着胡子打量底下不过几日未见的义女,心底忍不住感叹,这嫁了人的女儿家,果真同没嫁人前会是两个模样。从少女的清丽娟秀,到少妇的姿容娇媚,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这眉宇间的神态便已经变了模样。 他好不容易才认下的义女,聪明漂亮,平白就便宜了别人。 谭夫人大抵是看出谭大夫又出神了,连声咳嗽,等他回过神来疑惑不解地看过来,丝毫不客气地甩了两个白眼过去。 “两个孩子在底下跪了这么久,你还不让人家起来!” “哦哦,忘了!忘了!” 谭大夫忙让夫妻俩起身。因为桑榆嫁的是大都县令的关系,谭家的亲戚也都在今日聚在谭家,美其名曰喝杯女婿茶,可实际上为的是什么,明眼人最是清楚不过。 桑榆客气地同一干亲戚都行了礼,这才坐下喝了口茶。 谭家这些亲戚,谭夫人一早就与桑榆说过她不必在意太多,说穿了不过是隔了几代的远亲,偏生没脸没皮希望贴上来,如今更是上杆子要往桑榆身边凑。桑榆笑笑表示知道,于是这一坐下喝茶,无论旁人说些什么,她只管抿着唇角,笑得一副温婉端庄模样。 新嫁娘回门时要带上礼,可桑榆那副模样却似乎并没打算在人前将一些礼呈上。眼下瞧见新嫁娘桃腮杏面,衣着华贵,女婿也是一表人才,神清气爽,有人不由地就觉得憋气,忍不住冷声道:“这嫁了人的娘子,怎么着也得守规矩不是,三朝回门,怎的不见带回些东西?” 桑榆正同谭夫人言笑晏晏,闻声,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方才笑吟吟道:“听夫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她回头对着谭大夫和夫人抱歉,“舟车劳顿,女儿一时忘了出门前特地嘱咐底下人备好了一车的礼物,女儿这就让人将东西拿上来。” 她说话,依旧轻声细语,端着大家闺秀的姿态,笑盈盈的找不着纰漏。那出声的妇人被她堵得脸色有些发红。虞闻压下嘴角的笑意,低头喝了口茶。 以桑榆的性子,即便身边人或多或少的会使出些阴招来折腾她,明面上的东西她总归一码事归一码事,不会太让人下不了台面,可若是言语上又招惹了自己,即便她从不是个锱铢必较的主儿,但“小惩大诫”这个词,总还是会用上一用的。 抬上来的几箱子礼物,桑榆命阿芍全部打开,而后一一呈给在座各位。谭大夫和夫人拿到的是一本名家誊抄的《太平圣惠方》和一座白玉观音像。谭大郎拿到的都是籽料清透细腻的翡翠药碾子,雕工仔细到每一面都精工细作。谭大郎爱不释手,直说只能摆在床头夜夜看上几眼再入睡。 给谭夫人的娘家人,桑榆各自送了几坛子好酒,又送了她娘家人一些狐裘,内衬是奉元城极好的缎面,既暖和又漂亮。 桑榆还妥帖地为谭家医馆的人也备了礼物。到了谭大夫的那些亲戚这儿,桑榆却擅自卖了个小关子。 “这是为各位备好的礼,虽轻巧了些,寓意却是不错的,还望喜欢。” 她摆了摆手,自有五味乐呵呵地将一只匣子送上。 光看匣子的确看着不错,可谁也不能肯定里头一定是什么宝贝。那说话之人不由自主地看了周围一眼,吞了吞口水,这才结过匣子,将其打开。 匣子里躺着几块黑漆漆的东西,乍一眼看去不怎么出彩,拿手摸了摸,才知居然是几块墨,上头还雕绘各不相同的纹理。 “就几块墨……” 桑榆喝茶,笑:“《长物志》中有言,墨之妙用,质取其轻,烟取其清,嗅之无香,磨之无声。后又说,‘用墨必择精品,且日置几案间,即样制亦须近雅,如朝官、魁星、宝瓶、墨玦诸式,即佳亦不可用’。” 她说的话,文绉绉的,能听懂的人并不多。谭大夫看着她,却捋着胡子,笑得十分赞赏。 “这是宣德墨,可以用来收藏赏玩,也可以用来临摹古画。”虞闻帮着解释道,送此物的寓意其实十分简单。我夫妻二人挑选的宣德墨,以朝官魁星为样式,也正是希望此物日后的主人,能功成名就。” 收到这一匣子墨块的妇人愣了愣,回过神来后脸色顿时有些不大好。谭家这些年一直没出过做官的,唯一有点出息的成了大夫,这墨拿回去,也只能被那帮不学无术的东西糟蹋了换钱。 桑榆又拿出别的,各自送于那些亲戚,笔墨纸砚,她依次送了个遍,偏生巧舌如簧,样样都给她说的寄予厚望。那些亲戚无法,只能硬扯出笑来应和两声。 不多会儿,侍娘们来禀告说膳食已经准备好了,请阿朗夫人们用膳。 虞闻被拉去别处喝酒,留了桑榆陪着谭夫人用膳。旁的那些妇人们,虽有几个心有不甘的,可介于方才那送礼的阵势,竟一时也不敢再折腾了。 于是这一顿饭,意外的吃得相安无事。 回县衙前,谭夫人送桑榆到门口,拍着她的手道:“这男人一旦成了亲,你就得抓住了。尝过荤腥的男人,憋不住,别一时不注意,让旁边的钻了空子!” 谭夫人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避讳虞闻就站在马车边上,稍稍凝神就能注意到她俩说话的内容。 桑榆哭笑不得,只得应声表示受教了,而后上了马车。 这日的黄昏,天色被日光渲染成金黄,天边隐隐约约已能见着一轮白月。夫妻二人告辞而归。 “你心情看着大好?” 马车内摆放着一张檀木小几,几上置有香炉,燃着香烟,虞闻靠在垫上,身边靠着他的小妻子,正笑得愉悦。 “只是觉得,难得又碰上几个不自量力的,得空逗上一逗,倒也有趣。” 虞闻忍笑,低头在她发顶轻轻一吻:“谭家那些亲戚到底关系并不亲近,回头要是借故跑来找你,你尽管回绝了便是。那几块宣墨送出去,没瞧见阿祁和五味私下脸都黑了么,送给那些不必要的人,倒不如当初就转手赏了他俩。” 桑榆仔细想了想,倒也确实如此,便撑着身子坐起来,娇笑着从茶盘里给虞闻沏了杯茶,递到他手边:“喝茶。一捻红里还藏了几块,赏给阿祁倒也罢了,五味还小,实没必要赏他这宣墨,况且,这孩子性子活泼,等什么时候安稳下来,我自有好东西要给他。” 见虞闻喝了茶,桑榆转手便要去放茶杯,忽地腰上一紧,被他搂进怀里,紧接着方才的那一口茶水便尽数进了她的嘴。 “你幼时吃的那些苦,这些年总算是苦尽甘来,看谭家人将你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我只觉得心疼。” 他忽然提起幼时,又说心疼,难免让桑榆有些措手不及,猛地呛着,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趴在他肩头,眯着眼道:“在南湾村的那几年,算不上吃苦,有谈家那些亲戚,还有左邻右舍在,多多少少还是得到了不少的照顾。” 她一手扔搭在虞闻的肩上,另一只手顺势放在他心口。掌心下,是规律跳动的心脏,胸膛的温度透过掌心,向四肢蔓延。 “圣上许我婚嫁自由,已是旁人求而不得的恩惠。而今,我身旁有义父义母,有忠仆,有自己的铺子,更有自己想要携手一生的人,已经幸运的不行了。”她伸手去拉虞闻的手,轻轻说,“你说你不会收通房纳姬妾时,我心里是高兴的。可倘若有一天,你后悔了,你看上了别的人,你最好瞒着我,一辈子瞒着我,不然……”她笑,“我虽不是正经的大夫,但是能救人,就一样能害人。”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防备马车外的下人,殊不知已经令这些在县衙服侍阿郎的仆人们感到惊悚。可听在陆郴的耳里,却不由地令他嘴角轻扬。 她会说这些听着像是威胁的话,就意味着她打从心底,将自己视为夫婿,如此已经令他十分喜悦。虞闻浅笑,低头含住她的柔唇,马车内气氛氤氲着柔媚。 作者有话要说:《长物志》是明代的,搬来一用。 我是存稿箱君,奶油因为国庆加班已经傻逼了,这几天连新文的大结局都还在一天几百字龟速中,昨天晚上下班到家七点多,奶油妈等得都快以为女儿失联了。结果吃完饭,洗漱好,存了稿子,倒头就去睡了。 推荐我的新坑: 大王没头脑 新文开张,这是一个女主没头脑的故事,没有金手指,没有超能力,没重生,没穿越,土著女孩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故事。 第99章 水龙吟(二) 马车回了县衙,衙内一切如常,那些鸡鸭被偷或是谁家砍了生过墙来的隔壁邻居家的树枝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底下人已经全部处理妥当。 桑榆先往内宅去了。阿芍要同章婆子一道收拾从谭家带回来的物什,其中不少药材她需要亲自收拾。可进了内宅,桑榆陡然间发觉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个耷拉着头,脸色白得都跟见了鬼似的,这要是让外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们府里招了什么脏东西回来!” 前院洒扫的几个侍娘,低着头,脸色有些发白,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夫人回府了。等听到章婆子扯着嗓子喊,这才慌里慌张地回过神来,连手里的扫帚都没拿稳,直接掉在了地上:“婆婆!” 几个小侍娘哭着喊着扑过来。阿芍忙护着桑榆退后两步,瞪圆眼睛怒道:“这是做什么?没见着夫人在这么,万一伤了夫人怎么办?” 桑榆确有些吃惊,抚了抚心口,疑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大都毕竟不是奉元城,如今在内宅伺候的这些侍娘仆从,并非是家生子,大多是签的活契,自然没受到过笼统的教导,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难免容易一惊一乍。 章婆子平日里对这些年纪小的侍娘从来都是好脾气,可这会儿见她们来了府里这么久,仍旧一副小媳妇的模样,忍不住就觉得恼了:“夫人问话,为何不回答?” 几个侍娘原本扑过来是打算抱章婆子的腿哭诉,话还没说出口,就先被她结结实实的吼了,顿时噎住,眼泪挂在眼角,收不回去,也掉不下来。 良久,这才有个胆子稍微大一些的侍娘抽泣着磕头回话:“有几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进的府,在柴房里待了很久了……他们……他们还有人流了血……好多血……” “叶家的呢?” 章婆子不在,论资历,内宅之中,就属叶家的资质最高,底下那些下人自然都得听她的。如果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叶家的需得往县衙或是派人去谭家禀告才是。 “叶大婶想呼救,被他们打晕了……” “于是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去前面找衙差过来抓人?” 桑榆眯起眼。等到看那几个侍娘竟点了头,气得都笑了起来。 她没想过要有一堆忠仆,可眼下这情况,如果家里当真进了歹人,是不是发生灭门惨案,也没人敢拼上一拼,逃出去求救? “人还在柴房?” “是……” “走,过去看看。” 桑榆话音才落,章婆子和阿芍顿时就慌了:“夫人!这如何是好!” 知道章婆子她们是在担心出事,桑榆顿了顿,这才又道:“走吧,如果真是穷凶极恶之徒,只怕不等我与六哥回来,此地已经是一片血海,如何还会留得这些的性命。” 尽管桑榆嘴上说的有理,可自己心底其实也有几分忧心。阿芍得了眼色,忙回身往县衙跑。而桑榆带着章婆子,和府中几个听闻夫人回来终于壮起胆子的家丁一道,慢慢走至柴房前。 “夫……夫人……他们……他们就在里头……” 在柴房门前十余步的位置,一行人停下脚步,抽泣的侍娘哭得有些狠了,说个话仍旧不顺畅。章婆子仍是有些不放心,微微上前,侧身挡住桑榆。 桑榆沉了沉心,开口道:“听闻家中来了客人,恕下人招待不周,不知可否请几位出来一会?” 听她这么一说,章婆子简直就要跳起来了!什么来了客人,什么出来一会,分明是在开玩笑,下一步呢,下一步难不成真要那些都快哭得断气的侍娘,恭恭敬敬地给里头那几人端茶送水? 对此,桑榆看起来似乎比之前放松了很多,她摆了摆手,示意家丁将柴房团团围起。 有家丁想自告奋勇冲进去,被她横了一眼。方才没胆量,这会儿倒是打肿脸充胖子想邀功了。 屋里头的人没有说话,桑榆又上前两步:“几位不请自来,难道竟是连面都不愿露么?” 屋里依旧没有说话声,却依稀传来动静。 桑榆不语。 “你……咳咳……自己进来。” 众人闻声,心惊。桑榆深呼吸,握了握拳头,就要往柴房里走。 “娘子!” 桑榆摆手,示意众人噤声,而后推开柴房的门,往里头走了进去。 柴房只有一道窗,高高的,黄昏落日,已经没多少亮堂的光能从窗子照进屋里。柴房里的光,此刻有些黯沉。 柴房的门之前被人从里头用什么东西顶住了,有家丁尝试了几次想撞开都没成功。可桑榆往前推门的时候,却轻而易举地将门推开了。 桑榆进门,黑压压的屋子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血腥味。 而后,她终于看到了那几位不请自来的客究竟是谁—— “文虎哥?!” 桑榆大吃一惊。 桑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谈文虎,即便是在奉元城那几日,也是让阿芍自己去找他,并未将他从军中请出见上一面。 谁知,再见面时,竟然会看到浑身是血的谈文虎就那样苍白无力地躺在干草堆上,身上大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成墨色。 谈文虎闭着眼睛,气若游丝,伤口处被人简单的包扎了起来。他身旁还坐了一人,正护着怀中遮的严严实实的人,看见桑榆进来,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你们是谁?”桑榆看了看谈文虎,又看着那俩人,眉头拧起。 “你就是谈二娘?” 说话男人的脸半隐在暗处,桑榆看的不大清楚,只隐隐觉得颇有几分气势。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柴房的年轻男子,桑榆隐约猜到了一些,只是仍旧迟疑,不敢随意下判断。 “大胆!九皇子在问你话,为何不跪!” 那被裹得严严实实人一开口,就拔高了声音。桑榆原本不知他是男是女,可声音一响,忍不住就抿了抿唇:“这位娘子,冒认皇亲国戚,可是杀头的罪。九皇子适才成年出宫另住,若娘子身边这一位当真是九皇子,有怎会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那女子在黑暗里全身发抖,似乎因为桑榆的话,想到了什么令人惊恐的事。 黑暗里,她的喘息十分急促。被她称作“九皇子”的男人紧紧地将她搂住,低声劝慰。 桑榆站在那,看了看气若游丝的谈文虎,又看着他俩,握了握拳头,而后俯身行礼:“民妇虞谈氏,拜见九皇子。” 男人蓦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眼睛里闪过惊惶的神色,很快,又恢复正常。 “你……” “文虎哥的伤势不可再拖,还请九殿下见谅。”她话罢,不等男人再开口,转身直接对着柴房外喊道,“快去谭家,请义父过来!”而后,又命底下人将谈文虎抬出柴房,一并收拾了两间厢房出来请二人先去洗漱更衣。 桑榆站在院中树下,微微仰着头看天。 阿芍曾经说过,谈文虎到奉元城后,仕途顺风顺水。一路,从低级的卫士,做到了奉元南衙的十二卫,又因机缘巧合入了孙青阳麾下,进入金吾卫。 金吾卫,是负责皇帝禁卫、扈从的亲军。 谈文虎既然已经成了皇帝的亲军,就意味着他是不能随意离开奉元城的。可依照方才那身装扮,并非甲胄,应当是寻常服饰。 桑榆皱了皱眉头。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扑簌簌的声音,还有芙蓉鸟唧唧叫。桑榆回头,看着屋檐下悬着的两个鸟笼,走过去,顺手拿过鸟笼旁的细竹签子,伸进笼中逗了逗。 “娘子。”棠梨端着盛了点心的碗碟,急匆匆跑过来,一时心急,差点在台阶前绊倒。 “娘子,阿芍姐姐刚才回来,直接去找那位受伤的大哥哥了!”棠梨站稳,一只手吃力的拿着托盘,另一只手拍着胸口。 “嗯,那是你们的姐夫。” 棠梨眨眨眼。 “阿郎可回来了?” “阿郎回来了,已经去客房那边了。” 桑榆颔首,放下手中竹签子,从棠梨手里拿过托盘,叮嘱道:“你吩咐厨房多做些滋补的菜,另外,叮嘱家丁,客房周围不许站人,如若有客来访,让人在正堂稍等。” 她仔细叮嘱完这些,见棠梨行礼表示知晓了,这才端着点心往客房去。 客房在内宅西侧,如今正是繁花似景的时候,桑榆走到那,看到了站在门前的黄衣女子。 “皇妃受惊,为何没在客房休息?”桑榆停足,虽并未作出不悦的神情,可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责问跟在女子身后的侍娘。 那侍娘微微有些受惊,慌忙躬身解释道:“皇妃说想要见……” 女子转过身来,身后将侍娘拦住,微微昂着头:“你就是谈桑榆?”女子开口,语气冷然,“我可知道,你是在同谁说话,为何见了皇妃却不跪下行礼?” 桑榆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欠了欠身:“皇妃受了惊吓,又风餐露宿许久,阿椿,扶皇妃回房休息,切莫再让她出来吹风。” 女子眼神渐渐冷凝:“你这是什么态度?” “对一个病人的态度。”桑榆淡淡回答,端着点心往前走了两步,“民妇不知奉元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令九皇子突然出现在此,可如果皇妃仍旧摆着皇室的架子,民妇也不介意将二位请出去。想必会落得怎样的下场,皇妃比民妇清楚百倍。” 她对这位仍旧看不清现实局面的九皇妃实在没什么好印象。桑榆不愿多搭理她一分,径直擦过她的肩膀,走到门前,屈指敲了敲门。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是存稿箱君~ 新开坑请多捧场,今天就不贴链接了~ 第100章 水龙吟(三) 自古以来,这帝位之争从来就没有断的时候。老皇帝当年的太子之位也是一条血路辛辛苦苦杀出来的。因此到了他要立太子的时候,在某个地方上还有些天真的皇帝,选择立嫡,即选立了皇后之子为太子,日后继承大统。 于是对于其他的皇子而言,要么压下那点躁动不安的小心思乖乖地成年后封王,领一块地皮当自己的小霸王去。要么就私底下想方设法把太子带坏,好有一天能把太子从那个位置下挤下去。 皇帝这一辈子宠爱的妃子不在少数,有心术不正谋害后宫嫔妃和龙嗣的,也有一心只想守着皇子成年不愿掺合太多的。 可就算如此,当皇帝开始看不上太子后,所有的皇子都成了假想敌。 虞闻被贬一事,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当整件事开始真正崩坏的时候,导火索却是皇帝的一场大病。 其实也并非是什么会让人一命呜呼的大病。 至少,在桑榆听来,不过只是年纪大了,突然中风罢了,况且皇帝除了腿脚有些不便外,头脑还是清楚的,说话也并没多大问题。 然后,就算只是风寒吧,在后宫的贵人们眼里,就如同是一个预警的信号,预示着皇帝终究年迈了,那唯一还绷得直直的警戒线临近崩断。 皇帝中风,太医署和尚药局的人连夜赶进宫中,孙宰相为首的重臣也各自得到从宫里送出来的信,于暮色中坐着自家马车一路奔驰到宫门前,又得快步直奔皇帝的寝宫。 就连朝中各部门的机要官员,也是急匆匆换上官服,顾不得吃饭,慌里慌张地跑到宫里报道。消息再远一些,奉元城中与皇室稍有关系的世家们,全都吊起一颗心来。 就连单大夫也被请进宫去,一同为皇帝诊治。 一时间,奉元城中,长灯不熄,所有人都在等,等皇帝没事的消息。 中风这病,在桑榆这个现代人眼里并不是一病就死的大事。可对这些人来说,皇帝如果能继续健健康康的活着,国祚年长。一旦体衰不得已而退位,如今还没被废太子的那一位,十有*,会要将朝中大臣们进行一次翻天覆地的大清洗。 到那时,只怕奉元城中,血光之灾无数。 皇帝甫一出事,太子就得到消息,头一个奔到寝殿,说什么都要服侍生病的皇帝。孙宰相反应最快,先一步命人将要闯入殿中的太子和之后陆续赶到的皇子们一并请到偏殿,有执拗不肯听话的,也被孙青阳的人强势地请了过去。 而后,又做了相应的安排,以便不会让人趁机捣乱,试图在这个时候逼宫。 等一切都已万无一失,皇帝的诊断也已经出来了,确实是中风。 得知皇帝是中风后,后宫的贵人们拼命地往寝殿这里跑,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担忧,生怕下一刻老皇帝就咽了气。甚至,还真就有胆大的,嘤嘤嘤问改立储君的事。 那位妃子膝下确有一子,可到底不过才三两岁,就算皇帝不喜欢太子,有意改立储君,也轮不到这个小的。 只是这话,你在别人面前说倒也罢了,反正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皇帝的确对太子有诸多不满,随时都能抬抬手,写下诏书将人废了。可这话被如今阴晴不定的太子亲耳听到了…… 皇帝病后,需要静养,太子不出意料地得到了监国的机会。 然后,尽管太子监国,以孙宰相为首的一众重臣们却是丝毫不敢懈怠半分,所有人都绷着脑子里的那一根弦,生怕一个转身,就让太子动手了。 刚开始几天,东宫那边传来的消息总是千篇一律,都是太子夜里酗酒伤人,嘴里咒骂些不用猜都知道的难听的话。又过两日,后宫中便有小皇子殁了。而小皇子的生母,那位年轻的贵人翌日就被人发现自缢了。 渐渐就有流言传出,说小皇子和贵人的死是因为暴虐成性的太子不满监国无实权,又记恨当时皇帝寝殿前听到的话,这才下了黑手。 又不久,皇帝突然称病,写了诏书退位。 孙宰相为首的重臣们想要面见圣上,皆被皇后以圣上重病缠身,不可受到打扰为由将人拦在殿外,甚至还派了重病把守。 再蠢笨的人也知,老皇帝即便没病,只怕这个时候也被皇后和太子拘禁了起来。 等到太子即位那日,许贵妃的九皇子被人最先坑了一把——理当和众位皇子一道出现的九皇子,最后竟是慌里慌张地姗姗来迟,解释说是在半途遇到黑衣蒙面人行凶,家仆死了几人,自己也差点丢了性命,这才来迟。 可新皇震怒,认定九皇子是目无尊法,不认可兄长即位,甚至还有谋逆之心,竟不顾朝臣的反对,直接命令禁军,将九皇子府团团围住,还要将九皇子捉拿关入天牢待审。 “于是九皇子便是因此而逃离了奉元城,一路被金吾卫护送到大都的?” 虞闻当初秘书少监一职并非是白做的。他与老皇帝的关系一向很好,自然也比一般人更摸得透这位暮年的老父心中对几个儿子的定位是如何。 见九皇子有些狼狈地点了点头,他又道,“圣上如今只怕是已经遭到太子软禁,几位皇子的府中定然也已经被他安插好眼线,如此,更不提皇城十二卫。所以,殿下你离开奉元城后,这一路上所发生的事,大概都被传回宫中,以至于你从始至终一直离不开追杀。” 九皇子默不作声。 “太子一直盼着能登基称帝,自然要用尽一切手段,将所有可能会威胁到自己帝位的人铲除干净。”桑榆抬手,为二人各自沏了杯茶,“再者,圣上之前对太子便已是不喜,太子即便才无能,他身边聚拢的人才却是不少,自然有人看得出圣上已生出了废位之心。” 九皇子受许贵妃的教养,自小知道谨修自身,一心只盼成年后能封王,得一块封地好好生活,最多等老皇帝过世后,再将母妃从宫中接出一同生活。 他还真的就没想过要去跟兄长们争抢帝位。 在被追杀了一路之后,九皇子终于清醒过来,兄长这是一定要他死了。 “谈文虎的伤是因为救你而伤的?” “我们快到大都的时候……护行的金吾卫里被发现了有人想要往宫里传消息……又恰好遇上杀手,为了阻止消息被传回宫中,金吾卫最后只活了他一人,而且还忍着重伤才带我和皇妃躲进这里……” 九皇子在说话的时候,桑榆一直暗暗观察着他。 这位皇子是老皇帝宠妃所生,又得了勤勉刻苦低调这般评价,相比会最先被新皇选中铲除,也是因为身旁的谋士们觉得这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而且,如果放过他,极有可能哪日卷土重来,兵临城下。 不得不说,太子虽蠢,但是太子身边的那群辅臣都是厉害角色。 桑榆想起伤得身上几乎没一块好的谈文虎,心下恻然:“文虎哥伤重,只怕没有十天半个月,这伤口想要愈合都很困难。” “也只好如此了,”口上这样说,心里难免对新皇这般斩草除根的举动怨恨起来,想起曾经虽不亲厚的手足,最后竟为了帝位,软禁父皇,斩杀兄弟,九皇子恨恨地握拳怒道,“父皇还在,他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登基称帝,残害手足,如果父皇不在了……” 虞闻低声喝道:“殿下慎言!” 九皇子一愣,看着眼前夫妻二人的脸色,顿觉失言,却实在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懑,握着拳,肩膀仍在发颤。 从九皇子这边出来,夫妻俩又直奔谈文虎那。大概是谭大夫开的药猛了一些,谈文虎脸上虽有了些血色,但是身上脸上一直在不断地冒虚汗。阿芍眼眶红红地在旁边伺候,看到他俩进来,忙放下手里的帕子,行了个礼。 “这几日你就在这照顾文虎哥吧。”桑榆心疼地看了眼床上仍在昏迷的男人,拉着阿芍的手,低声道,“我身边也不缺人伺候,你好好照顾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再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阿芍难掩伤心,咬着唇重重点头。 二人探望了会儿谈文虎,得知要想醒过来可能要等明日,便叮嘱阿芍别太累着,又喊来阿匪,一并留在这里给阿芍搭把手。 而后,虞闻突然说了句话:“我们,可能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桑榆挑眉:“乱臣贼子?” “是。”虞闻低头,看着娇妻如桃花般娇嫩的脸庞,低语道,“即便九皇子一路逃命到大都的事当真没传回宫里,可以东宫那帮人的本事,早晚要一个一个地将这些可能妨碍太子坐稳帝位的威胁铲除干净,那么九皇子在我们这的事,势必会被那些人知道。到那时……” “到那时,无论朝野内外,只要有人对太子称帝一事提出异议,便全都是乱臣贼子,该杀!” 作者有话要说:仍旧加班=L= 第101章 水龙吟(四) 新皇登基,立马下诏,称九皇子谋逆的事,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东宫辅臣更是脸色铁青,太子洗马常公差点就摔了老皇帝当年赏赐的琉璃酒樽,裴宋两家一时也觉得头大如牛,心里十分不痛快。 “他屁股底下那张龙椅连温度都还没坐出来,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要下手除掉手足,传出去让天下人耻笑可如何还能立下天子之威!” 常公气得拍了桌子。宋詹事也捋着胡子,表示心底有气。 “这既然都已经生了事,软禁了圣上,又传了诏书登基称帝,他也该长长心,知道该做些什么才是。” 常公挑眉:“他若是手段够硬,现下趁着圣上还未病愈的时候趁机下狠手,三年孝期过后,再寻别的理由把皇子们封王的封王,赶走的赶走,兄友弟恭过了,日后还有谁敢胡言乱语什么!” 裴家的在一旁和稀泥:“这事不能急!孙相公是个厉害的,一听说圣上病了就请了单一清进宫,这下就算太医署和尚药局当夜值班的都是我们的人,也实在瞒不住病情。这又不是必死之症,突然就殡天了,合该被人怀疑!” 常公暗骂几人愚笨,正要拍桌子说话,外面一青衫的小官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跑了过来:“常……常公……” 宋詹事瞪圆眼睛,呵斥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有反贼打进来了不成?” “老圣上被人喂了碗茶,结果吐了血,怕是……怕是不好了!” 几人脸色顿时大变,心底更多的是天助我也的欣喜。可很快,又隐约觉得事情不大对,忙一起往老皇帝目前所住的宫殿跑去。 新皇早就守在了门外,正背着手着急。他现在心里矛盾极了。 一方面巴不得父皇就这么没了,这老皇帝一死,他这新皇帝总归是天底下最大的人了,要谁死就谁死,再没人能找人压自己一头。 可另一方面,朝中早就有人在说诏书是伪造的,他还盼着能把父皇这个老顽固说通了,让他开开金口,说诏书是真的,不是伪造的,让文武百官们都听话,让那些弟弟们收敛收敛,别跟着凑热闹。 新皇的脑子不大灵光,没了东宫那些辅臣,没了皇后嫡出的身份,大概也就是个没什么大出息的皇子了。这有的事,既然开了弓,就表示已经没有了回头的箭。 他和如今的皇太后联手软禁老皇帝的这一招,事前其实已经做足了充分的计划,东宫辅臣们也是将所有的可能性都预演了一遍,确定能推他上位后,这才借机行事。 看着新皇在老皇帝寝殿门外来回踱步,如今已经借助裴宋俩家的势力渐渐走入东宫辅臣之中的虞安,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轻捻腰间宠妾所带上的玉佩。 身后有小官匆匆过来传话,神色有些慌张。虞安顿了顿手,丝毫不敢懈怠,忙上前请示新皇。 “什么?二皇子带着人打进来了?” 新皇一直觉得最能获人心与自己相争帝位的应当是许贵妃膝下的三位皇子,其中两位各自早早成年得了封地远离奉元城,唯一刚成年立府的也被他追杀了。怎么会想到,这边厢还有个包藏祸心的老二在! 听完虞安的禀告,新皇坐不住了,愈发紧张地在大殿外来回踱步起来。 才刚跟着常公跑到殿外的宋詹事,听说此事,忙轻轻一咳嗽,看了虞安一眼。 “圣上,不如传令下去,命宫人们各自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再到处走动,只怕其中有二皇子的内应。另外再将禁军全部调过来,保护好老圣上。” 传话的小官只说二皇子带着人打进来的,但也没说到底从哪个宫门进来。皇城之*有大宫门一十二座,小宫门不计其数,十二卫即便人数众多,也做不到将几十座宫门掩护得严严实实。 新皇心里发慌,听虞安如此建议,来不及细想,手一挥,就命人将禁军全部调遣过来。东宫辅臣们一听这话,才想开口劝阻,又有一御卫急匆匆赶来:“二皇子率三千将士攻破重玄门,直奔正阳殿!” 正阳殿,是历代皇帝所居住的殿宇。新皇本打算将老皇帝软禁在他处,可皇太后却说不妥,便直接囚在了正阳殿中,而新皇至今仍住在东宫。二皇子率兵破城直奔正阳殿,分明是想要擒贼先擒王。 大邯沿袭前朝旧制,于皇城设置十二卫四府,遥领天下折冲府,分领诸军府到奉元城上番宿卫的府兵,居中御外,卫戍皇城,同时也担任宫中禁军要职。其中有三卫三府之兵是直属于东宫的。 二皇子的人马生怕惊动了那些仍直属于新皇的三卫三府将士,攻城略地的动作极快。一路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三卫三府除开部分被新皇下旨调至正阳殿护卫外,其余将士全都出动拦截谋逆的贼子。 从重玄门破城而入,冲杀丹凤门处的守卫直奔咸喜门,冲杀之中,有人听到二皇子的队伍里,有人大喊“清君侧”。 过咸喜门后只要再入承天门就是直奔正阳殿了。因为防备的关系,这里比一路过来的禁军守卫足足多了三倍。 承天门外厮杀起来的时候,尚药局和太医署的人这才从正阳殿内为老皇帝看诊出来,正被新皇和东宫辅臣们拉住询问病情,得知老皇帝竟然是吃了碗下了料的茶这才突然吐血,顿时都愣住了。 那一头,虞安正与禁军统领在做最后的部署,就连如何绞杀叛军统领,抓住二皇子后是否要当场斩杀,事无巨细,只等着新皇点头。 “二皇子……二皇子带着人在闯承天门了!圣上……圣上!” 有宫人连滚带爬地跑到正阳殿,扑通一声就跪在新皇身前报信。 新皇脑中嗡的一声,慌了。 见状,常公差点没忍住想要破口大骂蠢材,到底还是对皇太后有些许的忌惮,没脱口而出。 虞安反应最快:“二皇子如今不过才三千余人,这一路过来只怕也折损了些许。圣上不必担忧,以东宫三卫三府的兵力,想要在正阳殿前拿下他们,并非难事。况且……” 他顿了顿,“二皇子师出无名,什么是清君侧?东宫是名正言顺坐上帝位,身旁又无逆贼。反倒是二皇子,先是在老圣上身边安插眼线,又试图下药毒害老圣上,嫁祸旁人,这是大逆不道!” “对对对!”新皇欢喜道,“朕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什么‘清君侧’,朕身边的都是大邯栋梁之才!老二大逆不道,待朕亲自将他拿下正法!” 老圣上膝下这几个皇子,自小就朝着文武双全的方向培养。结果几番折腾下来,有文武双全的,如当初熹妃的那位皇子,也有文不成武不就的,如太子,如今的新皇。 这一位,文比不过九皇子,武比不过如今封王的几位皇子,加上又经常做些蠢事,难免被老皇帝不喜。皇太后之所以会剑走偏锋选择软禁老皇帝,也是因为这个太子实在是太容易被废位了。 是以,新皇说要亲自将二皇子拿下正法,东宫辅臣们都只当做是在听句无用话。 常公转首对虞安吩咐道:“命其余九卫一府的所有禁军全部往正阳殿来,合力围剿叛军!” 虞安应下,也不问是否要注意二皇子的安危,转身直接去找禁军统领。 尚药局和太医署的人一时还走不掉,闻声迟疑道:“无论如何,那一位到底是皇子,这……这不怕伤了他吗?” 常公看了眼已经欣喜若狂,似乎看到自己将那些妨碍自己的人全部踩在脚底下的新皇,淡淡道:“挡路的石头,留下来做什么。” 二皇子的人最后冲破承天门,直奔正阳殿,而整座皇城的十二卫四府人马也已将他们余下不过两千余人团团围住——未冲进承天门的已被后头赶上来的禁军全数斩杀,已冲进宫门的则又是另一番厮杀。 到最后,整个正阳殿外,血流成河,二皇子的人马最后已不足百人,本人更是被禁军统领一刀砍中肩头跌落马背,被呼啦一声围拢上去的禁军几下捆了起来。 新皇受不了这血腥味,掩着鼻子站在朱栏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底下的围剿。跟随尚药局入宫的裴十三忙呈上一个香囊,帮着新皇驱散腥臭。 “二皇子晏,私吞兵马,未得诏令私自离开封地,夜闯禁宫,且胆敢在正阳殿安插眼线,下毒谋害父皇,做出大逆不道,罔顾人伦之事!其心可诛!”新皇强忍着血腥味,朗声道。 二皇子被人反手捆住,按在地上,却依旧叫喊不绝,嘴里咒骂不止,更是直言老皇帝遭皇太后和东宫众人软禁于正阳殿。 常公怕他在吵嚷下去,令人心晃动,忙示意身旁人赶紧下去将二皇子的嘴堵住。 正阳殿内突然传来嚎哭,有宫人推开大殿门,红着眼睛躬身道:“圣上,老圣上宾天了!” 五月初一,正阳殿里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传遍整座皇城,又一声一声,传至奉元城的角角落落。 所有人都知道,老皇帝,殁了。 作者有话要说:“宾天”这个真不是错别字……正确的用法的确是宾天,不是殡天。我最初也以后是后一个,被朋友数落了一顿,一查,才知道_(:з」∠)_。 第102章 水龙吟(五) 手中的茶盏掉到了地上,碎了大半。 九皇子顿时懵了。 老皇帝死了? 桑榆有些震惊地看着虞闻递来的书信。信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老皇帝宾天了。 老皇帝年岁大了,在古代这种六十岁算长寿的地方,以老皇帝的年纪就算哪日“崩”了,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可当看到从奉元城送出的信上,当真说老皇帝宾天了,桑榆一时还是无法相信。 可信是快马加鞭,十万火急送来的,又出自宰相府,想来像孙宰相这般拥护老皇帝的重臣,是绝不会开这种玩笑的。 桑榆很快回过神来,看了看虞闻,见他垂着眼眸,面无表情,知道其实他心里头也是十分震惊的,加之老皇帝与他的关系,十分亲近,他又如何能做到心中无痛。 桑榆顿了下,咬唇对九皇子道:“殿下节哀!” 她转身,几步推开书房的门,将章婆子喊来,吩咐道,“从今日起,府中上下所有人将首饰全部卸下不可再戴,衙前宅内所有五彩纹饰也全部撤下来,不可错漏一件。另外,将颜色鲜亮的物什也换了吧。” 章婆子显然有些疑惑:“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桑榆摆手:“老圣上宾天了。国丧。” 章婆子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前不是说老圣上的病并不重吗,这……这怎么就突然殁……殁了……” “人年岁大了,终究是要没了的。”桑榆叹气,其实心里对老皇帝的死也是充满了怀疑。她想归想,到底因没有证据,不敢胡乱猜测,挥了挥手,命章婆子赶紧操办起来。章婆子慌忙转身,开始张罗起吩咐的事来。 桑榆转身回到书房。回过神来的九皇子显然不能相信老皇帝竟然会突然宾天,眼眶红红,握着拳咬牙道:“二哥在正阳殿下药毒害父皇,又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率军破城……我的好二哥!他竟是迫不及待要登帝位不成!连父皇的命都敢谋害!” “殿下慎言!”虞闻出声,沉痛道,“如今二皇子已经伏诛,殿下若是再因言辞不当,被人发觉,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是了……九皇子缓缓回过神来,点头喃喃:“父皇……” 桑榆看到九皇子脸上挂泪,目光悲切,忍不住叹了口气:“几位皇子之中,二皇子手握兵权,如果不是事出突然,当初当真废太子的话,最有可能被立为储君的,应当就是他了。” 她话音才落,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而后,虞闻无声地将一封密函转手交予桑榆。 密函也是宰相府送出的,不同的是走的不是明道,故而函中所写的一切,即便东宫那帮人再怎么有心,也无从得知还有这样一封密函。 老皇帝殁了的当日。 正阳殿前的血海还没干涸,孙宰相到了正阳殿门口,见宫门打开,禁军头系白条,正默不作声地收拾殿前尸首。再往前,就能听到从正阳殿内传来的哭声。 老皇帝殁了,新皇自然要忙着处理后事,正阳殿中唯有匆匆进宫奔丧的皇亲国戚和后宫贵人们。 殿外的宫人见孙宰相一行人来了,忙行礼:“孙相公!” 孙宰相颔首,自行进殿。殿内宫人认得宰相等人,小声向内禀报,须叟便传来皇太后口谕,请孙相公入内。 孙宰相入内,便看到除开新皇外,其余尚未成年的皇子公主、后宫嫔妃及东宫辅臣们都已到了七七八八,此外还有得了消息正在往奉元城赶的皇亲国戚。 孙宰相与老皇帝的交情颇深,如此听闻老皇帝殁了的消息,他这一路走来,想得更多的是当年二人都还英姿勃发的时候,每每想到为民谋利的事时,意气奋发的情形。 他克制自己不去往卧榻上看,可到底还是忍不住上前两步。床上的老皇帝,面若枯槁,头发灰白,眼窝深陷……他越看越心惊,衣袖下的手不由地发抖。 “圣上在何处?”皇太后抹了抹眼角,转身问道。 小声抽泣的皇后想了想,回道:“应当是处理二皇子谋逆一事去了。” 皇太后眼睛一眯,手拈帕子,擦了擦眼睛,转身向孙宰相欠身行礼。 “太后这是何意?”孙宰相面上大惊,忙退后一步,有些受不住。 “孙相公,老圣上生前留有遗诏,说是新帝初登帝位,他若突然驾崩,势必朝野动荡不安,故而特意留下遗诏,以安人心。” 皇太后说话间哽咽了下,又道,“如今,二皇子大逆不道,藐视人伦,不仅下毒谋害老圣上,更是率兵攻城,意图篡位!虽二皇子已经伏诛,可外人又会怎么想!新皇初登帝位,就斩杀手足,简直……简直是个暴君!” 孙宰相心中暗叹皇太后这一招使得极好,却又不得不接过宫人呈上的遗诏,待百官到齐后,于殿前宣读。 这封遗诏,一如之前的退位诏书,言辞缜密,乍听之下,寻觅不出什么纰漏。 遗诏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吩咐百官,如今太子已登基称帝,就要全心全意辅佐新皇,不要在这时候生出什么私心。又指名四位朝中重臣为新帝辅臣,其中更是指名道心要众人以孙宰相为首。最后,还提到了要后宫诸嫔妃殉葬的事。 此诏一出,百官哗然。 有谏官虽大哭老皇帝驾崩,可听到殉葬一事,仍旧擦擦眼泪,问到缘由。毕竟,要后宫嫔妃殉葬,已是前朝的陋俗了。自大邯建国以来,就废除此法,而今老皇帝的遗诏中突然提及此事,不能不让人觉得吃惊。 大约是反对的声音太多。与皇太后简单商讨后,新皇出面,哽咽道:“不若如此,后宫之中已有皇子公主的嫔妃,出宫随皇子们居住,若尚无子女,且又并未承恩的,就各自归府吧。” 又提及二皇子和九皇子的两位生母,新皇表示,子不孝母之过,既然殉葬太过残忍,不若请二位去皇陵,为老皇帝守陵。 二皇子生母虽娘家权势不弱,可与一个被新皇认定谋逆的皇子绑定在一起,势必日后再难出头,当即便有娘家人奉承新皇仁慈,赞同守陵一事。 许贵妃那边,为能留她一命,自然也是认同了新皇的决定。 于是殉葬一事,便以两位嫔妃终生守陵作为结束。 遗诏宣读罢,百官痛哭,却又很快上手,开始处理老皇帝的后事。 以孙宰相为首的新帝辅臣,开始从为先帝定谥号、庙号开始着手,一直忙碌到大邯周边属国吊唁的使臣都来了,就连那些封地上的皇子也陆陆续续返京。给虞闻的密函寄出时,老皇帝不过才刚刚殁了,定下出殡的日子是在十五日后。 老皇帝一生,也算是建树无数,到了得了长长一串的谥号,大多是溢美之词,由新皇和皇太后选定。到出殡那日,新皇送灵百里,沿途每过桥头必亲*纸跪拜,直至膝盖红肿,难以行走,这才在百官苦劝下先行回城。 等到送先帝葬入皇陵后,百官们又开始在孙宰相的带领下忙碌整顿六部的事。 老皇帝下葬第二日,新皇就在早朝上交代了下自己此后打算做的各种安排,又将辅臣们呈上的整顿六部的计划在朝堂上宣读,一番话下来,早朝上文武百官皆是人心惶惶,不知老皇帝前脚才下葬,后脚新皇是不是就打算将这朝堂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进行换血。 结果,正如百官所想,直到朝中官员更新换代了一批后,事情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而,再往后的事,孙宰相却是一丝一毫都不想管了。 “孙相公的意思是,等到朝政差不多稳了,他就立马告病修养,不愿再为新皇当箭靶子。” “新皇蠢钝如此,以孙相公的脾气,只怕已经不能再忍,可偏偏身边一道的辅臣是东宫那帮人,本就政见不同,如今更是觉得难以相处。” “孙相公是朝中清流,过去不曾拥戴过哪位皇子,为的不过是老圣上一人。可如今,先不说老圣上留下的那道遗诏是真是假,相公位列新皇辅臣之首,已然被推上了风头浪尖。新皇但凡有丝毫差错,必然追究孙相公之责。” “新皇无能,受罪的都是底下文武百官。” 虞闻和桑榆心里都清楚,孙宰相之所以在密函中表露出打算告病回家的意思,其实也是暗示他们的行动可以再抓紧一些了。 他二人凝神,起身,向着仍旧满脸悲戚的九皇子郑重行了一礼。 “你们这是……”九皇子顿了下,有些迟疑。 桑榆起身就往外走。阖上门的那一刻,只听见屋中声音传来—— “殿下仁德,可愿继承大统,完成先帝未完大业?” “我……我非嫡非长,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能……” “殿下师从忠勇公,又得朝中清流青眼,如何不能继承大统?” “你是说……” “臣只问殿下,可愿继承大统,完成先帝未完大业。” “孤,愿!”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今天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国庆一直加班,简直要人命啊!!!!! 第103章 水龙吟(六) 谈文虎醒了。 晚间夫妻俩用过晚膳后得到消息,赶忙去探望他。这几日,为了照顾谈文虎,阿芍消瘦了许多。桑榆看着她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将谈文虎扶起,忍不住叹了口气:“文虎哥,你醒了就好。”她笑了笑,打趣道,“你瞧瞧,阿芍为了照顾你,都瘦了好多。” 谈文虎笑笑,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一动就扯到伤口,实在是疼得厉害了这才皱了皱眉头。“二娘,今次事出突然,没能先与你打声招呼就贸然闯入,不知道有没有吓到你。” 他说完,又扭头去看阿芍。妻子瘦了,谈文虎很是心疼,他光棍了这么多年,可不代表不懂一个嫁了人的女人要为一个家庭付出多少。他和阿芍的家,虽然只有两个人,可是丈夫受伤归家,做妻子的应当是又惊又怕的。他吃力地抬手,握住阿芍的手:“好阿芍,让你受累了。” 阿芍眼眶一热,差点就落下泪来,别过头,哼哼两声:“你晓得就好,下回可别再出这种事了,我可受不住!” 她嘴里说着受不住,心里却是明白的。谈文虎从前是为朝廷效力,而今既然能为护送九皇子和皇妃受伤,就已经是九皇子的人了,日后类似的事,只怕只会多不会少。 夫妻俩一起又说了会儿话,见阿匪端着熬好的药从屋外进来,桑榆这才结束话题,嘱咐谈文虎好生养伤,又心疼阿芍几日就瘦了一圈暗暗叮嘱得空就好好歇一歇,话罢这才同虞闻一道出了房门。 从谈文虎的口中,二人更仔细地听说了全部暗杀的一个过程,比九皇子说得更加详细—— 太子即位那日,九皇子的确是被人坑了。 所有的皇子理当是在同一时辰出现,即便有先后,也不会相差太多。从小就养成了早起好习惯的九皇子,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和皇妃一起醒了过来。在王府用过早膳后,九皇子坐上马车往皇城赶。半途中不知为何,突然就遇到黑衣蒙面人行凶,家仆死了几人,要不是金吾卫从天而降,九皇子也差点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这才成了最后到的人。 而作为那日行动的金吾卫一员,谈文虎丝毫没有隐瞒,直说金吾卫之所以会突然行动,实则是早有准备。虞闻问及消息来源,谈文虎表示并不知金吾卫大将军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可事实证明,若非他们金吾卫到的及时,九皇子就真的会命悬一线。 之后的事就更加好理解。 已经登基称帝的太子震怒,认定九皇子是目无尊法,有谋逆之心,不顾手足之情,要求当即捉拿九皇子,实则是想清除一块最可能妨碍到自己坐稳帝位的绊脚石。 金吾卫得到密令,暗中帮助九皇子和皇妃逃离奉元城,一路南下。途中黑衣蒙面杀人不断,负责护送九皇子一家的金吾卫彻底和留在奉元城的大将军等人断了联系,无奈只能见机行事。快到大都的时候,金吾卫内部发现了贼人,混乱之中,只余谈文虎一人,拖着重伤护送九皇子入了大都。 再之后的事,便是被桑榆在柴房中发现后发生的了。 “金吾卫的消息,只怕是东宫那边的人传来的。” 夫妻俩出了客房,在院中漫步。半悬在天边的月亮,弯弯一弧,月光清浅,夜色也才刚刚落下。 桑榆闻言,转头去看虞闻:“六哥的意思是说……东宫那边,也有我们的人?”她如今自动自发地将自己归类到了九皇子党,言行中,大多以“我们”代替了以孙宰相为首的过去的保皇派。 二人在朱栏旁停下。虞闻握着她的手,颔首道:“是有。只是这人,原先是老圣上安插在东宫的,除却东宫,旁的几位皇子身边皆有老圣上的人。不然,如何可以了解到皇子们的一举一动,又如何会有之后的属意九皇子。” 说话间,有一人影穿庭而过,桑榆眼睛一扫,轻笑一声:“这位皇妃近日倒是越发活泼起来。早上夜里,总是能见着她从你我眼前经过。” 说实话,她原先对九皇妃的印象不过是觉得这人搞不清状况,时至今日仍旧端着皇室的架子。后来,每逢六哥回内宅时,总能被她亲眼看见或者从五味棠梨他们嘴里听说,那位皇妃又怎样怎样与阿郎巧遇了。多“巧遇”上三回四回的,桑榆愈发觉得好奇起来。 “人家似乎是来找你的。”桑榆低笑,眼睛一直看着九皇妃,问虞闻,“这几日,听闻六哥你和九皇妃有缘的很,偌大一个内宅,说碰到就能碰到。”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带了点冷意。 虽侧着身,可桑榆脸上神情的变化,虞闻却是看的一清二楚,冷不丁觉得后脊发凉,含糊道:“不过只是凑巧。” 桑榆回过头,看着虞闻。她并非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那一位眼底装的到底是什么,更不是聋子,听不出自己丈夫的含糊其辞。只是,她一直以为,既为夫妻,就该坦诚,六哥很好,好到不管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所有的事他几乎都告诉了自己。 只是这一回,又是为什么遮遮掩掩? 桑榆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当夜,夫妻俩之间第一次一夜没有说话。 整整三天,桑榆一直闷着声,不说话,尤其在看到趾高气扬的九皇妃时,更是闷声不响。 五味人小,憋不住气,几次想冲过去在九皇子面前把话说明,可是被使君拦住。看着每日起早就离了县衙内宅到一捻红开门做生意,日落后又慢悠悠回去的娘子,三个小的除了担心,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劝慰。 这夜,桑榆从睡梦中醒来,入目的是依旧静静烧着的烛台,火光明光却又不失柔和。 屋子里静悄悄的,棠梨坐在床尾的小墩子上打盹,小脑袋一晃一晃的,大约是弧度大了些,差点就跌倒,继而猛地惊醒过来。 “娘子……”棠梨揉揉眼睛喊了一声。 桑榆笑笑,摸了摸孩子凑过来的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棠梨一边去给桑榆倒茶,一边抬头想了想,“刚过子时,不过,阿郎还在客房。” 桑榆目光一沉,闭了闭眼,不由道:“我不高兴,他也不晓得哄哄。” “可是,”棠梨端着茶过来,疑惑道,“娘子心里明明一点都不生气,为何非要阿郎先低头?而且,娘子不觉得那位九皇妃长得颇有些眼熟吗?” 桑榆微微一怔。 她的确其实不怎么生气,只是想要他能主动过来把事情解释清楚。可仔细想想,如今他们要忙的是如何助九皇子一臂之力,将新皇从帝位赶下台来,又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去想些别的。 再者,听棠梨听到九皇妃长得有些眼熟,桑榆心底有些迟疑。其实她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自问在奉元城那些年,她其实也见过不少世家娘子,但记忆中分明记得并未与这一位见过…… “罢了,你去客房看看,阿郎是不是回来了。”桑榆摆摆手,“还是我自己去吧。” 她披上衣裳,简单地将散至腰际的长发挽了个发髻,提了灯,走出内室。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花香,她微微叹了口气,往客房方向走。 并没走多远,风簌簌地吹来,同时吹来的还有女儿家胭脂的香味。桑榆骤然站定。 “六郎……你为何总是不愿和我说话?” 那是九皇妃的声音! 桑榆提着灯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夜深了,皇妃为何在此?” 虞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就连桑榆的心也陡然间放松了下来。 “我一十四岁的时候就听说了你的名字,迄今已有好些年。那年阿爹说,孙相公有意撮合我俩时,我心里是高兴的!”顿了顿,暗中一声哀叹,九皇妃似乎苦笑了下,“你不知道,我好几次偷偷溜出家门,只为了在你散衙的路上,能看你一眼。虞家虽然是商家,可你别那些世家儿郎都要强。奉元城里那么多娘子盼着能和你成双,就连宋家姐姐都被你退婚了,可你答应了和我的婚事,你知不知道我……”她的声音带着笑,也发着颤,“六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这一回,在长久的沉默后,虞闻的声音方才轻道:“当初答应这门婚事,是我……太随意了。” 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桑榆的心又忍不住提了起来。清冷的夜里,她听到虞闻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续道:“我本以为此生再无可能与她相见,因此,才答应了孙相公的撮合。若非贬官,若非与你退亲,我又如何能有幸来到大都,然后重新遇上她。” 桑榆的心里有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百感交杂。 而后,她听到了九皇妃有些急躁的声音。 “她有什么好的?她父母不全,唯一的嫡亲姐姐,听说还关系不睦,除了会些旁门左道的本事,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六郎你全心全意爱着!” “如果,她真的什么本事都没有,那才好……”男人的声音透着无可奈何,却处处显露宠溺,“那样,我就可以将她养在内宅,只让她去看天上的明媚春光,和满园的花团锦簇。”然后,男人的声音很快变得干净,坚持,“可是,她从来不是心甘情愿待在内宅的女人。她胆识过人,素有急智,再危险困难的场面摆在眼前,她都能聪明地转危为安。她会的东西,从来不是旁门左道,若悬壶济世也是旁门左道,那像九皇妃你这般,成日只知晓富贵荣华的人,又会什么?” “大约,就是个不懂得死心为何物的女人。” 九皇子的声音出现的那一刹那,风忽的增大,树叶簌簌作响。桑榆手中的灯被风吹得碰着了里头的烛火,她骤然松手,“啪嗒”一声,不得已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一下子败了一千多= =一休息一出门,就花钱……中旬还要去外地吃同学的结婚喜酒,月底可能要旅游……都是钱…… 第104章 水龙吟(七) 月色下,甘甜的胭脂香气,带着解不开的缠绕。 桑榆微微叹了口气,从葱茏的树后走了出来。她离得远,又恰好被转角处生长得格外茂盛的树丛挡了烛光,因此,这才能一直躲着偷听。 见她出来,九皇妃的脸色显然有些不大好看。 也是,先是被自己的丈夫发现自己试图红杏出墙,和别人勾勾搭搭不说,又发现被自己勾搭的那人妻子,竟似乎从头到尾毫不客气地偷听了下来。九皇妃的脸差点就要扭曲了。 自那日之后,九皇子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不是之前那位只想按着母妃的设想,老老实实领了封地当个王爷的皇子了。相反,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甚至多思谨慎。 可沉默寡言不代表着九皇妃近日的所作所为,他没有看在眼里。 “夜深了,不如歇息吧。” 桑榆轻轻咳嗽两声,目光有些躲闪。偷听人说话,还被抓个正着,多少有些尴尬。 她这个台阶不单是给自己的,同时也是给九皇妃的。想来,能入了九皇子的眼,成为皇妃的小娘子,也并非是什么没头脑的人。只是……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些情真意切的话,桑榆实在怀疑,这一位究竟懂不懂顺着台阶下来。 许是终于反应过来,明白自己丢脸丢大发了。九皇妃的脸色变了几变,终究还是匆匆行礼,退到了九皇子的身后。 至于各自归房后,九皇子会如何,便是说不清楚了。 夜深漏重,桑榆服侍虞闻洗漱后上榻。仿佛之前那几日丝毫没有冷淡过他一般,桑榆紧紧靠着他,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直到桑榆眼皮发沉,以为就这样要过去一夜后,终于听到了男人的一声轻叹,裹着浓浓化不开的情绪。 她睡意陡然散去,睁开眼睛去看他:“六哥。”她喊道,“你为何会和那位定亲?” 这个问题,从前虞闻也提起过,却从来都是一笔带过,并未仔细解释什么。 桑榆那时候也觉得,不过是从前的事,彼时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对于那时候已经及冠的六哥来说,实没道理会在那时就看上自己,如此有过那么一两个类似于宋凝脂这样的过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如今,她却没了这般想法。 在轻叹过后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虞闻微微侧身,将她揽进怀里:“我那时以为再无可能见着你,心中多少有些难过。阿娘着急我的亲事,又正逢孙相公有此想法,我便去看了她一眼。” “六哥……是不是喜欢过她?”桑榆贴近他的胸膛,听着男人规律的心跳,心情慢慢沉静下来。 “我喜欢她的眼睛。” 答案,出乎意料。 桑榆微愣,忍不住趴在他胸膛上抬起头来。 虞闻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低声道:“她当时在和兄长说话,笑的时候,那双眼睛尤其像你。现在想想,确是我错了。即便再像你,她终究不是你,如何能成为替代品……好在后来,被退亲,我这才松了口气。” 男人的手温柔地抚在桑榆的脸上,常年握笔的指间略有厚茧,轻微粗糙的摩挲在娇嫩的肌肤上,令她心底忍不住一颤。 “得知朝廷命我调至大都任职县令的时候,虞家所有人,包括十二郎,想得都是我从天上落到了地上。唯独大哥过来说,你到了大都,记得一定要照顾二娘,小姑娘一个人在那里,报喜不报忧的,也不知过得如何。”他呵呵笑了起来,弯臂把她紧紧搂住,“我当时满心欢喜,只想着这是不是说明你我也是有缘的。” 桑榆心头一暖,趁他低头的时候,轻轻一口咬在他的下巴上,又舔了舔,笑骂道:“你都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这么一位人物么?” 虞闻的确不知自己招惹到的这位小娘子,日后竟会成了皇妃。想来是老皇帝发病前为九皇子聘下的。 可说起来这一位,有福却又无福。九皇子出宫建府,原该是封了王的。可偏生老皇帝心急儿子娶妻,只说让他俩先成亲,封王的事待成亲后再下诏书。等到诏书写好,准备下的时候,老皇帝一不留神病了,这诏书也就是顺手被监国的太子压了下来。 “罢了,看你方才和那位说的话,想来你也并非是故意的。”桑榆笑,低头往他怀里靠了靠,闭上眼道,“今日的事,我便当做什么都没听着。日后你若是再被那位拦下,应当晓得要怎么做才是。” 虞闻忍不住发笑,握着她的手捏了捏:“家有河东狮,我如何敢再去招惹旁的人。” “你才河东狮!”桑榆气笑,睁开眼,伸出爪子就要去挠他痒痒。 夫妻俩在床上笑闹了好一会儿方才互拥着歇下。 怀中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虞闻微微低头,望着桑榆沉沉睡去的模样,又侧头去看窗外。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纸映进屋来,风一吹,窗外的枝桠就簌簌发响。 新皇登基还不足半年,他们要做的事,也越来越紧。到了如今,他反倒后悔将心爱的人娶进门来——万一事情败了,九皇子未能登基,他们这些人便都得落到株连九族的下场。他如何舍得让桑榆跟着自己吃这样的苦头。 他又想起九皇妃方才说的话,想起自己的回答,心底隐隐盼着能早些有个孩子。如果一旦出事,他就送母子俩走得远远的,最好到一个谁也不认得的地方,好好教养孩子,别让人找到他们。 虞闻又回头,伸手轻轻摸了摸桑榆的肚子。大约是被摸得有些不大舒服,睡着了的桑榆迷糊间哼哼了两声。 不到天亮,内宅的下人们又开始陆陆续续活动起来。虞闻起早去了县衙处理政务。桑榆起来,洗漱后就照常去给廖氏请安。 “六郎又去县衙了?”和在虞家时不同,廖氏如今虽仍每日不忘在菩萨面前念上一会儿经,,却比从前更愿意走出房门到处看看了。她才刚起身,正坐在榻边用早饭,见桑榆进来请安,忙搁下筷子,让她一并坐下用膳。 桑榆恭敬地坐下用饭:“最近的事多,六哥在县衙里也忙得厉害。” 廖氏轻轻咬了口糕点,声调轻柔:“都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还喊六哥。让外人听见了,不知会想到什么。” 桑榆笑道:“阿娘放心,不过是自家人面前喊喊。这真要是去了外头,我总归是会改口的。” 说话间,有侍娘进屋通报说九皇妃来请安。廖氏愣了愣,忙去看桑榆。桑榆显然也不明白九皇妃为何会突然来请安,只不好就这样让人久站在外头,忙让侍娘请人进来。 因了虞闻的这一层关系在,九皇妃之前见了桑榆,那叫一个气鼓鼓,恨不能举起锄头挖她墙角。可昨夜,似乎是被九皇子结结实实说教了一顿,今日再见竟收敛了许多,低眉顺目的模样,看起来丝毫没有了皇妃的架子。 廖氏微微有些吃惊,到底不敢受她一拜,忙请她在旁边坐下,又吩咐侍娘赶紧收拾了碗筷,送上茶来。 廖氏对这个险些成为自己儿媳妇的九皇妃,心里头一直怪怪的,不知该如何相处。好在住进内宅的这几日,除了头一天让她和下人们提心吊胆了一整日,后来倒也是桥归桥路归路,各自相安无事。只是毕竟从前有过这么一出,她无论如何心里的尴尬还是掩盖不掉。 饶是如此,廖氏还是得笑着邀九皇妃坐下说话聊天,却是聊了几句便不知能再说些什么了,最后气氛尴尬地不了了之。 桑榆隐约猜到一些,等九皇妃前脚走了,后脚她便遣了人过去看看。 说到底,这事最先做错了的人,的确是虞闻无误。可到了后面,主动提出退亲的也是九皇妃她家中长辈,彼时尚且还在待字闺中的九皇妃除了觉得遗憾和难过外,并无别的举动。等到来了大都,见到从前日思夜想的人,连日奔波的委屈顿时绷不住了。 人前九皇妃还能端着姿态,人后就立马崩溃了,眼泪啪啪就掉了下来。桑榆给安排的侍娘也是先前刚从人牙子那买的,一见九皇妃哭了,也顾不上去查看外头会不会有人,连忙安抚,说了好些捧高踩低的话。 说话间,倒是被人听见了态度突然改变的缘由——昨夜的事,九皇子饶是再怎么大度,也生了脾气,回屋后就将她训了一顿。她抽抽噎噎指天发誓日后再不敢做出这般丢人现眼的事来,九皇子方才洗漱上榻,临睡前还吩咐说日后但凡是在县衙多住一日,就得早些起来去给老夫人请安。 如此,才有了今早这尴尬的事情。 待傍晚,虞闻回来,桑榆又将这事学给他听。 话罢,男人转身,一下将正替他宽衣的桑榆抱了起来,二人半靠半坐地倚在榻上。 “九皇子如今已经脱胎换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故而才会命皇妃对阿娘礼待,为的不过是人心。” “天家子女,没有哪个是简单的。” “自然。”虞闻揉着桑榆的头发,“九皇子如今的隐忍,待事成之后自会为他带来无数荣华。只是皇妃……” “一个试图爬墙的皇妃即便成事后当上了皇后,说不定也会被废后?” 虞闻点点头。桑榆刷地坐了起来,瞪着眼睛:“只是因为这?” “不。”看着娇妻烛光下可爱至极的脸庞,虞闻心头一软,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新皇需要一个能为自己带来足够势力的岳家。如今的九皇妃,不够资格。”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榜单是首页,成绩好坏与否,其实从文章落笔的那一瞬就已经注定了。一直留着看正版的你们,感谢你们的坚持和喜爱。我时不时会有一些小惊喜奉送给留言的朋友。_(:з」∠)_其实已经有人收到过了。 第105章 水龙吟(八) 新皇大概不知道,孙宰相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撂担子不干了,如果知道,只怕在伪造的诏书上,就绝对不会将孙宰相的大名,添在了辅臣之首。新皇才刚刚将办公地点从东宫搬到正阳殿,不日就在审阅奏折的时候,翻到了孙宰相呈上的关于自己年迈体弱,需要告病回家休养的奏折。 其实新皇挺不耐烦审阅这些奏折的,大部分的时候,这些章程和汇总的报告都有专人负责,他不过是看些需要拿玉玺敲个章子的奏章,大多都是已经办好了或者布置下去了的的内容。孙宰相的这封奏折,大约是无人敢处理,就夹在里头,一并呈给了新皇。 看到奏折的时候,新皇眉头先是一拧,然后突然就舒展开了,兴冲冲地对着宫人喊道:“这老头儿病得还真是时候!” 宫人素来奉承,闻言先向着新皇贺喜,又低声询问:“这孙相公到底是宰相,宰相告病,岂不是不大好?” 新皇挥手,笑道:“前朝有左右宰相之分,朕初登帝位,宰相就告病了,若是借机落了这个官职,说不定外头人要怎么议论,不如就再设一宰相!” “圣上英明!” 于是,大笔一挥,刷刷地就写了道圣旨,硬生生地将常公提拔成了左宰相。到了第二日,圣旨于早朝时由宦官在大殿之中宣读,百官哗然。东宫辅臣们差点就要学着孙宰相的样子,撂摊子不干了,常公气得差点发病厥过去。 这一边新皇自以为聪明,将常公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一厢孙青阳却笑得从座椅上滚到地上。 “阿翁这一招妙极!”孙青阳笑得不行,丝毫没见着其父青了脸,作势要教训自己的模样,“太子若是聪明些,也不至于令老圣上生出废位之心!我觉得我已经能猜到常公这会儿是怎样一个脸色了!” 他笑得尤其厉害,惹得身旁的侍娘仆从也忍不住偷笑了两声。孙宰相慢条斯理喝了口茶,斥道:“都是做爹的人了,怎的还这般样子!”末了,又颇为自得,叹道,“圣上当年对太子也是存了成才的期盼的,只可惜天性如此,东宫那些辅臣们便是想破了头,大约也料想不到竟会突然来了这么一招。前朝确有左右之职,可前朝无宰相,有的是左右丞相,且为正一品,已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地位。如今突然生出个左右宰相,想来又得生出不少事端。” 孙青阳看他心情好,遂大胆道:“阿翁,会有何事?” 孙宰相看着孙儿不怀好意坏笑的脸,轻轻咳嗽两声,别有深意道:“东宫那些人,如今因了从龙之功,可不只是简简单单便能满足得了胃口的。那人既然能从太子洗马,一跃成了左宰相,旁人又岂会自甘落后,必然争前恐后为自己谋求一两高官。” “阿翁以为如何?” “宰相一职,并非如此好做的。”孙宰相说罢,又想起旁的事来,对着孙青阳正色道,“你那头,事情可知进展如何?” “已成。只等东风。” 孙宰相点点头,道:“如此便好。” 圣旨下来的当日,常公就急匆匆带上重礼亲自登门给孙宰相告罪来了,口口声声都是歉意,说是不知圣上怎的就突然生出立左右宰相的心思来。孙宰相毫不客气地收了礼,又受了一拜,方才乐呵道:“不过是多个宰相罢了。如今圣上年轻气盛,自然是一腔热血,等年纪再大些,就沉稳了,也合该懂事了。” 常公略有尴尬,又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只得喝了几杯茶水,又急匆匆走了。 第二日,正如孙宰相所说,新皇又在早朝上,当朝给东宫几个辅臣升了官。 下朝的时候,孙青阳只听得几位老臣摇头叹气,嘴里念念有词:“不过几个东宫旧臣就能将圣上耍得团团转,如此我等怎能放心……” 时至晚春,大都的桃花才开。城里城外的水道两旁,柳树织成绿云,桃花也开得分外热烈。 桑榆从一捻红回来,路经过陈记酒楼的时候恰好遇见虞闻和九皇子从其中走出,身旁跟着的正是陈记的老板,她远远看了一眼,不知三人正在说什么,只见得三人神情严肃,似乎谈及了什么,想了想,她放下车帘,催着车把式回县衙。 当天夜里,桑榆问起此事,虞闻笑了笑,搂着她道:“不过是想借着陈家的商队护送殿下出城。” 桑榆奇怪,虞闻慢慢解释道:“新皇登基,北地战事又起,成王请求援军的调令被人中途挡了,连战报也一并挡在了正阳殿外,只说并非大事,命成王自己就近调遣军队。如今这第一仗,就败了。” “成王是老圣上一母同胞的幼弟,早年封王便自请去了北地,这些年,为大邯挡下多少战事,年少时便有‘战神’之名。不想,人到中年,却吃了败仗,追根究底起来,竟是调军之令被人延误的关系,成王如何能不气。” “你可知,新皇如今封谁为骠骑将军,命其带着三万大军前往北地,协助成王?” 桑榆对宫中之事所知不多,但也略知一二,仔细想了想,随口点了几个人名,却见虞闻全都摇头否认,有些好奇,追问道:“如若不是那些武将,圣上这一回又是遣了谁?” “九皇子的胞弟,十一皇子。” 桑榆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十一皇子她是知道的。与九皇子的确是一母同胞,皆是许贵妃所出,只是这一位年岁尚小,记得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十分俊美,即便是与女官说话,也会脸红,生性羞涩。若新皇派遣的是别的皇子倒也罢,只是这一位,实在是出乎意料。 “新皇蠢钝,只一心想将这一干手足兄弟以各种借口铲除干净,却忘了最重要的。”虞闻忍不住冷笑,俊朗的眉目舒展开,“北地那位成王,可是实打实的保皇派,如若让成王知晓新皇所做的那些事,只怕北地战事一歇,他便能举兵打回奉元,攻进皇城,另立新皇!” 桑榆闻言,脑海中腾地就炸开去,下意识拽进了他的衣袖:“六哥是说……” “是,护送九皇子去北地,而后,将所有的证据告知成王,待北地战事歇,便借兵力打回奉元城!” “可你们如何能令成王心甘情愿奉九皇子为新帝,毕竟成王乃是老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若论谁最有声望登基称帝,怕是新皇没了之后,便是成王了?而且,即便成王不愿做这皇帝,还有那么多皇子在,九皇子的处境……又如何能脱颖而出?”对于一直被许贵妃千叮咛万嘱咐不可锋芒毕露的九皇子来说,想要称帝,确有不少难度,其中便是如何令人臣服。光有孙宰相一行,这和被东宫旧臣捧得高高的新皇又有什么差别。更何况……成王在北地还吃了败仗…… “新皇孝期未过,朝中政务又有辅臣协助,闲来无事时最容易胡思乱笑,加上二皇子先前逼宫不成,他定然会将怀疑的目光放置到每一位皇子身上,尤其……是那些曾经被朝臣们多次提起的皇子,更是当仁不让的怀疑对象,如此自然会有的忙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成王打回皇城时,大约能成气候的皇子也只剩一二了。” 桑榆震惊地看着眼前男人。时至今日,她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也成了一段历史的旁观人。她闭了闭眼,手指紧紧攥起,低头搂住男人的腰:“你若要去,便去。你若担心阿娘,我便护着阿娘,你若担心虞家……我就带着阿娘回去,自有地方偷偷将人安置起来!” 柳娘子喜欢桑榆,就喜欢她的聪明。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且从不简单的拘泥于宅院。在旁的小娘子打小就被身边的侍娘婆子们教导说日后要如何如何打理庶务,如何如何处理妻妾关系,如何如何服侍夫君的时候。桑榆学的是医理,是真本事,更是胆魄。 她明白自己不会武,也并非是有大计谋的人,上了战场只会拖累旁人,便将目光转到别处。从得知孙宰相等人意欲推九皇子为帝开始,桑榆就明白,或早或晚,都会上演逼宫的戏。她不多说什么,只每日来往于一捻红和谭家医馆,默不作声地备下了大批量的伤药。此时听懂了虞闻话里的意思,更是倾力支持,一力担下了他身后所有的事。 虞闻心中一凛,旋即将人紧紧搂住:“城中所有的事,我都已安排好了,你……若是我回不来,别学阿娘……” 屋外,月色如华。桑榆抬头,只见得虞闻半张脸,被月色照得十分清楚,目光也如这月色一般明亮、清冷,却裹着浓浓的不舍。 “六哥……”她抬手,抚上那双镶着她模样的眼睛,喃喃道,“我想要个孩子……要个你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最忙的工作日子已经过去了。准备去旅游放松放松。四条路线:1.成都乐山峨眉山都江堰(有熊猫基地!);2.九寨沟(据说吃住都不好,在那工作的同行还特别凶- -);3.云南丽江腾冲(中缅边境,加上地震什么的……);4.东北三省(据说松花江、沈阳、哈尔冰,还有长白山什么的都会去)_(:з」∠)_我考虑了下,决定冲着熊猫去。不过不晓得最后报名统计的时候,会不会被删减掉这条线路。 第106章 无漏子(一) 九皇子在县衙内宅的事,并不能瞒过所有人。胡主簿是头一回见着从皇城出来的皇族贵胄,一时有些发懵,再听虞闻讲事情一说,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 大都虽远离奉元城,可到底并非消息闭塞的关外小城,胡主簿自然也是知道如今那位新皇究竟是怎样的人物,一时间感叹良多。末了,竟朝着虞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只说城中政务交予他便是。 到正午,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陈记酒楼派了管事过来问虞闻的意思,请示是今日还是明日再出发,九皇子不欲多耽搁时间,虞闻也正有此意,便拿起略略收拾好的东西,带上阿祁出发了。 桑榆扶着廖氏,送他们出发。 陈记酒楼的商队平日里大多是出去采买附近并不能购得的食材或者香料,沿途的检查也并不会太过严苛,因此虞闻才会和九皇子商量,借助商队之力,从大都一路向北,躲过新皇一直坚持不懈地搜查。 临行前,虞闻坐在马背上,回头看向桑榆。廖氏微微叹气,拍了拍桑榆的手背,示意她走过去,夫妻俩再说两句道别的话。 桑榆咬了咬唇,走上前,抬头看着虞闻:“六哥……” 她话没说完,马背上的男人突然俯□子,牢牢扣住她的后脑勺,狠狠吻上娇嫩的唇瓣。良久,他才放开手,手指轻抚妻子略显红肿的嘴唇,声音低哑:“我后悔了。” 桑榆愣了愣,随即听到男人轻笑的声音:“我后悔了。所以,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男人话罢,调转马头,跟上商队,很快就融入在人流之中,再分辨不出哪一人是他。 从大都到北地要两千里地,桑榆不知道虞闻要通行多久才能赶到那里,可她知道,这一路上,必然有来自保皇派的各地接应,那片广袤的天地下,带来的绝不会仅仅只是反击的机会,更应该是反击的胜算。 桑榆回过神来,转身看着廖氏,以及被留在大都,托她照顾的九皇妃。 六哥的战场在北地,在皇城之中。而她的战场在这里,甚至在虞家。 一捻红的生意不能停。 如今虞闻不在,城中的政务全由胡主簿一人忙碌。桑榆有时候看不过去,便将一捻红的声音全数交给了五味和棠梨,自己也在胡主簿旁边搭把手,处理些简单的事来。偏生这个时候谈文虎又伤愈下床,说什么都要追着人去北地,阿芍执拗不过,哭着跑来向她求助。 桑榆心疼阿芍的眼泪,又明白谈文虎的心思,虽有些左右为难,却不得不两边各劝了一遍,最后把房门一锁,命他夫妻二人自己好好谈谈,别闹得最后互相生了怨。 等到夜里,夫妻俩又手牵着手到了桑榆面前。 “文虎哥可是还要走?”看着谈文虎的神情,桑榆知道,他心里想的依旧是追随九皇子去北地,即便可能将性命留在那里也在所不惜。 “二娘。”谈文虎张了张嘴,看看阿芍,再看看桑榆,咬咬牙道,“我这一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阿芍……阿芍就留在这里,如果我真的……” “你会回来的!” 桑榆突然出声,蓦地打断谈文虎的如果。 谈文虎愣住。阿芍旋即抬头,看着自己服侍了这么多年的娘子,只见她一脸正色,眼神中透着坚定和相信,不由地也红了眼眶。 “你们都会回来的!” 谈文虎沉顿了半晌,才重重点了点头。 “你是谈家嫡长孙,谈家还等着你开枝散叶,无论如何,你都得回来!伤了我能医,残了我也能医,只要你们活着回来!” 谈文虎知道,二娘的话,不光光是对他一个人说的,也是对她自己,对阿芍说的。他握了握拳头,暗暗发誓这一条命无论如何都得活着回来看一眼她们。 是夜,阿芍依旧睡在客房。第二日,送走谈文虎后,桑榆遣退身边的侍娘婆子,一人走到客房门前,隔着门,只说了一句话:“他走了。” 门后,是从她六岁起就跟在身边伺候的阿芍,带着哭腔的应声。 虞闻走的时候,桑榆心情也是十分低落的,甚至背过身子偷偷哭过好几回。毕竟,北地凶险万分,便是离了北地,接下来夺位之争也从不是什么简单容易的事,她如何会不担心。可即便如何,为了让男人安心,她一直忍着,将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得妥妥当当,亲自送他出门。 人走了没几天,她就开始到处找地图,在桌上摊开来,一点一点算计着这时候他该到了什么地方,是不是过了河,有没有在山里头露宿,吃的东西干不干净,会不会遇上什么不长眼的山贼。 好不容易心情稍稍平缓,又见着阿芍遇上了和自己相同的事,一时间心底又犯了相思。 她叹口气,想想还是给自己找点事做,一转身,才走了没几步,迎面撞上了九皇妃。 “你如今看我,可是觉得笑话?”九皇妃面色苍白,眼泡红肿,显然自九皇子走后,过得并不十分愉快,“我原先还以为,他应下这桩婚事,是真心实意想与我结为夫妻,却原来,不过是我一头热,他分明是透过我想的你!” 桑榆眉头微拧,一时很想抓过九皇妃的肩膀使劲摇上几下,顺带着歇斯底里狠狠吐槽。可事实上,这事做不得。她只好摆出笑脸,恭敬地福了福身,而后道:“皇妃说的什么话。如今皇妃是贵胄,日后更是富贵荣华无数,难不成皇妃是打算请殿下和离,而后再嫁么?” 天家和离的事并非没有过,可一旦和离了,若九皇妃聪明一些,理当知道后果会如何。 九皇妃拭着眼角的泪水,咬牙道:“我如何敢和离!你如今得势,总归是能笑话我了……” “我如何得势了?”桑榆冷下脸来,看着如今落魄了却依旧不忘打扮的九皇妃道,“我自懂事起,便无父无母,唯有一母同胞的长姐在乡下相依为命。皇妃可不一样,世家娘子,那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不过是一门婚事作废,况且又是你家先行退亲,怕被六哥拖累,如今你反倒怪罪我们来,不知皇妃讲的是哪门子的道理!” 九皇妃一噎,大声道:“你不过是仗着六郎的宠爱,才一步步走到如今!不然,像你这样的破落户,怎会嫁给他!” 时至今日,桑榆算是彻底服了这一位,觉得再忍耐下去是当真要心塞了,当下也再不客气:“皇妃如果执迷不悟,便留在内宅,哪里都不用去了,免得因为一张嘴,和拎不清楚的头脑,掉了自己的性命!” 九皇妃一口气上来,大吃一惊:“你大胆!”她说着,作势要身边的侍娘好好教训桑榆一顿,却忘了,她本身是跟着九皇子逃难般逃出奉元城的,身边所有的女官仆从,都在半路上被杀得干干净净了。如今身边跟着的几个侍娘,还都是桑榆另外买了给她添上的,月俸还是桑榆发的,她们如何敢动手。 桑榆皱眉:“皇妃,我想你忘了,你如今该做的事,是安安分分待在屋子里,吃该吃的,喝该喝的,若是在无趣,不如去抄写经书,就当是在为殿下祈福。若是殿下出了什么事,皇妃,你就当真什么都没了。” 九皇妃原本还想争执,可世家女的教导令她对政治并不茫然,当下就怔住了,脸色发白。 是了,如果殿下出事,她一个逃难的皇妃,就连这最后的尊位都没了……到那时,她不过是个平民,家中长辈定然会为了不得罪新皇,彻底撇清关系,她回不去的…… 九皇妃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桑榆懒得再多说什么,想说出身不低,这些道理理当是懂的,便头也不回,愉快的走了。 她如今要准备的事情太多,可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去照顾不相干的人。 一入六月,北地传来喜报,说是大捷。又有密信借由陈家商队传来,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桑榆总算将心底的石头放下了。 阿芍捧着谈文虎寄来的家书,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知道他在敌前负了伤差点被俘,又被九皇子救了回来,如今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每到下雨时都会涨得难受,一下子就心疼的不行。 也不知是不是情绪太过起伏,阿芍才刚放下书信想同桑榆说话,忽的捂住嘴,转身干呕了起来。 桑榆愣了愣,随即问道:“这是怎么了?把手伸出来,我瞧瞧!” 阿芍有些发懵,抚着心口,就听话地伸出了手。 这一号脉,号出了喜脉。 桑榆大喜:“阿芍!你有身子了!” “啊?”阿芍吃了一惊,低头去看自己的肚子,小腹平坦,殊不知里头竟然已经在孕育一个小小的婴孩。想起远在北地搏杀的谈文虎,她蓦地又红了眼眶,落下泪来:“有……孩子了?” “是啊,有孩子了。”桑榆笑了下,忙让阿匪将屋子里的香灭了,打开所有窗户,散掉香烟,又扯了桌上不合适的果盘,“如今,你就安安分分地养胎,我身边有阿匪,你也用不着再担心什么。” 阿芍一愣,失笑,眼角还挂着来不及抹掉的泪珠子:“娘子怎的这样,难不成在生下来之前,我就这样无所事事了吗?” 桑榆笑道:“自离开至今,你这一胎约莫已有一个多月,头三月和后三月最是不稳,自然要好生养胎才是。”桑榆乐呵呵地伸手去摸她肚子,“阿芍,你是个有福的,这么快就能怀上了……文虎哥,也一定能好好的回来抱一抱这个孩子。” 阿芍心头一怔,再度低头,环住自己的肚子。 这孩子是带着福气来的,所以,北地会平安无事,一定会。 作者有话要说:QAQ居然没人想去成都玩,于是这条线路是要取消了不成……那我只能跟着一起去云南了…… 第107章 无漏子(二) 是夜,已经过了三更,廖氏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平素浅眠,往往睡下后外头一丁点的响动,都能令她醒过神来。这夜不知为何,却是心头一直惴惴不安,竟连浅眠也变得吃力起来。廖氏索性唤了侍娘进来,点上灯,披衣又去了摆在抱厦的小佛堂。 再佛堂里念了会儿经,章婆子过来了。 “你说,我这心为何就七上八下的,可是要出什么事?” 看着廖氏满脸愁容,章婆子暗暗叹了口气,上前低声安抚道:“夫人宽宽心,阿郎是怎样的人,夫人还会不知吗?阿郎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夫人心里头明亮着自然是知道的,这时候就再信信。” “我自然是信六郎的。”廖氏叹气,对着菩萨双手合十,拜了拜,“可是刀枪无眼,他一个文人,偏生护着殿下去了那里,我如何能不担心。更何况,成王一旦真的帮着殿下起兵了,那六郎就成了……成了逆臣了……” “夫人莫担心,阿郎聪颖,如何会想不到这个,必然是有了胜算,才去赌这一赌的。”章婆子上前,扶着廖氏回到内室坐下,又让侍娘赶紧去厨房做碗吃的来。 “夫人,阿郎去了北地,您挂心也是正常的事,只是别太累着,您想想,这儿还有娘子在。您可不能思虑成疾就这么倒了,您倒了,娘子肩上的重担可就更沉了。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年纪,万一撑不住,那可如何是好。” 章婆子这话说的在理,廖氏叹了口气:“新妇年少,即便再聪颖能干,到底也才十六七岁,我若是真的在这时候倒了,怕是连她都要累倒。” “夫人念着娘子的好,娘子心里是清楚的。”章婆子又劝了几句,“夫人莫要再担心了,阿郎定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的。” 廖氏听了,良久沉默,终是喟然一叹。 这一边,桑榆也是未睡。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转身,到底没能睡着,只得睁着眼睛看着床顶。她这几日也是有些心绪不宁,给自己开了付宁神的方子,结果吃了却无多大用处。 又翻了几个身,她索性坐起身来,披上衣裳,推开窗望着窗外发呆。 外头的月亮被云层所笼,月色迷蒙不同往日。 也不知,如今在北地,六哥过得如何,是否也在这时候辗转反侧,因为睡不着,披了衣裳站在窗前看月亮。 屋外院子里忽的跳进一人。桑榆眼神一凛,低声问道:“谁?” “娘子。” 来人是孙青阳安排在虞闻手下的暗卫,虞闻临行前,又留了几人负责保护妻子。 “夜半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平日里这几个暗卫显然在明处露脸,即便是有什么消息要来传达,也都是隔了屏风,中规中矩地说话。头一回像今天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 “新皇已经得知九殿下在大都,受阿郎庇护了,如今正加派人手向这边赶来!” “可是有人放出消息说九殿下去了北地。” “娘子且放心,那传话之人恐怕只是偶然得知此事,消息传回奉元城时,并不知阿郎和九殿下已经前往北地与成王、十一皇子汇面。” 桑榆哂了一声,道:“果然该走了。” “娘子何日启程?” “近日。你先回去,要是再有什么消息,再来传达。” “是。” 暗卫退下,桑榆抬手将窗阖上。 “娘子……”棠梨一早就醒,但是对那些暗卫又下意识地心存胆怯,这才一直没敢开口说话,见人一走,忙开口道,“我们……要走了吗?” “嗯,有人要过来抓我们了,不走不行。” 棠梨人小,听了这话,只觉得心惊肉跳,有些畏惧:“我们……我们……” 桑榆伸手,摸了摸棠梨的头:“我再遣人去打听打听,只是,走是迟早要走的,不然……”不然,被新皇的人抓回奉元城是小,当场斩杀却是大。 到第二日,风雨欲来的气息渐渐弥漫内宅,可偏生桑榆此处,却显得十分宁静。廖氏昨夜一夜未眠,章婆子也陪着她说了一夜的话,此刻一前一后走到这里,心情却都平静不少。 桑榆向着廖氏行了一礼,廖氏有些诧异。虽这孩子素来知书达理,是个好的,可从未向今日这般郑重其事,廖氏难免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安。 “这是做什么?” 桑榆摇头,命阿匪和人一道,抬了屏风过来,又让章婆子将廖氏扶到屏风后。这些作罢,她方才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去请几位兄弟进来。” 屋外,五味得了令,噔噔噔地跑了。 “娘子可曾想好,这次离开大都,要去……要去哪里?”待五味离开屋子后,阿芍看着桑榆低声问道。 昨夜的事,她已从棠梨那儿听说了,知道离开是必然的事情,也明白按着娘子的脾气,谁都不会落下,与其去问要携谁弃谁,不如仔细问问是要逃到哪里去。 桑榆显然对一切都已经有了安排,丝毫没有什么疑虑:“回奉元城。”桑榆顿了顿,续道,“别处皆不安全,倒不如回奉元城去,更何况,虞家如今两头为难,早晚都要出事,我答应了六哥得想办法护着他们,别的不行,待出事的时候,替虞家人选择一个藏身的地方,我倒是可以的。” 对于桑榆的想法,阿芍虽有些吃惊,可并未反驳什么。就连屏风后的廖氏,一时间也有些吃惊,可仔细想想,他们夫妻俩的安排也无问题。 “娘子,人已经在外头候着了。”门外传来五味的声音。 桑榆闻言,扬声让人进屋,话罢,又让阿芍也一并去屏风后。 孙青阳如今掌管着众卫,虽因新皇登基,夺了几卫的兵权,可不妨碍他依旧名声赫赫,更是不妨碍他私下继续养着亲兵。回奉元城之初,孙青阳便将身边的二十余个暗卫亲兵转手给了虞闻,而今留下在桑榆身边的这几人,更是个中好手。 那几个暗卫站在屋前,听得召见,遂进屋行礼,礼罢低头垂手而立,丝毫不见抬头。 桑榆心知这是宰相府的规矩,便也不说什么,只言语中带着些歉意,开口道:“如今之事,要累着几位兄弟了。” “夫人说笑了。”领头一人躬身回道,“统领既然将我等调至阿郎身边,我等便理该为阿郎和夫人所用。”说罢,又道,“夫人有何吩咐,请尽管说吧。” 桑榆颔首:“如此,我便对几位直言了。”她随即将思虑了一夜的事同他们几人叙说了一番,听得屏风后的廖氏连连吃惊。反观那几个暗卫,脸上虽也流露出一丝诧异,但只略微思忖了下,便想明白了:“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回奉元城,并非是什么难事,只是,夫人可想过,要带谁走,若是整个县衙内宅一下子就空了,怕是不好。” 桑榆没有作甚,片刻后才道:“我知道,我不会将所有人都带走,大都这,到底还是要留点人的。” “夫人在此地的产业要如何处置?” “这些年在大都,左右我还囤了几块地租赁出去了,也买了处庄园。这些我已托人处理,田地和庄园都有了新主,之前的痕迹也都清理了,想来不会叫人发现什么。”桑榆对着暗卫说完,又命五味拿了些银两过来。她向着那领头一人福了一礼,“这一路回奉元城,路上必然需要打点,这些银两先拿去,用时无需同我商量。” “是。” “如此,还请几位扮作车夫,一同护送我们上路。”桑榆握了握拳头,又道,“若是能再分出一人,比我们先行半步,负责打探沿途情况最好不过。” “夫人是担心宫中有变?” “新皇反复无常,谁知会突然出什么幺蛾子。” “是。那夫人,我等何时启程?” “明日。先不回奉元城虞家。我在城外有处宅子,买了已有几年,届时就先住在那里,先不要惊动虞家。” “如今虞家十二郎已升任高官,虞家一门以他为荣,裴宋两家更是一刻不离攀附在侧。” “十二郎是个没那么多心眼的。大叔母故而有疼爱他的地方,可最初难免是存了养个纨绔的心的。只是恰好大哥志不在此,姐夫身体又不好,几个庶子虽各自也有功名,可离得远了,又非从小养在膝下并无母子之情,唯独这一个十二郎,可以靠上一靠。是以,才造成如今的局面……一旦新皇倒台,十二郎只怕……” 说实话,只要提及十二郎,桑榆心底总归是有些惋惜的。当年南湾村那个爱玩胡闹的少年郎,如今为了秦氏和最爱的小妾,已然在拼了命地往仕途上打拼,丝毫不曾想过,万一出了别的岔子,虞家满门要因他获罪良多。 “罢了。就先想想明日之事该如何安排最为妥当吧。” 几个暗卫闻言点头,合计好细节后方才退去。 待人一走,阿匪撤了屏风,桑榆回身时,便见的廖氏泪眼涟涟,竟已哭得不能自己。 “阿娘……” “我儿有幸,方能娶你为妻。” 她能临危不乱,头脑清明地指挥多度,虽出身并不显赫,却看得出来比从前那宋七娘甚至是九皇妃要更能审时度势,如此也难为六郎念了她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 桑榆不知廖氏心中所想,只挺直了脊背,回身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侍娘仆从,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要说:_(:з」∠)_24寸的行李箱貌似买的有点大…… 第108章 无漏子(三) 天色还没亮透,大都县衙内宅的角门开了。鱼贯而出的幂离女子数人,依次登上几辆毫不起眼的平头黑漆马车,于晨光中,一路向着才缓缓开启的城门驶去。 守城的卫兵已经得了胡主簿的令,晓得是主簿的亲眷要去远游,便也未曾要马车停下检查,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 街道两边买卖货物的小贩正吆喝的起劲,还有刚撂下摊子下馄饨的小铺正飘着葱香,曾经一度因为县令贪赃枉法有些贫瘠的大都,如今已渐渐恢复生机,百姓的日子过得越发好了起来。 阿芍放下车帘,收回手,见桑榆坐在车中闭目养身,几个小的也依偎在左右安静地看书,遂低声道:“在这住了好些年,眼下要走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竟也有些舍不得了。” 五味抬头,笑了笑:“娘子说过,会回来的。” 阿芍只当他还小,不懂大人的心思,笑笑再不说话。 此番离开大都,桑榆一并安排了四辆马车,原本是打算只三辆便够了,一路上挤一挤也就到了奉元城,无须为了舒适再多添马车。 可廖氏的意思是他们挤一挤无妨,却还位九皇妃在,即便事出突然,断不能因此让皇妃受了委屈。 桑榆无法,便又多添了这第四辆马车,让九皇妃一人坐在其间。 内宅的人,桑榆并没全部带上,那些后来采买的下人一并都留在了大都,只带了在九皇妃身边伺候的几个侍娘,几个暗卫扮作车夫一人看护一辆马车。前头三辆坐的不外乎是桑榆、廖氏、九皇妃和各自身边侍奉的侍娘婆子,第四辆装的都是一路上所需的物什。 临行前,又将一捻红托付给谭大夫,知道谭家人守口如瓶,怕义父义母挂心,桑榆便也将事情的原因透露了些许,特意嘱咐他们若是有人上门询问,便只说是有事走了,要是再往密谋一事上提,只管说是被她蒙骗了,不知竟会有这等事。 谭家知道,她这般做,为的不过是帮着谭家撇清关系,生怕新皇一时无常,连带着将从与他们有过往来的所有人一并获罪。 为此,谭大夫自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气得整整三日闭门不见,谭夫人心底虽然也有些不喜,可到底心疼义女年纪小小,就要担负起如此重任,好言好语地劝了丈夫几日,终究是在临行前为桑榆备好了各种伤药,好在路上随手取用。 马车出了城门,车外的喧哗便渐渐远离了两侧,只听得哒哒马蹄声,车帘被风吹卷起的时候,入目的便不再是来往人流,而是满目的苍翠山林。 桑榆大约是累了一夜,这才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却当真睡了过去。以至于待马车接连走了三个时辰,在官道旁的一家茶舍前停下时,她方才缓缓睁开眼来。 “这是到了哪里?” 桑榆揉着额角,靠在棠梨的肩头低声问道。她实在是乏力得很,这几日为了离开大都的事,忙碌了很多,夜里睡得又少,实在是有些困了,这才没忍住坐在车里就睡了过去。 外头赶车的暗卫低声回话:“再往前一个时辰,该是到荆城了。坐了三个时辰的马车,兴许老夫人和皇妃已经累了,莫不是停车先歇息一会儿?” “嗯,歇一歇吧,不过别停留太久。” “是。” 暗卫去后头几辆车上一问,廖氏和九皇妃果真是坐得有些累了,加上出门前只简单的用了些素粥,此时闻着茶舍里飘来的包子香味,不由地有些饿。 桑榆命人下车买了包子,又嘱咐后面的人一路上少露脸。稍作片刻休整后,马车重新上路。 又过一个时辰,果真到了荆城。 此刻已过晌午,不少路远的小贩已肩扛篓子竹筐,陆陆续续出城回家。荆城城门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倒是别有一番热闹景象。 进城时虽有卫兵拦车问询,态度上倒还说得过去,只简单的查检了一番,见并无什么古怪的地方,便也放了行。 而后的路上便也没那么多的事。几个暗卫又素来不在人前露过脸,以至于当有校尉纵马从马车旁跑过时,并未注意到这一行四辆马车的古怪。跑过的时候,桑榆还分明听见那哒哒马蹄声中,几个校尉彼此的交谈。 “这连九殿下的容貌长相都不知道,怎么去抓人?” “小点声!你不要命了!咱们这是先行去打探消息!这抓人的事,可不是你我该干的,打听到消息就回来,抓什么九殿下!” “是是是!我轻点声,轻点声……” “娘子……”棠梨有些畏惧地缩了缩,使君抓着她的手安抚了几句,又抬头看着桑榆,“娘子,听刚才的话,好像那些人是偷偷在做这事。” 穿过荆城,怕夜长梦多,顾不得在其中停留住宿,马车又急匆匆出城。行了五里地,使君这才出声说起话来。 桑榆看着被兄长护在身边安抚的棠梨,微微垂下眼帘,笑了笑:“那些东宫辅臣不尽然是些蠢的,新皇登基至今,已经做出了多少让人愤慨的事,这要是再光明正大捉拿九皇子,没有拿出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理由来,只怕民心不稳。就冲这,他们也得死谏,求新皇压下通缉,改在暗处抓人。” 其实出来前,桑榆并不打算带上三个小的。毕竟,这一路和到了奉元城后,那些风风雨雨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生活她毫不清楚,三个孩子还小,留在大都跟着义父义母,远比跟着她走要安全得多,也更有生活保障。 可三个小的,在得知她的心思后,竟跪在身前,死活不愿离开。阿芍如今怀了身孕,对小孩尤其疼爱,见不得三个孩子红着眼眶跪在那里,只得劝桑榆应下。 桑榆把人带出来的,心底却还是有些不安:“这一路,如果后悔了,就说出来,别撑着,以后的日子,只怕会和在大都时的不一样。” “娘子放心,我们晓得的。”面对桑榆的担心,三个小的显出一副明了的神情,大约是怕她当真在半路就把他们送走,就连棠梨也挺了挺胸脯,不再显出怯态来。 桑榆微微叹气,倒也不再劝他们了。 马车继续往前。 清晨,北地的战鼓再次被人擂响。十数骑快马疾速地奔驰进关中。马蹄扬起黄沙,城门轰然关上。 自城墙上向远处看去,只觉得烟尘滚滚,竟似风暴一般,向着关内席卷而来。 “王爷!”领头一人纵马疾驰至面前,停马冲着成王一抱拳。 “关外情势如何?”成王冲着来人略一点头,立刻询问道。 “北夷鞑子已经逼近关外,关外一代八方城门皆已关上了。”来人如实禀告,“我兄弟几人前去打探了一下,那些鞑子这回又有了援军,气势汹汹,只怕来者不善。王爷,万一鞑子们入了关,可是要派人回城将您府上的家眷全部送回皇城?” 成王闻言,眉头皱起。 老皇帝的几个手足兄弟里头,成王最小,而今也不过才三十余岁,只是常年在边关,吹了多年风沙,面容看起来威严不少,这一皱眉,更是看起来有些凛冽。 “王爷,若是此番鞑子当真又多了几万大军,为防万一,还是送王妃她们出城吧。”身后一人走至成王身侧如是说道。 “皇城却是不必要回去的,谁知道如今坐在上头的那一位会不会趁机将王妃拿做人质,逼王爷卸下兵权。”另有一人冷笑两声,啐了一口,“而今,他连手无兵权的手足都敢设计杀害,只怕心里也存了要王爷呈上虎符的想法!” “尔等慎言!”成王低声呵斥,却也略一思索转而又问,“九皇侄和绍仁在做什么?” “九殿下正在军中备战,至于虞郎君,被军师请去帐中,许是再商议战事。”应话之人乃是成王心腹,自虞闻护送九皇子一路北上后,便是由他在路上接应,后又安排在军中。 成王颔首:“一个敢于上阵杀敌的皇子,甚得我心。” “九殿下此番来北地,待战事平歇后,王爷难道真打算为九殿下助力,起兵打回奉元城吗?毕竟新皇现已登基,好歹也算是天命所归……” “何为天命所归?” 成王的声音突然拔高。原先说话那人吃了一惊,见成王面沉如墨,顿觉自己说错话了,慌忙跪下求饶。 “皇兄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现在那一位,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皇嫂和东宫那些狗贼自以为一纸诏书推人上了帝位,就无人能将他们赶下来了不成!” “王爷……即便王爷当真打回奉元城去,且将那一干乱党诛杀,王爷以为,九殿下和十一殿下谁才……”那心腹心中不甘,想着若当真要起兵打回奉元城,却又为何要另奉新主,不若让成王拼上一拼,兴许这帝位就能到手,兄亡弟及也是美事。 可话未说完,成王的眼神却又冷了几分。心腹背脊一凉,终究还是住了嘴。 关外的风沙愈演愈烈,成王看着北夷鞑子兵临城下,又见城门大开,手下将军率领大军冲出城去与之厮杀,沉声道: “降服这群鞑子之后,我便要杀回皇城,将那群窃国狗贼的项上人头砍下,悬在麒麟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_(:з」∠)_收藏掉的有点惨,果然是写得不够好的原因。 第109章 无漏子(四) 六月二十五那日,一行四辆马车晃晃悠悠抵达了距离奉元城不过三两日路程的临原镇。 这一路过来,风餐露宿,快马加鞭,先不说随行的侍娘婆子皆有些吃力,廖氏和九皇妃也都快要病倒,便是几个交换着赶车的暗卫,如今也是神情憔悴。桑榆明白,若再是按着她的要求匆匆赶路,只怕所有人都会吃不消。 不得已,她只能命人在临原镇停下,暂时住下休整几日。 九皇妃被侍娘从马车上搀扶下来的时候,小腿都是酸软的,一落地顿时就没了力气,差一点狼狈的跌坐在地上。 待侍娘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好,九皇妃这才得空抬起头来去看周围,怎知这一眼看去,却是有些出人意料。 她从前也是和九皇子逃过难的,一路过来吃了不少苦头,为了安全,甚至还脱下了身上的锦衣华服,换上那些粗布麻衣,摘了所有的贵重首饰。可眼下,同样是逃跑,往最危险的奉元城跑便也罢了,就连如今停下住宿,也是选得较好的客栈。 说是逃命,不如说他们更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眷,一路游历。 客栈是临原镇上算是不错的一家,布置得也十分雅致。四辆马车停在了客栈后院,几个暗卫既充当了车夫,也当起了仆从,拴好马车后,又将车上的随身物什全数搬下一并带进客房。那客栈的小厮赶紧上前帮忙喂马。 随意要了几间客房,又嘱咐小二烧水沐浴。桑榆带着人,一进屋子,立马倦意袭来,顾不上摊开被褥,铺到床上便长叹了一声。 阿芍进屋,见她这副模样,忙上前坐在床边脚踏上,给她捏捏小腿。 这一路过来,她的腿也是酸了的,可如今廖氏也好,九皇妃也好,靠的都是她,若是在人前露了乏,只怕她们也会觉得难以坚持。是以,阿芍心头别提有多心疼桑榆了。 “你怀着身子,这事就别做了,等会儿泡个澡,约莫就会好些。”桑榆忙翻了个身,小心收回腿,又伸手把阿芍拉到床边坐下,靠着她道,“快回奉元城了,阿芍,你说,阿姊她如今怎样了?” “娘子心疼二夫人是好,可二夫人那样子对你……” “她从来都拿捏不住我的。”桑榆笑,“从前我对阿姊的诸般忍让,如今想来却是害了她,可即便如此,我俩也怨不得彼此,不过是看待世间万事万物的角度不同。她只要不触及我的底线,便万事大吉。” 阿芍闻言,皱了皱眉头:“如今,二夫人那是万事大吉了,可娘子肩上的担子却分明未轻。十二郎若是真的出事了,虞家岂不是……” “我与六哥都能放得下那些,可阿娘放不下。” 阿芍愣了愣,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叹道:“夫人命苦,嫁于阿郎的爹爹不过几年就成了寡妇,偏偏心善,即便是这些年一直被大夫人压了一头,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仍旧心里念着大房的好。” 早年虞伯钦携妻带子到奉元城照顾年轻的三弟,廖氏对这份恩情一直感激在心,如今既然已经预见了虞家要出事,桑榆和虞闻放得下,廖氏却是放不下的。“能帮一分,便是一分”。这是廖氏在得知独子的全盘计划后,说的对虞家唯一的一句话。 热水很快就烧好了,陆续将沐浴用的东西全都送入客房。桑榆一行人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舒爽。待用过膳后,外头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在习惯了古代人的生活节奏后,桑榆对这个没有电视机没有手机的世界,开始有了别的睡前娱乐——教书。 大概是教三个小的辨识草药习惯了,如今的桑榆得了空,终于想起自家已经有段日子没抽查他们三人的功课。于是趁夜将三个孩子召到屋里,各自给了张纸,命三人依次写出三道方子,并说明各有什么作用,用药时需得忌讳什么。 九皇妃听得动静,也摸到她屋里来,见三个小的有模有样地各自趴在桌边提笔写字,便凑过去瞧了瞧。 桑榆看见九皇妃,也不出声阻拦,只捧着茶坐在床边上,眼睛时不时往她脸上扫上两眼——他们都说九皇妃的眼睛长得和自己像极了,就连六哥也说如此,她如今得空去看,果真是有七分想象。想到此,又想到这一路上她虽吃了苦头,却并未过多抱怨什么,桑榆竟也对这一位改观起来。 “我听六哥说,九皇妃写的一手好字,还请皇妃帮忙看看,这三个孩子的字可能见人。” 许是没想到桑榆会突然这么客气,九皇妃显然有些发懵,待见她一脸笑意,并无揶揄的神色,这才欣然应下帮忙看起字来。她如今也确实有些无趣,也知这一路上若是没有这人料理那些琐事,她们许是仍在半路上折腾,慢慢的也就觉得自己曾经倾慕的郎君喜欢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九皇妃出阁前确实能写一手好字,虽不是像宋凝脂那样名扬奉元的才女,倒也能歌善舞,诗词歌赋也略通一二。 三个孩子的字,都没正正经经拜师父学过。 使君的字随了谭大夫,收尾时笔墨稍重,横撇竖捺间看得出性子稳健。五味和棠梨的字相较而言,就显得有些小气。九皇妃只当是经历不同,便简单地指点了一番,三个小的也是恭恭敬敬地称是,回过头来想将手里的方子呈给娘子看,却见阿芍站在床边,正扶着人躺下。 “娘子……” “嘘。” 阿芍竖起食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声:“娘子睡着了,来,回屋睡去,别在这吵着娘子。” 三个小的忙点头应允,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九皇妃跟在后头,临走前,看着床榻上已然睡去的桑榆,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 在临原镇休整了数日,桑榆见众人休养的差不多了,这才又提起继续行程的事。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从临原镇出去了,车外的声音又从嘈杂变作只余几声吆喝,来往间还能听见牛羊的叫声。 先行的一个暗卫昨夜回来传了消息,说是新皇又办了件“好事”。 那一位不知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在孝期让女官怀孕了不说,竟还许了那女官妃位,更是将那女官的家人一道行了封赏,其家中几个手足更是随手给了官位。 于是这等荒唐事一出,朝臣彻底炸了。甚至有人下了朝直接奔到孙宰相府上,求告病在家的孙相公能出面劝谏圣上。 可惜,作死的人无论怎么劝,还是生定了作死的心。孙宰相只写了奏折,以表示自己并非不管事,可那一位看了眼奏折竟是当着朝臣的面撕了个粉碎,大骂众臣多管闲事,末了还将那女官提到了贵妃之位。 贵妃一位,在后宫中,只比皇后矮了一些,若皇后有恙,掌管后宫之责便会落到贵妃头上。 如此一来,朝臣更是不干,接连上奏,乞求新皇收回成命。奈何人家不管不顾,别人越是谏言,他越要如此行事。而那女官一家,竟也不过数日,就成了奉元城中一霸。 “有这么一个猪队友在,估计东宫那帮旧臣,已经吐了整整十盆的血。”桑榆越想越乐,脸上难得神采飞扬。 阿芍递上茶水:“娘子觉得如今的胜算多大?” 桑榆低笑:“七成。”若是新皇再整上几出好戏,将民怨也激发出来,只怕夺位之事更显得容易起来。 阿芍似懂非懂,只知道娘子似乎心里头高兴,便也跟着笑了笑。 其实阿芍这几日一直心存疑虑,原以为娘子这一路困乏,说不定是同自己一样有了身子,可看着又不像,想了想到底还是开了口:“娘子,你会不会……” 阿芍一句话还未说完,马车忽的一阵剧烈摇晃。她一声惊呼还未来得及脱口而出,桑榆已一把将她稳住。三个小的丝毫没来得及防备,差点就跌出马车。 而后,外面传来暗卫的怒斥。 “你们是何人?为何拦在路中?” “看你们这模样,应该是外地人吧?不知道从临原镇出来走这条官道是要给银子的?”外头那人哈哈大笑,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快点,把银子给爷交出来!不然,就不客气了!” “大胆!行走官道,何时也需要向人交钱了!”暗卫坐在车前,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偷偷放在腰上,只等着眼前这些人冲上来时拔刀自卫。 那些人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突然就纵马停至车前,怕将人撞了,他方才突然停车,听动静,车内只怕有人摔着了。 领头一人年岁看起来不过才三十来岁,留着两撇小胡子,光脑袋,一双鼠眼,看起来十分滑稽。再看旁边几人,也都是一脸匪气,骑着几匹高头大马,甚至还有人腰上围着虎皮,看起来凶狠至极。 暗卫心知,这帮人怕是常年在此道上打劫往来商队,见了他们四辆车,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出行,便想趁机抢些银钱,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放行,只得厉声向身后的暗卫传讯道:“速速让开!” 作者有话要说:=L=过两天会使用存稿箱君,因为要出门去杭州,大学室友嫁出去了_(:з」∠)_喝喜酒去。 第110章 无漏子(五) “娘子!”阿芍的脸色有些不大好。方才那一下,她虽没跌着,但到底还是受了惊吓,如今肚子有些竟也隐隐发疼。桑榆抓着她的手,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又取了几块银钱放在荷包内,让使君出去盼着那些人能通融通融。 使君掀开车帘一角,弯腰出去。阿芍屏住呼吸,紧紧抓着桑榆的手臂。 “里头有女人?” “并无!里头坐着的是我家郎君!” “你爷爷我可是闻出来了,这荷包上沾了女人的味道!走开!不给钱,那就把里头的女人留下给爷爷尝尝味道!” 那猥琐的声音大笑着推开使君,催马走到马车边上,像是没看到赶车的男人一般,径直伸手要去掀开车帘。 暗卫暴起,却被旁边赶来的一个山匪拿刀架住脖子,呵呵笑道:“大哥,赶紧掀开帘子瞧瞧,若是个美人儿,求大哥玩够了之后赏给我们玩玩!” 那人大笑:“当然!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女人,当然也是要一起睡的!” 他说罢,伸手就将车帘一把掀开,结果脸上的笑意还没落下,眼前银光一闪,紧接着便觉得眼睛蓦地巨疼,大吼一声跌落马背,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 旁边几个山匪大吃一惊,定下神来一看,竟见着车内站了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杏面桃腮,脸颊透着红,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如何,模样看上去竟十分惹人怜爱。 可饶是如此,小娘子手中带着血的匕首,却让人实在没法子再去赞叹她的容貌。 “你……你竟然敢!” 却原来那山匪头子掀开车帘时,桑榆手中已经握着防身的匕首,只等着他掀开车帘的刹那,将匕首送出,虽不能致命,但那猝不及防的一下,必然也能伤到人。如此,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暗卫见人已受伤,旁的山匪暴怒,面目狰狞地扑了过来,身形一转,忽的长啸一声,竟从旁召出别的人马来,很快便与这一群山匪打了起来。 那几个山匪本来并未将这几个车夫仆从打扮的人放在眼里,以为至多不过是哪个大户人家随行的家丁,那点子本事最多智能防贼,却没想到方才一人突然一声长啸,竟还召来帮手。 那腰上围着虎皮的山匪,看起来凶神恶煞,实则没本事的很,这才几下就惊恐了起来,大声嚷道:“快!快跑!这些人看着不像是普通人家!快跑!” 暗卫冷哼一声,飞身上前,一刀砍中马腿,将那马背上的山匪直接踢到地上吃了一嘴的泥。 有山匪趁机朝着迎头那辆马车扑去,想抓了车上的女眷威胁他们,却忘了这车上之人,方才拿着匕首捅进自家老大的眼眶里。 桑榆只学过几招防身的功夫,见人扑了过来,二话不说,扬手往他下三路招呼。 那人躲过一招,以为这花拳绣腿无甚能耐,正暗中得意,不料桑榆竟又忽的换了一招,手中匕首一横,径直擦过他的脖子。 大动脉一割开,鲜血噗嗤就喷溅出来。 若说方才的打斗还只是想要制敌,这一声鲜血喷溅,已是另一番意思。 几个暗卫一人手中压着一个山匪,闻声抬头看着半身是血的娘子站在车前,被他割了脖子的山匪还没完全断气,躺在地上不住抽搐,那血流得飞快。 桑榆站在车前,脸上、身上,大半的地方全是殷虹的鲜血。她抬手,抹了把脸,冷然道:“都杀了。” 暗卫顿时一凛,随即扬手,一招制敌,将这些拦路的山匪一并杀了。 方才的动静,早已被官道两头行路的百姓撞见,有人失控地发出尖叫。 “你们快走!” 有人纵马行至车前,马车上的血腥味引人作呕,可说话那人却似乎并不在意。 桑榆抬头,看见来人,微微有些诧异:“陈郎君……” 陈琼自上回事后,兴许是觉得有亏,便再没在桑榆面前出现过。此番再见,桑榆忍不住有些吃惊。 “你和我换辆马车,趁现在赶紧走,已经有人去喊官差了,晚了就得留下审案,到那时一拖再拖,只怕误了你们的大事!” 大约是陈琼此人从前纨绔子弟的印象太过严重,桑榆一时竟觉得眼前的郎君颇有些陌生,可看他满脸急切的模样,桑榆心头一暖,顶着这半身血污郑重向他一拜:“郎君的大恩,谈氏日后再报。” “二娘……”陈琼张了张嘴,眼底蓄着歉意,“姜娘那事,是我的错。” 桑榆笑笑,将自己车上的东西全数搬到了陈琼让出的马车上,临行前又是一拜,这才命暗卫加紧赶路。四辆马车哒哒哒地就往前奔走了。 等到官差到了案发现场,只见得一个瘸腿的年轻郎君坐在路边捂着鼻子唉声叹气,见了官差连连喊道:“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山匪在官道上抢劫?要不是我这些家丁早年都是镖局的武师,我家的货和我这条命可都没了!我说官差大哥,你可得好好查一查,该剿匪的时候就剿匪嘛!” 路上遇到这种事,一行人只觉得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那样恶心。离开临原镇范围一段路过,一行人匆匆将马车停在一处池塘边上。阿芍下了马车去接水,又匆匆上车帮着桑榆擦洗脸上身上的血污。 棠梨拿着换洗的衣物跪坐在旁边。之前她就被娘子那一身的血给吓得差点哭了,还是五味在旁边抱着她安慰,才忍住没给哇一下哭出声来。 “你别怕。”桑榆坐在车里,擦掉脸上的血污后,长长舒了口气,见棠梨有些怯怯地跪坐在角落,笑了笑,“方才那样实在是不得已。”她顿了顿,见阿芍神色也是怏怏的,方才正色道,“今日之事,面对的不过是几个山匪,若贪图的只是钱财,给就给了,别纠缠太久。但是日后,你们会看到更多的人死在眼前,到那时,不能露怯!” 四人点头称是,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忽又听到桑榆低声一笑:“其实我刚才也怕,腿都吓软了。哎哟,阿芍,快帮我揉揉,真不行了……” 阿芍扑哧一笑,见桑榆故意装出一副后怕的模样往棠梨身上靠,眉眼一挑,伸手给她揉捏起腿肚子来。 马车又在路上晃荡了两三日,终于进了一处庄园。又行了小半柱香的时辰,这才停在了院子前。桑榆下车的时候,几个赶车的暗卫皆已经不见了踪影,连同那些神出鬼没的接应,也在入园后就消失不见了。桑榆心里隐约明白,大抵他们这时候都是进城去见旧主了。 院子门口有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站着,见桑榆下车,忙上前躬身行礼:“娘子来了。” “陈伯,”桑榆笑笑,“这些年累着您了,这偌大的庄园一直没住什么人,空落落的,想必十分寂寞。” 陈伯拱手一笑:“娘子客气了。当初娘子愿意买下这庄园,又愿意留下我在这混口饭吃,我已十分高兴,哪里还会觉得寂寞。” 这庄园的主人本姓陈,乃陈伯原先的家主,只是一场大病,夺取家主爱子,夫人也因忧思过度病倒了。家主无法,只能带着陈伯到处找寻买家,想卖了庄园带一家老小离开伤心之地。 机缘巧合之下,庄园转手到桑榆手里,又见陈伯几次流露出不舍的神色,问明缘由后桑榆便将陈伯留下,帮忙打理起园子来。 桑榆原先打算离开虞家搬进庄园居住的,后来为了躲开逼婚,嘱咐陈伯在她不在时照看好庄园,一走就是好几年。如今总算是真正地搬进园子里住下了。 “娘子,房间已经全部收拾好了,可要备上热水洗漱?”陈伯的子女也都跟着家主走了,陪着他留下的只有一个年纪比他还大了几岁的婆娘,你鳏我寡,俩人也没成亲,就这么搭伙在庄园里过日子。 婆娘姓王,看起来有些丑陋,豁嘴,鼻子周围还有斑,胖乎乎的。走路的时候那腰上的肉看着还能抖。王婆娘力气大,一个人把几个浴桶依次搬进几间厢房里,这次擦了把汗,慢吞吞走了出去。 待人走了,见五味仍有吃惊地看看外头王婆娘粗壮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瘦巴巴的棠梨,桑榆咳嗽两声,低斥道:“莫要因为别人的长相就看不起她。王大婶虽然长相丑陋,但为人却很不错,日后相处久了,你们便知即便是再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也有许多能学习的地方。” 她话罢,转身绕进净房,丝毫没听见外头五味正握着棠梨的手,郑重其事:“你日后多吃些!我瞧着那样挺好看!” 当夜,王婆娘做了一桌的菜,自从买卖之后就空荡荡了几年的庄园,终于又添了不少人气。 一顿饭下来,桑榆意外地发现,五味已经眼睛亮晶晶地跟着王婆娘跑前跑后了,连带着对陈伯也十分亲近。 陈伯乐得身边有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当即回到房间拿了块样式老旧的长命锁给五味挂上,嘴里念道:“我家那几个小的,觉得这锁的样式太老旧了,不喜欢,给我随手扔了。要不是正好被你王婶捡回来,就真的丢了哟。” 桑榆看了陈伯一眼,见他脸上流露着难过,便又看了看五味。她本意不过是想一贯嘴甜的小孩说两句好听的话,不料,五味扑通一下跪了,连磕三个响头:“我阿爹阿娘死的早,家里婶婶怕我贪口粮将我拉到街上卖了,是娘子救了我,养我到现在。这长命锁我戴上了,从今往后,您就是我阿爹,婶子就是我阿娘!” 所有人都愣住了,陈伯顿了顿,搂住五味连声喊好儿子。 桑榆笑笑,却也明白这孩子的意思。 一来能防着她哪天怕连累人,又想要把他们送走;二来,却是为了帮她盯住这对夫妻。 毕竟好多年不曾见面,谁知会否被知情人在前几日里收买了。 桑榆很想说孙青阳那边一直盯着庄园,不会从园子内部出什么事。可看着五味一副十分积极的模样,桑榆想想,还是做罢,决定不告诉他真相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篇文的存稿两万了_(:з」∠)_容我十万字后开坑。 第111章 无漏子(六) 无星无月的夜,浓稠如墨。 雨哗哗地砸在城楼屋瓦之上,北地的夜透着寒气,加上这场雨,更是显得刺骨的冷意。 成王身穿战甲,站在城墙之上,身前是关外一望无际的平原和隐隐绰绰的远山,身后则是关内连绵的万家灯火,如千颗万颗的明珠,缀成茫茫珠海。那些繁华灯火的背后,是千家万户的笑语嫣然。 “王爷,如今北夷鞑子的形势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身后有人自城楼下上来,也是战甲在身,却显得更加轻便。 “不管如何,如今万不可松懈。”成王思索了一下,看向来人,“绍仁,可有什么建议?” “军师神通,绍仁并无更好的建议。只是,如果当真要里应外合,编个身份混进鞑子营中,不如由我前去。”虞闻站在一侧,拱手道。 “你并非武将出身,只身混入鞑子营中,只怕有危险。”成王似乎有些不大同意。 “正因为我非武将,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虞闻沉声道,“我可以带着其他几个一起混进北夷,如此一来,探查之事也会变得容易一些。” “虞兄有你子承父业,也算是福气。”成王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城墙之下,灯火如星,虞闻一直陪着成王站在屋瓦之下,远眺关外平原。云遮雾绕的夜,灯火渐熄,成王终于又开了口:“阿九和十一,绍仁更看好谁?” 虞闻不语。成王笑道:“本王忘了,你是陪着阿九来的,自然属意阿九称帝。” “老圣上属意九殿下。” 成王点头。 “皇兄当年立新皇为太子,不过是念在他为嫡为长,身后又有皇后娘家那么大的世家支持,最无争议。熹妃之事后,只怕皇兄是再不敢公然表露出对哪位皇子的重视,于是这才令太子安然至今。” 成王这些年,虽一直固守边关,鲜少回奉元城,可皇城之中的消息却从未间断过,也心知老皇帝曾试图废太子位,改立旁人为东宫。只是那时的老皇帝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敬重了这么多年的皇后,竟然会在最后,将自己软禁,甚至毒害。 “皇兄心善,若早些废了太子,也不至于如今朝野上下被个女流之辈和东宫狗贼把持住!”成王低斥,身上自有杀气,“十一尚年幼,又没有什么谋略,若是当了皇帝,只怕会被那些权臣和后妃的世家拿捏住,到死阿九……罢了,你既然是属意阿九的,那帮清流老匹夫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了,有他们在,让阿九当上皇帝,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在北地成王就推举谁来继承大统与虞闻身后的保皇派达成一致的时候,奉元城这边,桑榆已经开始动手部署自己的安排了。 单一清照旧从医馆出来,坐上马车打算回崇贤坊的柳宅。 柳娘子出嫁几年,儿女也生了两个,可依旧乐得在柳宅住着,不愿搬到别处,单一清无所谓当个小白脸,提溜着所有的家当就搬进柳宅,美其名曰“入赘”。 自打孙宰相告病在家后,夫人柳氏也开始频频去到柳宅吃茶。问起缘由,只说老头如今年纪大了,除了暗戳戳地跟几个门客还有儿孙在书房里商讨些政务,便到处纠正几个小辈的生活习惯和学习。柳氏看得眼珠子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但凡这日老头不去书房的,她就立马带着人坐上马车跑到柳宅吃茶。 媳妇儿没爹没娘,对这个当了相公夫人的姑母尤其敬重,媳妇儿敬重的人,单一清自然也是敬重的。晓得这时候柳氏大约也在家里吃茶,单一清顺路拎了袋刚出炉的糕点回去。 回家陪着媳妇儿吃了杯茶,又拿出糕点孝敬姑母,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前院侍奉的婆子奔过来说有位病人说想请单大夫给看看。 “让他明早去医馆寻我。”单一清抱着女儿正在哄得高兴,一听又是上门求医的,眉头当下拧了起来。 他如今在奉元城的名声愈发的大了,那些世家子弟就连给个外室看病,也喜欢偷偷摸摸带着人跑到柳宅来说话,还偏生都不是什么大病,至多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罢了。时间一长,他没耐心对付这些不请自来的家伙。 婆子愣了愣,摸摸鼻子:“可那小娘子看起来怪可怜的。” 单一清看着她不说话。 婆子以为这是要她继续的意思,忙道:“阿郎,那小娘子青天白日裹着件黑衣裳,脸被遮了大半,一直站在门口咳嗽,会不会……会不会是肺痨啊?哎哟,我笨死了,这万一真是肺痨,站在门口是想害死人呐!我……我这就去把人赶走!” “胡闹!”柳娘子闻言错愕,忙回头瞪了单一清一眼,“有病患登门不去救治,夜里罚你睡书房!” 好不容易媳妇儿小日子过了想要亲热亲热,不救人就睡书房是要怎样? 单一清哪里肯,当即把女儿往旁边一放,跟柳氏说了声抱歉,赶紧往前头跑。 跑到大门口一看,的确站着一个从头到脚穿得黑漆漆的人,半张脸遮着,时不时还咳嗽两声。单是这么看着,连是个小娘子还是大婶子都瞧不出来。 “进来吧,咳成这样了,怎么就你一人过来,家里人没陪着?” 单一清侧身让人进门,随后快走一步引着来人去他的药炉。 “我夫君在北地,自然便只有我一人。” “北地?经商么?你病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留下来照顾你,隔着万水千山的,你几时咳死了故意也不知道。” 身后传来笑声,与刚才的咳嗽时说话有些不同,听着倒是明快了不少。 “就是因为不想咳死,这才来找师公开几贴药吃一吃。” 奉元城内的形势并不好,朝廷之中不少敢于谏言的大臣都被不同程度的贬了官。新皇一意孤行,从后妃的娘家提拔了不少后生,又大力贬低武将的功绩,甚至还提出武将们的俸禄理当减少。武将之中,也有公卿世家,遭此一遇,纷纷上书,新皇却避而不闻。 如今已成为宰相,又位列孙宰相之前的常公,得人道一声“相公”之余,也开始因这愚钝的新皇各种乱政,感到十分头疼。 告病在家的孙宰相表示心情不错。 “五品以上官员的俸禄向来可观,即便是削减了一些,也无伤大雅。但圣上如今笔一挥,圣旨一下,五品上下的武将全都削减了俸禄,如此,让人如何能忍。” 桑榆向着柳氏行了礼,方才坐下便听得她提起新皇削减武将俸禄一事,忍不住在心底算了笔账: 在大邯,五品以上官员的俸禄很可观,各种添钱的名目,即便是从五品的官员,也有月俸四十五贯,春冬两季还有绫、绢可得,另外也有专门用来养仆人用的衣粮钱差不多三十五贯。 但地方上的一些官员却有些窘迫。她嫁给六哥后,也算过一个县令的俸禄,月俸大约不过是十四五贯,粟米三四石,另外还能得到五六顷的职田。不高,倒是足够一家子人生活的。 可如今,在这样的基础上,武将们的俸禄还要再削减…… “东宫那些大臣们……” “他们能顶什么用!”单一清脱口而出。因为时常帮那些公卿世家看病,多少也知道些消息,他藏不住心头得意,乐道,“新皇以为自己登基,已经是万人之上,就连皇太后的话也不愿听了,何况是东宫那帮人。” “说话轻些!”柳娘子瞪了他一眼,方才转头看着桑榆,“虞六郎去了北地?” “是。”桑榆回道,声音压得低了些,听在诸人耳里难免带了谨慎,“六哥护送九皇子去了北地。” “那你回来做什么?奉元城早晚要大乱,外头的安稳日子不过,你竟还回来了?”柳娘子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桑榆。她这徒弟,明明看着聪明,可这事上怎么就犯了糊涂! 桑榆却是笑了,抱过凑过来的单小娘子,重重地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笑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若是老老实实留在大都,一旦来人抓捕,胡主簿必然保不下我。但是如果我反其道而行,带着一家老小回了奉元城,兴许还能拼上一拼。” 她说的轻巧,单一清却觉得头皮发麻。柳娘子蹙着眉头看她,良久才舒展开,轻叹道:“你胆子是愈发大了。” 柳娘子屈指敲了敲桌面,将许久不见的徒弟又自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而后道:“你这脾气和胆量,也就虞六郎还能配一配。” 此时已近黄昏,斜阳挂在山头。她看着桑榆坐在桌旁抿唇浅笑,端的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可一言一行,说的做的却是那些大家闺秀绝无可能去做的事。 柳娘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这个徒弟,在回来的路上,曾经因为亲手杀人,被喷溅了半身血污,却如修罗一般,立于人前,纹丝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存稿箱君,奶油去外地参加大学室友的婚礼了。本周无榜单,但是会继续日更的,请不用担心! 然后,这里是奶油要说的话: 俸禄这部分,参考的是宋朝的资料。五品上的高级官员俸禄十分可观,也就是为什么有些资料或者书上,会说包拯这一票公务员很有钱了。事实上,宋朝的公务员,他拿钱的名目很多,包括了添支钱、职钱、职田、公使钱、驿券、傔人餐钱、茶酒厨料、食料钱、茶汤钱、厨食钱、折食钱、薪蒿盐炭纸钱等等,还有家里养下人的钱也都有补贴。另外每年发你多少多少匹的衣料。 好吧,这么说,可能没啥概念,可以对比一下,以目前我手头的资料来看,一个普通工人(宋朝的)一个月三贯工资,相当于一个宰相一个月的百分之一(撇嘴)。 再说到底层官员,也就相当于如今社会,中部地区的公务员,西部地区的公务员,和沿海地区的公务员薪资有差别一样,人家差别也有,还很大。 王安石有句话说:“其下州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闽通之,盖六七年而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亦窘于此矣”。 第112章 无漏子(七) 夜风撩起门帘。 桑梓从西厢出来,对着在门口候着的奶娘嘱咐夜里照看好小郎君后,踏着月色就往院子走。 虞家几位郎君的院子和院子之间都有门,入夜后皆会落钥,免得夜里出现不规矩的下人到处串门子。桑梓站在琅轩院的庭前,一抬头就能见着弯弯的月牙。 她一个后宅妇人,不懂得外头那些风起云涌,可即便如此,桑梓也隐隐约约觉得黑云压顶,只怕是就要变天了。 如果说,从前的虞家,靠着玉石雕刻的手艺在奉元城立足,但也是靠了三房父子二人方才能与那些公卿世家有了密切往来。 如今走了一个虞闻,又立出来一个虞安。秦氏对这个自小养在膝下没养歪,反倒是光宗耀祖的庶子十分喜欢,连带着将他捧在手心上的妾也成天呆在身边。要不是宋凝脂身份到底只是个妾,或许与世家往来的时候,陪在秦氏身边的,就不会是裴氏了。 一个虞阗,一个虞安。虞家长房还真是喜欢出各种幺蛾子。 大约是吹了会儿风,觉得有些受凉了。桑梓转身往自己那屋走去,还未进门,身后忽的飞过一道人影,她睁大眼回身,突然就被人敲中后颈,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入目的是完全陌生的床顶,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一模样娇俏的侍娘站在床脚,见着人醒了,笑道:“夫人总算是醒了,我家娘子等了好久。” 桑梓坐起,愣愣打量着屋子。 大约是听到了屋内的声音,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而后有轻巧的脚步声从外室传来,珠帘被掀开,有人缓步走进内室。 桑梓抬头看去,只见得烛灯之下,已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娘子穿了一身柳绿的素面褙子,里头是淡黄的绫袄,下面是条水绿色的综裙,黑黝黝的头发简单地挽了发髻,看起来竟有些眼生。 那宫灯里的烛火已经烧快见底,年轻娘子进屋后随意扫了眼灯,方才说话的那侍娘赶紧上前,取了早在一旁备好的蜡烛,摘了灯罩子,借火点着重新换上。 忽有一阵风,从半开的窗户外吹了进来,宫灯明明暗暗终于让人回过神来。桑梓一偏头,放在被褥上的双手握了握拳头。 “你回奉元城了,怎么不回虞家,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有些事,在虞家实不适合与你详谈。”桑榆淡声道。她垂手站在屋内,看着桑梓坐在床上,脸色不大好看,略一动作,就路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还能瞧见明显深凹的锁骨,似乎是又瘦了许多。 桑梓显然没想到她会说这话,微微有些吃惊。又见桑榆屏退侍娘,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有何事竟是连这些侍娘都不能听的?” 桑榆抬头看她,眼中划过一丝叹息,随即走到床边:“说话之前,我想劝劝阿姊,你如今还有四个小的需要教养,别因了一个生前将你视若无睹的人一直挂念着,忽略了孩子们。” 桑梓咬唇,别过脸道:“你如今嫁了六郎,也算是夫妻和睦,今日找我来,就是想笑话我的不成?” 桑榆实在是不愿和她就这种问题纠缠,当即在心底抽了自己一大嘴巴怨自己多嘴什么,而后便将事情与她细细说开。 良久,桑梓蓦地出声:“为什么要告诉我?” 大概是因为知道她无依无靠吧。桑榆并未隐瞒什么,看着面前脸色发白,唇色也不大好看的阿姊,声音无波无澜:“因为阿姊你是寡妇。” 桑梓脸色一白,当即就要发怒,却听得桑榆紧接着又道:“阿姊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虞家,倘若虞家败了,那阿姊又要靠谁去?” 她的声音无波无澜,看着她那双浩如星海的眸子,桑梓只觉得自己竟一时找不出反驳她的理由来。是了,她一个寡妇,又没有什么大本事,就连四个孩子也养不好,如果虞家真的败了……桑梓握了握拳。 “你就这么确定虞家会败么?”桑梓凛声问道。 “阿姊觉得现今这位圣上如何?” “我不过是个后宅妇人,如何好随意评判当今圣上。”桑梓始终不明白,桑榆一直不愿回来,一回来却暗地里将自己从虞家带出来的用意。 “如此。”桑榆笑了起来,眼角却一直带着正色,“阿姊理当知道,十二郎如今因为裴宋两家,俨然成了新皇的人,而新皇荒淫无道,致使朝野内外动荡不安的事,阿姊难不成一直不曾听说吗?” 桑梓沉默下来,与她相视。当年团子般大小的妹妹,即便如今说不清是人是鬼,可也已经在她完全不知道的地方,渐渐长成了大姑娘,甚至还凭着当年老皇帝的一道圣旨,自主了自己的婚事。半晌,桑梓轻声喟叹:“新皇无道,如今外头虽还好好的,可谁心里不是想着老圣上在时的日子。” “旁的事,我不多说。”桑榆看着桑梓终于放下心头的怀疑,身子不再紧绷着,心底难免叹息。“阿姊只需记得,长房之中,若出事,首当其中的是十二郎。平日里,若能提点一二的,便提点一番,若是不以为然的,阿姊只需照顾好叔母和大哥他们便好。” 她顿了顿,将手中一块铭牌递至桑梓面前:“若出事,便手持这块铭牌来城外闲情庄。” 那是一块很简单的铭牌,没有太多纹饰,甚至连牌子本身的做工,也粗糙的很。桑梓有些狐疑,虽接过了铭牌,却不知究竟有何用。 “牌子是庄中下人匆忙赶制的,也顾不上别的,只是很快奉元城便将兵荒马乱,到那时,这块牌子兴许能救你们的命。” 桑梓闻言沉默了片刻才道:“六郎究竟在计划些什么,你……你就不怕六郎出事?”此话一出,她便立刻看到桑榆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一些,眼眸中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顷刻间被人砸出碎纹,又像是往平静的湖中投入石子,待涟漪荡去便又很快恢复平静。 “你……” “十二郎如今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往高处爬,哪里会顾及到虞家的处境。阿姊切忌将闲情庄的事透露给十二郎他们,尤其……尤其是宋凝脂。” 桑梓知道桑榆和宋凝脂并不对盘,闻言也就应下了。这些年,自己是如何对待桑榆,而她又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桑梓想想,心底也是明了。姑且拼一拼,兴许真能如她所说,能为虞家谋划出条退路来。 被桑榆喊来的暗卫送回虞家后,桑梓竟发现琅轩院里的人经似乎都不知道她有挺长的一段时间并不在家中。 她收起面上的诧异,伸手探进袖中,果真摸着那面做工粗糙的牌子,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当真不是在做梦,桑榆身边竟也不知在何时有了这般身手高超的人。 “夫人……” 背后突然有声音传来,桑梓吓了一跳,转身时面色还有些苍白,见是负责照顾儿子的奶娘,方才舒了口气:“这是怎么了?” “小郎君魇着了,醒了之后一直想找娘,要不要把小郎君抱过……” “我过去看看他吧!” 桑梓说罢,几步从屋子里走出来,径直走到幼子的房间,果真就听见了孩子抽泣着找娘的声音。 “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哭了?” 听到夫人的询问,奶娘面露尴尬,搓了搓手:“回夫人……我方才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然后……然后打了个喷嚏,可能是吓着小郎君了……” 桑梓噎住,见奶娘一副认错的模样,也知不好太责怪她,照顾孩子到底不是件容易的差事累了也是正常。 她叹口气,抱住扑进怀里的孩子,拍了拍孩子的背:“行了,下回注意些吧。”说罢,抱起孩子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慢慢哄着。 三个女儿自虞阗死后,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再不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地向自己撒娇讨巧,比起自己来,更亲近大哥他们。她想得明白,那三个孩子大约是知道,依仗一个守了寡的阿娘,不如去向阿婆阿翁求庇护。 桑梓想着,又忍不住想起桑榆。闲情庄铭牌的触感还记忆犹新,那山雨欲来的味道越来越浓。她抱紧了怀中终于停止哭泣的孩子,长长叹了口气。 “日后小郎君若是再突然醒了,你就抱他过来,别让他哭这么久。”桑梓说着,见孩子已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慢慢走到床边,俯身将他放回床上。 后头的奶娘搓了搓手,吊着的心顿时放下,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哎!晓得了。” “轻些……”桑梓刚皱眉,想要训斥奶娘,放下孩子后顺手挪了挪枕头的手突然顿住。 她愣了愣,忙小心地将枕头下的东西握在手里,而后拿了出来。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桑梓摊开手,手掌之上赫然躺着一块和田美玉,玉脂细腻,雕纹精巧,然嫁入虞家这些年,桑梓还是隐隐能辨认出这雕工并非出自虞家。 奶娘显然也没料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一块玉,有些发懵:“这……我也不知道……方才哄小郎君睡下的时候,床上也没见着有这东西……这……这是哪里出来的?” 听到奶娘的回答,桑梓显然是有些吃惊的。 可吃惊过后,她渐渐回过神来。 “兴许,是她让人送来的。” “夫人说的是谁?” 桑梓摆摆手,握了握手中的玉,决定明日一早,就让人送到铺子里将这玉配上绳子给孩子挂上。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带走又送回来,相比这玉也是桑榆嘱咐身边那人偷偷放在枕头下的。 桑梓哭笑不得。 孩子那里是被奶娘一个喷嚏打醒的,指不定是被那人惊着了,又是一身黑,这才吓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依旧是存稿箱君,奶油不知道这个时间有没有回家了。 第113章 无漏子(八) 宋凝脂近日觉得有些不大痛快。 裴氏怀孕了,还差个把月就临盆,而她的肚子,偏偏一直无声无息的。前些日子葵水没来,还以为是有了,急匆匆请了大夫上门号脉,结果却诊出个经次不调来。 好在没兴冲冲地先跟十二郎说可能怀孕,不然……宋凝脂咬咬牙,恨恨地绞着帕子。 “这个时辰,十二郎该散衙了,怎的还不见人?” 旁边几个侍娘互相看了一眼,终究还是推了一个胆子最大的出来。 “方才……方才瞧见郎君径直去了夫人那儿……”见宋凝脂脸色果真马上沉了下来,那侍娘壮着胆子急忙安慰,“姨娘别气,不过是夫人日子近了,郎君念着孩子,这才频频去了正房,夜里不是还是睡在姨娘这……” “行了!”宋凝脂越听越气,摔了手中杯盏,一声厉喝脱口而出,吓得几个侍娘差点顺势跪在地上噤声。 自裴氏被诊出有身子后,十二郎的态度就仿佛发生了转变。明明之前对裴氏冷冷淡淡的,不说举案齐眉,反倒是真的相敬如“冰”,甚至不是秦氏提起,都不愿去裴氏的屋子里住一宿。可怎么突然就……就怀上了? “去!就说我身子不利索,去请大夫过府!”宋凝脂按捺住怒气,对着脚边的侍娘呵斥道。 倒不是说如今的宋凝脂有多爱虞安。在他眼里,虞家十二郎再怎么受宠,也不过是个庶出,论聪明论才干,哪里比得上她曾经倾慕的六郎。 可眼下,除了依附这个男人,帮着这个男人爬到高处,她没有旁的办法翻身! 宋凝脂握了握拳头。 她从当年奉元城第一才女,沦落到只能做一个商家庶子的妾,归根究底都是他们的错!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现在这样的生活! 她不知道十二郎能爬多高,光靠宋家,不定能将他推到什么位置。好在还有一个裴家。如今的十二郎成了新皇身前最能说得上话的人,可是这些还不够! 宋凝脂抬眼,望着门外带着大夫匆匆赶来的男人,眼底划过阴狠。如果这个男人真的可以成为新皇的心腹,那她要做的,就是成为这个男人的唯一。 闲情庄内的生活,如庄名一般,确实颇有几分闲情雅致。 九皇妃如今对桑榆改观颇多,在她忙里忙外的时候,便陪着廖氏说话下棋。等到她回来,才过去小心翼翼地问起可有北地的消息。 “有时,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桑榆有些疲累,可面对院中一双双写着期盼的眼睛,她微微叹了口气,“北夷鞑子这些年一直不肯归顺大邯,就是因为老圣上仁慈,一直不愿拿强硬的手段,将那些人狠狠打压。如今老圣上归西,圣上……圣上又是个不顶用的,成王吃过一次败仗后,再不愿听任朝廷安排,大邯与北夷这一仗,势必打得会很厉害。” “那九殿下……” “六哥说,殿下神勇。” 桑榆瞒下九皇子负伤,差点被俘的事,不再多说什么,省得人揪心。末了,不忘又提醒一遍:“最近别出庄子,有什么要用的,都嘱咐陈伯去买。奉元城中的武将们……暴动了。” 奉元城的武将们暴动了。 公卿世家中文武官几乎是一比一。为皇帝世代征战沙场的也多的是世家子弟。可新皇这一纸诏书下来,硬生生削减了所有武将的俸禄,世家倒还好说,可世家手底下的那些兵将却是不乐意了。 谁家不是有个一二口人要养活,多的家里有老有少七七八八十几口,少的也有那么两三个张嘴讨吃的要养,更有些家里没地种又没好身体,就指望这那每月的俸禄过日子,可偏偏……偏偏搞什么削减俸禄。 这要是举国上下的官吏都削减倒也罢了,新皇如今这一招,分明是摆出了自己的态度——新皇看不起武将。 这一回,别说是保皇派或者是那些站中立的武将了,就连新皇手下的那些卫府的人,也都不乐意了。 好嘛,用到人家的时候就蜜里调油地奉承,承诺这个许诺那个。等事情成了,别的人升官的升官,跟皇族成了亲家的成了亲家,也就他们这些穷当兵的,被人翻脸不认人,过河顺带拆了桥。 叔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这事到了如今这一步,已经不单单只是朝堂上顺嘴一说的事了。完完全全发展成,暴动的武将有组织有纪律地围堵在城中各条主要干道上,甚至将东宫旧臣的家宅大院全部这围拢了起来。 桑榆回来的时候,马车就被结结实实地堵在了路上。那些武将倒是不争对无辜平民,见她一个病了的小娘子独自坐在车上,还好心地让出条道来让马车通过。 于是围观了一路热闹的桑榆表示,这年头站对位真的很重要……要是东宫那帮人心术正一些,跟的又是九皇子的话,说不定也不会像如今这样,三天两头要被宫里那位猪队友气地多吃几帖药养养身体了。 是夜,闲情庄来了贵客。 奉元城执行宵禁,但按着目前这情况,要想参与暴动的武将们心甘情愿地回家去,势必就得解决了削减俸的事。只是皇宫没人敢去围…… 马车光明正大地趁乱行在夜里的街道上,沿街也多的是当看戏的人家大晚上不睡觉,趴窗户上看那些五大三粗的兵将坐在一些世家门前。 陈伯在门口候着,几个暗卫确定并无人跟着马车过来后,这才令马车进了闲云庄。 “今次之事倒是个好兆头。” 孙宰相从马车上下来,看到桑榆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告病在家的孙宰相脸色红润,气宇轩昂,在桑榆眼里就是个精神头好的不行的老先生。但这一位,时至今日,手中仍握有生杀大权,甚是能将新皇从帝位之上拉下台来。 桑榆给倒了杯茶:“如果民怨不能得到平息,的确是能借此事,将他的名声全部败完。” 孙宰相摆手:“不必借用民怨。” 桑榆疑惑。 “在成王和九殿下回来前,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事态牢牢控制在手里。”孙宰相看了眼院外奔跑的几个小孩,又道,“你将虞家看顾好便是助了我们一臂之力。” 一个升格为新皇心腹的虞十二郎,拔萝卜带出泥,也够裴宋两家受得了。 “十二郎难不成……” 孙宰相冷笑:“裴宋两家打的好主意,虞十二如今的确是得了圣上青眼,但以他那点本事,想要帮衬那两家,也不怕败了。” 桑榆微微蹙眉,稍后,抿唇一笑:“若是十二郎当真犯了浑,只怕裴宋两家会急不可待地将他这枚棋子抛却。” 裴宋两家的确打起了别的主意。 裴家过去几代便任职太医署,至如今当家的裴太医十六岁起,底下子女,从大郎起,一路排行至十七,多的是受家族蒙阴,因此在宫中任职,或是嫁于公卿世家做正妻嫡母的。 而宋家,本就已经没落,一直想着能靠联姻,再将宋家崛起。只可惜,人家裴家的嫡女嫁出去了,是个正妻。他宋家的,嫁出去,却是个妾。宋家女学教的是三从四德,四书五经,却又偷偷的教会了宋家的小娘子们一些内宅阴私。 两家人表面上互相合作,一心盼着虞安能好,私底下却是谁也不让谁。 如今新皇登基,又换了一批的朝臣,虽有填补,却仍旧还有些许空缺。裴家要推虞安做秘书少监,是想顶了现如今这个秘书少监的位置。且秘书少监这位置,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不光能在新皇面前露脸,而且还十分容易成为新皇的心腹。 而宋家,却是想推他上御史中丞。 正四品和从三品,不光是俸禄,还有一个名号的差异。 听了几天的枕边风之后,虞安到底还是向着宋家靠拢了。 武将暴动一事,无人敢向新皇自荐说我能解决。常公头疼地不行,头一回在早朝的时候装聋作哑,表示一切由圣上做主。东宫旧臣们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头一个说话。 到最后却是虞安自己主动向新皇领命的。 “你糊涂了不成!” 虞安才回府,刚进正堂,迎面便是一只杯盏狠狠砸了过来。他下意识避开,“啪”的一声,杯子砸碎在地上。再抬头时,便看见阿爹站在堂中,气得脸色发青。 “阿爹……” 他才开口,虞伯钦上前一步,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我同你说过多少回,今次之事你旁观便可!什么不好管,偏生要管这糟心事!若六郎还在朝中,这乱七八糟的事领了便罢了,左右还是能摆平的,你却凑什么热闹?难不成被你屋子里的宋姨娘说了几句好听的,当真以为自己翅膀已经硬了,本事长了不成?” 和秦氏不同,虞伯钦对这个庶子并不十分疼爱。相比较于这个庶子,他反倒是更加喜欢三弟留下的六郎。那孩子聪明,又有本事,知轻重,是个可塑之材。可惜三弟没的早,不然父子二人同朝为官,又都能成为重臣,此后虞家子孙只怕再不必因商家之子而遭人轻视了。 虞安站定。他虽没被杯盏砸到脸,但到底还是被洒了一些水。 “阿爹,儿若是能压下这场暴动,宋……就可能会升任御史中丞……” 没等他把话说完,虞伯钦恼了:“御史中丞?”他拔高了声音,只差没给这个儿子一巴掌,好把他彻彻底底的打醒。“你入朝为官才多少年,以你的资历,如何能当上御史中丞?便是六郎,他也不过才堪堪成了秘书少监就因为朝中那些事,受到牵连被贬至大都,成了一个小小的县令!你才多大能耐!” 他儿子的能耐,虞伯钦还是知道的,所以他很吃惊虞安的决定。可他并不知的是,在前朝,由御史中丞直接升任丞相者,历数下来就有11位之多,到了大邯,孙宰相也曾是御史中丞,因能力卓越,故而升任宰相。这一个位置,俨然就是所有文臣眼中的金窝窝,一旦坐上了,十之*便是朝着宰相去的。 如果虞伯钦知道宋家真正的目标是这个,大概会当场杖毙宋凝脂——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或者说一蹴而就的事。虞安的资历太浅薄,他甚至以已经被贬官至大都的虞闻为目标,一心想要在宋凝脂面前争一口气,表示自己能够压他一头。可这样大的动作,正如虞闻曾经说过的,那隐藏于背后的一切,都太过隐蔽而可怖了。 “又是六哥!如果六哥是从阿娘肚子里出来的,是不是我们全部兄弟都要为他让路?” 虞安彻底恼了,再不愿留下说什么,绷着脸,转身就回落云院。 宋凝脂早早就在院外候着,他几步上前,顾不得裴氏挺着肚子就在廊下站着,一把将宋凝脂搂进怀中,低声道:“只有你……只有你才是真心为我好,他们都看不起我,他们只看得起六哥!” 作者有话要说:漏掉了今天的囧 第114章 伴云来(一) 新皇镇压武将暴动的第一步,是给虞安授了个诸卫将军的身份。 诏书下来的时候,常公极力压制心头的怒火。等退了朝,顾不上新皇的身份,在他面前直接摔了板子。要不是怕皇太后恼了众臣,恐怕这四下无人的时候,常公都能够冲上去,狠狠地将新皇扯下龙椅揍上一顿。 他越想越气,偏偏诏书已下,又不能半路夺回毁尸灭迹,再不情愿,这虞十二的诸卫将军身份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现在最愤怒的是新皇的愚蠢和偏执。 新皇当年仍为太子的时候,东宫辅臣们就心里明白,这一位虽称不上烂泥扶不上墙,却也是当真没有继承大统的能耐。如果按着老皇帝的培养,不长歪的话,这位兴许还能成为一位守陈之君,无功无过,到了史官也能在史书上写两句稳妥的评价。 其实包括常公自己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等到老皇帝第一次表露出废太子的想法后,新皇整个人就陡然间变了。常公很愤怒,这种愤怒就像是被迫买了一件次品一样,想退货,可早就过了退货的期限,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帮他打理江山。 “圣上。”常公强自压下心头的怒火,将新皇挡在身前,等了片刻,方才退出大殿的诸位辅臣也一并走了回来,常公咬牙道,“这诏书是圣上自己的意思?那虞十二,不过是个小小官吏,即便却有几分能耐,但也担不起这诸卫将军之位,圣上当真是看得起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还扫了裴宋两家几眼,见裴家面露难堪,宋家却有意避开视线,心知定然是宋家又让女儿在虞十二的耳边吹了枕头风。这虞十二,他还有旁的用处,眼下却是糟蹋了一枚好棋子。 新皇也是被武将暴动的事,折腾的满头包,好不容易自动跳出来个愿意领命的,也没细想什么,随手就给了个诸卫将军职位。要是知道常公会这么生气,他大概就会先想一想,不过诏书既然已经下了,收回来那就打自己的脸,作为皇帝,他不乐意。 “不过就是个诸卫将军,朕想册封谁就册封谁!再说了,朕让他当这个将军,那些武将就会听他的话,乖乖地降服!”新皇不耐烦听常公说教,怒道,“常相公若是这么多意见,早朝时怎么不见你说一说如何处理武将暴动一事?朕让人去镇压了,你这话就翻了翻!” 其他几人见新皇动怒了,连忙跪下。偏偏常公一人,耿着脖子,不肯退后一步:“圣上难不成忘了么,今次之事,乃是因为圣上一意孤行,要削减武将的俸禄,这才引起暴动!圣上如今突然授了虞十二为诸卫将军,圣上可曾想过那些武将会怎么认为?” 新皇原本就因为暴动的事心里不痛快,加上这些日子就连皇太后也动不动每日在那念叨自己一次,心里头早已压抑久了,又恨又怨的,听得常公的呵斥,当下炸了:“混账东西!” 常公一震,终归想起眼前这人已不再是当年东宫的太子,而是九五之尊了,当下咬牙跪倒:“是臣失礼了。” “还算清楚。”新皇握了握拳头,长吁一口气。削减俸禄的事,确是由他自己提出的,暴动一出,他就后悔了,可是碍着面子,他是死活不愿收回成命的,不然岂不是告诉那些粗鄙的武夫,他这个皇帝好说话的很,闹一闹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们都退下吧,朕要静一静。” 新皇一挥衣袖,转身不愿再搭理他们。 常公轻声叹息,只得起身,从大殿走了出去。不想,才走出没两步,就有女官匆匆来寻,说是皇太后有请。 “都是哀家教子无妨,惹出了这么桩事情来,偏偏圣上的脾气还……”皇太后的脸色并不比平日好多少。原以为儿子如愿成了皇帝,那些苗头不对的皇子能杀的杀了,跑的也跑了,剩下的那几个看着就没多大能耐,自己终于能睡上安稳觉,不必担心有人来抢儿子的帝位了,结果…… 皇太后都这么说了,常公就是心里头再有所不满,也不能再在皇太后面前表露出来,只能应了几声,又道是自己无能,没能辅佐好圣上。 彼此客套够了,皇太后轻轻咳嗽两声,终是道:“被圣上封诸卫将军的这人……” “是虞家十二郎,单名一个安,字绍谦。” “此人可用?” 常公摇头:“此人臣原本另有他用,只可惜……也罢,不过是枚棋子,暴动一事,若不死个把人,臣等也无旁的理由将那些领头之人一并斩杀了。”那些闹事的武将,虽莽撞,却也并不笨,知道但凡真出了什么事,新皇必然会要他们的项上人头。可若是只围堵那些公卿世家,不惹出什么人命来,那些朝臣也奈何不了他们。 两人又就镇压一事商议好了一些细节,待从皇太后的宫中出来,面对在宫外等着自己的裴宋两家,常公只冷笑一声,道:“你们打的好主意!那虞十二,连如今城中参与暴动一事的武将集结了多少人马都不知,竟也被你们逼的要冒头领这个命!你们也当真舍得自己的女儿成了那寡妇!” 裴家的脸色变了变,宋家倒是强撑着笑了笑,如今心底实际上也是悔的半死。说到底,七娘那丫头枕头风实在是吹得太过了。 一个没上过战场,甚至根本连校场都没下过的文官,突然授封成了诸卫将军,即便只是参与暴动的一个小小兵卒,这时候也能翻上几个白眼。更何况,虞安手里头其实并没有兵权,甚至他唯一能差使动的,还是新皇手里的那三卫的人马。 镇压第一日,虞安想到的是先礼后兵。 因为从未学过兵法,他只能在授封将军之后恶补了一夜,又在宋凝脂的指点之下,想出了先礼后兵的方法,写了几张帖子,命人送到各位带头的将军手里。 如今留在奉元城中的几位大将军,当年都曾陪着老圣上和人拼过血汗,颇得老圣上的器重,不少人甚至身上还有爵位勋位。因此,接下这张帖子的,大多是给的老圣上的面子,想从新皇封的这位诸卫将军的嘴里,知道新皇究竟是怎么想的。 哪知,这一入虞家,才吃上一口茶,大将军们被气得砸了杯子。 事情的起因,说到底,是因为“规矩”二字。 说是吃茶,实则虞安的帖子是请了几位大将军吃宴。当日已经许久不曾宾客盈门的虞家,门前再度停下车马,又有人高马大的兵将护送几位大将军,浩浩荡荡而来,场面十足。 家中女眷全然避开,退居后宅,将招待的活计全部交由家中郎君们。 前面吃的什么,喝的什么,自有人安排。女眷们便安心在后宅坐下。看着几个儿媳妇都安安分分地坐在身旁,尤其是几个小的嘴巴甜,还乖巧,秦氏脸上也挂起了笑,搂着孙子孙女说了会儿话。 秦氏没什么远瞻,一直不大能理解虞伯钦对十二郎得势怎么那么不高兴,这会儿瞧见裴氏捧着肚子坐在底下,难免又念了几句:“你平日也劝劝十二郎,这要是他阿爹心里不痛快,就忍着让骂几句,等功绩做出来了,他阿爹自己也就闭嘴了。” 裴氏为难道:“可十二郎……他不愿听我的……” 秦氏板起脸:“你是十二郎的正妻,怎么就劝不动他了?他屋子里除了你也就一个宋姨娘,难不成宋姨娘说的话,他反倒能听进去?” 还真是这样。可裴氏到底不敢反驳什么,只能自认倒霉,摸着肚子点了点头。 一直在旁坐着的袁氏和桑梓相互看了一眼,微微叹了口气,也是作罢不愿触这个霉头。 秦氏正在那说着话,前面似乎突然喧闹了起来。她皱了皱眉头,遣了侍娘前去打探,不多会儿,便又急匆匆返回,福身禀道:“前面……几位大将军生气了。” 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生气? 想起那几位大将军的威仪,秦氏有些不安,可后宅这里都是女流之辈,去了前面到底容易被人议论,当即有些犹豫。想了想,唤来身边的婆子,让她去前头仔细打探下情况。 那婆子在秦氏身边好些年,也是个稳重的,当即就去了。回来后也不遮着掩着,面露鄙夷,直接道:“十二郎身边的那位宋姨娘身着青衣小帽,打扮成仆从模样,竟混在其中把盏待客。” 话才停歇,屋子里顿时一片抽气声。 秦氏愕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看向裴氏,见十二郎媳妇儿也是满脸震惊,想来不至于是她的主意,当下脸就青了,“一个姨娘,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竟然女扮男装混在仆从里头去给大将军倒酒?” 婆子哼哼笑了两声,只差没当着夫人们的面,往地上吐两口唾沫:“也不知十二郎是如何想的,听话里的意思,让宋姨娘女扮男装也是无奈,原先是想着让她坐在屏风后的,后来怕大将军们不喜,故而才作青衣小帽的打扮。” 这一回,秦氏的脸是彻底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渐进尾声了。 第115章 伴云来(二) 原来裴氏没怀孕的时候,虞安那是天天往宋凝脂屋里跑,自从宋凝脂出过假怀孕的事后,秦氏是天天督着儿子赶紧和裴氏生个孩子。 虞安说到底从小是秦氏教养长大的,虽纨绔了一些,可对嫡庶却看重的很。这庶长子总归听着不如嫡长子好听,虞安想明白了,自然和裴氏在一块的时间也就多了起来。 等到裴氏怀了孕,虞安陡然间生出为人父的自觉来,更是时不时就往裴氏那边跑,即便是她并不方便伺候,夜里有时也会留宿。 这事说到这里,好像这个被个小妾拐上弯路的十二郎总算是清醒了一些。可现下的事一出来,所有人顿时明白过来——十二郎压根就没清醒,傻不愣登地又被宋凝脂灌了*汤,这种没规没距的事情都做了出来,虞家的脸面彻底地丢了! 虞安最初的确没想过让宋凝脂出来。毕竟这种场面,是男人的事,让一个女人出来在旁边作陪,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大好。 可宋凝脂私下却湿了眼睛,说是十二郎嫌弃她是个女子,不能帮忙。她一哭,虞安没法子了,又说搬个屏风放在堂内,届时让她坐在屏风后听他们说话便可。宋凝脂仍旧不肯,说什么,听话虽听音,可那些大将军哪一个不是老奸巨猾,她在屏风后瞧不见将军们的神情,若是瞧见了,兴许能帮着判断哪一位大将军说了假话,也能及时帮他出出主意。 结果,等到了宴上,一个女扮男装的宋姨娘把盏倒酒间,被“老奸巨猾”的大将军们一把抓过手腕,拽下帽子,路出了女儿妆。 宴上并非不能有女人在场。为官者,家中大多蓄有乐姬,但那也只是乐姬,不是姨娘。 在座的将军里也有曾出入过宋家的,瞧见一头青丝蜿蜒而下披至腰间的青衣“仆从”,只哼哼了两下,便毫不客气地指出新上任的诸卫将军竟是将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带到宴上。 从没哪个人家是让姨娘宴客的,虞家从前出了个虞伯源,后来出了个虞六郎,皆是礼法姿仪极佳的人,眼下这一位十二郎却在人前丢了个大丑! 虞安这样做,实非一个在朝为官之人的举动。要说这虞家如今已不单单是个开玉石铺子做些玉石雕刻活计的商家了,既然有了为官的子嗣,这礼教上理当要跟上才是。哪怕是虞家的夫人们想见见大将军们,也该以主人家的身份行礼,而后便不得在宴上停留。这让个姨娘青衣小帽扮作仆从在宴上走来走去,实在是…… 不管如何,大将军们脸上都不大好看,就连亲爹虞伯钦也差点当场翻了脸——儿子大了,脑子也越发糊涂,由着一个妾胡来! 宋凝脂的名声从前那么显,落魄的时候还曾有人唏嘘不止,觉得一个好好的才女偏生被名节所累,结果只能嫁个一个商家之子为妾,说出去哪一个不是同情的。 可人便是如此,即便你从前名声再好,如今成了妾,就理当循规蹈矩,踏踏实实做个小妾,哪里能往人前站。 于是,这一场宴,转眼就什么都没剩下。 先礼后兵这第一步的“礼”,就这么败在了宋凝脂身上。 待众位将军冷着脸,挥手就走后,虞伯钦伸手夺过桌上的杯盏,顾不得里头还装着茶水,直接就往还想去追大将军们的虞安身上砸去:“跪下!” 虞安被砸得懵了,听到呵斥,下意识地扑通就给跪下了。宋凝脂在旁边原想躲开,被从外面急匆匆赶来的秦氏差使几个婆子上前一把摁住,上前便是一个眼色,立马有婆子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虞安心疼宋凝脂,正要起身护她。虞伯钦已经命仆从请来家法,狠狠一棍子打在了他的手臂上。 “你平日纵着她在落云院胡闹也就罢了!今日这般重要的时候,你竟也欺瞒上下,让她在人前丢人现眼!你以为那些大将军都是吃干饭的么,那一位位都是上过沙场,杀过人的!真要是被惹恼了,别说是你的人头,就是虞家上上下下这么多颗脑袋,随时都可能被他们一气之下砍完!” 如今,暴动的武将们是不敢有太过火的举动,可真要是惹急了,譬如像今日之事,那几位大将军完全可以拿来当做借口,起兵将虞家拿下,并以此向外说新皇治下重文轻武,以至于虞家胆敢命小妾在人前把盏宴客,羞辱众将。 虞伯钦是怕了,知道新皇登基后,朝政不稳,六郎又在新皇登基前就被贬至大都,成了小小县令,但凡朝中有什么大的变化,以十二郎如今这副混脑子,如何保得住虞家安宁。 “阿爹何惧他们?”虞安突然大嚎,挣扎着就要起来,又一棍被虞伯钦打得跪了回去,“儿如今成了诸卫将军,待镇压下暴动一事,儿便有望再升迁!到那时,虞家清贵,又有何人敢……” 虞安耿着脖子还要说,秦氏却是再听不下去,上前一步,给了他一巴掌。 对这个庶子,秦氏这些年也算是费尽心力教养。虽最初时,确有养成纨绔的想法,但后来眼见着大郎继承家业,二郎身子越发不行,其他几个庶子又都去了外头,到底身边只留了这么一个讨巧的,便也改了心思,好好教养起来。 可现在想想,秦氏只觉得懊悔。想来是自己当初太娇惯他了,竟被个妇人灌了*汤,做出这等蠢事来。 当下,秦氏也就不客气,命婆子将宋凝脂捆了,关在柴房里好好饿上几天。若大将军们并不拿着今日之事乱来,她就打包把这个害人精送回宋家去。倘若真出了事……秦氏咬咬牙,她这些年并非没杖毙过什么侍娘婆子,就算日后宋家追责起来,她也要将这个害人精弄死,还虞家一个安生! 虞安怕秦氏伤着宋凝脂,竟跪行几步,抱着秦氏的大腿哭嚎起来。宋凝脂也死命挣扎,可到底是个闺阁女子,手劲儿哪里比得过干惯了粗活的婆子,饶是手腕都红了,仍旧还是被捆绑了起来,扭送走。 袁氏和桑梓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混乱,忍不住都看了看站在二人中间的裴氏。见她面色并不大好,心底颇有些担心。 果不其然,当夜,裴氏发作了。 虞家早在落云院内收拾出一间屋子,专门用来给裴氏做产房用。裴氏发作的时候,妯娌三人正坐在一处说话。袁氏和桑梓到底怕她一个临盆的产妇多想,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 可说了不过两三句话,虞安突然红着眼眶闯进门来,二话不说,竟是朝着裴氏跪下。三人吓了一跳,赶忙要扶他起来,他却是生了脾气,说什么都不愿,只想请裴氏帮忙去阿爹阿娘面前说几句好话,将宋凝脂放出来。 裴氏当场就哭了,捧着肚子骂道:“你疼她爱她,却偏生被她害了竟还不知!你与她是真心相爱,却不知她心里头是不是拿你当做笑话!我若不是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拼了这条命不要,今日也要撕了那个宋七娘!” 她话才说完,虞安的脸色就变了,袁氏和桑梓怕他太冲动伤着裴氏,才要伸手去护,却听得裴氏突然喊痛。二人慌忙转头,只见裴氏满脸冷汗,一手护着肚子,一手紧紧抓着座位底下的软垫,再往下看,腿间竟还有浑浊的液体流出。 虞安跪在地上,懵了。 妯娌俩都是生过孩子的,自然知道这流出来的是什么,当即扯开嗓子朝门外喊:“快!快去喊稳婆!” 喊完,见虞安还跪在地上,有些发愣,袁氏一步上前,将人从地上拽起,恼道:“你日日夜夜只想着那个差点害了全家的宋姨娘,怎不为了你的妻子想想,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你这是要为了一个姨娘逼死她们娘儿俩么?宠妾灭妻,你以为这事出了之后,圣上还会重用你?” 袁氏是不懂朝政,可不代表没从外头听说过,那些宠妾灭妻的官员究竟都落得了什么下场。十二郎要作,那就可劲儿地作,但虞家没那义务陪着他!更何况,裴家是什么家世,宋家又是什么家世,为了宋家这根玉米,丢了裴家这颗西瓜,饶是袁氏这样的后宅妇人,也觉得十二郎这一回委实太蠢了一些。 “我……” 没时间再听虞安废话什么,外头的婆子已经冲了进来,袁氏忙指着裴氏,叫婆子把人抱到产房去,自己也急匆匆跟上。 落后一步的桑梓,低头看了眼仍有些没回过神来的虞安,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摸了摸袖中的铭牌,低声道:“若是天下将要倾覆,十二郎仍旧要跟着圣上吗?” 虞安显然愣了愣,看着眼前的寡嫂,突然就沉下脸来:“二嫂慎言!” 他还想再说话,桑梓却表示没这个必要,转身就匆匆出了房门,直奔产房而去。门外,产房内的嘶喊声犹如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惊得虞安终于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是夜,裴氏生下长子,虞伯钦将这个孙子取名一个慎字,望其能慎言慎行。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我家十二郎可了劲儿的作~ 话说,我一直对盗文这事不怎么说话。现在故事接近尾声了,为了正在存稿的新文不至于继续过这种秒盗的日子,还是忍不住想说两句。 我阻止不了你盗文,也阻止不了有的姑娘们觉得零用不够,没钱买VIP看正版,只能说,盗文的同志,请动作慢点好么,能过个几天再盗么?你在用你的“好心”,“造福”你的人群。我也在用我的努力,写着一个普通的故事,至多不过是赚个上下班的交通费。 故事也快结束了,支持的姑娘们从头支持到现在,我也偶尔给冒泡的读者送红包表示感谢。十二月会有个新故事,我正在努力存稿。如果你们还愿意继续支持我,欢迎包养专栏,十二月继续相见。 第116章 伴云来(三) 次日一早,守在虞家外的暗卫回了趟闲情庄,一面将街上的情形与桑榆说了,一面又把虞家昨日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桑榆喝茶的手顿了顿,搁下后,拧了拧眉头:“十二郎犯浑了。” 阿芍想起宋凝脂那张脸,再联想起从前的十二郎,忍不住叹息一声:“可惜了,从前只觉得十二郎脱跳了些,如今再看,竟已经被宋姨娘拿捏住了。” “宋凝脂……她确实是有些本事的,只可惜……”只可惜生错了年代,如果放在现代,兴许这一位能成个女强人,领着一干小弟闯出大事业来。 阿芍点点头,以为桑榆是在可惜宋凝脂生错了性别,心里还感叹说这要是生就的是个男儿身,指不定就没现在这么多事了。 桑榆心里叹一口气,又去看那个暗卫:“裴氏生的那个孩子,身体可还好?” “小郎君身体无恙,只是生母去了半条命,正在将养。”暗卫顿了顿,“这要是城中突然生事,只怕救人的时候会遇上些麻烦。” 桑榆屈指瞧着桌边,想了良久,方才道:“劳烦你继续回去盯着,如今奉元城中时局紧张,大将军们都盯着宫里头。一旦那一位下旨说了或是做了什么令人拿把柄的事,只怕将会一触即发……” 如今奉元城中的平衡实则已经微微倾斜,可她手头无兵无卒,能用的只有这几个暗卫,最多再算上孙青阳麾下……只能保住闲情庄了。 而今,她盼只盼北地战事已歇,而虞闻也能带着成王的兵马护送九皇子重返奉元城。 北地的战事确是歇了。 那北夷鞑子的头目被九皇子于万人之中一箭射穿眼睛,嚎叫着跌落马背,被惊到的座骑慌乱间踏死了。 头目一死,剩下的鞑子们乱成一团,有不少人趁机拥兵自立,又被成王的兵马分别击破。虞闻虽不善武,却在这时丝毫不在人下,稳稳守住关内,抓出好些奸细和里通外敌的家伙,快刀几下斩下头颅,抹上防腐的草药,直接悬在城门上。 而后,北夷的首领出营二十里设大帐与成王和谈,双方都约定只带一千亲兵前往。九皇子和虞闻也一道跟着成王去了。 事后,北夷方面表示愿与大邯修万世之好,又约法三章签下合约,将各自的打印敲下。 如此,北地之事总算是告一段落。 而后,该做的事,就是起兵打回奉元城了。 出发之前,成王又与九皇子关在书房内说了一日的话。等到书房门开,虞闻注意到,九皇子水亮的眼睛里已经连最后一点犹豫都不见了。 “绍仁。”九皇子道,“你可愿与孤一道杀回奉元城,拿这条命拼一拼?” 起兵回奉元城,不管是什么原因,谋反二字就像烙印一般落下。成者为王,败者将被挫骨扬灰,株连九族。九皇子信得过成王,也信得过虞闻,却又怕他因为家中亲眷的关系改变主意。 虞闻笑,而后又收敛笑意,正色道:“臣当得乱党,殿下又是否愿意冒险继承大统” “孤,愿!” 虞闻只觉得胸中心潮涌动,不知成王究竟与九皇子说了什么,竟令他一日之间,气势大变。于是下意识地转过视线去看成王,却见成王颔首露笑,露出一脸像是自家幼子终于有出息了的欣慰的表情。 待到众人率军开拔行至途中时,从奉元城中偷偷送出来的密信也到了虞闻手中。 信是桑榆写的,寥寥数语,便将事情交代了清楚。包括皇后代大将军们说话,被新皇一怒之下罢了后位,还有虞安被封诸卫将军的事。最后一件事,桑榆写字的手都有些飞扬了起来,瞧得出是的确高兴——常老夫人没了,常公不得已,上表丁忧了。 常老夫人说来还是把命丢在她这张嘴上了。 桑榆当初离开奉元城前,曾站在医者的角度,向当时的太子洗马府千叮咛万嘱咐,说了很多遍消渴症不能吃太多米饭,不能多吃甜食,饮食注意了,按老夫人的状况再活个十七八年不成问题的。 可常老夫人脾气暴,一有不顺心的就打骂下人。侍娘婆子不让她吃甜的就打,媳妇儿不然她碰甜的又劝诫她少吃多餐,她把人骂得狗血淋头。最后,所有人都没办法了,只能一边做药,一边满足老夫人的各种无理的要求。今天想吃甜羹,明天想吃糯米糕,往后还有那些七七八八的糕点,但凡是桑榆当初提过要少吃甚至不能吃的东西,怕被老夫人责打的侍娘婆子们一股脑全都搜罗了过来。 常公如今位列左宰相,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原先还以为,老夫人的病能拖一时便拖上一时,毕竟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候,这要是他一不在,朝里的人做了什么,只怕会出事。 可即便如此,家中年迈的母亲死了,为官者就需得上表丁忧。 因了这事,即便这个时候的新皇根本不敢放常公回去,常公自己也实在放心不下朝中政务,可迫于礼教,他也必须这个时候上表丁忧,否则即为不孝。 桑榆知道这事后,突然就摇了头。 如果常老夫人没被这么折腾,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而就这多活的几年,足够常公与东宫旧臣们帮着新皇坐稳江山了……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 在这个节骨眼上,常公递上折子,不得已丁忧回家办丧事去了,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能悔断肠。 宋家的还假惺惺劝说为母尽孝重要,心里头只怕早已乐翻了天。他一走,裴家不过是在太医署和尚药局能说上话,朝政上的事到底新皇还得问宋家的意见,如此只怕宋家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可无论如何,常公到底还是走了。他这一走,朝堂之上的局面又悄悄发生了变化。又一个宰相离岗,难不成还得再补上一位? 新皇头疼的厉害,底下人也是各抒己见。最后还是皇太后拍了板,命尚药局和太医署一同去到宰相府,假若孙宰相病已好,求烦请他重新回来上朝。从前的保皇派成了如今的倒皇派,在他们的眼中,孙宰相如果回朝,无疑就是开始的信号。 所有人都在着急。 新皇原本想推侧妃生父为相,毕竟皇后已废,给侧妃娘家好点的官职出身,届时将侧妃封后的时候,也会两相欢喜,完全是双赢的买卖。可皇太后的懿旨公布地飞快,孙宰相也俨然接了懿旨表示身体将养地不错,随时都能回朝了。 而后,孙宰相回朝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新皇收回削减武将俸禄的旨意。 新皇表示这个建议不能接受。孙宰相也不强求,只在朝堂上皱了皱眉头,隔天依旧还是上了一模一样的折子。 在新皇和孙宰相你来我往的时候,奉元城中的公卿世家们纷纷表示要去左宰相府吊唁。 虞家自然也去了。 虞安为了宋凝脂的事,在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秦氏心疼儿子,既不愿意再把祸害放出来,又怕儿子倔强真就这么跪下去,最后咬咬牙,找了大夫配来几贴绝子药,狠着心肠给宋凝脂灌了下去。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妾,这要是再不肯老实一点,秦氏就真的要把她杖毙了。 这事,宋家不知情。倘若知道了,只怕今日在左宰相府和虞家人碰面的时候,就没这么好的态度了。 然而这个时候,常公一直在担心的问题还真的就出现了——新皇被孙宰相接连几日上的同一道折子给激怒了,竟甩手下令虞安带着隶属东宫的三卫,将在城中闹事的诸位将军一并拿下,关入天牢,择日再审。 孙青阳的人将消息从宫中传回闲情庄的时候,桑榆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坏了! 阿芍拿过桑榆看完放在桌上的密信,略略看了一遍后脸色顿时变了,哑然道:“娘子……这……圣上怎么能……” “圣上只怕是真的恼了。成了万人之君,却要被各方辖制,不能随心所欲,想必圣上一定觉得十分烦闷,所以才一次一次不愿当朝臣们谏言。”桑榆苦笑,如果老圣上当初动作快一些,把太子直接给废了,兴许也就没这么多事了。可要是当时直接就废太子,只怕又会生出旁的事来。 “那娘子,现在外头……” “只怕已经闹开了。”桑榆淡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十二郎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镇压暴动了。”出了这么些事,虞安还是一门心思地要为了新皇做事,碰上那些对文官对新皇已有怨怼的武将,只怕这个亏是吃定了。 “阿芍!你守家!”桑榆握拳起身,“备马车!趁武将还未将虞家包围起来,将府中女眷一并带出!另外分一批人马,前去左宰相府!虞家还有人在那吊唁,务必都救回来!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只能盼着她们能被放过一马了。” “娘子何必亲自去?”阿芍有些惊道。她如今怀着身孕,看谁都小心翼翼的,眼下见桑榆竟然要亲自出去接人,顿时有些慌了,捧着肚子想要上前阻拦。 桑榆闭了闭眼,感怀道:“我答应过六哥的,我没那么大的能耐拯救苍生,但是护住虞家的能力还是有的。”她说着动了动手臂,宽大的衣袖下,手掌轻轻抚了抚阿芍隆起的小腹,笑道,“你在这里守着,别跟着我去冒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更新~QAQ成都行的旅游时间还是没定,好桑心。 第117章 伴云来(四) 新皇自登基后,就没做过一件令朝野上下愉快的事。 当年开国皇帝打下这片江山的时候,与无数武将们浴血而战,那都是在刀剑无眼中侥幸活下来的真英雄。以至于大邯自开国这些年,一直对武将十分敬重,即便是封赏,也比给文官的要好许多。 以至于当新皇登基后清晰无比的表露出了对武将的没有好感时,那些练嘴皮子的东宫辅臣们心里头是痛快的。等到新皇愈发的表露出不待见武将的态度后,东宫旧臣中的几位武将也渐渐与新皇离了心。 莽夫! 愚将! 粗鲁! 每每武将有什么事,比如说追杀九皇子不利,或是北夷鞑子差点打进关内生灵涂炭的时候,新皇就会毫无顾忌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这么大声责骂。 虽是怒极了责骂北地的人,可朝堂之中的武将们听了怎会毫无反应,日复一日,这心底自然就有了疙瘩。 等到削减武将俸禄一事出来,疙瘩变得愈发大了,到了今日,再掩盖不掉新皇试图削减这些手握兵权的武将们权力的目的了。 新皇的旨意下达至诸卫将军虞安手中的时候,他坐在马上,银甲加身,却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底下一干武将都抹了抹鼻子,觉得他不过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书生,不堪大用,也没放在心上。谁知,竟会突然暴起,命手下三卫,将闹事的众人拿下押入大牢。 如果这些武将们是这么容易被人拿下的,早在当初战场厮杀的时候,就死在外头了,又何苦遭今日之侮辱。 随着鸣镝破空之声响起,那些原本只是占了街道的武将蓦地暴起。沿街百姓顿时尖叫着四处逃窜。 三卫虽凶,但大多是不服虞安管教的,加之俸禄削减的事,多少有些阴奉阳违。也有新皇的亲兵,得其允诺不会削减俸禄,因此在此刻奋勇当先。 原先就被将军们安排在各个高楼放哨的弓箭手,此刻派上了用场。比之三卫中的弓箭手,他们更加的居高临下,听见鸣镝声后,随即万箭齐发,先将藏在人后的一排弩手直接射了透穿。 有箭破空而来,擦过虞安的脸颊,副将顿时大喊:“楼上有弓箭手!都注意了!” 副将的声音才落下,又是一箭,后劲十足,直接射中他的胳膊,一并将人带到了地上。 三轮射箭完,该集结起来的大小武将们全都聚拢在城中,踏着脚下的尸体,将虞安所率的三卫密密实实围在中间。 武将方面人多势众,士卒的气势也正旺,一个个都怨怼着,见着高头大马上的文弱书生愣是要穿着银甲装作什么大将军,全都是一副看不起的样子。更有甚者,跃跃欲试,想要将他头颅看下,好等打进宫中的时候,往狗皇帝面前一摆,让人看清楚了,这就是新上任的诸卫将军。 附近高处,有弓箭手瞄准了他们这些人头,时刻待命。 再看旁边,暴动的武将们,一个个凶神恶煞,身上的杀气浓重的仿佛能当即就闻出血腥味来。 虞安没经历过这些。他自出生,顺顺趟趟地活到眼下,如今争这一口气,也不过是为了心爱的人能多冲自己笑笑,不要总想着别的人,也想让阿爹阿娘知道,离了六哥的虞家,还有他撑着,可是…… 虞安心中不安,□的马像是也感受到了主人的不安,开始躁动起来,前后不停地踏着步。 桑榆紧赶慢赶,虞家还是遭了难。千算万算,趁火打劫的不是那些武将,竟是城中一些市井混混,地痞无赖。 桑梓早在出事前,就已经将马车和行李全部收拾好,又同袁氏和正在做月子的裴氏都说了桑榆的意思。虞伯钦和秦氏去了左宰相府吊唁,只留她们妯娌三人,一旦外面当真出了事,她们势必要想办法将府里的人全部转移走。 可真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却突然有玉石铺子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跑回府报信,说是有一群人趁乱打劫了一条街的铺子,虞家的玉石铺也遭了秧,外头又乱成一团,只怕城里稍有钱的商家都会被趁乱打砸一通,阿郎和娘子们若是都在,赶紧跑吧! 话才罢,还不等桑梓当即命人将东西搬上后门的马车,便有一行数十个混混模样的人硬闯进虞家。 桑榆带着孙青阳留给她的一小队人马赶到虞家的时候,虞家已经被人放了一把火,火还不大,但内里已经乱成一团。桑榆翻身下马就要往里头冲,身后的暗卫赶紧将他拦住,又命人马在前,这才冲了进去。 有年轻的侍娘遭了难,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身上衣物凌乱,身下甚至还流着一滩血。 桑榆又往前跑了几步,突然就听到哭喊神,继而是刺耳的狂笑。而后,她就看见几个眼熟的侍娘哭喊着从一间还未起火的屋子里跑了出来,身后紧跟着几个松开裤头的男人,一把将人拽回来推倒在地上就要撕扯她们的上衣。 桑榆脸色骤变:“搜查全府,将这些人全部拿下,反抗者杀了!”她并非是什么嗜血的人,从前现在也都不是出身在武将世家,可当杀人时她并不会发这个慈悲。 身前的暗卫当即扑上前去,几下将人首级砍下。身后跟着的人马本也是见惯了血的,如今看着这些糟蹋人的恶人,怒上心头,听谈娘子一声令下,顿时朝着四面八方跑开。桑榆又分出身来,抓过得救的侍娘,顾不得先安抚她们,张口便问桑梓她们人在哪。 一问才知,那些混混冲进来的时候,桑梓就带着人趁乱从后门逃了,留下的都是来不及逃走的。因为一开始并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是以家中还留了不少的贵重物品,那些杀人放火的恶人本就是冲着钱财而来,自然没空去追跑走的人。这火也并非是故意放的,而是侍娘们躲闪间撞掉了点燃的蜡烛,这才着了起来。 桑榆赶来时,其实已经有一些人冲去了隔壁几户人家抢夺钱财。趁着没有官兵武将们都忙着分出个你死我活来的时候,抢夺钱财简直易如反掌。 不多时,那些人就被清理干净了,看着被集中在院中的首级,桑榆绷着脸,转身呵道:“应该还没跑远,去追!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万一被那些武将认出是虞家的人,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暗卫领命,带着人直接奔出虞家。桑榆回身,命已经获救的一干人等赶紧扑火,然后好好待在院子里,紧闭院门,除了家中人回来,谁来喊门都不准开,只等到外面事态平息了再将门打开出去报官。 话罢,桑榆紧随其后,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直奔而出。 和桑榆料想的一样,虞家的马车确实没有跑出去太远。满城百姓为了躲避那些互相拼杀的武将,四处躲藏,惊叫连连,闭门不出的有,更有人家也是拖家带口地往城外跑。 桑榆的人一路追着虞家的马车跑,大概是外面太过嘈杂,那赶车的人竟是一门心思地往前赶,丝毫没注意到后面追赶的人马,更是连呼喊声也没听到。 可是再往前……桑榆已然听到了刀剑相撞的声音。 “将马车拦下!不可再往前了!” “是!” 桑榆心里清楚。如今聚集在奉元城中的这些武将还仅仅只是一部分,倘若城外的那些人全部涌进来……只怕城中的公卿世家们今日都将灭门。如果大将军们真要对付那些文官,尤其是新皇的亲信,首当其冲被拿来祭刀的,就该是刚被授命为诸卫将军的虞安,而虞家人这个时候只怕讨不到好。 依照桑榆原本的计划,桑梓理当在事发之前,就带着人赶到闲情庄。可她也明白,事出突然,虞家就因为常老夫人过世的事在今日分成了两拨,一拨留在家中,一拨去到左宰相府吊唁,不然她一拨将人带回山庄,也能省却不少麻烦。 事实上,事情发展到现下,桑榆已经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安全地将人带回去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这第一步,就是将马车拦下! 暗卫纵马上前,终于是与疾驰的马车持平。桑榆跟在其后,听到暗卫朝着赶车的大吼,那人却摇头,声音顺着风传过来,她方才知道。马车出门之后不多久,就因为街道上四处逃命的百姓受了惊,发了疯似的撒开蹄子就狂奔不止。 桑榆顾不得这个时候会不会伤及无辜,当下便纵马上前牢牢跟在马车后头,朝车内大喊:“坐稳了!” 几个暗卫得她眼色,当下护在马车两侧,前头一人纵身跳上马背,拉紧缰绳,马车一阵巨晃,终于在嘶鸣声中,几番努力之下,将马车吃力的停下。 桑榆跳下马背,惊得身后人马一头冷汗,却见她几下跳上马车,蓦地将车帘掀开,而后便听得她问道:“孩子们呢?” 马背上的暗卫回头,恍然发现,不大的车内竟坐了妯娌三人和她们贴身的侍娘,其中裴氏因还在坐月子,经此一吓,脸色苍白如雪。至于虞家的几个孩子,此刻都不在车内。 作者有话要说:_(:з」∠)_九寨行的同事们昨天已经到重庆了,昨夜发来问候,询问我成都行的行程定下来没有。默默擦个眼泪,没有…… 第118章 伴云来(五) 裴氏被受惊的马吓坏了,桑榆掀开车帘的时候,她正缩在袁氏怀中,桑梓紧紧抓着车窗,身旁原本是跪坐的几个侍娘也早已在颠簸中撞在了一起。 “孩子们都跟着奶娘坐另一辆马车,谁知出门之后,我们的马车竟然会失控,孩子们……走散了……” 桑梓咬唇。她如今也是担心得很。袁氏的子女年岁与桑榆相当,也都是出嫁的出嫁,还有几个先前便被袁氏送回了远方娘家,就是怕会有这么一天。于是,那辆走散的马车上,是桑梓的四个子女,还有裴氏辛苦生下的小郎君。 前面纷乱的声音愈发接近,桑榆看了看车中几人,终于回头对着暗卫道:“送她们回山庄!其余的人,跟我去找另一辆马车!” 城中乱成一团,一辆只有奶娘和小娘子小郎君的马车,无论到了哪里,都太容易出事了。 桑榆带着人马在城中奔走,耳畔是无数百姓的尖叫走避,时不时还有士卒被人砍倒在地。但似乎武将内部早已有了沟通,并不愿伤及无辜,以至于即便那些偶尔出现在桑榆面前的士卒都已杀得浑身是血,但看见百姓惊恐的眼神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擦把脸转身就走。 护城的卫队这时候也分成了两批,一批坚守城门,另外一批,跟着暴动的武将一道,正在扑杀新皇的三卫。 这种情况之下,有一辆失控地马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实在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桑榆找到马车的时候,赶车的把式已经被人一把从车上掀了下来,而后又有发怒的武将扬手一刀,劈在马的两条前腿上,桑榆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赶车的那匹黑马猛地向前一倾,直接摔倒在地上,身后的马车也随之倾覆。 周围的武将原本正与三卫杀成一团,听到马的嘶鸣声,而后转头去看,见同袍已将失去控制的马匹当街砍杀,又见从倒地的车里滚出几个小娘子来,忍不住就皱了皱眉头,抬腿踢了滚到脚边的一个胖奶娘一脚:“要命的滚远点!” 那胖奶娘顾不得浑身狼狈,爬起来就去抱正跌坐在地上哇哇哭的小郎君。 大约是人群中突然传出孩子的嚎哭声太过突兀,有不少人被这边的动静所吸引,纷纷转头去看。桑榆暗叫一声不好,当即就要冲出去把人救回来。身侧的暗卫先人一步,脚下一顿,从马背上飞身而起。 “那是虞家的马车!” 果不其然,人群中突然有认得马车铭牌的武将高喊一声,顿时人群哗然,立刻有几人向着马车扑了过来。那个新上任的诸卫将军,就是姓虞,听说还是宫里头那狗皇帝的心腹! 有人扑向马车,自然有三卫的人顺势过去砍杀。加之桑榆的人马此刻也有赶到。一时间,三方势力凑到一处,那跌落马车的小娘子们满身狼狈,起身提着裙子就要趁乱逃跑。胖奶娘紧紧跟在后头,怀里抱着的正是裴氏的那个孩子。 有三卫被人一把踢掉手中的刀,飞刀不巧正好落在奶娘脚边,顿时将人吓得跌坐在地上。暗卫冷哼一声,上前顺手拿过刀,眼看着刀剑无眼,又一刀要往奶娘身上看去,猛地斜出隔开那柄滴血长刀,顺势一脚揣在那人腹上。另一只手,一把拎起奶娘:“走!” 马车坏了,从车里爬出来的皆是半大孩子,此刻被困在这片厮杀之中,吓得脸色发白,已然没了方向。 东宫三卫,并非人人认得虞家的几位小娘子,又与那些暴动武将不同,像是压根不觉得那几个小娘子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竟耍着手中兵刃朝着她们围拢过去。 桑榆一时心急,再顾不得其他,猛抽马鞭,纵马冲进其中。 桑梓的长女不过和桑榆差了七八岁的模样,此刻正护着四弟,挡在两个妹妹身前,身旁不时有血溅落在身上、脸上,有时甚至还有断手断脚从眼前落下。 有刀剑往她们身前比划,她虽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却咬着唇挡在弟弟妹妹们身前,丝毫不见退缩。 几个暗卫扑进人群中,费力隔开围拢的三卫,又见后头有人竟试图去抓他们,正暗道一声不好,突然斜里伸出一杆长枪,将人隔开:“你们怎么会在这?” 小娘子想解释,可身后的弟弟妹妹吓得已经大哭了起来,她慌张地回头去哄。 虞安听到孩子哭声的时候,就在到处找,唯恐是将百姓的孩子卷入此间,可等看到那几个孩子竟一个个长着自己熟悉的脸孔的时候,他顿时慌了。 他是想立功,可在镇压开始的时候,他就怕了。 那么多血……他从来没见过……如果还要再加上孩子们的血…… 他白着脸,骑在马上回身大吼:“停下!都停下!”可是,仍凭他怎么喊,都没有人听话地停下。三卫和武将已经战成一团,整个奉元城都陷入混乱之中,仅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阻止这场动乱。 混乱中,有飞箭射中虞安肩胛。他闷哼一声,伸手要去拉人。有人纵马而来,似乎有第三股力量,在眨眼间撕裂开周围胶着的现状。 “全都上马!” 虞安一震,猛地去看来人:“二娘?” “小姨!”底下几个孩子,看见桑榆过来顿时像是看到了希望。 因为周围太过混乱,桑榆不能将马停下,她咬咬牙,高声喊道:“伸手!全都上马!快!” 收到她的指令,原本负责阻拦三卫的人马又立刻分出一部分人,飞快地将几个小娘子小郎君从地上拦腰抱起,而后一拉缰绳,向着混乱之外的地方纵马而去。 动作只要稍慢一步,这些娇嫩年轻的小娘子怕是就要被马蹄践踏。 胖奶娘却是稍慢了一步。 她被混乱的人群与几个小娘子隔开,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哭惨了的小郎君。桑榆闻声而往,她伸手才刚递过孩子,又飞箭被人打偏,射中奶娘心口,手一软,孩子差点就要摔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桑榆顾不得安危,俯身去抓,一把抓住了小郎君胸口的襁褓。来不及松口气,她又将孩子抱在怀中,操纵□有些惊慌的马,侧头便追着先行的人马朝着城门的方向狂奔。 “娘子,有护城的……” 至城门前,先行的人马回身大喊。 桑榆咬牙:“硬闯!” 身后有人追缉,出城的大门口又被设立的关卡。很多人家的马车被堵在城门口,进出不能。暴动还没蔓延到城门,所有人都试图闯关冲出去,马车里坐的多数都是女眷和幼儿。这个时候,所有人想得都是出城避一避,谁也不知道这场暴动究竟会持续多久,会不会借着暴动发生政变。 对百姓而言,谁当皇帝都不要紧,这个皇帝已经这么荒唐了,怕是再没有比他更荒唐的皇帝了。他们要的只是平静的生活,而现在,根本就不平静。 马蹄纷沓声惊扰了那些试图冲关的百姓。桑榆带着人,毫无顾忌地直冲城门。 除了桑榆□的马是闲情庄养的外,其余人马骑的都是军马。孙青阳的人,武功个个都是好手,一身行头也从不会比那些得世家蒙阴的卫府子弟差。最关键的是,孙青阳让他们跟着桑榆,他们便一言不发地听从桑榆任何指示和安排,便是刀山火海,也毫无顾忌。 先头一人,身前坐着桑梓的长女,军马奔跑时刮来的风丝毫不像春日理当有的暖风,反倒显了几分寒意。她坐在马上,只觉得颠簸地厉害,好几次差点就要栽下马来,听到小姨的应答,脸色顿时有些发白,下意识地就要去揪马脖子上的鬃毛。 身后的暗卫大手将人揽在身前,另一只手握紧了缰绳,沉声道:“小娘子坐稳了。” 他话才罢,她就看着紧随身后的一小队人马纵马上前,几下将冲上来拦路的护城守卫打翻在地。关卡轻易被破开,她愣愣地看着小姨纵马超前,而后她身后的人也猛一使力,马蹄纷沓声比之方才更加清晰强烈了起来。 她听到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风中还裹夾着身后那些趁乱出城的百姓传来的嘈杂声。 她看着已经跑出两匹马远的小姨,使劲按捺住因为颠婆而不断翻涌的恶心,呐呐道:“小姨她……好厉害……” 她才说完话,偏生人马又越过一个土坡,她晃荡了一下,下意识抓住马鞍,急急喘了几口气,差一点就要吐了出来。 虞家是商家,有人从仕,却无人习武,秦氏又一贯要求几个女儿家要学好三从四德,至多不过是让袁氏帮着教她们一些女红或是算账,为的都不过是日后出嫁,能留住夫君的心,同时早早掌家。 一直以来,她们就是这样被教养大的,唯独小姨……和谁都不一样。 “不好!” 她正拍着心口,压下恶心,突然听到身后的暗卫一声低喝,随后,就听得身后传来他的吼声:“有人追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_(:з」∠)_快完结了,差不多就是这期榜单结束的时候。 第119章 伴云来(六) 对方看似人数众多,却十分古怪,只一味追赶,且控制着马的奔跑速度,像是在追着他们一行人玩闹。 因从衣着上,桑榆并不能分辨出这些人究竟是三卫人马,还是那些参与暴动的武将,不得已只要带着人纵马跑进一片胡杨林,一直追追绕绕,只跑得那些人生出无趣相互招呼着调转马头回去为止。 桑榆正要松口气,然下一刻,那群人突然又重新跑了回来,一言不发,只扬刀向着他们砍来。 暗卫纵马上前,将桑榆挡在身后,高扬马蹄,几声刀刃相错的声音过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桑榆护着怀中的小郎君,又回头去看桑梓的那四个孩子,见他们眼下只是脸色惨白,并未出事,这才放下心来:“若是不能问出是谁要他们来的,斩。” 其实,即便桑榆不说,他们也会留下几个活口,其余乱动者全部斩杀。 于是不多会儿,惨叫声渐次落下,到最后只留了一个活口,却死咬着不肯说。桑榆眯了眯眼:“杀了吧。时间拖不得了,再不回去,怕是他们都要担心了。” 暗卫点头,扬手就要一刀挥下,那人终究还是怕死,吓得尿了裤子,哭喊求饶:“我们……我们是孙宰相的人……” 他没说完话,桑榆的脸色已经变了,她看了看周围面无表情的人马,笑道:“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不……不知道……孙宰相只说诸卫将军该死,虞……虞家人……” “我们便是孙宰相府的人。”不等他说完话,暗卫沉声道。 那人愣了愣,见刀再度扬起,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是常公!常公说,虞家这枚棋子该弃了!不管是谁,虞家死得越多越好!” 胡杨林中顿时一片沉默。 而后,终于出声。 “杀了。” 从新皇一纸诏书任命虞安为诸卫将军起,他就已经成了注定要被常公舍弃的一枚废子。裴家希望他能稳扎稳打地在朝野中树立起自己的名望,宋家的急功近利无疑成了催促他上断头台的利器。 而现在,就是要将这个废子斩草除根的时候。 当他们回到闲情庄的时候,才刚下马,几个孩子就被先行一步送回庄里的桑梓跑上前一把抱住。 桑梓双眼发红,害怕极了! 万一孩子们真的出事了怎么办,奉元城里现在这么乱,几个打小没受过挫的孩子要是真在城里丢了,磕着碰着还算小的,若是命……她不敢再想,抱着四个孩子的手一直忍不住在发抖。 孩子如今就是她的命,如果孩子们出事了,她这条命不要也罢! 桑榆将手中马鞭交给一旁的陈伯,见袁氏抱过孩子,左右却还没见着秦氏他们,微微蹙眉:“人……还没回来?” 她话音才落,闲情庄外忽的又传来马蹄哒哒声。门内众人顿时警觉起来。 “咚咚咚”。有人大力地敲门。 陈伯上前两步,隔着门,问道:“谁啊?” “是陈伯吗,快开门!我是虞闳!”声音有些急,还带着一时难以平复的粗喘,依稀还能听见有上了年纪的妇人的说话声。 “是大郎!” 一听到喊话声,袁氏脸上顿时亮了,匆匆快走几步,说着就要去开门。桑榆上前将人拉住,几个暗卫马上摸着腰侧的刀剑,屏息盯着陈伯一步一步走到门前,身后将门闩取下,而后“吱呀”一声打开大门。 门外,果真站着虞大郎,此刻他仍旧举着手做敲门状,头上都是汗,在他身后虞伯钦和秦氏互相搀扶着,也是一身狼狈。 桑榆赶紧让侍娘婆子将二老扶进门来,而后丝毫不敢懈怠地命人加强巡防。等一些布置妥当,她这才往客房那儿走去。 众人已经洗漱罢,全都聚在秦氏屋里。听说十二郎还在城中,且似乎受了伤,秦氏身子一僵,顿时慌了,抓着虞伯钦的手哭道:“这是做的什么孽呀!好端端的,他凑这个热闹做什么,现在受了伤,也不知道城里那么乱安不安全!” 告诉秦氏十二郎受伤的是桑梓的长女,此刻看到秦氏嚎啕,显然有些吓坏了,缩了缩,偎在桑梓身侧,紧紧抓着她的衣服。 虞伯钦拍了拍秦氏的手道:“他主意大,越说他越不肯听。现在好了,自食恶果。”话虽如此,可到底那也是他的骨血,再不满,心里头还是疼着的,只是如今虞家突遭大难,又有什么能耐去把人捞回来。 桑榆进屋,就见屋里气氛压抑,所有人脸上都是愁云满面。袁氏见她来了,忙凑近道:“二娘,你既能在事发之时带人入城救了大家,是不是也能救救十二郎?” 桑榆站定,看了看屋内所有人,心底微微叹息,摇头道:“我若是救得了他,方才就会将他一并出城来。只是,他如今是圣上亲封的诸卫将军,即便人出来了,镇压失利,引得暴动失控一罪,也已经如烙印,敲在了他的背上。此刻逃离,就是杀头之罪。”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都不敢再说救人的事。 秦氏眼泪直接掉下来,廖氏在一旁看着心里难受,忙扶着她的肩膀,低声劝慰。半晌,秦氏这才答应了一声:“这都是什么事……国不国,家不家的……” 其实袁氏有很多话想问桑榆,问她为什么会突然回奉元城,为什么桑梓会早有准备,又为什么她身边会有什么多身手了得的高手……可现下的情况,袁氏清楚,并不是最好的解释时候,因为这一场暴动,已经将虞家的一切折磨得所剩无几。运气好,他们才躲过了一劫,避入这个山庄,往后的事,还不好说,兴许……兴许那些人就要闯进皇宫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了。 为给虞家人压惊,桑榆吩咐陈伯悄悄置办了几桌酒水。因为逃得匆忙,虞家很多东西很多人都没能带出来跟出来,现下他们围在桌旁,看着满桌菜肴,不知为何,心底全都酸酸的。 六郎和桑榆的婚事,完全是先斩后奏。等到书信从大都寄回奉元城时,二人大抵已经成事。秦氏本来还想骂一句无媒成婚,还是袁氏从旁提醒了老圣上那道圣旨的事,这才想起连骂的理由都没有,等到现在重新见到桑榆,秦氏心底除了叹息,已经再没别的想法了。 她打从心底不喜欢这个小娘子多年,可到最后,却还是赖着她得了救。想起先前在左宰相府,暴动发生时,所有人都乱成一团,更有一群穿着甲胄的武将,举着明晃晃的刀刃向灵堂内的常家人扑去。如果没有受命去救他们的人及时出现,说不定,那些刀刃就会转而冲着自己的面门而来。 一场慌乱之后,秦氏像是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从前那些跋扈的模样,一时再难见到。 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一桌桌的菜上。桑榆不语,只吩咐棠梨煮了宁神茶,待他们吃完饭,再依次端上来。 “二娘。”自孩子平安无事后,便一直不愿让四个小的离开自己视线的桑梓,终于朝着桑榆开了口,“事情已到如今地步,你们……打算何时动手?” 空气在瞬间凝滞。 如果说,一开始袁氏不敢问那些问题,是知道时机不对,以桑榆的性子兴许不会愿意说出来。可这会儿,桑梓的话里意思分明,是早已得知会有如今之事。袁氏有些后怕,连忙追问:“二娘,你究竟瞒了我们什么事?” “二娘……”秦氏也有些懵了,张大嘴巴,愣在那里。 桑榆其实并不愿意将太多的事情告诉虞家人。毕竟,在他们来说,新皇再怎么不像话,那也是先皇写了诏书的,是天命所归,试图推翻新皇另立他人,那是谋反。 可桑榆也知,谋反一事,是要连坐的罪名。虞家人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 “新皇无道,成王愿推九殿下为帝。”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果真是谋反! “新皇无道……”秦氏极力不愿去想十二郎,可却抑制不住的担心起来,“如果六郎是站在九殿下那边,那岂不是和十二郎对……对立了?” “六哥曾经劝过十二郎很多回。”桑榆知道秦氏在想什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正色道,“如果十二郎此番能无事,等到殿下登基后,六哥会想办法保十二郎一条命。” 虞伯钦一直不语,此刻听桑榆提及能保虞安一条命,终于沉声道:“只要人还在就好,做不做官其实没什么大意思。”他顿了顿,拍着妻子的肩头,认真道,“虞家本就是做手艺人起家的,也是吃过苦的人,还不至于没人当官,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桑榆颔首。 在从大都回奉元城的路上,桑榆心头一直挂着事情,除了挂念远在北地陪着九皇子拼命的虞闻,她还挂心虞家日后的生活。 最害怕的,是经此一事之后,虞家从云端跌落尘埃,至此一蹶不振。六哥是摆明了不会让他们借助自己的身份在奉元城中倨傲的人。尤其在十二郎的官位不保,虞家铺子也受损的情况下,她是真的害怕虞家会就此败了,到那时,即便六哥不愿回到奉元城,也会不得已被他们牵绊住,时时刻刻要撑起这个家。 而听了虞伯钦此话,桑榆心底其实舒了一口气。 “六郎什么时候会回来?” 见屋里人都不说话,虞大郎这才出声询问。 桑榆想了想道:“应该就这几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_(:з」∠)_存稿四万,还没想要书名我也是醉了。 第120章 伴云来(七) 桑榆这人如果心里想着事,夜里就不会睡得多踏实,时常会因为零星的声响马上惊醒。 可这一夜睡得格外悠长,再度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已亮,远远还能听到有人奔来跑去的声音。她动了动胳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阿芍如今怀着孕,夜里也就用不着她守夜。是以,昨夜屋子里只睡着桑榆和棠梨二人。听到屋外的动静有些大,桑榆微微蹙眉,喊了声棠梨的名字,却见窗边的小榻上,小小的孩子睡得很熟。 门外守着的人听到声音,忙喊道:“娘子可是醒了?” 桑榆应了一声,下床穿上衣裳,见阿匪进屋服侍,随口问道:“外头这是怎么了?” “娘子昨夜睡得很熟,怕是还不知情。”阿匪一边帮着她梳头,一边道,“昨夜三更天的时候,来了一群人夜袭,庄内的人马与外头相较而言,有些悬殊,大伙儿拼杀了一夜,差点以为要败了!” 见阿匪越说越兴奋,桑榆原本已经吊起来的心不知为何,就缓和了下来:“后来如何了?” “后来阿郎回来了!” 在大都的时候,县衙的所有下人都称虞闻为阿郎。听阿匪这么说,桑榆明白,她口中的“阿郎”不是指虞伯钦,而是六哥。 六哥回来了。 昨夜来袭的人身份不明,阿匪也不大清楚,只是通过她的比划,桑榆粗略地知道了事情的头尾。 夜袭大概发生在三更,因为桑榆的吩咐,闲情庄内的夜巡十分紧密,孙青阳的人马和暗卫自觉地分了批次,两个时辰就交接一次,是以夜袭发生的时候才能反应迅速,挡下一拨袭击。 虞闻是跟着成王的人,一路从北地行军到此。 北夷事了后,成王带着九皇子进献三牲,亲自点将,带了十万大军向皇城进发。十万大军,整整排了几里长的队伍,声势浩大,气势恢宏。一路上更是效仿伏诛的二皇子,打着平乱贼清君侧的口号,沿途所过之地,却意外的,无一人表示抗拒。 当所有百姓都不觉得成王和九皇子的所作所为有问题的时候,当政的皇帝也是时候下台了。 总之,昨夜虞闻带着部分人马先行赶到闲情庄,恰好遇见了夜袭,当机立断,将夜袭者一并斩杀,只留了几个活口,一直拷到天明,方才有人松了口。 桑榆又细细问了些许事,说话间,有人进了门。 桑榆侧头去看,只见得一个高大男人站在门内,身上穿着甲胄,一脸的风尘仆仆。桑榆定了定神,凝眸一看,顿时心头扶起酸意,心疼的不行,顾不得还有个阿匪站在身侧,起身几步走了过去:“六哥可算回来了!” 虞闻奔波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闲情庄,又碰上有人夜袭,直忙到此刻,方才得空过来看看妻子。 “这些日子累着你了。”他上前,扶着桑榆的肩膀,眼神温柔的几乎能滴出水来。 一旁的阿匪见状,忙掩了唇,偷笑着避开。 见虞闻一脸情意绵绵的样子,桑榆心底也是暖暖的,笑嗔道:“六哥若是心疼我,就早些将事情了了。” 许久未见桑榆娇嗔的模样,虞闻犹自入迷,握着她的肩膀应道:“好。” 桑榆看着他笑,伸手揪了下他唇上的胡须:“我命人去给你烧些水来,等会儿给你修修胡子怎样?” 虞闻想笑,忽的又想起一事来,脸上的笑容倏忽间便消失不见了:“你可知,是谁带了那些人来闲情庄夜袭的?” 桑榆神色一敛,便听得他继续道:“是阿瑶。” 怎会是她? 桑榆惊得差点就要跳了起来。 在救回来的人里并没见着阿瑶和沈婆子时,桑榆还有意问了桑梓,听说是事出突然,她们没来得及上车跟着一起走。可谁知,阿瑶竟会带着人跑来夜袭闲情庄! 然而,更让人吃惊的消息,还在后面。 “婆婆死了。” 虞闻口中的婆婆,喊的是自小待他如亲儿的沈婆子。他从廖氏身上所缺失的,都是沈婆子一点一点给予。他曾一度打算接沈婆子过去大都生活,可都被拒绝了,说是听雨院总归得有人留下打理,阿瑶当不得重用,还是她老婆子留下的好。 可仿佛上一次见面不过是昨天的功夫,人就没了。 见虞闻眼底的哀痛,桑榆心生怜惜,低声劝慰:“婆婆在天有灵,看到你安然无恙地回来,就心安了。婆婆……是因为阿瑶吗?”桑榆自己说着,鼻头也是一酸。虞闻见她眼看着就要哭了,心里只道是夫妻好不容易才见了面哭哭啼啼的不好,便忍下难过,紧紧将人抱住,轻拍她的背。 “严刑拷打之下,阿瑶招供了,确实是因为她。” 沈婆子一辈子忠心耿耿。廖氏年轻的时候服侍廖氏,廖氏生下虞闻托付她照顾小郎君后她就忠心不二地照顾他。这一照顾就二十几年近三十年,情谊非常。 沈婆子是为了阻止阿瑶向人透露闲情庄的消息,被那群夜袭的人活生生打死的。虞闻趁着天还没亮,就潜入城中,找到了沈婆子的尸体,如果不是那身衣服和那双熟悉的粗糙的手,虞闻只怕根本不能认出眼前整个头颅血肉模糊的尸体,会是过去几十年如一日照顾自己的沈婆子。 “他们……都知道了?” 虞闻点头。 沈婆子的死讯,让廖氏差点昏了过去。秦氏则愤怒于阿瑶的叛主,差点当场就把人打死了。还是虞闻让人拦着,才留下了她的一条贱命。 阿瑶被两个婆子叉着拖行了好一段路,昏头昏脑间被带到了一间堆放造物的柴房里。沈婆子被她害得惨死,暴动起时虞家人逃去城外闲情庄的事,也是阿瑶说出来的。 虞家人如今对她是恨之入骨,秦氏甚至破口大骂,恨不能把她直接打死。可袁氏说,这等恶仆,自有大邯律法严惩,若是直接处理了,只怕虞家也得连着获罪。 和之前丁姨娘的事不同的是,阿瑶叛主已经是闹得很多人都知道了,而丁姨娘下药不过是自家宅子里的事,藏得严实了也就不会传到外头去。 阿瑶的下颚被暗卫脱臼,四肢也在暴动中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被扔在黑漆漆的柴房里,喊不得冷热,也求不了饶,就那样一个人在地上趴了很久,满心都是怨毒。 柴房外传来脚步声,而后“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她吃力地抬起头,只看见她满心满眼嫉妒和怨恨的人缓步走进屋来。 她挣扎了下想要说话,身上的痛楚并不能掩盖掉她眼中的怨怼,才瞪圆了眼睛,又瞧见从那人身后走来一人,顿时萎了。 “无论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了这样的事,你都叛主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后,自会再来处置你。你且在这里,好好思过……替婆婆多念几句往生咒吧。” 阿瑶的容貌不差,之前抓人的时候,暗卫下了狠劲,给了她几巴掌,半张面孔就那样肿的老高。现下,看着自己一直倾慕的六郎站在眼前,用那样陌生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阿瑶噤若寒蝉,不敢再挣扎分毫。 成王和九皇子一行人行军将至奉元城的消息,意外地没有在路上泄露分毫。直到闲情庄夜袭前夜,才有消息说一直被追杀却意外消失了行踪的九皇子将九皇妃藏在了城外闲情庄中。 为能拿下九皇妃,逼迫躲在安装处的九皇子露面,新皇和东宫旧臣策划了夜袭。 不想夜袭失败,夜袭者或死或伤,只几个机灵的眼看情况不对,趁乱逃走报信,兵部这才呈上折子禀报了此事。 新皇看着折子气得肺都要炸了,怎么也想不到九皇子竟然有本事一路隐藏行踪,跑到北地和成王勾搭在了一起,竟还真的就敢反了! “平乱贼清君侧?”常公不在,在剩下的心腹近臣里,新皇最信任的就是能说会道的宋家,“皇叔老老实实呆在北地就好了,帮老九闹什么!” 裴家的不说话,裴十三因好友虞安被新皇当做废子,如今负伤在他家中疗伤,心底还有些不痛快,此刻听到新皇向宋家求助,索性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站在自家长辈身后,沉默不语。 “圣上,成王和九殿下这一路过来,沿途却没一处探子有将信息传回皇城,想必不是被他们收买了,就是已经灭了口。虞六带着先行军已经赶到奉元城外,那成王大军不日就会到了,至于究竟会是那日……臣也算不清楚,不如请大将军们……” 行军的事,问文官自然是一头雾水。可要想问那些大将军,你还得看那些将军们赏不赏脸。 毕竟至今日,城外的暴动仍旧还没被镇压下来。 新皇如今有些怕了。成王这些年战功赫赫,他曾经一度有过想命成王卸下兵权的打算,以免功高盖主然后抢了自己的江山。 可是他又实在不敢。毕竟成王在北地,凶名远扬,把那些不长眼的北夷鞑子一次次打得屁滚尿流,甚至还单枪匹马闯过北夷的大营,把当时的统领头颅砍下,悬在大营最高处。这样的人突然杀过来,新皇差点就尿了。 眼下这情况实在头疼。新皇顾不得其他,当即要下诏招常公起复。 东宫旧臣为常公首,可即便如此,夺情一事却还是遭到了众人反对。新皇这时哪里还管得了那些反对声,直接一纸诏书下了,命常公起复。 武将暴动还没歇,新皇又上赶着闹事,下了这么一道诏书,顷刻间,满朝官员上书谴责左宰相常公的不孝行为。结果新皇大怒,连皇太后的话也不听了,直接将上书者各大了二十大板。不少人因此还被打成了残疾。 他不知,此事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邯易主,不日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丁忧和夺情。 前者指的是古代家中直系尊长过世后,官员要居丧,也就是要停止守制,在家守孝。 后者的出现,则是在丁忧的前提之下。丁忧期间,官员是不准为官的,如果一定要招丁忧的人出仕,叫做夺情。 不过一般来说,夺情都会被世人诟病。 有兴趣的可以百度下“夺情”例子,明朝的张居正。 第121章 伴云来(八) 新皇怕了。 虽然在朝堂之上脸上还能绷得住,等到那些挨了班子的官员一个个全都被送走退朝后,他再也坐不住,转身就奔回后宫。想去找皇太后说话,皇太后这一回也是真的心寒了,知道气数已尽,再不愿见这个辛苦扶持上来的蠢东西一眼。 新皇跑去找宠妃,宠妃早就得到消息怕得躲在宫里不肯出来,就算见了他,也是一脸惨白,话都说不利索。 想去找皇后,可皇后被废,如今身居冷宫,新皇碍于面子又不愿往冷宫去一步。方到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竟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常公不得已起复后,头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却只在后宫中找到这个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已经没了胆魄的新皇。 东宫的人马,在接二连三的镇压和夜袭失败后,所剩无几。要靠他们去保护皇宫,简直可笑。奈何如今武将们都不愿再为新皇出力,常公建言,不妨先安抚好武将,给他们想要的东西,满足之后让他们来保卫皇城,届时削减俸禄的事再一步一步来。 新皇却是不愿,又提到孙青阳的名字,叫嚷说封他一个爵位,要他赶紧带着人守住皇城。 常公冷笑,挥了衣袖,干脆不说话了,由着他又急急下诏封赏孙青阳。 孙青阳领了诏书后会不会如愿行事,新皇不知,可为了能再多一层保障,新皇又给宋家一子授了大将军一职,连带着将宋家的几个姻亲都封了将军,命他们即可领兵出征,务必在奉元城外就挡下成王大军。 宋家这下慌了。 封什么官都行,就这大将军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宋家很想抗旨不尊,可想想之前朝堂上那些被打得重伤的同僚,一时害怕了,只得唯唯诺诺应下差事,心里后悔地直哭。 看见宋家领命退下,新皇仿佛终于心安了一些,又对着常公说了几句话,转身去找宠妃愉悦身心。殊不知常公现下,已在考虑此刻将这人弃了,改投九皇子还来不来得及。 虞闻作为先行军,在闲情庄不过停留了一天一夜,成王大军就已快到奉元城。临出门前,桑榆自告奋勇帮着虞闻舒经活络,好好按揉了一把肌肉,又将来时的一身甲胄仔仔细细擦洗了一遍,方才服侍他穿好,又送到门口。 “一切小心。”桑榆很想说你别冲在最前头,想想又将话咽下,“家里头的事,你放心。左右那些夜袭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会再跑来送死了。” 夜袭一事,是新皇的主意。虞家人从奉元城逃了出去,全都躲在城外的闲情庄内。将虞家人杀了,为的是给暴动的武将们一个交代,可不光人没死成,就连负伤的虞安也不知躲到了哪里,这个交代自然也就成不了。新皇往前不行,往后也不行,又想着不用收回成命就想镇压下暴动,这种美事怎么也实现不了,不得已彻底恼了,这才有了之前朝政上一系列最坑人的诏书。 “我还是将人留给你……” 虞闻仍旧有些不放心。夜袭者,的确有要将虞家灭口以安抚暴动武将的意思,可也有要拿下九皇妃威胁九皇子的原因。 桑榆摇头,正色道:“成王大军逼近奉元城,只怕新皇和那帮狗贼这时候只顾得上守城了,分不出什么人手来搭理我们。”话罢,桑榆掩口浅笑,“如今,武将们全都因了暴动一事聚集在城内城外,不知还能调遣出多少人为了他们卖命。不若我带人去游说游说,兴许还能为你们多招些人马。” “不必游说,已有将军投奔我处,等成王大军来此,人马融合之后,便能破城而入,匡扶正义。” 桑榆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这一路他们既能畅通无阻,定然是有成王的威名加上九皇子的允诺的关系,势必也招收了不少人马。 离开北地时的十万大军,只怕此刻早已出了十万。 一日后,宋家领了三万精兵驻守在奉元城外,因忌惮不日将至的成王大军。三万精兵并不敢着急上前。领兵的宋家之子不过是个纸上谈兵之人,学过兵书,却从未当真下过沙场,如今正苦苦守在营地中。 三个时辰之后,斥候来报,成王大军过奎子岭,已往这边赶来! 又过一个时辰,宋家之子遭人反水,项上人头被偏将亲自砍下,以使者身份送至阵前。三万精兵不战而屈,随即被成王打散编入麾下各部。 又过半个时辰,大军兵临城下。 “什么?”新皇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掀开床帘下到地上,匆匆套上龙袍,顾不上失仪,几步就冲出宠妃的宫殿,对着宫门外跪了一地的大臣,怒道,“这是怎么回事?三万精兵呢?!” 宋家大哭:“军内造反!他们杀了小儿,还将小儿的头颅砍下,呈给了成王!三万精兵,无一伤亡,全都叛主,投奔了成王大军,誓要和成王、九殿下一起平乱贼清……清君侧!” 新皇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三万的精兵,还是好说歹说从人手里抢来的,还没几个时辰,就这样全部白白送了出去。 东宫旧臣们面面相觑,心底都不安极了,最后都看向常公,盼着他能出个主意。常公皱了下眉头,到底还是不愿就这么放弃,正要说什么时,新皇又发难了:“去召孙青阳入宫!” “圣上!”众臣连忙阻拦。这孙青阳是孙宰相的人,谁知会不会也生了别的心思。将皇城交给孙青阳把守,已经让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了,这时候还要召他入宫…… 新皇却是不愿再听,恨不能这个时候将那些阻拦自己的人都杀了。可还没等他动手,外面就有人急匆匆来报说奉元城的城门开了。 这一回,所有人的脸色都白了。 三万精兵不战而降,本来紧闭的城门也被人从里头打开相迎。新皇再蠢,此刻也知道,这是有人在城里给他们做接应! 众臣慌张急了,一时都在猜测会是谁。唯独常公脸色沉下,回身吩咐侍从告诫皇宫守卫,若是胆敢放逆贼进宫,株连九族! 他们都忘了,那三万精兵本就是城中暴动将领的手下,即便暂时愿意帮忙,在见了什么都不懂却指手画脚的新将军后,直接就决定反水,然而投奔成王和九皇子。 至于,城中接应的人,也是那些仍在城中的武将。 与其为一个愚蠢的皇帝卖命,没钱没好处,倒不如跟着成王反了,至于最后究竟是成王称帝,还是九皇子称帝,却都不是他们该想的事。 “还不快召孙青阳入宫!孙相公呢!人呢!”新皇大怒,揪住传信那人,恶狠狠道,“快去把人给我找来!要是慢了一步,让那些乱臣贼子打入宫中,我唯你是问!” 他已经急坏了,一连说了两个“我”字却丝毫不自知。 众臣慌忙,想要趁乱逃出宫去,见新皇已经没了章法,当即也顾不得其他,恐慌地转身就要往宫外逃。他们的父母妻儿还在府中,原以为跟着新皇日后还能加官进爵,到头来这是要连命都丢了! “回来!都给我回来!” 新皇越喊越气,可那些大臣们此刻只想着赶紧逃跑,兴许还能留下命来,对他的喊叫完全是充耳不闻的状态。 常公已经不愿再说话。如今,与其想着逃命,不如有些骨气,等着九皇子破城吧。 新皇没了头脑,想找人护驾,可此时此刻,后宫乱成一团,宫人宦官四处逃命,俨然没有谁还有功夫去服侍新皇。 “圣上!” 已被罢黜的皇后扶着皇太后缓步走来,见了新皇微微福身行礼。 “母后……”新皇急了,匆匆上前,“母后,皇叔他带着老九就要杀进来了!” “圣上稍安勿躁。”皇太后摆摆手,“你是先皇一纸诏书册封的太子,是天命所归的皇帝,你若是怕了,就是气短,就是在告诉世人,诏书是假的!” “可诏书的确……” 新皇的话只冒了个头,便见皇太后眼睛一瞪,立马偃旗息鼓:“那母后的意思是……” 皇太后看着新皇,又看了看默默摇头的常公,闭了闭眼道:“宋家,不能留了。你将宋家推出去,就说这几日误信佞臣,不成想竟惹出滔天大祸。将宋家满门抄斩后,记得,你还要发罪己书昭告天下,以求谅解。” 同一时刻,奉元城城门大开。城中有已集结好的大军严阵以待,领头一人骑在马上,黑色甲胄,手持长枪,神采飞扬,正是被新皇抱了极大希望的孙青阳。 孙青阳策马上前,才出城门,翻身下马,虞闻本在九皇子左右,见他上前,便也往前走了几步。 “总算是来了!再晚一步,我怕是要忍不住帮你们先杀进皇宫揍那蠢人一顿了!”孙青阳一把揽住虞闻,笑道。身后偏将咳嗽两声。孙青阳愣了愣,随即见着虞闻身后的成王和九皇子,这才收回手,走近,单膝跪地,抱拳道:“王爷,殿下,臣孙青阳恭迎二位。” 他一跪下,身后众将士遂哗啦一声全部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九皇子和孙青阳不曾深交,只知这一位虽放浪形骸,却是孙宰相最得意的孙子,又与虞闻情同手足,当下宽慰一笑,上前伸手一扶:“好。” 待孙青阳起身,九皇子回头看了眼成王,见他颔首,几步上前,面对众将,沉声道:“众将士听令!” 身前身后十数万大军齐声应和。 九皇子凝眸望着城中街道,望向远方皇宫,朗声道:“与我等一起,平乱贼清君侧!” 作者有话要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第122章 太平令(一) 宋家被新皇卖了。 或者说,已经不能再称他一声圣上。 大皇子听从皇太后的意思,将责任全部推卸到宋家身上,饶是宋家如何挣扎,满门依旧被捆绑好跪在宫门前。 九皇子带着人到宫门口时,就见到新皇心腹宦官,颤颤巍巍地拿着诏书,在那昭告所谓的天下百姓。 宋家从原先的从龙之功,转瞬成了祸国佞臣。宋家人如何甘愿,无奈一个个嘴巴都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求不了饶。 宋凝脂本是趁乱从虞家逃回宋家的,结果才躲了没几日,竟然阖家被绑到了宫门前。她跪在那里,双手被缚,看见站在九皇子身后的虞闻,呜呜了几声,就要跪行过去找他求救。虞闻却只看了她一眼,继而收回视线,一言不发。 而后,大皇子与其一众党羽反抗不能,遂被捕入狱。九皇子念皇太后过去恩德,关入冷宫,又命皇后陪同伺候。 这一切,简单的就好像只是吃了顿饭似的。 然而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大皇子和他的党羽登基前就不得民心,登基后更是做了太多蠢事,官逼民反,皇帝蠢了,底下人自然想着要换一个有能力的坐上那个位置。 如此,才有了九皇子的顺利。 眼下,朝野内外都盯着九皇子和成王,都知道成王是先帝的手足,又手握兵权,如今和九皇子一道从北地而来,空下的这个帝位究竟是谁坐,所有人都在猜测。 可正主偏偏不忙着帝位的事,而是请了孙宰相,将过去被大皇子罢黜的朝臣逐一起复,肃清朝堂。 不日,又逐一调查奸党。 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被处理完后,奉元城又恢复了从前的平和。拖家带口逃出城的人家又陆陆续续回来了,继续过他们的日子。就连桑榆他们,也带人收拾好虞家的狼藉,重新住了进去。 虞闻被重新起复,暂时回到了秘书少监的位置。这几日,一直住在宫中,忙前忙后处理政务,好不容易得空,被九皇子放了假,允许回家休息一日。 当夜回到虞家时,天色已暗,虞闻回屋,竟发觉桑榆倚在床头正在翻阅账本。他脱下官服,走到床边坐下:“怎么还没睡?在等我?” 桑榆合拢账本,笑道:“家里重新收拾了下,大嫂拿了账本给我,让我瞧瞧现下的账目能核对多少。” 男人伸手揽过妻子的肩头,搓揉她的臂膀,语气温软:“让你辛苦了,给你留了这么一个烂摊子。” 桑榆没有答话,只靠着他摇了摇头。夫妻俩倚在床头亲昵了一会儿,她静静道:“十二郎……能救回来吗?” 虞闻沉默良久,方才苦笑道:“宋凝脂太聪明,十二郎被牢牢绑在了大殿下这条船上。即便死罪能免……活罪却是难逃的,而且只怕这活罪……也不好受。” “最坏的打算是怎样?” “流放。” 虞闻将桑榆靠在自己怀里,抱着她,低声道:“这已是我能求来的最轻的判决了。” “那么裴宋两家呢?”她问。听闻十二郎负伤后,被裴十三藏在裴府,直到城破这才主动告罪。 虞闻蹙眉:“裴家和老圣上之死关联太深,只怕除了出嫁女,其他人都得伏诛。” 如果裴家当真在谋害先皇一事上动了手脚,只饶了出嫁女已经是幸事了。可即便如此,单纯没了娘家庇护的出嫁女,和娘家因谋害皇帝被伏诛的出嫁女比起来,前者显然是幸运的。而后者……裴氏还好,裴氏的姐姐们,只怕不是被休妻,就是要失宠了。 桑榆当然也想到了这些。在这个一旦谋反失败,就会株连九族的时代,那些人原本就是把脑袋就系在了裤腰带上,谁也不知道赢或输。可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裴家如果出事,十二郎又被流放,那对十三娘来说,活着已经没了意思……”桑榆无奈道,“宋家又如何,还有宋……宋七娘?” “宋家当初上赶着讨了个从龙之功,而今算是他们倒霉。本就是一个没落的世家,若安分一些,让子孙好好考个功名,或是借着联姻,和办女学得来的名声好好经营,也不至于落得如今的下场。” “九殿下这是要……” “宋家,满门抄斩。”虞闻颔首,摸着妻子柔软的头发,低声细语道,“至于宋凝脂。虞家出事时,她趁乱跑了,就背了一个‘逃妾’的罪名,又帮着宋家在背后算计了十二郎,连带的罪名是逃不掉的。她和裴氏不同,她理当和宋家一起斩首。” 想起从前在奉元城中意气奋发的宋七娘,如今落得一个斩首的下场,桑榆唏嘘感叹,只觉世事无常。她这一辈子,太幸运,幸运地遇上六哥,幸运地得到那些机会,从而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自大皇子与一众党羽下狱五日后,九皇子昭告天下——已彻查先帝死因,证实先帝曾在病中遭人软禁,后大皇子以太子身份监国,废太后与废相等人合谋毒害先帝,伪造诏书,蒙骗天下,立大皇子为帝。 又说,大皇子自登基以来,包庇奸党、残害手足,零零总总列举了数十条罪状,逐一说明其引起的种种*。 而后,为以儆效尤,大皇子党羽,以废相为首,或株连九族,或流放万里。 至于废太后,因翻出多年来残害皇族,在先帝身边安插眼线,笼络朝中大臣,甚至还有里通外敌与北夷鞑子勾结的证据,废除皇太后之位,永囚冷宫,死后不得葬入皇陵。同时,废太后娘家受到牵连,被剥夺爵位,贬为庶民,往后三代不得入仕。 这份诏书是由九皇子亲自写下的。 成王当时站在案前,看着他捧起玉玺,摩挲着表面凹凸不平的雕饰哑声道:“皇叔,你看。玉玺上很多地方都已经磨平了,父王在世的时候,一定经常在用它,用它给每一道折子盖上印子,用它给天下百姓谋福祉。” 因为刚入宫,有太多的政务要处理,九皇子至今仍未去后宫看望许贵妃。等到这诏书昭告天下后,他放下手头请求自己早日登基的折子,回头对着虞闻道:“绍仁,陪我去看看母妃。” 许贵妃自老皇帝遭人软禁后,就一直被废太后关在冷宫。她的出身并不比废太后差多少,对朝政也极其敏感,心中一直惴惴不安,虽不怕自己命丧于此,却是担心逃出皇城的九皇子是否安好。 等到老皇帝殁了的消息传来后,许贵妃顿时怔住了。直到今日,心里一直痛极,整个人也憔悴了不少。 虞闻陪着九皇子到许贵妃宫中时,就见得许贵妃一身素色衣袍,鬓间戴了几朵素雅的白花,眼眶虽仍有些发红,可神色看着并不似传闻中的那么苍白,再一看旁边,桑榆正陪坐在侧,低声说着话。 看到九皇子,桑榆起身行礼退到虞闻身旁。 许贵妃看着明显沉稳了不少的九皇子,再想起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如今正由正妃陪着在宫中养伤的十一皇子,还未说话,眼泪就先滚了下来:“曜儿……” 男儿有泪不轻弹,九皇子快走几步,一把扶住许贵妃的手,直挺挺地跪下,哽咽道:“母妃,儿回来了……” 许贵妃一声嚎啕,抱着九皇子大哭起来:“圣上下旨要捉拿你的时候,母妃心如刀割,恨不能代替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咱们不要什么帝位,谁要当皇帝谁去当,天子之位,染了太多的血,母妃心疼你……” 九皇子显然顿了下,慢慢道:“母妃……儿能有今日,皆是因皇叔和孙相公他们鼎力相助,儿受了这么多罪……儿要当这个皇帝。” 许贵妃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九皇子,不明白从前那个听话的孩子明明说好成年后封王另住的,怎么就改了口要争这个皇位了。 “贵妃,”虞闻行礼,“九殿下自从奉元城逃出后,一路追杀无数。”说是捉拿,实际是追杀,每次遇险那些人都是以命相搏。 “民女发现九殿下时,身边只有民女在金吾卫中任职的兄长,且民女那位兄长身负重伤,差点没能挺过来。”想起那日在柴房见到谈文虎时的情景,桑榆的声音有些发哑。 “臣和九殿下去到北地,北地艰苦,但殿□为皇子,锦衣玉食,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难,可即便如此,殿下从未怨过喊过。虽是皇子,却在与那些鞑子交战时,次次冲锋陷阵,如此既得了功勋,也赢了军心。” “贵妃理当明白,老圣上当年为九殿下择名师,虽无改立储君之意,可后来已生出废太子之心。而太子废后,最有可能成为新太子的,非九殿下莫属。” 桑榆说这话时,神色已变。就连虞闻此刻听了,也觉得有些吃惊,面上虽无大的惊诧,心底却咯噔了一下,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能猜到些什么。 而后,桑榆说的话,也证实了他心中所想。 她说:“老圣上病重时,孙相公曾请了我师公一道进宫为老圣上诊治。也是在那个时候,老圣上,写下了遗诏。真正的遗诏。” 第123章 太平令(二) 先皇是写过遗诏的。 到底是做皇帝的人,在病后便知,废太子一事已经来不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死前立下遗诏,且找一个信得过并且可靠的人,将遗诏从宫中带出去,以防止被有心人销毁利用。 所以,被孙宰相带进宫去的单一清,成了这个最佳人选。 在柳娘子那,听师公说了此事后,桑榆便一直在等着机会,等着这道真正的遗诏重见天日的日子。 而现在,该是时候了。 朝堂之上,孙宰相亲自宣读由单一清呈上的遗诏,并在文武百官中传阅,以证遗诏的真实性。 如今,大皇子的事已经平定了,该砍头的砍头,该流放的流放,是时候商议登基之事了。 大皇子和二皇子没了之后,老皇帝膝下本还有几位皇子。除去未及弱冠和已经封王并表示无争位之心的那几位,最有资格登基的,就留了三两人。众臣看成王的意思,似乎也并无打算争位,又见他与九皇子走得近,众人纷纷猜测,成王是不是打算推九皇子为帝。 然而,孙宰相宣读的这道诏书……却实实在在是老皇帝的笔迹,的确是真正的遗诏无误。 按照诏书上的意思,老皇帝病重时,已决定废太子,并改立九皇子曜为太子,待宾天后拥立新太子为帝。 无人还有异议。 九皇子也没有推辞,遵循先皇遗诏,同意继位。 从宫里出来,虞闻骑着快马,直奔回虞家。十二郎明日就要被流放,他需得早些回去,再为这个弟弟打点打点。 回到虞家的时候,袁氏已经命人准备好了点心,让阿匪接了送到听雨院。章婆子顶了沈婆子的位置,在听雨院当起管事,见他回来,忙吩咐侍娘过去服侍更衣。 “娘子去了哪里?”虞闻避开阿匪从背后伸过来要给他脱衣的手,转了个身,正面看着她。 阿匪愣了愣,咬了咬唇,回道:“娘子陪着老夫人去了天牢,说是想再去看看十二郎。”她抬眼,看了看虞闻正在脱衣的手,心思百转,到底还是想起至今还被关在闲情庄的阿瑶,不得已掐灭那点小心思,神情也恭敬了起来。 虞闻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绕到屏风后,又道:“出去,不必在这伺候。” 他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去给十二郎打点行程,才踏出房门一步,那一头,他的小妻子正一边与阿芍说话,一边朝这边走了过来。 “回来了?”阿芍行礼告退,虞闻上前,低头看着妻子含笑的脸,问道,“怎么?有好事?” 桑榆笑:“是,我都打点好了,明日十二郎上路,苦是苦了些,可到底会有人照看着,不会出什么大事。” “你……”虞闻一愣,心底倏忽间化开春水,伸手抚上妻子娇嫩的脸庞,叹道,“娶妻娶贤,我是找到宝了。” 为十二郎打点的事,他心里一直记挂着,但是忙着朝堂上的那些事情,也没得空同桑榆提起,这时候听她说已经先一步帮着十二郎把事情都打点好了,顿时觉得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 “我给负责明日押解的差人都送了银两,给他们的头除了银两还送了给家中妻女用的锦缎跟胭脂,一路上该打点的地方全部打点好了。”桑榆顿了顿,握住虞闻的手,低声问道,“六哥是不是向九殿下求过请了?他们说……他们说十二郎到了宿州之后,会被分配到当地卫所,充作军户。” 军户分为两种,一种是世代从军、充当军差的人户,另一种就是获罪之后被充作军户流放出去的人。虞安就是后者。 当军户,起码人能活着,还能有活干,有钱拿,虽不多,可糊口够了。以前锦衣玉食的人,如今获罪流放,就有如从天上跌落泥地,按着这些年的情形看,流放途中病死的,逃跑被差人打死的,甚至发疯的都有,到最后连个墓地都没有,就地挖个坑埋了,活着的人要是再想去找,怎么也不会找到。 虞闻点头:“当军户是辛苦一点,总归能活下来不是么。”加上该打点的都已经打点好了,宿州虽苦,也存在着戴罪立功的可能。 听了虞闻的话,桑榆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人能活着到宿州就好。 能活着就好。 清晨时桑榆和虞闻还睡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虞闻警醒,睁开眼坐了起来,见桑榆揉了揉眼睛,似乎还没睡够,忙拢了拢被褥,低声劝她再睡会儿。而后,自己披上衣裳,起身出屋。 阿匪守在门外,见虞闻出来了,连忙迎上来:“郎君醒了?” “外面是怎么了?”虞闻正说着,原本在前头拦人的阿祁听到动静,赶忙回过身来,几步走到他跟前,“发生什么事了,急匆匆的?” 阿祁行了个礼,神色有些不大好,颔首道:“郎君,是落云院……” “六哥!六哥!” 阿祁的话还没说完,方才在听雨院闹着要见他们夫妻俩的人,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 虞闻看着鬓发微乱的裴氏,眉头微微蹙起。 “六哥,夫君今日就要被流放了,我……我想陪着一块去宿州!” 论理,作为裴家女,裴氏也的确应当和裴家人一样,受到流放,然而九皇子念在裴氏如今已嫁为人妇,又是罪臣虞安之妻,才刚生下孩子,故而放了一马。 听到裴氏这么喊,虞闻有些莫名。此刻,桑榆也已经起来了,在内室边穿衣服边道:“六哥,进屋说话吧。” 二人进了屋子,侍娘已经将内室收拾妥当,桑榆穿好衣衫,掀开珠帘从内室走出,见裴氏双眼通红,知道她定然又偷偷哭了很久,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值得吗?” 裴氏红着眼眶,点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了夫君,就是夫君的人了,哪有夫君吃苦,做妻子的却留在家中享福的道理。” “你们成亲之后,他的心一直都在宋姨娘身上……为了这样一个人,你也愿意抛弃现在所能享受到的一切荣华富贵,陪着一个从此之后便成为军户的男人,去到宿州生活?”桑榆闭了闭眼,到底还是觉得不忍,“你知道宿州是个怎样的地方么?” 裴氏点头。 “你去了宿州,慎儿怎么办?” “慎儿……”桑榆原以为考虑到孩子,她理该冷静下来,改变主意,不想裴氏思考了几天几夜,已将所有都安排妥当,“慎儿留在我身边,不定会养成什么样子,倒不如让孩子跟着大哥大嫂,不求日后高官显贵,但求一身平安,慎言慎行,莫再像他阿爹一样,事到如今,后悔莫及。”裴氏顿了顿,抬头看着桑榆,握紧了拳头,“他阿爹就要成军户了,以后世世代代都会是宿州的军户,慎儿还是不要吃这份苦的好。” 目送流放的人群被差人押解着一路从奉元城中鼓楼下,慢慢地走出城门。桑榆亲自将裴氏送上了马车,吩咐她身边的侍娘,一路照顾好她家娘子,并召了人特地护送,等到宿州之后再另行打点。 裴氏站在车上,朝着桑榆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又长长望了眼被袁氏抱在怀中的孩子,抿了抿嘴唇,笑道:“这孩子自一出生,就遭了那么多的事,却偏偏都跟着我们大人一起扛过来了,想来日后会是个有福的。” 她说完话,眼角挂泪,转身弯腰钻进马车里。 马车远远跟在押解队伍之后,慢慢地向着城门外远去。 袁氏抱着怀中软软的孩子,低头轻轻在他额头上亲了下,低声道:“原以为她是个骄纵的小娘子,没成想,等到真出了事后,她却比那个所谓的第一才女更靠得住。十二郎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才娶了这么一位妻子,宿州再苦,夫妻俩同心同德,定能有新的生活。”至于孩子,裴氏的意思,是让他们夫妻俩将孩子过继到膝下,虞家也觉得合适,待孩子百日之后,就开宗祠入家谱,日后便是她的孩子了。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明知犯了错,可真当要将人流放的时候,秦氏还是心中大痛,才一转身,眼中就滚下泪来。袁氏和桑梓都陪着说了好会儿话,秦氏这才抹掉眼泪:“弟妹,六郎夫妻俩去哪儿了?” 目送押解队伍出城之后,他们便都回了家。只是哭了好一会儿,众人这才发觉,虞闻和桑榆夫妻俩竟没回府。 廖氏一直在旁边坐着。自从虞家出事后,落了难的秦氏顿时偃旗息鼓,再没了从前咄咄逼人的气势,也因此和廖氏之间的关系竟在不知不觉间缓和了下来。妯娌间总算能好好的说上几句话。 秦氏这话是问廖氏的,哪知作为生母的廖氏,也对儿子和儿媳的去向毫无头绪:“六郎和他媳妇都是有主意的人,要去哪做些什么,心里都有谱,许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做,来不及和我们打招呼吧。” 其实虞家所有人都不知道,虞闻和桑榆二人这时候不见,其实是进了宫,去向即将登基的九皇子,求了一道圣旨。 作者有话要说:_(:з」∠)_做面包的时候,把奶粉改成了抹茶粉,貌似太湿了,又加了点高筋粉,希望还能做成功…… 第124章 太平令(三) 朝野内外的事,到如今,已经都安排妥当了。 虞家的铺子重新开张,虽然损失很大,但好在人没出事,虞家雕刻玉石的手艺还在,没多久,生意便又渐渐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五郎虞阐九郎虞开得闻奉元城的消息,一前一后从外地赶回家中。看着多年未见已然沉稳了许多的两个庶子,一向坚强的虞伯钦,想起病逝的二郎,流放的十二郎,终于也是红了眼眶,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是夜,虞家时隔多年后,又阖家坐在一起,吃了顿团团圆圆的饭。 桑榆是头一回见着五郎和九郎,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又见兄弟二人眉目端正,眼神清明,便知他俩人心极正,不由地多了几分好感。 父子兄弟几人把酒言欢,女眷们吃完菜,便将酒桌留给了他们,说笑着各自回了院子。桑榆抬首,恰好瞧见桑梓远远看她的眼神,心下一缓,眉头微微舒展开,转身跟在她身后,慢慢往琅轩院去了。 “九殿下就要登基了,之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看着才刚进院的桑榆被四个孩子围住说笑,桑梓心底滋味十分复杂。 她的四个孩子,除了最小的儿子,三个女儿都意外的懂事,唯独在二娘面前,还能表现出一些小孩子的心性。想想是她这个做娘的太无用了,累得几个孩子想快快长大,能够独当一面。 桑榆将几个孩子哄好,这才回话道:“眼下还不清楚。朝中百废待新,很多东西都要从头来过,成王的意思,是让六哥回朝辅佐殿下。” “嗯。”姊妹俩走进茶室在桌旁坐下,自有侍娘端着茶水上前服侍。桑梓低声道:“你们俩的婚事……什么时候再办一回吧。无媒无聘的,总归不好。还有,早些生下孩子,九殿下登基后,六郎的身份一定会被很多人眼红,想要借力攀附的也大有人在,到那时如果让塞过来的小妾先怀上孩子,对你不好……” “阿姊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桑榆喂又凑过来的幺子一口果子,见他小口小口地咬进嘴里咽下去,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可是六哥同我保证过,这辈子,我们夫妻之间,都不会出现通房和妾。”她看着桑梓挂着担忧的眼睛,正色道,“我信六哥。” 就是这种表情…… 永远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表情,仿佛什么事都被掌控住,绝对绝对不会发生任何的变数的表情。 这种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的表情,曾几何时也在她的面前流露过。可是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桑梓看着桑榆,眼眶终于一热,低头捂住脸。 是她亲手把她们之间的信任毁去的,是她自己…… 桑榆把手里的果子都喂了幺子,见桑梓这个样子,又听到她喉间几步可不闻的哽咽,叹息道:“我知道阿姊心里还有郁结,时时看着我这个怪物顶着亲生妹妹的脸在眼前晃荡,阿姊心里有别的想法,也是正常。” 她顿了顿,摸摸靠在她腿上的孩子的头,哑声道:“在得知真相的时候,我心底有多难过,现在就有多感激。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来这个世界,活着的人仍旧是二娘,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我很感激你让我来到这里,虽然这一份感激的背后,还有那个逝去的年幼的生命。” 师公说过,桑梓的情绪还是有些不稳定,平日看着虽无事,但心里积压的东西太多,旁人一不小心要是说错了话,她的情绪很容易就会变得激动起来。 桑榆不敢说太多,生怕她一下子情绪失控,伤着身边的孩子。 片刻后桑梓抬起脸来,看着正和她撒娇的幺子,低声道:“二娘才出生的时候,软软的,像小猫一样,闭着眼睛,被阿娘抱在怀里。阿爹在外面忙了好几日,二娘出生那天,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守在阿娘身边寸步不离。” 桑榆不语。 “阿娘很疼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虽然阿爹请了奶娘,但是阿娘仍旧时不时亲自喂奶。我那时候明明是……明明是那么喜欢她的……” 桑梓一边说,一边掉着泪珠子。孩子年纪小,听不懂倒无事,侍娘方才端上茶水后就被屏退了,这时候她哭得不行,又没人递帕子,桑榆就见那泪珠子簌簌地往下落。 “每次看到四个孩子,我就忍不住想起二娘刚出生的时候,心里又疼又愧……总归是我对不住她……” 看她哭,看她絮絮叨叨反反复复的念,桑榆知道,怕是情绪又失控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喊来门外候着的侍娘,吩咐照着单大夫留下的药方子,赶紧去熬一碗安神茶来,服侍夫人睡下。 一直陪着到安神茶煮好端上来,桑榆亲眼看着侍娘好言好语地劝了会儿,这才一口一口喂给桑梓。等茶喝完,她也该走了。起身离开的时候,桑榆摸了摸幺子的头,并未多说什么,也就错过了身后桑梓满脸愧疚的表情。 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二娘没了,连如今这个妹妹,也没了。 再也,不会停下脚步,听她说一说那些心里话了。 等到回听雨院,前面郎君们的酒水已经歇了,虞闻带着一身酒气回屋,见桑榆正在宽衣,走过去伸手将人揽进怀中,吻了吻她的头顶,笑道:“怎么才回屋,去哪儿了?” 桑榆转过身来,抬头见他脸上酒晕还在,双颊泛红,抬手给他揉了揉太阳穴醒神:“才从琅轩院回来。”她只答了这么一句话,便再不愿详细说明在那里和人说了什么话。 桑榆扶着虞闻坐到榻上,绞了块帕子过来给他擦脸:“喝了这么多,可有那里觉得不舒服的,要不要喝点醒酒汤?”章婆子如今顶了沈婆子的位置,自然比从前更尽心尽力地服侍起他俩来,这时候只怕小厨房里的醒酒汤早已备好,只等着她喊一声,立马就能端来。 虞闻坐在榻上,仰着头看她,笑道:“有些不舒服。” 桑榆正想回身去喊阿匪,想起前几日廖氏才将阿匪指给了阿祁如今正在赶制嫁衣,这时候在门外当差的只有棠梨,想着便要亲自去趟小厨房。不料这才转身,忽然被人抓着手腕,稍一用力,向后一带,又重新被人揽进了怀里。 桑榆无奈,坐在虞闻的膝上,扭头瞪了他一眼,脸颊发烫。男人低笑,眼中带着渴求,低头吻了吻她的鼻尖,又下移到唇上,低声道:“我看阿芍的肚子滚圆,像是快要生了。我们,什么时候也生个孩子?” 离开大都去北地前那一夜,他们二人极尽缠绵,却到底没能成功怀上。桑榆当时看着葵水又来,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尤其是在得知阿芍怀孕的时候,更觉得惋惜。 这会儿听到这话,她忍不住就红了脸,将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道:“明日我要去师父那儿,你……别闹太晚。” 即便是穿越而来,桑榆在房事上依旧不是个太主动的人。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然滚烫。 虞闻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在她唇上轻轻吻着,唇瓣厮磨,带了暖暖爱意。桑榆被吻得有些发颤,尤其是口舌被人缠住的时候,身子更是忍不住一颤,求饶道:“别……” 虞闻微微松开手臂,瞧见她水润的唇瓣,湿漉漉的眼睛,灯火之下分外动人,免不得情动,又吻了吻她的眼帘,感觉到唇下不由一颤的眼皮,心下一沉,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哎!”桑榆一时不备,忽地天旋地转,下意识就将人的脖子给搂住了。 虞闻低头,见她脸上绯红一边,也不言语,抱着人,径直朝内室走去。珠帘外的烛火噗地就吹灭了。 到床上,被褥已经被铺好了,桌上还点了香,气味十分淡雅。 桑榆被轻放在床上,还没来得及起身说话,男人已经欺身压了上去。 桑榆的脸愈发地滚烫起来,甚至还有些慌乱。男人低声哄着,气息就拂在脸上:“别紧张……我想你了……”桑榆被羞得不行,见他直起身子,脱得只剩□上一件月牙白的绫缎中衣,幽深的眸子就那样静静的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吞咽了下口水,咬着唇,伸手就在男人的腰上掐了一把。 男人呆了几秒,随即露了笑脸,转瞬将人扑倒,顺手就卸下了水红锦绣的床帘。 桑榆忍不住低呼,门外棠梨听着动静,刚想询问,章婆子端着醒酒汤过来听见声音,忙腾出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低声嘘道:“好孩子,你不懂,这时候可别没眼色打扰了主子的好事。” 棠梨微微发愣,屋子里的动静却没停下。她听了一小会儿,渐渐烧红了脸颊,而后点头支吾道:“我……我知道了。” 章婆子满意地拍了拍棠梨的头:“好孩子。”她看了眼另一只手端着的醒酒汤,惋惜道:“浪费了一碗汤。”不过要是浪费一碗汤能早些换回来一个小郎君的话,倒是件美事。 作者有话要说:_(:з」∠)_姑娘们,妹子们,明天大结局了_(:з」∠)_暂时先预告一下,做好准备。话说今天这章肉沫子应该没事吧=,=这都只是肉汤了,比我们单位食堂的汤还寡淡呢。 第125章 太平令(四) 清晨起身的时候,桑榆在被褥里滚了滚,想起和柳娘子说好了日子要碰面,饶是觉得浑身酸痛,也只能咬咬牙,爬了起来。 她半坐在床上,穿上中衣,想要下床,可身子实在疲软的厉害,不得已,只好撩开床帘,唤了声棠梨。 阿芍掀开珠帘走近内室,见娘子坐在床上,神色还带着倦意,掩唇笑道:“娘子,阿郎已经吩咐了热水,可是要先沐浴?” 见是阿芍,桑榆红着脸瞪她:“你身子不利索还到处乱走!” 几个婆子抬着热水走进净房。阿芍一边笑一边扶着桑榆起身。 “是娘子说的,如今我月份大了,平日要走走锻炼锻炼,胎位正了,孩子才好生出来。我这不是在锻炼么。”阿芍说着,服侍桑榆在热水中泡下。 “六哥又起早出门了?” “过几日九殿下就要登基了,阿郎最近想必事多,卯时就离府了。对了,阿郎说夜里宰相府设宴,娘子早些回来,好换身衣裳再去宰相府。” 桑榆闻言,微微颔首。 依旧是崇贤坊的柳宅,单一清趁着天气好,阳光不错,正在院子里铺晒草药。桑榆进门时,正有清风拂来,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药香。 “二娘来了。来来来,你瞧瞧这个!”单一清抬头见着桑榆,赶紧献宝似的碰着一个锦盒走了过来,“刚从别地找来的茶矩摩。” 桑榆站定,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抿嘴笑了:“茶矩摩?这不就是郁金香吗?又名红蓝花、紫述香、草麝香。只是这东西,大邯少见,师公是从哪儿得来的?” 单一清原本献宝似的拿出来,是为了显摆,结果盒子才开,就听见桑榆说出了名字,顿时有些悻悻。等到桑榆问起来处,马上就又精神抖擞起来。 “对,这是郁金香,《金光明经》里喊它茶矩摩香,生于大秦国,二三月有花,四五月可采。这东西大邯是有,可产地太少,价高不好得!” 单一清说得越发高兴,身后忽地就传来几声咳嗽。 桑榆嘴角含笑,对着来人俯首行礼:“师父。” 柳娘子站在厅前屋檐下,见单一清不大好意思地把盒子阖上,低头继续晒草药,忍不住就噗嗤笑出声来:“行了!你这几年搜罗了那么多宝贝,哪样不是为了二娘,回头给你时间嘚瑟。”她说罢,招呼桑榆过来,转身进了花厅。 又有侍娘端了茶水糕点进厅服侍。 这一坐,就过了几个时辰。 晌午过后,柳娘子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遂命人置办一桌小宴。 再之后的时间,就都给了单一清。 桑榆和单一清的关系,与其说是徒弟和师公的关系,不如说,是亦师亦友。 单一清没收过徒弟,一身医术,也只教导过桑榆一些。平日里对着妻子的这个徒弟也从来都是多番照顾,有什么难得的草药,尽量都会多寻一份,留给桑榆。如柳娘子所言,这些年,他没少把搜罗来的宝贝放在仓库里,专门留给桑榆。除了这难得的郁金香外,像是一些需要从关外采购的草药,他也都会留心。 自从九皇子事成之后,单一清也算是终于轻松了下来,这回终于得空抓着桑榆就药理一事进行商讨。那些满仓库囤积的宝贝,终于得见天日。 最后,桑榆哭笑不得地带着载满一辆马车的宝贝,晃晃悠悠回了虞府。 一直送她出门的柳娘子,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之中,方才转身,靠在单一清肩头,闭了闭眼,低声道:“到底还是留不住她。” 这个世界太大,大到充满了各种未知,她不知道下一次再见会是在什么时候,只是才刚分别,就分外想念这个一同生活了好多年的孩子。 几日后,九皇子承天受命,正式于太庙登基,改年号嘉明,文武百官俯首称臣,黎民百姓万民拥戴。 登基那日,风和日丽,宫外的百姓生活依旧,而一道宫墙之隔的皇城内,气氛却是严阵以待,所有人都谨慎和小心着。 历朝历代,新皇登基总是要大赦天下,将狱中有罪之人赦免的赦免,减轻罪行的减轻。成王防着这一手会造成后顾之忧,特地与九皇子商议,将大皇子和一众党羽的罪行公布天下,并且提前做了处置。以至于,真当登基之时,九皇子只免除了百姓半年赋税。 司农卿怕赋税免了,财政支撑不住,在九皇子登基前得知有这个意思后,赶紧连着太府卿一道找上孙宰相和成王,想请两位好好劝劝九皇子。谁知成王却说殿下心里是明白的,朝政也完全支撑得住,不然也不会有这个意思。 再看孙宰相,也是点头同意的样子。此言一出,两位也就没想说的话了。 登基大典,九皇子身着龙袍,率领一众宗亲大臣于太庙祭告先祖,之后由孙青阳所率的近卫营护送回宫,于正阳殿正式登基。 那一条笔直通往正阳殿的路上,铺设了烫金正红的毧毯。红毯两侧,是文武百官比肩而立。站在正阳殿阶下为首一人是孙宰相,再往下依照官阶站着的都是当年老皇帝在世时曾经重用过的官员。 九皇子踏过红毯,目光轻轻扫过两侧,与站在孙宰相下手的虞闻四目相对时,在大都和北地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都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迅速转了一圈。他收回视线,慢慢地踏上了正阳殿前的盘龙玉阶。 先皇遗诏被礼部尚书再度宣读后,九皇子正式接过了成王递来的玉玺。 沉甸甸的玉玺拿在手里,一方玉玺的背后,是大邯万千子民,万里江山。 他拿稳玉玺,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着文武百官抬起双臂,高举玉玺。 玉阶下,孙宰相率先跪下叩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一瞬,所有文武百官随之叩首,山呼万岁。 新皇登基后,遂册封有功之臣。在宦官所宣读的诏书之中,因从龙之功受封的官员不在少数,还有不少因平反后正式起复的臣子,其中对于武将的俸禄依旧从前。同时也昭告天下,但凡有功绩但被上峰夺功者,只要证据确凿,即可越级状告。 在宦官一条一条宣读获封受赏的官员时,所有人都在静静等着秘书少监虞闻的名字。 谁都知道,虞家六郎虞闻,是当年先皇面前的红人,因为朝廷内部的倾轧这才被贬,去了千里之外的大都,成了一个小小的县令。 可所有人也都知道,也是他,陪着当时还只是一个被人追杀的皇子的新皇只身去了北地。去到那个风沙扑面,正与北夷鞑子激战的地方,投奔成王,而后又举兵杀回奉元城,清君侧,夺回帝位。 新皇登基,册封了许多官员,孙青阳被封十六卫大将军,就连当初一路护行的谈文虎,也因此得封正五品上的亲勋翊卫羽林郎将。 如此,以虞闻的功绩,理当不会仅仅只是回到秘书少监的位置。 然后宦官将诏书宣读到最后,竟不由地顿了下,方才继续朗声道:“大都县令虞闻,天资聪颖,继承父志,于朕,有定国之功,然心系百姓,知疾苦,故特封开国侯,以传五代。” 封侯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传五代也并不为过,但直至最后,诏书上都没提到虞闻是不是会从大都回来继续担任秘书少监。毕竟如今的少监之位不过是他暂代的。 但,新皇似乎并没有招他回朝的打算。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唯独虞闻一人,面色不改,上前叩头谢恩。 新皇低头,看着面前平静如水的男人,心中大动,嘴唇轻轻动了几下,沉声问道:“卿当真不愿回朝吗?”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臣方才明白,不是新皇冷待了虞闻,反倒是虞闻自己并不愿回朝。 虞闻不语,接过诏书,跪下,深深的拜下:“臣谢恩。” 新皇登基后,给了虞闻开国侯的爵位,却没命他回奉元城继续为官。消息传来的时候,虞家的心情一时五味杂陈。 秦氏特地去陪廖氏说话,原以为能安慰安慰她心底的失落,却不想廖氏摇摇头,笑着说:“那孩子不愿回来,有他自己主意。大都挺好的,不用担心。” 廖氏都这么说了,虞家人哪里还有别的话,左右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六郎夫妻俩愿意回大都,自然有他们的打算。 离开奉元城前一日,桑榆和虞闻陪着廖氏去了趟奉元城外的龙华寺。 看着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叩拜的妻子,虞闻微微垂下眼帘,想起了当年,在阿娘的小佛堂里,那个跪在白玉宝瓶观音像前,对着菩萨低声祈祷的瘦小身影。 他还记得,那日西下的日光照进心中,将他之前所受的不忿一扫而空,从此便在心中驻下一个人。 他回身,找到龙华寺的一位师父,捐了千两,只为他爱护的妻子点上一盏长明灯,学着那年她在菩萨身前的祈祷,保佑她永世平安。 愿观世音菩萨慈悲,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许我此生所爱,无碍,无伤,无颠沛。 作者有话要说:_(:з」∠)_至此,正文结束,明天还有两个番外。 第126章 番外.十年踪迹十年心 宿州。 冬夜。 今年已是嘉明十年,皇帝西巡宿州,不日就要到这里了。早在消息传来的时候,所有的军户就开始做起准备,生怕皇帝到时出现任何差错。而此刻,意外的,天空开始下起雪来。 大雪纷飞,姿态肆意。 宿州在大邯西部,年年入冬后都会下雪,但今年下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大。 虞安站在院子里,伸出手去,雪花飞入手心,眨眨眼的功夫,就被手掌心的温度融化掉了,成了一滴水珠。他收回手,看着手心里的这滴水珠,忍不住开始算,这是到这里的第几年。 该有十年了。 十年前,还只是九皇子的皇帝从北地带着十万大军,一路顺顺趟趟如有神助地入了奉元城,几乎是兵不见血地就轻而易举攻破皇宫,拿下当时登基不过数月的新皇。 九年前,皇帝立成王妃侄女为后,九皇妃为贵妃。次年,皇后和贵妃同日生产,一人诞下嫡长子,一人诞下公主。 七年前,皇后所出的大皇子被封太子。此时皇帝的后宫之中,陆陆续续也出生了不少皇子公主。 五年前,孙宰相无疾而终。皇帝召远在四明的开国侯回京继任宰相。开国侯婉拒。皇帝无奈,另立宰相。 三年前,宰相因科举舞弊一案,被贬。新继任宰相一位的,正是开国侯。 再一年前的冬天,他接到五哥他们从奉元城寄来的信,信里说,阿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没能熬过除夕,没了。 到今年,十年了。 时光荏苒,他也从当年冲动不明理的少年郎君,长成了如今面如刀削成熟稳重的男人。然而过去所犯的错误,已经犯了,这十年来他流落宿州,成了军户,将来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将为军户。可如果这样能够减轻罪过,他受得住。 身后有衣裳披到肩头。虞安回头,只见裴氏挺着肚子站在身后,腿边还站着个小小的孩子,正揉着惺忪的睡眼抬头看他,嘴里喃喃道:“阿爹,好困。” “嫃儿困了怎么还不睡?”虞安俯身,一把抱起儿子,摸了摸孩子的头,低声问道。 “阿爹不睡,嫃儿也不睡。”孩子扭头,伸出手就要去找裴氏,嘴里念道,“阿娘怕阿爹冻着了,也睡不着。” 虞安抬手,看着妻子不再娇嫩的脸庞,心下愧疚:“是我疏忽了。睡吧,你月份大了,别再累到。” 裴氏当年坐在马车上,跟着押解队伍一路往西。对于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身前的妻子,虞安心里有震惊,也有感动。他一直深爱的女人做出了伤害他和家人的事,他一直只当做责任和任务的妻子,却抛弃了荣华和舒适的生活,只身来到宿州,与自己同甘共苦。 慎儿出生的时候,他没能陪在身边。以至于嫃儿出生那天,他完全被裴氏生产的情景吓坏了。好在当地的稳婆也算是老道,这才母子平安,没出什么大事。 如今嫃儿八岁了,时隔八年,裴氏又怀上孩子。这一回,虞安越发谨慎地对待起妻子。 裴氏摸了摸孩子的头,回握住虞安的手:“我知道你挂心圣上西巡的事,可再担心,也得睡了不是。况且,圣上西巡,陪同的人一定不少,别担心了。” 虞安点头。 十年光景,大邯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如今已经成了千户,最期盼的事,就是有朝一日能再见六哥一面。 圣上西巡,如果可能,他更多的是希望六哥也能随驾。 冬雪覆盖住地面,足足有一个脚踝这么高。为了恭迎皇帝的西巡队伍,一大早,当地的军户们就从自家院子里走了出来,拿着笤帚和铲子,费力地将雪清扫开。 很快,宿州卫指挥使陪同西巡圣驾慢慢地走过清扫出来的道路,出现在了军户们的面前。 那是一条人数众多的长龙,随驾之人上从御前文武官员,下至端茶送水的宫人宦官,队伍很长,长得让那些从未见过什么大人物的军户子孙纷纷从家中跑了出来,大着胆子追在后头,好奇地看着他们。 虞安作为千户,被卫指挥使点名上前。圣驾上的厚锦车帘没有掀开,皇帝的龙颜无人能有幸见到,然而声音却从里面传了出来。 “虞相公,赏赐的事,朕就交予你了。” “臣遵旨。” 那个应答的声音,熟悉得仿佛是刻在骨髓上。虞安浑身一震,一时惊诧地抬头去看,只见的有位身着紫衣朝服的男子自圣驾之中,躬身走了出来。 他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人,嘴唇上下动了动,终于喊出声来:“六哥……”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最后,对十二的一个交代。这个少年,他曾经有过比谁都鲜衣怒马的时候,庶出,却又得宠,只是因为头上有优秀的兄长,他所有的光鲜就显得不那么夺目了。十二其实有点蠢,直来直往的喜欢一个人,却又毫无准备地被喜欢的人所害。但每一个错误,都需要有人承担责任。十二承担了,却又幸运地遇上愿意一起受罪的裴氏。 十年踪迹十年心,十二郎是自流放后,才真真正正成长起来的。 还有一章番外,不要错过~ 第127章 番外.年光正似花梢露 我家是奉元城内有名的手艺人家,自高祖起就以玉雕手艺为业,曾祖父更是继承家业,渐渐闯出名堂来。到了祖父这一代,我家开始“则良子业儒”。祖父致仕不久,因病早逝,留下祖母和阿爹相依为命。好在长房的阿翁阿婆善待祖母,这才有了阿爹后来的生活。 而今,阿爹官至宰相,人人都要拱手称他一声“虞相公”。 除了我阿爹外,家里还有五伯和九叔也在朝中为官,于六部任职。大伯在奉元城经营玉石铺子,从他手里出去的玉石,件件都能卖得高价。还有一位十二叔,常年住在宿州,听阿娘说,如今已经成了轻车都尉。 至于我,是这个清贵家中的幺女。 阿爹治家极严,听说是因为好多年前,家里曾出过事,当时出事的二伯已经过世了,后来出事的十二叔又被流放到宿州,拼搏了好多年,才从一个千户拼到了轻车都尉。也因此,阿翁将治家的权力都交给了阿爹。 阿爹说治国先治家,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 我家行的是男女通排的排行方法,几房表兄弟姊妹,到我,已经排了十九。头上一十八位兄长阿姊,无论男女,当初都被阿爹管得服服帖帖的。却唯独我是个例外。 我是阿爹阿娘至今唯一的女儿。 听哥哥们说,我出生时,圣上御驾亲征,下诏命阿爹入宫辅佐太子监国,以至于阿爹没能赶回来陪着阿娘生产。等到我出生的时候,又因为是听雨院里唯一的女娃,阿爹阿娘便格外的疼爱。 我觉得哥哥们这是嫉妒! 因为我要学的东西一点都不比哥哥们少! 阿娘的义父,我的姥爷从大都来奉元城探望我们,得知阿娘成天要我学这学那,捋着山羊胡子说阿娘这是拿我当儿子养。 我不懂阿娘为什么要我学这么多东西。 其他几房的姐妹们从来不需要学那么多,她们只要琴棋书画精通,熟读女训女诫便行,至多再学学怎么打算盘,怎么看账本,好为了日后嫁为人妇的时候能早些掌家。 可阿娘让我学的,却是和哥哥们差不多的四书五经,甚至还有阿娘调配胭脂水粉的本事,甚至是最简单的医术。 那日,我贪玩,误了答应阿娘学制香的时辰,阿娘头一回沉下脸来,转身关上门,再不愿同我说话。 我在门外哭,可怎么哭,阿娘都不愿意开门。 谈舅舅和舅母隔着门劝了好久,也不见阿娘开门。后来,阿爹从宫里回来,听我哭着说完事情的缘由,摸着我的头说了阿娘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发生过的事。 那件事的主角其实不是阿娘,是阿娘的姐姐,也是我那位守寡很多年的二伯母。只是,在我的记忆中,阿娘和二伯母的关系一直淡淡的,直到二伯母那年在庵堂里,因为得了风寒救治不及时,一病不起没了,我才见阿娘为她掉过泪。 阿爹说,阿娘因为早年的事,一直觉得女儿家不能光只会那些三从四德,或是琴棋书画,那些东西不能让人吃饱,不能让人穿暖,多学些傍身的本事总归是好的,倘若遇上当年的情况,兴许还能有不一样的经历。 我听完阿爹说了阿娘和二伯母那些年的事,只觉得无论是二伯母还是阿娘,当年都遇到了对我来说太可怕的事。 可二伯母画地为牢,到最后,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绝境之中,亲手送长女出嫁后,剪掉一头乌发,遁入空门。而阿娘,一步一个脚印,跌跌撞撞走到了今日。 阿爹最后摸着我的头说,十九,没有谁家的爹娘生来就希望儿女吃苦的。 阿爹从来不掩饰他有多爱阿娘,旁人眼里的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来一直羡煞众人。 就连城外龙华寺,那盏阿爹专门为阿娘点的长明灯旁,在十多年前,又添了一盏,并肩而立,长长久久跳跃着不熄的烛火,就好像这么多年来依旧相互守护的他俩。 后来,阿娘开了门,我看着站在门后红着眼眶的阿娘,忽觉一阵悲伤,泪水涌上眼眶,跑过去紧紧抱住阿娘的腰,哭着跟她说对不起。 再后来,我也经历了很多很多,终于明白阿娘当年的意思。 阿娘离世,阿爹悲伤过度,第二个月也跟着去了。阿爹三度拜相,阿爹一倒,虞家便盛极而衰。登基称帝的小太子听信佞臣谗言,为防意外,将虞家所有入仕子孙全部贬官出了皇城,甚至连姻亲也受到牵连。 夫君带着我去大都任县令,在那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我找到了当年阿娘所开的那家叫做“一捻红”的铺子,似乎瞧见了阿爹口中曾经屡屡谈及的,他和阿娘生活在这里时的场景。 我的眼泪,就那样滚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从桑榆始,从桑榆之女终。人世间很多事,纷纷扰扰的,会有变数。 从没想过,会写出一个无一例外被人责骂的角色。 桑榆的圣母,桑梓的恶毒。 姐妹花从文章最初就一路被人以各种语言抨击。桑榆不是菟丝子,可桑梓是。姐妹花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态度。 桑榆的圣母,在于她对这个世界抱有善意,因为在她最初睁开眼的那段时间,在桑梓彻底暴露出面目的日子以前,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其实受到了很多人的照顾,哪怕桑梓并没做多少,她也顺理成章以为不过是一个不愿意改变自己的大家闺秀。 如小标题所言,萝莉在长大。桑榆在长大。她的长大,不单单是身体上的长大,更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长大。 所以,她后来选择放弃桑梓,选择离开奉元城。外出游历的那些年,是她真正对一切得到认知的时候。也是因为如此,桑榆对桑梓,从心理上产生了无法拉近的距离。 而桑梓,从为人的角度来讲,她不是个好人,自私自利,怯懦无能,到后来却又选择了旁观,看着自己的丈夫一点一点被人磨死。所以,她被读者从头骂到尾其实一直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初期心底到底有些不乐意,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一看到骂她的,我就会找朋友(╯‵□′)╯︵┻━┻。可是,事实上,她的存在有其必要。 故事里,每一个人,他她都有出生的必要。我努力做到将每一个有名有姓的人都给予结局,或好或坏,亦或是如此平庸地过完一生,都不过是笔下尔尔,谁又知道在另一个空间里,是不是真的如《苏菲的世界》那样存在。 如果真的有,不知二娘和六郎过得可好。 至此,《春草碧》,全部完结。十二月,我会开新文,希望到时候依旧能得到各位的捧场和支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